皇帝过去只是体力不充,疲惫得无法支持,九月初八那天跟军机见面时,竟至垂首御案了。
这大概是从清朝开国以来,君臣晤对之际从未有过的事。在短暂的沉默之后,慈禧太后说道:“皇帝病得久了,越来越重,你们看可有名医,不妨保荐。”
于是庆王奕劻回奏:“奴才六十九岁那年大病,是袁世凯保荐西医屈庭桂来看好的。”
“喔!”慈禧太后问道:“这个人怎么样?”
这当然应该由袁世凯答复:“屈庭桂在北洋多年,历任医官、院长,臣全家都请他看病。以前北洋大臣李鸿章有病,也是请他看。”
“你们知道这个姓屈的吗?”慈禧太后问其余四个军机。
醇王载沣不知其人,未曾说话;鹿传霖重听愈甚,根本不知问的什么;张之洞与世续的答复是一样的,本人并未请教过屈庭桂,只知家人患病,曾请他诊视。
“中西医是一样的,只要治得好病就得了。”慈禧太后作了决定:“既然大家保荐这个姓屈的,可以请他来看看。”
“是!”奕劻答说:“请皇太后定日子,那一天请脉。”
慈禧太后算了一下答说:“十三或者十四吧!”
当天中午,袁世凯的侍从医官,也是屈庭桂的学生王仲芹,便用电话将此消息,密告老师。屈庭桂大吃一惊,想起他家乡广东有一句俗语:“有抄家,无诰封。”正想托词辞谢,直隶总督杨士骧派材官持着名片来请了。
屈庭桂兼长北洋卫生局,长官有命,不敢不赴,杨士骧一见他便说:“连着接到庆王、袁宫保的电话,请你赶紧进京。”
“请示大人,是不是进宫看病?”
“原来你已知道了。”杨士骧笑道:“你赶紧去吧!这下成了御医,将来请教你的人更多了。”
“大人……。”
屈庭桂刚哭丧着脸喊得一声,杨士骧便挥手打断了他的话,“你怕什么?”他说:“你替庆王看好过一场大病,他还能害你吗?”
听得这话,屈庭桂方始释然,第二天摒挡进京,一下了火车便去见奕劻。
“你是军机大臣共同保荐,不能不去,你只要用心诊治,保你无事。”奕劻又说:“皇上的病,到底有没有危险,你看了之后先老实跟我说,我好密奏太后。”
“是!”屈庭桂答说:“不过回王爷的话,西医看病,跟中医不同。象明朝那样,隔着帐子替后妃看病,手腕子上吊根红丝线,说是凭这样子就可以诊脉,西医可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奕劻笑了,“我请你看过,我知道你们西医的规矩,我先跟太后回一回。”他又说:“不过,有些话,你最好别当着太后说。”
“我知道,不能当着太后说,说皇上肝里有病。”
“对了,不过我告诉你,你可不能说皇上肾亏。”
“西医并无这个说法。”
“那就行了,你找个人问一问见太后、皇上的礼节,等着十三请脉吧!”
※※※
请脉的日期决定在九月十四,屈庭桂前一天住在海淀,天色微明,便由颐和园的东角门到仁寿殿前待命,一直到九点钟才蒙召见。因为这天军机例行见面,商议邮传部所奏筹款赎回京汉铁路的办法。此是袁世凯入军机后,最得意的一件事。京汉铁路纵贯南北,但经营权握在比利时手里,因为此路是盛宣怀经手借比款所造。借款的回佣甚厚,而借款的条件甚苛,第一是行车管理权归比国公司,第二是母年利润比国公司可分两成。且不论利权大大的外溢,倘或外交、军事上有变化,这条通南达北的铁路不能自主,即等于命脉为人所制。所以自梁士诒出长邮传部铁路总局后,即以筹款赎京汉铁路为念兹在兹的第一件大事。袁世凯当然力赞其成,筹划经年,已经成功。
筹款的办法一共三项,招募公债、筹借外债、提集存款。外债已经借到,总数五百英镑,名为“振兴实业借款”,由英国汇丰银行、法国东方汇理银行,各承贷一半。这天要谈的是筹办赎路公债一千万银圆。慈禧太后对何为公债,不甚明了,奕劻及袁世凯便须细作解释,因而耽误了请脉的时间。
进得殿去,在东暖阁照规矩行了礼,背过履历,坐在侧面的慈禧太后问道:“听说西医看病的规矩,跟中医不同。倒是怎么个不同啊?”
“按西医的规矩,要请皇上宽一宽衣服,露出胸背,一面听,一面看。”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点点头说:“也可以。”
于是太监上前,将坐在正面御榻上的皇帝扶了起来,先卸长袍,次卸夹袄,然后将小褂子撩到胸口以上,露出肋骨根根可见的上身。
这时屈庭桂已经取火酒棉花擦过手,将听诊器挂在胸前,动手诊视。一面听,一面问:“皇上自己觉得那里不舒服?”“头痛、发烧、背脊骨疼、胃口不好。”皇帝问道:“屈庭桂,你看我这病该怎么治?”
“等臣细看了再回奏。”
屈庭桂收起听筒,并左手食中两指,按在皇帝的肋骨上,再用右手食中两指,“笃笃笃”地轻叩。慈禧太后大惑不解,向侍立在旁的奕劻问道:“这是干什么?”
奕劻亦不明了,答说:“让屈庭桂跟皇太后回奏。”
屈庭桂已听见这话。他心里在想,听声音皇帝的肺不好,怕是有病,肺如有病,中医名为“痨病”,一提起都会变色。
这话说不得!
因此等叩击完了,他向慈禧太后说:“刚才是测听皇上的体质好不好。”
“喔,”慈禧太后问:“是看皇上的筋骨硬不硬?”
这一问,在屈庭桂有匪夷所思之感,只好硬着头皮回答说:“是!”
“行了吧?”奕劻紧接问屈庭桂:“行了皇上好穿衣服。”
“是的,行了。”
“什么病?”皇上一面让太监替他穿衣,一面问。
这话很难回答。照屈庭桂看,毛病甚多,腰子显然有病,肺亦可疑,但决非不治之症。想了一下答说:“还是虚弱的缘故。”
“那么该怎么治呢?”
“得一步一步来,臣先把皇上头痛,脊骨痛这两样毛病治好,同时要给皇上服开胃的药。”
皇帝大为点头,“你说得对!”他说:“把这两样病治好,我的精神就会好得多。”
“是!”屈庭桂说:“臣想请皇上赏一小瓶尿。”
听得这话,慈禧太后、奕劻跟太监们都差点笑出来,屈庭桂亦自觉失言,大为窘迫,赶紧又作解释:“臣要取回皇上的尿液,回去化验,更能查出病症。”
“要验什么?”皇帝问说。
“打尿液验出来,腰子有没有病。”
“喔!”皇帝点点头:“可以!”
