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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母子君臣 第八九章

  电报到达西安,军机处连鹿传霖自己在内,都知道“若再好勇斗狠,必有性命之忧”这句话,是对他而发的。其实,鹿传霖自己又何尝不知道,既无可战之兵,亦无可战之饷,连纸上谈兵的资格都不够。不过,慷慨激昂,究不失为沽名钓誉最方便的法子。如今官到户部尚书军机大臣,只要循分供职,善自养生,再有三五年,何愁不能“大拜”?这样一想,自然心平气和,觉得就算发一套慷慨激昂的议论,亦无味得很。

  而况眼前便有一大难关,第一年的赔款连摊付利息二千二百万两,在西历明年正月初一,亦即华历十一月二十二,即须付足,为期不过三个月,如何筹措这笔巨款?大是难事。

  经过多次会商,就开源节流两大端去用工夫,首先想到的是虎神营、骁骑营、护军营,当初为了整军经武打洋人,在载漪力争之下,自光绪二十五年起.加补津贴,年需一百四十余万两银子。如今吃了败仗,偃武修文,准备“变通政治”,这笔津贴,当然可裁。

  此外,神机营、步军营添练兵丁的口分,以及满汉官员、八旗兵丁额外加发的“米折”,凡是戊戌政变以后,打算跟洋人周旋到底,为了激励士气而额外增拨的津贴及“恩饷”,一律裁减。每年可省出来三百万两银子。

  其次是南洋、海防、江防、各省水陆练勇以及旧制绿营的各项费用“率多事涉虚糜”,而且经此大败,足见“难期实济”,一律酌加裁减。不过所省减费用的确数无法计算,估计至多亦不过三百万两。节流所得,至多不过每年赔款的七分之二,其余大数,要靠开源。

  难题来了!不管广东新开办的房捐、盐斤加征、“土药”、茶、糖、烟、酒从重加税,怎么样算也算不出一千几百万银子的额外款项来!

  为此曾屡屡集议,但闻一片嗟叹之声,细帐越算越心烦,最后只有出之于摊派一途,按省分大小、财力多寡,负担最重的,自然是江苏,派到二百五十万两;其次是四川,二百二十万两;再次是广东,二百万两,以下浙江、江西各一百四十万两;然后湖北、安徽等省.以次递减,最贫瘠的贵州,亦派到二十万两。上谕中特别说明,开源节流各条办法,“有与该省未能相宜及窒碍难行之处,各该督抚均有理财之责,自可因时制宜,量为变通,并准就地设法,另行筹措”,暗示只要凑足数目,什么法子都可以用。但必须“如期汇解,不得短少迟延,致有贻误。”而紧接着又有句话:“倘期限已届,而短少尚多,即惟各督抚是问。”换句话说,是有个折扣在里头。倘或各省摊派,照额收足,而有必须开支的用途,亦可截留一小部分。

  ※※※

  吃过月饼,从行宫到京官的寄寓,都在捆扎行李,准备回京,只见满街的车马伕子。偏偏西安官场又来个全班更动,因为陕西巡抚升允奉旨特派为前路粮台,由藩司李绍芬护理巡抚印信,由荣禄幕府中外放的臬司樊增祥署理藩司,于是粮道署臬司,西安府升署粮道,另外再派人署西安府,交卸上任,道喜谋差,忙上忙下,大概从唐朝以来,一千多年之中,这个关中名城就从没有这么热闹过。

  启銮期近,乘舆出东门还是南门,发生了争议。照路程来说,应该出东门,但有人以为大驾必自北而南,朝廷体制攸关,而且“南方旺气,向明而治”,所以必出南门。这一来多费周折,光是出城这一段路程要加出两倍,而辇道加铺黄土,亦颇费事,所以议论不定,最后是请慈禧太后裁决。不用说,体制犹在其次,取旺气,讨吉利最要紧,面谕军机大臣:“出南门,绕赴东关,在八仙庵拈香打尖后再走。”

  最先走的是二班军机章京,前一天启程,赶到阌乡,准备接替头班军机章京办事。第二天八月二十四,天色未明,军机、御前、六部、九卿及西安全城文武,均已齐集行宫伺候,当行李登车时,两宫循例召见了军机大臣,方始升舆。辰初三刻,前导马队先行,接着是太监,然后是领侍卫内大臣开路,静鞭之响,黄轿出宫,头一乘是皇帝,第二乘是慈禧太后,第三乘是皇后,第四乘是瑾妃,都挂起了轿帘,不禁臣民遥瞻,惟有第五乘黄轿的轿帘是放下的,内中坐的是大阿哥。

  黄轿之后便是以军机大臣为首的扈从大员,随后是各衙门的档案车辆。首尾相接,一直到十点才过完。

  一路上家家香花,户户灯彩,跪送大驾,到得南关,地方耆老,献上黄缎万民伞九把。然后绕向东门外,在八仙庵拈香打尖。饭罢即行,迤逦向东偏北而行,跸道两旁,又是一番气象,只见无数官儿,匆匆赶路。原来升允先期传谕,文官佐杂,武官千把以下,在十里铺恭送,逾此以上的文武官员,在灞桥恭送。另外派人点验,无故不到者查取职名,停委两年。所以衣冠趋跄,十分热闹。

  一过灞桥,轿马都快了,三点多钟.头一天驻跸的骊山宫在望了。

  此处已是临潼县该管。但打前站的吴永竟未找到临潼县令,再看供应,亦全未预备,不由得困扰而着急,抓住管行宫的一名典史,厉声问道:“夏大老爷呢?误了皇差是何罪名,莫非他不知道?”

  “吴大人,”那典史哭丧着脸说:“你老别问了,我们都还在找他呢!”

  “到底怎么回事?”

  那典史迟疑了一会,毅然决然地说:“我也不怕得罪人,说吧!”

  原来临潼的县官夏良材,本来是个候补知县,只为是藩司李绍芬的湖北同乡,夤缘而得临时派委署理。此人在西安多年,难得派到一个差使,实在穷怕了。所以这趟得了这个署缺,存心不良,有意拿他的七品前程,作个孤注之掷。

  办皇差照例可以摊派,但除非在膏腴之地而又善于搜刮,否则千乘万骑,需索多端,没有一个不焦头烂额的。所贪图的只是平安应付过去,将来叙劳绩时,靠得住可以升官。夏良材本非良材,不过颇有自知之明,就升了官也干不出什么名堂来,吃尽辛苦,还闹一身亏空,何苦来哉?所以心一横摊派了两万七千银子,死死地捏在手里,丝毫不肯放松。这一来,自然什么预备都谈不上了。

  听得有这样荒谬的情事,吴永既疑且骇。心里在想,反正有升允在,不妨静以观变。

  谁知果如那典史所说,夏良材真个避匿不出,升允一到,看见这般光景,急得跳脚。但亦只能勉力敷衍了行宫中的御膳,竟连王公大臣亦顾不得了。于是只听得到处是咬牙切齿的诅咒声。若非怕惊了驾会获重咎,侍卫与太监都要闹事了!