于是屈庭桂磕头退出,在仁寿殿后面,太监起坐的板屋中开方子。这下又成了难题。因为西医的药方,没有脉案,药名皆用洋文。既无法抄呈两宫,也不能存在内奏事处,供王公大臣阅看。最后由内务府大臣奎俊去请示慈禧太后,奉到懿旨:不必看,也不必发下去,交敬事房存档。这才算解消了难题。
开好药方,屈庭桂说:“这张方子可以拿到外国医院或者西药房去配。有内服的,有外敷的,药剂师自会注明白。”
“屈大夫,”奎俊说道:“都是洋字,怕他们弄不清楚,药配错了不好,何不你自己一手经理?”
“这,”屈庭桂也读过一些史书,懔于明朝末年“红丸”的故事,大起戒心,老实答说:“医药都出于我一个人,这个责任太大,实在负不起。至于配错药的事,极少极少,而况是皇上的药,谁敢大意?”
“说得也是!”奎俊又说:“皇上刚才面谕:明天还得请脉。
请你再等等,只怕还有别的话。”
屈庭桂答应着,静静地等待,不久奎俊带着太监来颁赏:四盒克食、两百两银子,另外还带来一瓶皇帝的尿液。屈庭桂跪着接了,随即出园回城。
他是住在北洋公所,刚下车还未休息,庆王奕劻已着人来请。于是原车到得王府,只见袁世凯也在座。
“永秋,”奕劻喊着他的别号问:“你看皇上的病怎么样?”
“是!”屈庭桂答道:“皇上的病,叫做精神衰弱症。得这个病的人,多半头痛、晕眩、失眠、忧郁、记性不好、食欲不振;这跟皇上的病症,完全相符。”
“那么该怎么治呢?”奕劻问说。
“回王爷的话,这个病不是吃药吃得好的。”
“喔!”奕劻一惊,“莫非,莫非是不治之症?”
“不是!不是!”屈庭桂赶紧否认:“决非不治之症。治这个病,最要紧的是静养,若能换个病人喜欢的地方去住,更好。”
“为什么呢?”袁世凯很注意的问。
“因为得这个病的人,先天体质固有关系,最主要的原因是,精神过劳,种种不如意,一天难得有件高兴的事,久而久之,对原来住的地方厌了,也怕了。如果换个地方,耳目一新,原来的种种厌烦,一起摆脱,精神自然就好了。这有个名目,叫做‘易地疗养’。在外国常有这类病人,到空气新鲜风景好的地方,去住那么两三个月,回来就会象换了个人似的。”
袁世凯与奕劻面面相觑,好久开不得口,屈庭桂也觉悟了,这在平常小康人家不难办到的事,在皇帝决无可能。
“永秋,”奕劻脸色严肃地说:“你刚才的话,可不能跟另外人去说,两宫面前,更宜小心!”
“是!”屈庭桂重重地答应。
“除了什么‘易地疗养’以外,还有什么治法?”
“总以精神安静为主。最好每天能用冷水摩擦,按摩亦有用处。当然,饮食也是要紧的。不过,这得验了尿再说。”
“这是怎么个讲究?”
“怕腰子有病,有些东西不能吃。”屈庭桂想起来了,“今天进宫听太监私下在谈,皇帝有遗泄的毛病。”
“是的。不但有,而且很重。”奕劻答说:“皇上自小就怕突如其来的响声,譬如打雷,或者一个铜子掉在地上,都能吓得脸色发白。如今只要听见这样的声音,就会遗泄,更听不得大锣大鼓。”
“这可不好!”屈庭桂说:“神经衰弱的征候很深了!最好,最好……。”他说不下去了。
他不说,奕劻与袁世凯也能猜想得到,最好避免听见那种声音。但又何能避免?慈禧太后爱听戏,对于大锣大鼓,侍座的皇帝能充耳不闻吗?
※※※
情形很清楚了。那怕宫闱事秘,只要势力达得到,工夫下得深,还是可以直抉底蕴。都以为慈禧太后的河鱼之疾是小病,皇帝几已病入膏肓,而揭底来看,适得其反。
“太后到底七十多了!年纪不饶人。”袁世凯说:“我亲自问过好几位替太后请过脉的御医,都要我逼得紧了,才肯说实话。别看太后精神很健旺的,痢疾不好,是一大患。再说,她也不是真的健旺,只是硬撑着,要让大家都这么想:宫中倘或出大事,必是龙驭上宾,不是驾返瑶池。”
坐在袁世凯对面的杨士琦与赵秉钧对看了一眼,都不作声,静听袁世凯再说下去。
“太后如果撑不住,一倒下来就完了,皇上呢,却有得磨。屈永秋说什么‘易地疗养’,颐和园如果只有皇上一个人,不,如果没有太后,不必每天请安,战战兢兢地不知会出什么岔子,如果不必天天侍膳,或者常常陪着看戏,让大锣大鼓震得心惊肉跳,那不就等于易地疗养?”
“情形很清楚了!”杨士琦说:“母子之间,已成势不两立之局。”
“话是这么说,似乎也有分别,”赵秉钧垂着眼在剥指甲,神态悠闲之极,“皇上的病固非太后驾崩不能好,可是皇上不在了,太后亦未见得有多大好处。”
“你是说,太后成了太皇太后,究竟隔一层了?”杨士琦说:“我看不尽然,宣仁太后不就是太皇太后吗?”
他是说的北宋的故事。神宗弃天下,哲宗继立,宣仁太后虽成了太皇太后,依旧临时听政,起用“元祐正人”,扶植善类,成一代美治。这些典故,小厮出身没有读过多少书的赵秉钧不甚了了。不过意思是听得出来的,杨士琦是说,慈禧太后即使成了太皇太后,仍能掌握大权。
“太后也不是想抓权,只是不敢不抓而已,她怕大权落在皇上手里。只要不是皇上,谁都可以掌权,她也落得逍遥自在。”
听得这话,袁世凯与杨士琦若有所思地好半晌不开口,赵秉钧却要等袁世凯有了表示,才肯往下说,因而形成僵持。都觉得自鸣钟的“滴答”之声,何以是这样的响?
终于还是袁世凯发话:“你是从那里看出来的,太后并不想抓权?”
“从李莲英、崔玉贵的消长去看!”赵秉钧说:“太后是在培植皇后做太后了!”
“这话有味!”杨士琦矍然而起:“谈到要害上头来了!我们从头数起。”
“何谓从头数起?”袁世凯问。
“数数看,那些人具九五之相?”
“不用数,事情明摆在那里,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伦贝子,一个是醇王的长子溥仪。”
袁世凯与杨士琦想了一下,都同意他的看法。兄终弟及如当今皇帝继穆宗之位的情事,决不会再有。如果皇帝宾天,必是在溥字辈中选人为穆字继嗣,兼祧大行皇帝。倘以为国赖长君,则唯有立宣宗一支的长房长孙,现掌资政院的贝子溥伦,才不会引起争议,而以亲疏远近而论,则醇王的长子,为大行皇帝的胞侄,自然最有继嗣的资格。
“伦贝子怕没有希望。”袁世凯说:“太后就不想抓权,又岂能将大权交给疏宗的伦贝子。”
“诚然!”杨士琦深深点头。
“此所以太后在培植皇后做太后!”赵秉钧紧接着说:“那时的情形,就跟三十年前,太后抚养今上一样。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太后一定会把当初如何失策,说给皇后听。就怕皇后没有太后的才干。”
“要她有才干做什么!”袁世凯沉吟着,思量怎么能安一个人在皇后身边,以为将来间接操纵的工具。
“你自号智庵,我倒要考考你!”杨士琦突如其来地说。
赵秉钧却微吃一惊,转脸望去,发觉他的表情很奇怪,似乎有句很要紧的话想出口而又有所顾忌似的。
“请出题啊!”赵秉钧开口催问。
“你说,皮硝李是何等样人?”
赵秉钧知道这不是他原来要问的话,更无须多想,信口答说:“第一等聪明人。”
“不错!可是这一阵子他做的事,似乎很傻。”
“是指他反对达赖进京,公然表示卫护皇上?”
“是啊!你说那是为什么?”
“八个字:急流勇退,明哲保身。”赵秉钧忽然转眼看看袁世凯,“崔玉贵让我给宫保问好!”
“喔,”袁世凯问:“你什么时候遇着他的?”
“昨天。”赵秉钧说:“为小德张新买一所宅子,有了纠葛,崔玉贵来托我料理,已经替他弄好了。”
“小德张!”袁世凯很注意地问:“此人怎么样?”
“才具不如安得海,见识不如李莲英,可是将来会得宠。”
“何以呢?”
“我想,大概皇后从没有一个亲信太监的缘故。”
“这又是怎么说?”
“皇后无权无势,也不是怎么能体恤下人的人,谁愿意当她的亲信?好处没有,坏处多得很。”赵秉钧慢条斯理地说:“第一,会得罪李莲英、崔玉贵;第二,到处吃不开,可又不能不去争,争不到会挨皇后的骂,何苦?如今情形不同了,皇后的话慢慢有人听了,自然就有小德张这样的人,肯替皇后卖命。”
“好!”袁世凯说:“小德张是崔玉贵弄进宫去的,自然听崔玉贵的话,这条路子交给你了。不过,李莲英那面,也不能随便放弃。”
“对了!”赵秉钧被提醒了,“杏丞刚才的话,还没有着落,你以为我的看法如何?”
“急流勇退,明哲保身,自然不错,不过太泛了!我在想皮硝李也不是什么气量宽宏的人,就能毫不在乎地瞧着崔玉贵爬到他头上来?他这样子故意给太后唱反调,必有一种重大的作用在内。”杨士琦转脸问说:“宫保,我说得可有点儿道理?”
“确是有道理,只想不透他是什么重大的作用?杏丞,你说呢?”
“以我说,他是为了躲一件大事!”
“大事?”
“是的,大事!”
“我明白了!”赵秉钧一反悠闲的神态,脸色严肃,并且带着恐惧,“确是件大事!”
在他们这样神秘、深沉而慄惧的神态之下,袁世凯蓦地里领悟了,内心大震,脸色冻变,觉得需要好好想一想。
杨士琦与赵秉钧亦是如此。因为他们发现,原来只有一个人心里的猜疑,甚至只是一个妄诞的念头,而此刻却变成彼此在商议,至少是研究,那件“大事”究竟可行与否了!
袁世凯很快地恢复了常态。也就是内心接受了杨士琦的想法,“杏丞说从头细数,我看要从两宫孰先孰后数起。”他说:“倘或子在母亡,会是怎么个局面?”
杨、赵两人是一样的想法,如果慈禧太后驾崩,皇帝健在,首当其冲的便是袁世凯。皇帝不论在瀛台、在颐和园、在西安行宫,只要觉得幽居无聊,就会拿纸画个乌龟,写上袁世凯的名字,然后把它剪得粉碎,或者将纸乌龟贴在墙上,用小太监所制的竹弓竹箭发射,不中鹄不止。
当然,皇帝一朝收回大权,能不能杀得掉袁世凯,自是一大疑问,但不论如何,他之倒楣是倒定了,这话要直说亦未尝不可,不过措词不能不讲究。
“那是件不堪想象的事!”杨士琦说。
“不是不堪想象,”赵秉钧紧接着说:“是不敢想象。”
“其实也没有什么不敢想象!上头要有什么大举措,总也得先经军机,才能成为事实。”
“不能先换军机吗?”杨士琦冷冷地说。
“对!”袁世凯很快地接口:“咱们就是研究这一点,到那时候,军机上留下的会是谁,新进的又是谁?”
“醇王当然会留下。”
“肃王一定会进军机,”赵秉钧接着杨士琦的话说:“保不定还是领班。”
“那你的意思是,老庆一定不会留下罗!”
“是的。如果老庆留下,肃王的资格迈不过他去。”
“我当然要回洹上养老去了!”袁世凯的语气近乎自嘲:“我担心的是那一来朝局会有大翻覆。国事如此,何堪再生动乱?如果康梁得志,善化东山再起,西林卷土重来,只怕用不到三年,就会断送了爱新觉罗的天下!”
“康梁不见得会得志。”赵秉钧说:“我听肃王谈论,说皇上这几年跟戊戌以前,大不相同了,到底经过这一场大乱,逃过那一次难,长了许多见识,不会轻举妄动,再说锐气也消了许多。不过善化复起,却是一定的!”
“然则西林重来,亦为时所必然。那一来,”杨士琦说:“一定翻戊戌政变这一案。北宋绍圣,明末崇祯年间的往事,必见于今日。”
他所说的典故,赵秉钧听不懂,袁世凯却很了解,点点头:“此语甚确!我们须早为之计。”
“定计先要定宗旨。”杨士琦说:“是预先疏通呢,还是不容此翻覆出现?”
袁世凯起身蹀躞,沉吟不答。想了好一会,突然站在赵秉钧面前问道:“你说李莲英想躲开那件‘大事’,是你的猜想呢,还是听到了什么?”
“也不算是猜想,是细心琢磨出来的。”
“你知道不知道当年慈安太后暴崩的事?”