  第二天一早启驾,新丰打尖,零口镇驻跸,供应依旧草率异常,入夜殿上竟无灯烛。而夏良材总算让升允找到了!“好啊!夏大老爷!”升允气得发抖,“从古到今,你这个县官是独一份,真正让我大开眼界!”

  “良材该死!不过死不瞑目。”夏良材哭丧着脸说:“实在是连日王公大臣的护卫随从,一班来、一班去,要这样,要那样,不由分说,把预备的东西抢光了。第二天再预备,还是抢光。地方太苦,时间仓促,实在没法子再预备了。”

  “你说的是真话?”

  “不敢撒谎。”

  “你倒说,是那些王公大臣的护卫随从,敢抢为两宫预备的供应?”

  “官卑职小,不认识,而况来的人又多。”夏良材答说:

  “横竖县里总是革职的了,求大人不必再问了吧!”

  “哼!”升允冷笑,“你以为丢了官儿就没事了?没那么便宜。”

  说完,升允将袖子一甩,连端茶碗送客的礼节都不顾,起身往里就走。夏良材如逢大赦似地,踉跄退出,仍旧躲在一个幕友的寓处,只待两宫一启銮,随即打点行李,靠那两万多银子回湖北吃老米饭去了。

  升允那知他是怎样的打算?想起还该责成他办差,却又找不到人了。升允这一气非同小可!一面连夜缮折,预备第二天一早呈递,一面派人四下找夏良材,牙齿咬得格格响地在盘算,要怎么样收拾得他讨饶,才能解恨。

  结果找了半夜也没有找到夏良材,而荣禄却派人来找升允了。一见面就问:“镇里可有好大夫?”

  升允抬头一望,只见荣禄满面深忧,眼眶中隐隐有泪光,不由得惊问:“是……?”

  “小儿高烧不退,偏偏又在这种地方。唉!”

  升允知道荣禄只有独子,名叫纶庆,字少华,生得颖慧异常,只是年少体弱。如今忽发高烧,看来病势不轻,就怕这零口镇没有好医生。

  这样想着,也替荣禄着急,无暇多问,匆匆说道:“我马上去找。”

  医生倒有,不是什么名医,病急也就无从选择,急急请了去为纶庆诊脉。时已三更,转眼之间,便得预备启驾,升允无法久陪,急急赶到宫门伺候。

  到得天色微明,两宫照例召见臣工,第一起便叫升允。料想有一番极严厉的训斥,所以升允惴惴然捏一把汗,进得屋去,连头都不敢抬,行过礼只俯首跪着,听候发落。

  “这夏良材是那里人?”非常意外地,竟是皇帝的声音。

  “湖北。”升允简短地回答。

  “你折子上说:‘该县辄称连日有冒称王公仆从,结党攫食’,到底是冒充,还是故意指他们冒充?”

  有没有这回事,在疑似之间,但即使真有其事,奏报非说冒充不可。否则不定惹恼了那位王公,奏上一本,着令明白回奏,究竟是那些王公的“仆从结党攫食”?这个乱子就闹大了。所以升允毫不迟疑地答说:“确是冒充。”

  “冒充就该查办!我看那县官是借口搪塞,这样子办差,不成事体,革职亦是应该的。”

  “算了,算了!”慈禧太后接口说道:“论起来,当差这样荒唐,原该严办。不过这一办,一定会有人误会,以为朝廷如何如何地苛求!我们娘儿俩也犯不着落这个名声。我看,加恩改为交部好了。”

  这是慈禧太后与皇帝商量好的,有意如此做作,借以笼络人心。而在升允,却是大出意料,这样便宜了夏良材,也实在于心不甘!不过,表面上亦还不能不代夏良材谢恩。

  “慈恩浩荡,如天之高,真正是夏良材的造化。”升允磕个头说:“奴才督率无方,亦请交部议处。”

  “姓夏的亦不过交部,你当然更无庸议了。”慈禧太后又说:“不过,以后可再不准有这样荒唐的事了!”

  “是,是!奴才亦再不敢大意了。”升允想想气无由出,迁怒到李绍芬头上,“这夏良材是藩司李绍芬的同乡,保他署理临潼,原说怎么怎么能干,那知道是这样子不成材!”

  “李绍芬不是署理巡抚吗?”

  “是!”

  “他这样子用私人,误了公事,我看,”慈禧太后微微冷笑:“他的官儿,只怕到藩司就算顶头了。”

  听得这话,升允心里才比较舒眼。跪安退出,一面照料车马,一面等候消息。不久,军机处就传出来一道明发上谕,说是“此次回銮,迭经谕令沿途地方官,于一切供应,务从俭约,并先期行知定数。内监人等及扈从各官,亦均三令五申,不准稍有扰累情事,朝廷体恤地方之意,已无微不至。乃该署县夏良材于应备供应,漫不经心,借口搪塞,多未备办。所有随扈官员人等,不免枵腹竟日,殊属不成事体。以误差情节而论,予以革职,实属咎有应得。朕仰承慈训,曲予优容,着加恩改为交部议处,升允自请议处,着从宽免。”

  正看到这里,发觉眼前有人影晃动,抬头一看,气就来了,是夏良材。

  “夏大老爷,”升允绷着脸说:“该给你道喜吧?”

  “都是大人成全!”夏良材跪下来道谢:“如果不是大人代求,县里不会这么便宜。”

  “不是,不是!你别弄错。”升允乱摇着手说,“我没有替你求情,你用不着谢我,你该去谢你的同乡李大人,他的前程让你两万七千两银子卖掉了!”

  此言一出,夏良材面如死灰。升允到此才算胸头一畅,长长地舒口气掉头而去。

  ※※※

  两宫到达郑州,接到电报,李鸿章病殁。追念前劳,慈禧太后痛哭失声。第二天召见军机,拟定抚恤的上谕:“大学士一等肃毅伯直隶总督李鸿章,器识湛深,才猷宏达。由翰林倡率淮军,戡平发捻诸匪,厥功甚伟,朝廷特沛殊恩,晋封伯爵,翊赞纶扉,复命总督直隶,兼充北洋大臣,匡济艰难,辑和中外,老成谋国,具有深衷。去年京师之变,特派该大学士为全权大臣,与各国使臣妥立和约,悉合机宜。方冀大局全安,荣膺懋赏。遽闻溘逝,震悼良深!李鸿章着先行加恩照大学士例赐恤,赏给陀罗经被,派恭亲王溥伟带领侍卫十员,前往奠醊,予谥文忠,追赠太傅,晋封一等侯爵,入祀贤良祠,以示笃念荩臣至意。其余饰终之典,再行降旨。”

  “李鸿章留下来的缺,奴才等公同拟了个单子在这里,请旨简放。”荣禄将一张名单,呈上御案。

  这一次慈禧太后就不再让皇帝先看了。名单上拟的是:“王文韶署理全权大臣。袁世凯署理直隶总督;未到任前,命周馥暂行护理。张人骏调山东巡抚。”看完,慈禧太后说一声:“就这样办。”却紧接着又问:“皇帝有什么意思没有?”

  名单递给皇帝,一看袁世凯又升了官,心里非常难过。尽管整日无事,拿纸笔画一只乌龟,背上写上“袁世凯”的名字,消遣完了又撕掉,何尝能消灭得胸中的这口恶气?

  既然慈禧太后已作了裁定,他还能说什么?只言不发将名单递了给荣禄。

  慈禧太后却还有话:“这山东藩司张人骏,可是张之洞一家?”

  “不是张之洞一家。张之洞是南皮,他是丰润。”

  “张佩纶不是丰润吗?”

  “是!”荣禄答说:“张人骏是张佩纶的侄子。”

  “原来他们是叔侄!”

  听慈禧太后有惘然若失之意,仿佛懊悔做错了一件事,荣禄知道是因为她对张佩纶还存有恶感的缘故,觉得不能不替张人骏稍微解释一下,免得已筹划好了的局面,有所破坏,又得费一番手脚。

  “张家是大族,张人骏年纪比张佩纶大。他是同治七年洪钧那一榜的翰林,张佩纶比他还晚一科。”

  “喔!”慈禧太后问:“他的官声怎么样?”

  “操守不坏。”荣禄又说:“如今大局初定,袁世凯调到直隶,张人骏由藩司坐定,驾轻就熟,比较妥当。”

  “这话也是。就这样好了。”慈禧太后又问:“奕劻那天可以到?”

  “大驾到开封,他亦可以到了。”

  ※※※

  两宫与奉召而来的庆王奕劻都是十月初二到开封的。庆王于中午先到,两宫早晨八点钟自中牟县启跸,中午在韩庄打尖,下午四点钟驾到行宫。

  开封行宫,已预备了好几个月,加以经费充裕,所以比西安行宫还来得华丽宽敞,已颇有内廷气象。慈禧太后看在眼里,胸怀为之一畅,但一到见了庆王奕劻,却又忍不住垂泪了。

  “宫里怎么样?”

  “宫里很好,一点没有动。”奕劻答说:“奴才当时奉旨回京,听说各国军队分段驻兵,大内跟后门一带归日本兵管,奴才随即派人去找日本公使,跟他切切实实交涉了一番。总算日本公使很尊敬皇太后、皇上,跟奴才也还讲交情,所以看守得很好。各国兵弁进宫瞻仰,定有章程,不准胡来,人到乾清门为止,不准再往里走了。”

  这番“丑表功”,大蒙赞赏,“真难为你!”慈禧太后说:“当时京城乱糟糟,我实在不放心你回去,可是除了你,别人又料理不下来!”

  庆王奕劻少不得还有番效忠感激的话。然后接谈李鸿章,谈京中市面、洋人的情形,当然,最要紧的是谈各国军队的撤退。

  “皇太后万安!”奕劻用极有把握的语气说:“自和约一画押,各国使臣的态度都改过了,对我皇太后,皇上仍如从前那样,十分尊敬。銮驾到京,不但洋兵早已撤退,各国使臣还会约齐了来接驾。”

  这是慈禧太后极爱听的话。各国使臣来接驾,当然是件有面子的事,而更要紧的是,这表示洋人对她并无恶感,从谈和以来,她一直担心的就是,怕洋人对她有不礼貌的言词。只要有一言半语的批评,她就算在皇帝面前落了下风。这是她最不能忍受,而不惜任何代价要防止的一件事。

  “此外,洋人还有什么议论?”

  “议论很多,无非是些局外人不关痛痒的浮议。”奕劻答说:“洋人的习性,喜欢乱说话,说错了,也不要紧。所以洋人的议论,没有什么道理,听不得。”

  “总有点儿有关你的事吧?譬如说,”慈禧太后向左右窗外望了一下:“提到过大阿哥没有?”

  “提过。”奕劻偷窥了一眼,从慈禧太后脸上看不出什么来,就不肯多说了。

  “洋人是怎么个说法?”慈禧太后问:“是觉得是咱们自己的事,与外国无关不必干涉呢?还是觉得应该有个交代?”

  这话透露出一点意思来了。奕劻心想,国家出这么一场大难,死多少人,破多少财,吃多少苦,搞得元气大伤,慈禧太后对载漪一定恨得不知怎么才好。而大阿哥溥儁歪着脖子撅着嘴,模样儿既不讨人欢喜,又不爱念书,一定也是慈禧太后很讨厌的。既然如此,不妨说两句实话。

  “回皇太后,各国使臣跟奴才提过,提过还不止一次。奴才觉得很为难,因为这件大事,不是臣下所能随便乱说的。所以奴才只有这么答复他们,两宫必有妥善处置,到时候你们看好了。”

  慈禧太后点点头:“你这样答他们很好。这件事……,”她沉吟了好一会,“再商量吧!”

  “是!”奕劻略等一会,见两宫别无垂询,便即跪安退出。

  回到行辕,直隶总督衙门已派了专差,将李鸿章的遗疏送了来,另附周馥的一封亲笔信,拜托他当面递上御前。因为李鸿章与他同为全权大臣,临终前彼此共事,一切艰难境遇,只有奕劻最了解,遗疏中恐有未尽的意思,亦只有他能补充。遗疏未曾封口,庆王奕劻取出来细看,认为于己无碍,决定替李鸿章多说几句好话。

  因此,第二天明发上谕,所予李鸿章的恤典,更为优隆,说他“辅佐中兴,削平大难”。盛赞他此番和议,“忠诚坚忍,力任其难,宗社复安,朝野攸赖”,而“力疾从公,未克休息,忠靖之忱,老而弥笃”,当兹时局艰难,“失此柱石重臣,曷胜怆恸”!

  至于加恩赏恤,除已予谥文忠,追赠太傅,晋封一等侯爵,入祀贤良祠以外,“着再赏五千两治丧,由户部给发。原籍及立功省分,着建专祠,并将生平战功政绩,宣付国史馆立传。灵柩回籍时,沿途地方官妥为照料,任内一切处分,悉以开复,应得恤典,该衙门察例具奏。”

  恩恤中最要紧的是泽及子孙,这又往往尊重死者的愿望,李鸿章的侯爵,当然归嫡子承袭,所以上谕中指明:“伊子刑部员外郎李经述,着赏给四品京堂,承袭一等侯爵,毋庸带领引见;工部员外郎李经迈,着以四五品京堂用;记名道李经方着俟服阕后,以道员遇缺简放;伊孙户部员外郎李国杰,着以郎中即补;李国燕、李国煦均着以员外郎分部行走;李国熊、李国焘均着赏给举人,准其一体会试。”

  凡此恩恤,除了配享,应有尽有了。死者如此,同为全权大臣的庆王奕劻当然亦很有面子,事实上奕劻这几天在开封之行,连荣禄亦为之黯然失色。慈禧太后无日不召见,而且每次召见,总要谈上个把钟头。这样到了十月初七,奉旨先行回京,庆王奕劻面奏,等过了初十万寿再走,慈禧太后表示,京中要紧,非他赶回去主持,她不能放心。至于祝嘏虚文,无关紧要。十月初六午刻,并在行宫赐宴,叙的是家人之礼,所以奕劻的两位格格,亦得入席。父女相见,回想去年逃难之时,老的被逐回京,小的被挟为人质,一时似有不测之祸的光景,真的恍同隔世,不觉喜极涕零了。

  ※※※

  万寿一过,有好些人在注视着一件大事,应该有废大阿哥的懿旨!