“知道!我就是从那件事上悟出来的。”
袁世凯点点头,“你琢磨得不错!不过,这件‘大事’李莲英不干,自然会有人干!”他看看他们两人问:“是吗?”
“此所以小德张格外值得重视。”杨士琦说:“眼前倒是肃王的一举一动,更宜注意。”
“这何消说得?”赵秉钧答道:“在眼前来说,我还能制他,倘或他再往上爬,我可就无能为力了。”
“当然不能让他再往上爬,如果他能往上爬,大事就不可为了。”杨士琦说。
这等于有了一个结论,也就是定了“宗旨”,如杨士琦所说的,必不容朝局有大翻覆的情形出现。
※※※
在宫中,戊戌政变以后一度在私下流传得很盛的一句话:
“换皇上”,如今又有人在悄悄谈论了。
不过,同样的一句话,前后的意思不一样。那时说“换皇上”就是换皇上,现在说“换皇上”,是意味着大权会有移转。
皇帝驾崩,另立新主,固然是“换皇上”,但也可能是“老佛爷”归西,大权复入皇帝之手,那就成了真正的“换皇上”。皇帝不再有名无实,犹如脱胎换骨,再世为人了!
有那知文墨,能够在内奏事处、养心殿等处当差的太监,这一阵子常常为同事讲改朝换代的故事,“只要一换了皇上,总归有人要倒大霉!”他们得出一个结论,“倒霉的是谁呢?是老皇面前最得宠的人,宠得愈厉害,倒的霉愈大!”
听这话很容易地使人想到和珅,嘉庆四年正月初三,太上皇帝宾天,到得初八,和珅便以二十大罪被逮、抄家,十八赐自尽。靠山倒得不过半个月工夫,即以家破人亡。
类似情事,自不止嘉庆一朝。只以最近的两朝来说,文宗即位,道光年间的权相穆彰阿立遭罢黜;同治即位,顾命大臣载垣、端华、肃顺,赐死的赐死,斩决的斩决。当今皇帝即位,只为掌权的人没有变动,也就没有什么诛戮。但是,眼前可能要有变动了!
最害怕这个变动的,是崔玉贵。“唉!”他时常对徒弟叹息:“老佛爷活一天,我活一天!”
他的徒弟——太监中凡是比较亲近皇帝的,这十年来杀的杀,撵的撵,消除将尽,凡是在紧要处所当差的,大半是他的徒弟。其中有好些原来听李莲英指挥的,亦由于李莲英的急流勇退,改投在崔玉贵的门下了——都知道,他处在孤立无援的困境中。慈禧太后如果不能再庇护他了,皇帝当然要杀他,那怕皇帝也不在了,还有瑾妃与她的娘家人,追论珍妃“殉国”之事,不知有多少人会站出来抱不平,众怒难犯,一条老命是怎么样也保不住了!
偏偏无可奈何地又把皇帝的幼弟,二十三岁的涛贝勒得罪了。那天九月十五,照宫廷的规矩,凡近友亲贵都要进时新果物肴馔,孝敬老太后,载涛早已成年成家,当然亦不例外。这天命小太监带着杂役,挑了食盒到颐和园,附带嘱咐,顺道去看一看皇帝近日的病情如何。
去时很顺利,见着了皇帝,也代载涛请了安。而就在这小太监出园回府复命时,已有密报到达慈禧太后的寝宫。
这应该是最平常的事,而在此时此地是最严重的事。慈禧太后倒不在乎载涛,只怕皇帝有什么话交代这个小太监带出去。于是非抓这个小太监来问不可了!
于是由崔玉贵派人带着护军直奔涛贝勒府,其势汹汹地将贝勒府的人吓一大跳。报到上房,年轻气盛的载涛大为不悦,铁青着脸,亲自来问究竟。
“你们要干什么?”
“奉旨来拿刚才到皇上寝宫里的小太监。”崔玉贵所派的人答说。
“是奉谁的旨?’
“老佛爷的旨意。”
载涛这时才知道自己的话,不但问得多余,简直是问错了!奉旨当然是奉懿旨,皇帝还能来抓他的人?如今这一问明了,怎么下得了台?
年轻好面子,未免就不识轻重了,顿时虎起了脸说:“没有皇上的旨意,不能拿我的人!”
如果来人问一句:“莫非要抗懿旨?”这件事就搞得无法收场,幸而那人还识大体,不肯说这一句话,只说:“那就得冒犯了!”
歪一歪嘴,带来的护军分头去搜,搜到了立即带走。载涛气得要拚命,护卫们拥上前去相劝。载涛喜欢票武生,常跟杨小楼、钱金福在一起打把子,腰脚上颇有点功夫,五六个护卫下死劲才把他抱腰捉手地拦住。
“都是崔玉贵这个老兔崽子!”载涛跳着脚骂:“总有一天收拾他!”
等有人把这话传到崔玉贵耳朵里,被逮的小太监因为抵死不承认皇帝有话交代,已为内务府慎刑司杖毙了。
“你们看,无缘无故又招上这个怨!”崔玉贵简直要哭了!
很显然地,如果将来是由醇王之子继位,涛贝勒以皇帝胞叔之尊,要取他性命,还不容易?
“师父,你老不用愁!我一个人给他抵命就结!”
说这话的人叫孙敬福,外号孙小胖子,本来是慈禧太后面前供奔走,颇为宠信,因此,崔玉贵建议派他去伺候皇帝,作为可靠的耳目,载涛派小太监顺道去给皇帝请安,就是他来报的信。
他此时口中的“他”,不知何指?如果是皇帝,则所谓“一个人给他抵命”,就是件令人不敢想象的事了。
到得第三天晚上,跟孙敬福一屋宿的太监,发现他长袍里面藏着一把刀。刀有一寸长,两面开锋,外加皮套,套子上端缀着根皮带,可以系在腰际,用长袍一遮,是不容易发现的。
那个太监外号叫二愣子,可真吓得愣住了,“孙小胖子,”
他问:“你这是干什么?”
“什么干什么?”
“你的刀!”二愣子隔着衣衫指他腰间:“带着这把刀干什么?”
孙小胖子这才知道自己的秘密,已不小心泄露,不由得脸色一变,知道不承认带刀,更为不妥,便掩饰着说:“你不知道我跟人在打官司吗?”
二愣子知道此事。孙小胖子在地安门外买了一所房屋,发生纠纷,原主告到工巡局,正在审理之中。可是,打官司又何用带刀?