  慈禧太后原答应过吴永,到了开封,自有道理,吴永也将这话,悄悄写信告诉张之洞。因此,张之洞自两宫驾到开封,便在翘首以待。起初毫无动静,所以猜想得到,等高高兴兴过了万寿,再办这件事,也算慈禧太后对大阿哥最后一次的加恩,亦是人情之常。但万寿已过,犹无消息,张之洞可忍不住了,打了个电报给军机处催问其事。

  “怎么办?”荣禄茫然地问同僚。

  “当然据实转奏。”鹿传霖说。

  “事与人似乎应该分开来论,不宜混为一谈。”瞿鸿矶矶说:“此事,我看不宜操之过急。”

  他的意思是,论人则溥儁不足为储君,废之固宜,而论事则应为穆宗另行择嗣,庶几大统有归。用心不能不说他正大,但毕竟不免书生之见,荣禄笑笑说道:“子玖,你看近支亲贵中,溥字辈的,还有什么人够资格?”

  一句话将瞿鸿矶问住了,算算宣宗的曾孙,除溥儁以外还有八个,但年龄不大而又跟慈禧太后有密切关系的,一个也没有!

  “自雍正以来,原无立储的规矩,为了载漪想做太上皇,破例立一位大阿哥,闹出这么一场天翻地覆的大祸!罢、罢,立什么大阿哥,一之为甚,其可再乎?我想,言路上亦不至于连眼前的覆辙都见不到,会象当年吴柳堂那样,拚命替穆宗争继嗣。”

  “是的。”瞿鸿矶见风使舵,把自己的话拉了回来,“我原是怕言路上会起哄,就象当年吴柳堂掀起来的风波,闹到不可开交。中堂既已顾虑到此,就论人不论事好了。”

  荣禄心想,慈禧太后原有一到开封,对溥儁就会有所处置的诺言,这样的大事,她当然不会忘怀,而久无动静,必有难处。看来这件事还须造膝密陈,但自己不便撇却同僚,单独请起。略想一想,有了计较。

  “张香涛这个电报,未便耽搁,而且也要给两宫从长计议的工夫。我的意思,先写一个奏片,把原件送上去,看两宫作何话说?诸公以为如何?”

  大家都无话说,于是找“达拉密”来,即时办了奏片,连同原电,装匣送上。不久,如荣禄所料,慈禧太后只召荣禄“独对”。

  “你们必以为我没有留意这件事?不会的!打离西安起,我就一直在琢磨。我有我的难处。”慈禧太后停了一下说:“从正月里到现在,不断有人抱怨,说我太迁就洋人,对近支亲贵办得太严了!如今洋人没有说话,我们自己又办这么一件事,倒象是我有意作践他们似的。荣禄,你说呢?我是不是很为难?”

  “是!皇太后的苦衷,奴才深知。如今近支王公在开封的也很不少,奴才也听说,很有人关心这件事。不过,奴才提醒皇太后,洋人不说话,是因为知道皇太后圣明,必有妥当处置,果真到洋人说了话,再办这件事可就晚了!”

  “啊!”慈禧太后憬然惊悟,“这一层我倒没有想到。”

  “再说,大阿哥的人缘也不怎么好。皇太后若有断然处置,没有人不服。”

  “就怕口服心不服!”

  “那可是没法子的事。皇太后事事为国家宗社,岂能只顾几个人的心服口服?”

  “你的话不错!”慈禧太后断然决然地,“咱们说办就办吧!”

  “是!”荣禄答说,“怎么个办法,请皇太后吩咐,奴才好去预备上谕。”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说:“也不能没有恩典。赏他一个公吧!”

  “那就得在京当差。”

  “不用他当差。”

  “这就是‘不入八分’的公了。”荣禄又说:“当然也不必在京里住。”

  “当然!”慈禧太后说道:“送他到他父亲那里去好了。”

  “是!”

  “另外赏他几千银子。”

  处置的办法已很完备了。荣禄退了出来,将奏对的情形,秘密说与同僚,随即将河南巡抚松寿请了来,当面商量决定,溥儁出宫,先住八旗会馆,由松寿特派三名佐杂官儿照料。另外派定候补知县一员、武官一员,带同士兵将溥儁护送到蒙古阿拉善旗交与他父亲载漪。

  到得第二天上午,荣禄派人将内务府大臣继禄找了来,含蓄地问道:“今天要办件大事,你知道不?”

  “听说了。因为未奉明谕,也没有办过,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谁也没有办过这样的事!”荣禄说道:“这孩子的人缘不好,怕出宫的时候,会有人欺侮他,就请你照顾这件事好了。”

  “是了。”继禄又问:“是他的东西,都让他带走?”

  “也没有好带的。随他好了,能拿多少,就拿多少。”荣禄又格外叮嘱:“总之,这件事不能闹成个笑话,免得有伤国体。”

  听得这话,继禄倒有些担心了。素知溥儁顽劣,而且很有把蛮力,万一到了那时候,撒赖胡闹,不肯出宫,这可是个麻烦。

  荣禄看出他的心事,随即说道:“我教你一招儿。那孩子最听一个人的话,你把那个人说通了,就没事了。”

  “啊,啊!”继禄欣然,“我想起来了!我去找他的老奶妈。”

  “对了!快去吧。”荣禄将手里的旨稿一扬,“我们也快上去了。”

  全班军机到了御前,只见慈禧太后的脸色颇为沉重,等荣禄带头跪过安,她用略带嘶哑的声音问道:“都预备好了吗?”

  “是!”荣禄答说:“已经交代继禄跟松寿了,先在八旗会馆住一宿,明天就送阿拉善旗。”

  慈禧太后点点头,稍微提高了声音问:“皇帝有什么话说?”

  皇帝是这天一早,才听慈禧太后谈起这件事,当时颇觉快意,因为他的这个胞侄,对他精神上的威胁极大,倒不是怕他会夺自己的皇位,而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吃他的苦头?有一次皇帝在廊上倚柱闲眺,突然发觉背后有样东西撞了过来,劲道极大,不由得合扑一跤,摔得嘴唇都肿了,等太监扶了起来,才知道是大阿哥无缘无故推了他一下。当时眼泪汪汪地一状告到慈禧太后面前,大阿哥毕竟也吃了大亏,慈禧太后震怒之下,“传板子”痛责,行杖的太监都为皇帝不平,二十板打得他死去活来。但从此结怨更深,时时要防备他暗算,所以一听到他被逐出宫,心头所感到那阵轻快,匪言可喻。

  不过,此刻却忽然有些兔死狐悲之感,同时以他的身分,亦不便表示个人的爱憎,只说:“宗社大事,全凭太后作主。”

  “既然皇帝这么说,我今天就作主办了这件事。写旨来看。”

  “已经写好了!”

  荣禄将旨稿呈上御案,慈禧太后看过,皇帝再看,更动了一两个字,便算定局。

  “谁去宣旨?”

  象这种处置宗亲,近乎皇室家务的事,向来总是派辈分较尊的亲贵担任。但随扈的王公,或则在惩办祸首一案,已被放逐,或则房分较远,爵低,不宜此任。荣禄心想,眼前只有一个人合适——载洵。

  载洵是皇帝同父异母的胞弟,行六,这一次与他胞弟老七载涛,一起到开封来给太后拜寿,当天就都赏了差使,载涛是“乾清门行走”,载洵是“御前行走”。这个差使的身分,合乎御前大臣与御前侍卫之间,正适于干这种事。

  想停当了,便即答说:“可否请旨派镇国公载洵,传宣懿旨?”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摇摇头说:“这个差使得要老练的人去,载洵不行!就你自己去一趟吧!”

  “是!”荣禄答应着。

  两耳已有毛病,时聪时暗的鹿传霖,忽然开口:“回奏皇太后,”他说:“臣有愚见。大阿哥之立是件大事,废黜亦是一件大事。似乎宜请皇太后召大阿哥入殿,当面宣谕,以示天下以进退皆秉大公,无私见杂于其间。”

  此言一出,满殿愕然,慈禧太后心里很不高兴,却不便发作,只是板着脸问:“鹿传霖的话,你们都听见了!怎么说?”

  这当然还是应该作为军机领袖的荣禄发言,“奴才以为不必多此一举!”他说:“进退一秉大公,上谕中已宣示明白,天下共喻……。”

  “对了!”慈禧太后迫不及待地说:“就照上谕办吧!”

  等荣禄辞出殿去,绕西廊出了角门,继禄已在守候,迎上来请了个安,低声说了一句:“刘嬷嬷那里都交代好了。”

  荣禄点点头问道:“他本人怎么样?”

  “大概昨儿晚上就得到风声了!威风大杀,象换了个人似的。”

  “唉!”荣禄念着大阿哥的师傅高赓恩的话说:“本是候补皇上,变了开缺太子’,走吧,好歹把这出唱了下来。”

  说罢,迈腿就走,继禄抢先两步,在前领路。到了大阿哥所住的跨院,拉开嗓子唱一声:“宣旨!”

  荣禄站停稍候,只见门帘掀处,白发盈头的刘嬷嬷一手打帘,一手往里在招。接着,愁眉苦脸的大阿哥溥儁出现,仿佛脖子歪得更厉害,嘴唇当然也撅得更高了。

  于是荣禄走向门前,在滴水檐下,面南而立,溥儁便在院子里面向北跪下听宣。

  “上谕!”荣禄念道:“朕钦奉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寿恭钦献崇熙皇太后懿旨:已革端郡王载漪之子溥儁,前经降旨立为大阿哥,承继穆宗毅皇帝为嗣,宣谕中外。慨自上年拳匪之乱,肇衅列邦,以致庙社震惊,乘舆播越,推究变端,载漪实为祸首。得罪列祖列宗,既经严谴,其子岂宜膺储位之重?”

  等荣禄念到这里,只听已有欷歔、欷歔的声音,往下一看,溥儁身子已在发抖。荣禄本想先劝慰两句,旋即想到,于礼不合,便略略提高了声音,继续往下念。

  “溥儁亦自知惕息惴恐,吁恳废黜,自应更正前命。溥儁着撤去大阿哥名号,立即出宫,加恩赏给入八分公衔俸,毋庸当差。至承嗣穆宗毅皇帝一节,关系甚重,应俟选择元良,再降懿旨,以延统绪,用昭慎重。钦此!”

  荣禄念完,继禄提示:“谢恩!”

  溥儁大概是没有听见他的话,伏在地上,已哭出声来,刘嬷嬷便大声说道:“阿哥,快说!说谢老佛爷的恩典。”

  这下溥儁听清楚了,呜咽着语不成声,七个字的一句话,很吃力地才说完。

  荣禄对他改了称呼,用对王公的通称,名字带排行,叫他“郕二爷”,他说:“别难过!等事情过去了,老佛爷一定还让你回来当差。金枝玉叶,自己该知道体面,哭个什么劲儿,没的叫人笑话。”

  溥儁倒想争气,无奈眼泪不听使唤,依然流得满脸。荣禄不顾,上前挽着他,往外便走。

  其时整座行宫已传遍了大阿哥被逐的消息,太监宫女都想来看看热闹。溥儁的人缘极坏,所以一路看到听到的景象十分难堪,大多浮着笑容,乐见其人之去,甚至也还有拍手称快的。只有他养的那条狗倒不势利,依旧俯首贴耳地跟在眼泪汪汪的主人后面,由行宫一直到八旗会馆。

  ※※※

  这件事办得大快人心,各国公使亦表示满意。可是,慈禧太后还有顾虑,不愿即时进京,只是没有交代未免影响人心,所以延到十月二十四下了一道上谕,还得有十天才能从开封启銮。

  顾虑的是俄约未定,怕将到京时,俄国会有什么动作,弄出一个令人进退两难的尴尬局面。因此,慈禧太后要等两个人的消息,消息倘或不妙,十一月初四启程之期,还会更改。

  这两个人,一个是奕劻,他在陛辞时已受命继李鸿章而与俄国公使继续交涉;一个是袁世凯,接事以后,预备接驾,对于京畿的中外情形,必有奏报。特别是袁世凯,慈禧太后的期望更切,因为他在山东力拒拳匪的态度,颇得各国好感,德国公使穆默,甚至表示,希望袁世凯能调为直隶总督,这是庆王到开封以后才谈起的。所以慈禧太后有个想法,如果俄国的态度有欠友好,袁世凯亦会联络各国,合力约束俄国。

  果然,袁世凯不负所望,十一月初一打了个电报到开封,转述他所极力保荐的署理津海关道唐绍仪,会见驻京各国公使的情形,说是“均无困我的语气,且互有意见,不能协以谋我。”而俄约则“利在延宕”,保证“断无战事”。此外又提到董福祥,指他是祸首,“祸国殃民,罪不容于死,未加显戮,无以示天下,请明正典刑,以纾公愤。”这当然是无法处置的一件事,只好“留中”了。

  ※※※

  十一月初四,两宫自开封启驾,繁华热闹,又过于在西安动身之时。因为各省大员,或则亲到,或则派藩司、臬司伺候,翎顶补褂,衣冠辉煌,更何况新装的卤簿仪仗,名目繁多,一路上令人目不暇给。更凑趣的是,天气极好,旭日当空,秋风不起。銮驾自行宫出北城,只听见新铺黄沙的跸道上,马蹄、车轮、脚步,杂沓应和,沙沙作响,偶尔有招呼前后的一两声清脆掌声,反更显得庄严肃穆。

  一出了城,又是一番光景,扈驾的士兵,夹道跪送,一望无际的红缨帽,恰如万树桃花,盛放于艳阳天中。銮舆到得黄河渡口,地名柳园,预先已备好黄幄,两宫下轿御幄,略微休息,等河边设好香案,请皇帝致祭河神,焚香奠酒,撤去香案,方始登船。

  船是新打的龙船,在正午阳光直射之下,辉煌耀眼,不可逼视,但见黄罗伞下,皇帝扶着慈禧太后,徐步行过文武大员与本地耆老跪送的行列,踏上加长加宽的跳板,步入平稳异常的船头,慈禧太后转过身来,放眼遥望,一片锦绣江山,太平盛世的景象,不由得破颜一笑,记不起一年以前,仓皇出奔、饥寒交迫的苦楚了。

  “老佛爷请进舱吧!”李莲英说:“不然,扈从人等不能上船,不知多早晚才到得了北岸。”

  慈禧太后点点头,一面往里走,一面说道:“总算难为他们,办得这么整齐!不知道比当年康熙爷、乾隆爷南巡的情形,比得上比不上?”