“不是带刀打官司,杀谁啊?”孙小胖子语气平静地说:“房主是个天津卫的混混,跟人说,要杀我,我不能不带把刀防着。”
话似乎有理,但禁中持凶器,便是一行大罪,二愣子又听人谈过,孙小胖子曾经跟崔玉贵说过什么抵命不抵命的话,所以疑惧莫释,一夜都不曾睡着。
第二天上午跟同事悄悄谈论,有知道他那官司的人说:“什么天津混混?人家是孤儿寡妇,孙小胖子仗势欺人,他不杀人家就好了,人家还敢杀他?”
由此可以证明,孙小胖子包藏祸心,会闯大祸。这个祸一闯出来,所有在皇帝左右的人都会被捆到内务府去拷问。其中有个明白事理、见识较高的人说,孙小胖子干此悖逆之事,必出于崔玉贵的指使,慈禧太后一定不知内情,看宫中出此该灭族的逆伦大事,定必严办。万一出于慈禧太后的授意,那么为了遮人耳目,更得严办。反正不论如何,孙小胖子终归是害死大家了!
“那么怎么办呢?”好些人异口同声地说。
“只有一个办法……。”
这个办法就是求援于李莲英。于是商量停当,派人守候在皇帝寝宫附近。一天发现李莲英经过,立刻通知大家集中,拦住了李莲英,一齐跪下,由二愣子陈诉:“李大叔,我们都活不了啦!非李大叔不能救命!”
李莲英大为惊诧,“什么事,什么事?”他问:”起来说话。”
“孙小胖子身上带着把刀。”
“啊!”李莲英也变色了,“别胡说八道!”
“这是什么事能胡说?”二愣子说:“李大叔要不信,可以搜他。”
见此光景,料知这话不假,李莲英自然不能听从二愣子的主意,沉吟了好一会说:“你们别声张,我自有主意。”
李莲英主意是釜底抽薪,向崔玉贵说话。他当然不能说是孙小胖子的同事告密,托词宫外传言,孙小胖身上带着刀,同时表示,这话荒唐,决不可信。但既有此言,不能不查,不然,说不定会传到慈禧太后耳中,“等老佛爷问到再查,玉贵,”
他说:“咱们的差使就当砸了!”
崔玉贵亦暗暗心惊,料不道孙小胖子真会这样不识轻重,当即点头说道:“查!查!我一定查!”
这一下,孙小胖子一时不敢动手了,但隐患仍在。最后是瑾妃宫中的首领太监赵守和出了一个主意。他知道亲贵中最忠于皇帝的是肃王善耆,主张跟善耆去商议。
对此一议,无不赞同,而且顺理成章地,就公推赵守和去进行,在他亦自觉义不容辞,慨然应允。可是怎么进行呢?总不能径自去谒见肃王,直陈其事,中间总有个人引见。而这个引见的人,又必得是在自己这方面交情够得上,在肃王那方面能够共机密的才合格。
请假出宫,一直回寓,刚进胡同,看到一家人家,心头狂喜,自己在脑袋上拍了一掌,心中自语:“真糊涂!现成有条路子在,怎么就想不起。”
这家的主人,就是红遍九城,内廷供奉的名伶田际云。赵守和跟他是很熟的“街坊”。田际云本名瑞麟,唱的是旦角,天生一条掷地仿佛能碎作几段的好嗓子,因而得了个外号,叫作“响九霄”,后来自己改成“想九霄”,这一字之更,别有深意。
原来田际云身在梨园,深以出条子侑酒,为人视如玩物为耻,所以洁身自好,力争上游。为人慷慨好义,能急人所急。其时是所谓“上有好者,下必甚焉”,由于慈禧太后喜欢唱戏,亲贵中好此道而喜与梨园中人往还的很多,田际云是光绪十八年就被“挑进”宫去的,与近友亲贵,无不熟悉,跟肃王善耆兄弟的交情,更加不同。
善耆有个胞弟叫善豫,行二,是京师有名侠少,人称“善二爷”,最喜结交名伶,爱之敬之,有求必应,是梨园中有名的大护法。赵守和便是借田际云的关系,与“善二爷”打个交道。
主意是打定了,却不敢造次相访,先派个跟班去说:“不知道田老板得闲不得闲,我家大爷想过来拜望。”
田际云心想,赵守和是极熟的人,每逢他从宫里回来,随随便便地就来串门子,那一次亦不须先容,如今有此不同平常的一问,必是有事相商,当即答见“我看赵大爷去!”
于是随着来人到了赵家,赵守和将他延入内室,把亲属家人都撵了出去,亲自关上中门,方始开口。
“田老板,你可救一救皇上!”
田际云大吃一惊,“赵大爷,赵大爷,”他说“你怎么说这话?”
“是件你再也想不到的事……。”赵守和将孙小胖子暗藏凶器,居心叵测的情形,细细说了一遍。
“这么浑!”田际云挢舌不下,“莫非他那条心还没有死?”
“谁知道呢?这就象床底下盘着一条蛇,保不定什么时候出现。”
田际云点点头问:“那么,赵大爷,你说我怎么能替皇上效力?”
“我们大家公议,这件事只有肃王能有办法料理干净。田老板,你不是与善二爷的交情很厚吗?”
“不错,不过……,”田际云沉吟着说:“这件事找善二爷没有用,肃王爷从不准他问宫里的事。我看,得找王先生。”
“那位王先生?”
“不就是王照,王小航吗?”
“喔,是他。”赵守和问:“你跟他也熟?”
“认识,不熟。不过都是为皇上,不熟也不要紧。反正,这件事只有他跟肃王爷去说,最合适。”
“是!那么什么时候去找王先生呢?”
“这是多急的事!自然说办就办。走吧!”
于是,相偕乘车,夜访王照。他已不住肃王府,由肃王替他在南池子安了家。听说田际云带着个陌生人来相访,大为诧异,但已久闻田际云侠义之名,料知决无恶意,因而坦然出见。
“王先生,”田际云指着赵守和问:“可认得这位?”
“恕我眼拙,似乎没有见过。”
“他在瑾妃宫中管事,姓赵。”
“王先生,”赵守和请个安说:“我叫赵守和。”
“不敢当,不敢当!”王照踌躇了一会儿:“两位入夜见访,必有什么话吩咐,我这里……。”
田际云是在路上就盘算好了的,象这样的头等机密大事,不宜随便在什么地方就说,既恐泄密,亦费工夫,所以此时答说:“王先生,是一件大事,一时也说不尽,只请王先生劳驾,上一趟肃王府,见了王爷再细谈。你老看,行不行?”
“田老板,”王照问道:“你不也是肃王府的常客吗?”