  “自然比得上!”李莲英答说:“不说别的,光说这天气好了,奴才就没有见过,十一月初四,快冬至了,会象桃红柳绿的春天一样。”

  “这倒是真的。你们看,风平浪静,要说黄河的风浪是多么险,简直就没有人相信。”

  “这是老佛爷鸿福齐天,奴才们全是沾的老佛爷的福气。”

  说虽如此,李莲英却就此上了心事。俗语说的,“不到黄河心不死”,可知波涛险恶,出乎想象。倘或船到中流,狂飙陡起,可真不是件闹着玩的事。

  幸好,等随扈的王公大臣、侍卫兵丁都上了船,万桨齐飞,划过波平如镜的河面,不过传膳刚毕,已经到了北岸,驻跸新店行宫。自此经延津、汲县、淇县、宜沟驿、安阳,再往北就是直隶的第一站滋州。

  直隶办皇差,由藩司周馥总司其事,特为设立总局,定下“太差章程”。行宫膳食,重价包给御膳房,銮舆及王公与军机大臣所坐的轿子,预先与河南商量,多给津贴,联站抬送,此外一切供应,都有河南的先例在,加以首站的滋州知州许之轼,勤慎细密,所以一切顺利,周馥放了一半的心。

  滋州驻跸一日,十一月十三日启跸,下一站是邯郸。不想崔玉贵出了花样。

  原来邯郸北面,有座山,名为葛山。山上有潭,名为黑龙潭。大致潭一望深黑,幽秘阴森,令人凛然的寒潭,往往取名为黑龙潭,视为龙王的别府,如遇亢旱祈雨,自然要祷之于黑龙潭。不过,邯郸的黑龙潭,因为在明朝嘉靖年间,教建一座龙神庙,所以它的名气大于京师西山的黑龙潭。如果北方久旱不雨,希望龙王发威,沛降甘霖,则礼部就会奏请降旨,到邯郸的龙神庙来“请铁牌”。据说这方铁牌请到,雷公电母,雨师风姨,便如奉到纶音,即时各显神通,来一场“既沾且足”的倾盆大雨。因此,这座黑龙潭所在地的葛山,俗名就叫祈雨山。

  若说慈禧太后顺路祈雨山去烧一烧香、逛一逛山,那麻烦之大,不堪想象。光是扈从上山的轿马,预备一顿素斋,已非即时可办,而犹在其次,最糟糕的是,整个供应调度,大乱特乱了。

  原来乘舆巡幸,扰民最甚,此所以有道之君,力以为戒。事先多少心血筹划,何处设行宫驻跸,何处设尖站午膳,皆有一定日程。大致銮舆一天只行得三、四十里,总在十五到二十里的镇甸上没尖站,道路稍长,中间歇一歇脚,略略进用茶点,名为茶尖。一切供应,事先早已预备妥当,即如劈站、宿站应备二十万斤,茶站减半,而尖站只得一万斤。如果因游山拈香,多出半天行程,则宿站变为尖站,还不要紧,尖站变为宿站,临时那里去觅一座行宫,更何处可以变出随扈贵人的二、三十座公馆?因此,周馥得信,急得跳脚,恨不得跪倒在銮驾面前,挡住入山的去路。

  幸好,袁世凯赶来接驾来了。周馥迎了上去,拦住马头告急,袁世凯想了一下说:“不要紧!到了尖站,你去找李总管,说我未见皇太后请安,不便去看他,拜托他务必想个法子,打消此事。心感心照!”

  周馥听得这话,心放了一半。近午时分,到了尖站,这个地方虽小,却有乾隆年间所建的一座行宫,因为这个地方虽小,名气甚大,唐朝卢生,在邯郸道上做一个梦,黄粱未熟,便已历尽富贵繁华,即在此处。有座点化卢生的吕洞宾祠,祠西便是行宫。

  因此,这座镇便叫做“黄粱镇”。黄粱一梦,万缘皆空,本非佳名,只是另外有个名字更不妙,谓之“丛冢镇”。当年秦始皇攻邯郸,杀人盈野,战况惨烈,赵国既亡,寡妇不知几许?为保卫邯郸而死的壮丁,在邯郸城外,就地掘坑埋葬,想来“丛冢镇”的得名由此。这虽是两千多年前的事,几经沧桑,丛葬的遗迹早已湮没,但一听到这个镇名,不觉便有与鬼为邻之惧,所以比较之下,还是称之为“黄粱镇”来得妥当。

  周馥是早已快马加鞭,抢先到了黄粱镇的,等行宫跪接,看李莲英扶着慈禧太后的轿杠经过大门,脚步放慢,在吆喝“小心”时,周馥在他的行装下摆上,拉了一把。

  李莲英低头一看,恰好与周馥仰望的视线碰个正着,瞬间目语,便获默契,李莲英将身子横着挪开一步,在门洞中等候,周馥等皇帝的轿子一过,随即起身赶了过去。

  先匆匆为袁世凯致了意,周腹愁眉苦脸地说:“可是皇太后要上祈雨山拈香?这一来,可不得了!”

  “这时候还逛什么山!都是崔玉贵出的馊主意。”李莲英慨然答说:“不要紧!我总不让你为难就是了。”

  周馥没有想到,李莲英是这样痛快,不觉喜出望外,若非通道观瞻之地,真会给他请个安道谢。

  “你说给袁大人,”李莲英又说:“老佛爷这几天老惦念着火车,不知道坐上去是怎么回事?”