“是的。我带赵总管去见肃王,自然也可以,不过,要谈的这件事,只怕肃王爷非请王先生做参赞不可。”
“喔!”王照立即答应,“这么说,我就不能不奉陪了。等我换件衣服。”
套上一件马褂,王照陪着田、赵两人到了肃王府。赵守和虽未来过,田际云与王照却是常客,护卫领着他们,直到上房。
“这么晚了,你们还来!怎么碰到一起了?难得啊!”
“回王爷的话,”田际云说:“还有个人在外面,要见王爷,是瑾妃宫里的首领太监赵守和。”
“这个人来找我干什么?”
“王爷!”王照接口说道:“我想不必在这里谈吧!”
“喔!”善耆会意了:“际云,你陪着王先生,把那个姓赵的带到洋楼上去,我马上就来。”
肃王府在东交民巷,北面与翰林院望衡对宇,南面便是各国使馆。辛酉年之乱,董福祥领甘军围东交民巷,各国派来警卫使馆的军队,编成具体而微的“八国联军”,负嵎顽抗,所凭借的就是肃王府的既高且厚的围墙,所以此地曾是激战之区。后来甘军火烧翰林院,肃王府自受池鱼之殃,这座历时两百余年的大王府,只剩下一片残垣断壁。
乱后重修,善耆在东花园盖了一座三层的小洋楼,非为游观,只是洋楼坚固严紧,加上实心的厚砖墙,更不虞隔墙有耳。善耆跟王照要谈“怎么保护皇上”,必是在这座小洋楼的第三层。
听差将他们三人领到这里,另有专值禁地的书僮接了去,带到三楼,张罗了茶水,默无一言地管自己下楼去了。
由于气氛神秘,赵守和一句话都不敢多说,只默默地侧耳静听,不久听得扶梯声响,越来越近,首先起身肃立,王照也站了起来,田际云则抢上前去打门帘,等善耆进了门,随即引见。
“他在瑾妃宫里,不过不是瑾妃派来的。”
“奴才赵守和,给王爷请安。”赵守和蹲腿矮步,请了个双安。
“你们坐!”善耆在一张安乐椅上坐下来说。
王照是坐下了,赵守和自然不敢,因而田际云也只好陪他站着。
“不要紧,你们也坐好了。”
“这样吧!”田际云在书橱旁边取来两张垫脚的小凳子,跟赵守和并排坐下。
“小航,你说吧!”
“我都还不知道什么事呢!”王照转脸答说:“要得问他们俩。”
“奴才口拙,”赵守和说“请田老板讲一讲事由儿。”
“好!”田际云说:“皇上宫里有个太监叫孙敬福,是崔玉贵的徒弟,身上带着刀……。”
一语未毕,只见善耆双眼睁得好大,喉头出声:“啊!”随即拉开嗓子唱了句反二黄摇板:“听一言来吓掉魂!”
田际云与王照司空见惯,毫无表情,赵守和却愕然不知所措,心里在想:谁说肃王是戏迷?简直是痰迷。
肃王善耆却无视于他的脸色,直待余音袅袅地将“魂”字这个腔使足了,方始若无其事地说“际云,你再往下讲吧!”
于是田际云将发现孙敬福带刀,谈到夜访王照,其间少不得还有赵守和的补充。整整谈了半小时才谈完。
这段故事不但善耆听得大皱其眉,王照亦觉忧心忡忡,神色凛惧的说“王爷,这真到了清君侧的时候了!”
“稍安毋躁!”善耆向王照摇摇手,问赵守和说:“你说的那个孙敬福,外号叫什么?”
“叫孙小胖子。”
一听这话,善耆顿时眉眼舒展了,“是他呀!”他舒坦地仰靠在椅背上说。
见此光景,三个人都松了一口气,田际云笑道:“王爷必是又有了锦囊妙计了!”
“计是有一计,却不知妙不妙,走着瞧吧!”
“那么,什么时候听信儿呢?”
“反正孙小胖子有皮硝李压在那儿,三五天总还不碍”善耆答说“我还不知道我这一计是不是难行?你要着急等信,不妨多来几趟。”
“是了!”田际云说“我天天来。”
“好吧!就这么说。”
这时赵守和已站了起来,听他说完,请安道谢,田际云亦即告辞,而王照只点点头示意,还要留在那里,当然是跟善耆犹有话说。
“王爷,”等田际云带着赵守和下了楼,他说“有个诸葛武侯的故事。孔明跟着刘先生在荆州依人篱下,刘表的长子刘琦,为后母所忌,几次向孔明问计。孔明不愿管人的家务,总是避着。有一次刘琦把孔明诓到楼上,叫人把扶梯抽掉,说是这里只有咱们俩,言出你口,入于我耳,决没有第二个知道,你总该说了吧!”
“你怎么想起这么个故事?”善耆笑道:“想来是咱们小楼密议这一场戏,跟那时候的情形有点象。”
“是的!我是由此触机而想到的……。”
“慢着,”善耆打断他的话说“等我想想,《资治通鉴》上有这么一段。”
“是!《资治通鉴》上也有。”
善耆很用心地想了一下,想起来了,“孔明是由《战国策》上得来的主意,他跟刘琦说‘申生在内而危,重耳在外而安!’”他问:“对不对?”
“一点不错!王爷的记性真好。”
“记性虽好,悟性不好。小航,我不明白你说这话的意思,莫非要让皇上做晋文公?”
王照立即接口:“有何不可?”
善耆摇摇头,“我不见其可!”他问:“怎么能让皇上插翅高飞?”
“我听说,替皇上请脉的西医屈庭桂,说皇上要易地疗养,病才会好。如果王爷赞成,我凭三寸不烂之舌,去说动屈庭桂,让他把话堂而皇之说出来,再请言路上合力建言。这样子,如果有王爷在内主持,或者可望成功。即或不成,也可以让心怀叵测者有所顾忌。”
善耆不好意思说他书生之见。因为王照好出奇计,十计之中能有一策好用,必是好的,如果话太率直,扫了他的兴致,会少个智囊,因而故意装得很严肃地说:“兹事体大,小航,你得给我敷余的工夫。”
“当然,当然!请王爷细细思量!”