  “是了。”周馥急忙表示:“一切都请李总管关照!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尽管交代下来,好照着上头的意思改。”

  “我知道,我知道。”说着,李莲英匆匆而去。

  果然,李莲英力可回天,进膳未毕,便已传旨,派礼部官员赴黑龙潭,致祭龙神。大驾仍照预定行程,在临洛关驻跸。

  到达宿站,天色将晚,因而不曾召见袁世凯,但军机照常见面,递呈的奏折之中,有庆王奕劻的两个折子,必须请旨办理。

  一个折子是据北京内外城的绅董两百七十多人联名公禀,请为李鸿章在京师建立专祠。清朝开国以来两百多年,从无汉大臣的祠宇,事出创议,军机议论不定,就只有请求上裁了。

  “向来汉大臣有功,加恩亦只是在原籍跟立功省分建祠。汉大臣的原籍既不在京,京师又不是立功之地,所以从无此例。”荣禄往后指一指说:“鹿传霖以为该驳,他亦有一番理由。请皇太后、皇上问他。”

  “鹿传霖是怎么个意思,说来大家商量。”

  于是瞿鸿矶拉一拉鹿传霖的衣服,这是预先约定的,递到这个暗号,鹿传霖知道该陈述自己的意见了。

  “李鸿章功在国家,自当酬庸。公禀中说他‘以劳定国,以死勤事,始终不离京城’,拿这个理来请在京师建立专祠,理由很牵强,李鸿章到京,‘开市肆以通有无,运银米以资周转’,对百姓诚然有益,不过身为重臣,这亦是分内该做之事,何足言功?李鸿章的功劳是议和,议和在那里,不能说是为那里立了功。譬如中日和约是在日本马关订的,莫非可以说他在马关立了功?”

  “这话倒也不错。”慈禧太后点点头,“不过,既然京师有这么多人联名公禀,似乎也不便过拂民意。”

  这话鹿传霖与王文韶都不曾听见,荣禄听见了却不愿与鹿传霖公然在御前争辩,所以这样答奏:“请皇太后、皇上问问瞿鸿矶,看他有什么献议。”

  “那,”慈禧太后说道:“瞿鸿矶就说吧!”

  瞿鸿矶当然识得荣禄的用意。心想,鹿传霖的气量狭,与他意见不同,必致忌恨,但荣禄却会心感。取舍之间,无所犹豫,自是支持荣禄。

  “臣愚昧,”他不慌不忙地说:“窃以为事出非常,恩出格外,不可以常情衡量。圣明在上,李鸿章的功绩,全在皇太后、皇上洞鉴之中,是否逾格加恩,以示优异,使中外晓然于皇太后、皇上惓惓于老臣之至意,则非臣下所敢擅请。”

  话虽如此,态度已很明白,是赞成李鸿章在京师建立专祠。慈禧太后便问:“皇帝是怎么个意思?”

  “似乎可以许他。”皇帝仍然是极谨慎的回答:“不过,到底该怎么办,请皇太后作主。”

  “其实也没有什么。就准吧!”

  于是,在鹿传霖与王文韶茫然不辨所以之中,这一个折子有了着落。另外一个折子,也是奕劻代言,说英美两国公使送来一件照会,请求将张荫桓开复原官。

  提到这件事,慈禧太后可就不高兴了。在她心目中,张荫桓是不折不扣的“帝党”,而且认为皇帝之想学洋人,主要的是出于张荫桓的教唆。所以这时候听荣禄请示,便冷冷地说道:“张荫桓开复不开复,与洋人什么相干?这种闲事不是管得没道理吗?”

  “是!”荣禄答说:“只有委曲求全。”

  “我不管这件事!”慈禧太后很快地说:“你们问皇上。”皇帝要避嫌疑,急忙说道:“张荫桓荒谬绝伦,罪有应得,不能开复。”

  这一下成了僵局,荣禄很勉强答应一声:“是!”却抬眼望一望慈禧太后,有着乞求之意。

  听皇帝那样说法,慈禧太后心里比较好过了些,同时也想到,京师的民情不可拂,英美两国公使的面子又何可不给。不过,话说得太硬了,一时改不过口来,只能先宕开一笔:

  “且搁着再说。”

  “是!”这一次,荣禄答得很响亮。

  等退出行宫,瞿鸿矶找个机会,悄悄问道:“中堂,这件事该怎么办?洋人性急,等他们来催问,就不合适了。”

  “太后已经准了。”荣禄很有把握地,“你办个旨稿,准予加恩开复原官,明天一早送上去,看过就发。”

  “是!”瞿鸿矶又问:“如何措辞?”

  “越简单、越含糊越好。”荣禄想了一下又说:“不必谈张樵野的功过,把交情卖给英美公使。”

  于是瞿鸿矶略想一想,振笔直书:“据奕劻奏:英美两国使臣,请将张荫桓开复等语,已故户部左侍郎张荫桓,着加恩开复原官,以昭睦谊。”

  接着又写个奏片,更为简略,只说拟就上谕一件,恭候钦裁,连同旨稿一起用黄匣子装好,递入寝宫。第二天一早发下,奏片上朱批“知道了”,是认可了那道上谕。

  这天驻跸顺德府治的邢台,是个大站,传旨多留一天,因为在邢台接驾的人很多,为了笼络起见,不能不破工夫召见抚慰。当然,召见袁世凯,决不止于抚慰笼络,别有一番指示。

  这又是皇帝一件心头愤懑的事。慈禧太后很了解皇帝的心境,也略微有些不安,怕“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皇帝会对袁世凯说几句很严厉、很不得体的话,将局面搞僵了。因此,存着戒心,避免对袁世凯有何优礼的词色。

  这一来,召见远道入觐的封疆大吏,照例有的询问旅况的亲切之词,在袁世凯就听不到了。只听慈禧太后问道:“你是那一天接事的?”

  “臣是皇太后万寿那一天在山东交卸,十月十一日起程,十六接印,十七在保定接的事。”

  “直隶地方很要紧,又兼了北洋大臣,责任很重,你总知道?”

  “是!臣蒙皇太后、皇上特加拔擢,恩出格外,日夜战战兢兢,唯恐不符报称。好得是,密迩九重,有事随时可以请训,谨守法度,当能稍减咎戾。”

  “你能记住‘谨守法度’这句话,就是你的造化。”慈禧太后又说:“你接事快一个月了,直隶的情形,大概也很清楚了,不知道你打算怎么样整顿?”

  “上年拳匪作乱,直隶受灾严重,这次摊派赔款,直隶的负担也不轻,民穷财尽,实在为难。不过,”袁世凯紧接着提高了声音说:“事在人为!臣受恩深重,决不敢丝毫推诿。上解京饷,下苏民困,唯在剔除中饱,直隶的吏治,废弛已久,臣只有破除情面,将贪劣各员,指名严参,庶几一面可以除弊兴利,一面可以振作民心。”

  听得这番话,慈禧太后不能不心许,特别是“上解京饷,下苏民困,唯在剔除中饱”那句话更觉动听。因而点点头说:“你能这样做,很好,你要参的人,只要庸劣有据,朝廷没有不准你的。”

  “是!”袁世凯碰个响头,“皇太后圣明!臣一定实心实力,放手去办。”

  “现在国家的难处是,出项多,进项少,从前北洋花的钱不少,可是练兵的实效在那里?提起来叫人伤心!”慈禧太后停了一下又说:“你练兵、带兵,一向是好的。这军务上头的整顿,你也要格外费心才好。”

  提到这一层,袁世凯就更有话说了。但以关碍着荣禄,却不能畅所欲言,因而反不能即时回答。

  “北洋积习,不是一朝一夕之事。”他一面想,一面说:“自经荣禄整顿,已有绩效,上年拳匪之乱,若非董福祥不听节制,不会有那样不可收拾的局面。整顿军务,首要在整饬纪律,骄兵悍将,万不可容,臣到任后奏请严办董福祥,明正典刑,不仅是为了一纾公愤,亦是为了整顿军务着想。”

  “董福祥自然该死。不过,”慈禧太后的声音有点泄气,“朝廷亦有朝廷的难处。”

  “是!投鼠忌器,臣亦明白。只是臣耳闻目击,到处听人咒骂董福祥,不能不上折子说话。”

  “这件事暂且不必办了。”慈禧太后顾而言他,“李鸿章去年奏请开办‘顺直善后赈捐’,不知道顺手不顺手?”