“细思量来细思量。”善耆顺口就唱:“亚似陈平王小航!”煞住尾音,起身说道:“下楼去吧!我请吃正阳楼都没有的金毛紫背的大螃蟹。”
※※※
民政部下只有工巡捐局,已无工巡局。工巡捐局职掌花捐、烟馆税、营业税、车捐等等杂税,充作巡营的饷项,至于工巡局,从三年前就没有这个名称了。
原来自辛酉年之乱,京师的秩序极坏,因而仿照袁世凯在天津的办法,招收散兵游勇,改设巡警,保护市面,兼办道路修治的工程,定名为“工巡总局”。光绪三十一年工巡总局升格为巡警部,新官制订定颁布,巡警部又改为民政部,下辖内外城巡警总厅,但除了官文书以外,一般人口头上仍然习沿旧称,不管是总厅还是分厅,都叫做工巡局。
管辖地安门一带的分厅,是内城三分厅中的中厅,主管的职称是知事。中厅知事杨伯方是正途出身,当是当的新官制之下的官,向往的却是旧官制中巡城御史的威风。未有工巡局以前,京师地面分为五城十坊,由五位职掌“平其狱讼,诘其奸慝,弭其盗窃”,兼管振恤,稽察街道、沟渠、栅栏、房舍,权柄极大,刚正不阿,恰足成为豪门恶奴的克星。有个嘉庆年间,天下皆知的故事:曾国藩同乡前辈的谢振定,嘉庆元年当东城巡城御史,出巡时遇见有辆极华丽的蓝呢后档车,绝道而驰,吓得行人纷纷躲避。谢振定命左右将这辆车拦住,问起车主,是和珅宠妾的胞弟,而身分仍只是相府家人。谢振定久知此人恃势横行,道路侧目,久已想惩治他了,如今自投罗网,岂肯轻饶?当街一顿板子打过,又以“违制乘车”,将那辆后档车架火烧毁在王府井大街上。
其时高宗虽已内禅,做了太上皇帝,而大权依然在握,所以和珅的势焰,亦一仍其旧。嗣皇帝内心极嘉许谢振定的不畏权贵,但却不能不秉承太上皇帝的“勅旨”,命谢振定“指实”,如何“违制乘车”?车都烧掉了,何能“指实”!因而得了革职的处分,直到嘉庆四年“和珅跌倒”,方始起复。
杨伯方心仪前贤,很想做个风骨棱棱的“巡城御史”,而地安门外多的是内务官员与太监,正好考验他的风骨。不过,他没有想到,考验他的不是太监,更不是内务府官员,而竟是本部堂官的肃王善耆。
“孙敬福那件案子,你老哥要帮帮他的忙!”
听一位亲王称他“老哥”,杨伯方不免有些受宠若惊,要他偏袒孙敬福,却又大起反感。在这种复杂的心境之下,就不知何以为答了。
善耆为人,一向谦下,便又说道:“你这也算帮我的忙!”
“不敢,不敢!”杨伯方定定神说:“这件案子,实在为难,颇有爱莫能助之势”。
接着他谈了案情。孙敬福在地安门外马尾巴斜街买了一座房子,房主先典后卖,而割产实出于无奈。典契上原就载明,到期无力赎回,可以付息展限,而孙敬福趁人于危,非逼着房主赎回不可。结果找价卖断,当然找是找不足的。
孙敬福已然占了便宜,犹不知足。原来房主自己留着两间住房栖身,孙敬福由于四四方方的基地,缺了一角,不成格局,所以得寸进尺地还要以低价买这两间屋子。房主苦求加价,孙敬福置之不理,将公用的一条夹道封住,断了人家的出路。房主忍无可忍,跳墙而出,告到杨伯方那里,已经勒令孙敬福必须将夹道启封,逾期不理,派巡警去打通那条夹道。
“回王爷的话,限期快到了,到时候孙敬福不理,厅里又不派人去启封,不但威信扫地,从此号令不行,房主进出无路,一定还要来告。王爷倒想,那时又怎么办?”
“话倒也是实情。”善耆说道:“釜底抽薪,只有劝他们和解。”
“和解不是单方的事,孙敬福倘肯照市价买人家房子,房主自无不卖之理!”
“不公,不公!这件事别找孙敬福,找了他就不够意思了。”
杨伯方反感益深,而且颇为困惑,不知道他何以要这样子卫护孙敬福。口虽不言,脸上却并不掩饰他不满的表情。
善耆自然看出来了,知道不说明其中的作用,杨伯方不会就范,因而微微透露了一些秘密。
“跟你实说吧,你这也算帮皇上的忙!我要让孙敬福见个情,好教他好好儿伺候皇上。你老哥明白了吧!”
懂是懂了,心里却颇为不服,不过为了顾全大局,不能不想办法。思索了好一会,有了一个计较。
“只有设法补偿。”他说:“我替原告在厅里补个杂役的名字,叫他把房子卖了,另外赁屋住。”
“好,好!这很妥当。就请老哥费心赶紧办吧!”
于是,杨伯方派人跟房主去谈,自无不允之理。孙敬福不意官司打输了,又反能如愿以偿。又觉意外的是,杨知事一向喜欢与太监作对,何以前倨后恭,出尔反尔?
细一打听,才知道是肃王的大力斡旋,当然心感不已,特意请了一天假,穿上他的六品服饰,备了孝敬的礼物,到了肃王府去谒见。
又有一个意外,门上传谕,在新书房接见。所谓新书房,便是东花园那座小洋楼的最上层。等孙敬福磕完头道了谢,善耆说道:”孙小胖子,我问你一句话,你可要实说。”
“是!”
“我问你,你在皇上寝宫里当差,是不是身上带着一把刀?”
孙敬福脸色大变,但看到善耆脸上并无恶意,便有了主意,“王爷是听谁说的?”他斩钉截铁地说“决没有这回事。”
“当真?”
“真的!我决不敢欺王爷!”
“果然?”善耆的戏迷又犯了。
“王爷如果不信,我可以发誓。”
“也好!”善耆点点头,“你发个誓我听听!”
于是孙敬福看了一下,面向西壁所悬的一幅朱画“无量寿佛”跪下,大声说道:“我,孙敬福,跟肃王爷回过,决不会带着凶器伺候皇上,倘或说话不算话,教我孙敬福天打雷劈,断种绝代,全家不得好死!”
他的话象爆炒豆似的,说得极快,但字字着实,确是情急赌咒的样子。善耆一字不遗地听在耳中,心想太监不能生子,最忌讳“断种绝代”这句话,而孙敬福用来赌咒,足见有唯恐他人不信之意。不过,语气中很明显的,是今后在御前不带凶器,并不表示从未如此,亦足见过去有人见他身上带着刀的话不假。
“好!孙敬福,只要你心口如一,就是你的造化。”善耆突然问道:“你平时喜欢玩儿什么?”
孙敬福愣了一下,得想一想才听懂他的话,“奴才闲下来喜欢逛逛庙市,”他说:“看看有什么新奇可爱的小摆饰。”
“喔,‘新奇可爱’!”善耆凝神想了一下,忽然抬眉说道:
“有了!你跟我下楼去。”
说完,善耆首先下楼,孙敬福跟在后面,一路走,一路看,只见二楼是空宕宕的一大间,西面靠壁是一架硕大无朋的穿衣镜,北面沿墙摆着一溜大木箱,上悬髯口、靴子、马鞭等等,还有刀枪架子,楼面铺着地毯,心知是个讲究的“票房”。
再下去就是底层,一个饭厅,一个起坐间。善耆坐定了吩咐书童:“把端大人送的那个大木盒子拿来!”
那个黄杨木制的盒子,有尺许高,八九寸宽,三尺多长,顶上安着黄铜把子。等书童拎了来放在桌上,孙敬福才看到侧面屉板上有四个镂刻填蓝的篆字“百美造像”。
善耆起身先检视屉板的小锁,转脸带笑骂道:“小猴儿崽子,偷看过了?”
“没有!”书童抗声否认。
“还赖!我故意把锁反着锁,钥匙孔在左面,现在顺着锁了,不是你动了手脚还有谁?”
书童登时红了脸,狡黠的笑道:“看是看了,可没有拿出来看!”
“混帐东西,你还好意思说!”
善耆一面骂,一面拿系在铜环上的钥匙开了锁,拉开屉板,里面是八具泥人,身分姿态各各不同,有花信年华的少妇;有风韵不减的徐娘;蓬门碧玉,曲巷流莺,或坐或卧,姿态极妍,一时那里看得完,却又不舍得不看,孙敬福乐得心都乱了。
“你拿出来看看!”
孙敬福依他的话,伸手取了一具,是个凤冠霞帔,低头端坐的“新娘子”。展玩之间,忽然发现了秘密,倒过来看,裙幅遮掩之中,两条光溜溜的大腿,纤毫毕露。孙敬福恍然大悟,怪不得肃王跟他的书童有那一番对答,主仆俩是在开别有会心的玩笑。
“怎么样,”善耆笑着说:“够新奇,够可爱了吧?”
“这比杨柳青的春画儿可强得多了!”孙敬福问道:“王爷是那儿得的这玩意?”
“两江端大人送的。”
“这么说必是无锡惠山的货色。”
“不错,还是定制的呢!”善耆指着木盒说:“你带回去玩儿吧!”
“是!”孙敬福放下手中泥人,笑嘻嘻地请个安:“谢王爷的赏。”
“不算赏你的东西,是回你的礼。你何必又花钱买些个吃的来?本想不收,又怕你多心,以为不给你面子。”
“王爷赏奴才的面子,真是够足了!奴才感激不尽。”
“别说了!只盼你好好当差吧!”
※※※
孙敬福告辞不久,田际云就来了,接着,王照亦不速而至。主客仍然是东花园洋楼上见面。
“成功了!”善耆说道:“再无后患。只是杨知事怕不高兴。”
“听他说完经过,王、田二人无不大感欣慰。“田老板,”
王照说道:“这一下,你对赵太监有交代了!”
“岂止交代,他一定感激我,这都是王爷赏我的好处。”
“得,得!什么好处?但盼平安无事,大家省心。”善耆又问:“你今天有事没有?”
“有!南城有个堂会。”田际云看一看钟,失惊地说:“唷!不早了,我得赶紧走,不然,又得叫天儿‘马后’。上次来过一回,很挨了他一顿抱怨,不能再来第二回了!”
一谈到戏,善耆岂肯不问,“上次是怎么回事?”他说:
“你也不争这片刻工夫,讲完了再走!”
上次是谭鑫培跟田际云合演《四郎探母》,“杨延辉”已经上场了,“铁镜公主”还不知道在那里,把管事的急得跳脚,只好关照检场的,给谭鑫培递了个暗号“马后’——尽量拖延。谭鑫培无奈,只好左一个“我好比”,右一个“我好比”,现编现唱,一共唱了三十来个我好比。台下听客是内行知道必是田际云误场,外行却有意外之感,不明白谭鑫培何以这天格外冒上?但不论内行还是外行,觉得这天运气真好,却是一样的。
台下乐,台上苦,“比”来“比”去,不但没有辙儿了,连西皮三眼的腔都使尽了。幸好田际云已经赶到,匆匆上妆已毕,抱着“喜神”到了上场门,杨四郎才得由三眼转散板煞尾。
“幸好‘叫天儿’那天嗓子痛快,越唱越顺,得的彩声不少,不然,怎么对得住他。好了,我得走了。小航先生陪王爷谈谈吧!”
王照本意也是如此,他有个念头盘旋在脑中很久了,早就想说,苦无机会,这一天可不能放过了。
“王爷,”他问:“你的消防队练得很好了吧?”
“好极了!”善耆立即眉飞色舞地:“跟正式军队一样!逢三逢八打鹄子,几时你来看看,真正百发百中。”
“王爷以前跟我说过,练这支消防队,为的是缓急之际,可以救火为名,进大内保护皇上。这话,我没有听错吧?”
“没有错。”
“既然如此,倘或探听到皇太后病不能起之日,王爷就该带消防队进南海子,瀛台救驾,拥护皇上升正殿,召见王公大臣,亲裁大政,谁敢不遵?如果等皇太后驾崩再想法子,恐怕落后手了。”
“决不行!不先见旨意,不能入宫。大清朝的规制,对我们亲藩,比异姓大臣更加严厉,走错一步,就是死罪。”
“太后未死,那里会有旨意,召王爷入宫?”
“没法子,没法子!”善耆大为摇头,“你这个从明朝抄来的法子,不中用!”
“怎么不中用?‘夺门之变’不是成功了吗?”
“情形不同。明英宗复辟能够成功,是内里有人在接应,再说‘南宫’是在外朝,如今人、地两不宜,决不会成功!”
“办这样的大事,本无万全之计,不冒险那里会成功?”
“明知不成,何必冒险?”说着,善耆站起身来,是不打算谈下去了。
王照未免怏怏,善耆则不免歉然。宾主两人都低着头,慢慢下楼,走到一半,善耆突然回身抬头,面有笑容。王照自是一喜,以为他别有更好的算计,很注意等他开口。
“有件新闻,你听了一定痛快!”善耆说道:“杨莘伯栽了个大跟头,只怕永远爬不起来了!”
杨莘伯就是杨崇伊,戊戌政变就是由他发端,酿成了一场弥天大祸。这个新党的死对头,栽了大跟头的新闻,自为王照所乐闻,急急问:“是怎么栽了跟头?”
“奉旨:即行革职,永不叙用,交常熟地方官严加管束。”
“好家伙!”王照吐一吐舌头,“何以有此严旨?”
“还有更严的话,‘如再不知收敛及干预地方一切事务,即按所犯劣迹,从严究办,以惩凶顽。’”
“这……,”王照问道:“是何劣迹?好象很不轻!”
“不但不轻,而且卑鄙得很。你要听这段新闻,我得拿好酒解解秽气。”
于是,王照留下来陪善耆小酌,拿杨崇伊的新闻下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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