  这一问,是在袁世凯估量之中,不慌不忙地答道:“此次赈捐,已收起两百多万银子,臣一到任后,关照藩库,暂时封存。如今饷源支绌,难得凑成巨数,拉散了未免可惜。至于如何开支,臣要请旨允准以后,方敢动用。”

  最后这句话,大慰慈怀,不自觉浮起了笑容,“袁世凯,”

  慈禧太后问道:“你打算怎么样动用呢?”

  “臣目前还不敢说。皇太后、皇上回銮以后,刷新庶政,百废待举,用款必多,当然要先顾到部库。”

  听这一说,连皇帝都动容了。自从亲政以来,十来年召见过的督抚,不知多少,提到“钱”之一字,无不哭穷,富庶省分最好自己收,自己用,贫瘠省分则最好朝廷有严旨,规定确数,督饬他省接济,从没有一个人顾到部库。所以听见袁世凯这样说法,不免有耳目一新之感。

  皇帝如此,他人可知!慈禧太后连声夸赞:“好!好!你能这样存心,才真是顾大局的人。朝廷自然很为难,不过也不会不顾到各省。提拨各省赈捐这件事,部里正在拟章程,最多也不过提个三、五成。你那里既然已经收起两百多万银子,自己也很可以办一两件大事。”

  “是!”袁世凯这才说到他想说的话:“直隶幅员辽阔,大乱之后,门户洞开,臣打算先招募精壮,练成一支得力的队伍,分布镇扎,守住了各处要紧的地方,然后淘汰冗弱,才不至于引起变故。这笔练新军的经费,分年筹措,目前打算从赈捐中提一笔支用。是否可行,请皇太后、皇上的旨。”

  “可以!可以!”慈禧太后说:“你跟荣禄去商量。”

  接着,慈禧太后又细问他以前在小站练兵,以及在山东剿拳匪的情形。袁世凯详于前而略于后,因为虽说义和团那套装神弄鬼的伎俩,慈禧太后早已识破,但毕竟亦受过愚,听在心里,不是滋味,故而以少说为妙。

  “你手下可有好的人才?”慈禧太后问道:“想来练兵总有帮手?”

  “帮臣综理营务的,是编修徐世昌。他的见识,才干都是好的。”

  “编修?”慈禧太后诧异,“是翰林吗?”

  编修当然是翰林。但翰林有红有黑,大不相同,第一等的入值南书房,是真正的所谓“天子文学侍从之臣”,第二等的选入讲幄,加日讲起注官衔,例得专折言事;第三等的,三两年总能派到一趟差使,譬如国史馆、实录馆的文字之役等等。当然,翰林必应“考差”,不然不但出不了头,而且日子都会混不下去。

  徐世昌就是个不入流的黑翰林,凡应考差,必定落选,从未点过考官,所以慈禧太后不知其人,而皇帝是知道的。

  “徐世昌是光绪十二年丙戌的翰林。”他为慈禧太后作说明:“跟陈夔龙一榜的。笔下不怎么样,从未派过差使。”

  慈禧太后点点头,又问袁世凯:“徐世昌是什么时候到你营里的?”

  “臣在小站练兵的时候。”

  慈禧太后心想,其时的袁世凯还只是直隶臬司。翰林的身分尊贵,非有特别的缘故,疆臣不准奏调翰林,当然,翰林自愿相就,亦无不可。但爱惜羽毛的翰林,入疆臣幕府,必须府主是名督抚,而又为翰苑前辈,如曾国藩、胡林翼、沈葆桢、丁宝桢、李鸿章之流,方肯降心相从。袁世凯官不过臬司,出身虽是世家,但连学都不曾进过,徐世昌肯委屈如此,或者别有原因,其人无足深谈了。

  于是慈禧太后问到另一个人,“你保的津海关道唐绍仪,想来是洋务上的一把好手?”

  “是!”袁世凯答说:“他是故爵臣曾国藩第一批选派赴美的幼童,从小生长在美国,对洋人的政务、风俗、习性,十分熟悉。臣奉派到北洋,与洋人的交涉甚多,故而奏请以唐绍仪署理津海关道,已蒙恩准。以唐绍仪的实心任事,必不至于辜恩溺职。”

  “你要叫他格外出力才好。”慈禧太后说:“他既然从小由朝廷派到美国,完全是国家培植的人才,与别的人可不一样。”

  “是!”袁世凯答说:“臣一定剀切晓谕。”

  问到迎銮的情形,袁世凯灵机一动,想到一件事。他从保定动身南来时,唐绍仪正由北京到保定,谈到驻京各国公使,曾有一件照会致送外务部,说是两宫从正定府乘火车进京,随扈王公大臣、文武官员座车,以及装运行李的车厢,共需二百辆之多,已抽调齐全,点交铁路局道员孙钟祥。至于两宫到京的确期,请外务部先期告知,以便各国公使在京准备迎接。此事必为慈禧太后所乐闻,不管外务部曾否奏报,这时候不妨再提一提。

  于是,等将迎銮的部署,由此地谈到正定,该换火车时,乘机说道:“皇太后、皇上所御花车,由督办铁路的盛宣怀预备,其余扈从人等座车、行李车,共需车厢两百节,臣已督饬唐绍仪向各国公使交涉,调拨齐全。唐绍仪曾面询各国公使,皇太后、皇上回京,应如何恭迎?各国公使表示,先要知道大驾莅京的确期,当照会外务部询问。照目前行程,如果正定、保定各驻跸一天,本月二十五可以到京,是否照这个日期通知各国公使?请旨办理。”

  听得这话,慈禧太后又惊又喜,各国公使已预备迎驾,这个面子很可以过得去了!当时想一想说道:“外务部还没有奏上来。正定、保定总要多住一两天,准日子不能定,反正月底以前一定到京。”

  “是!臣照此通知好了。”

  “这唐绍仪很能办事。”慈禧太后用嘉许的口气说:“我还没有见过这个人,你叫他到保定来等,我要问问他。”

  “是!”袁世凯答说:“唐绍仪原该送部引见,因为乘舆在外,从权办理。臣遵谕让他即日到保定来候旨。”

  慈禧太后点点头,又说:“盛宣怀有病,不能到直隶来,他预备的火车,妥当不妥当,也不知道。你不必随扈了。明天就先回正定,替盛宣怀照料照料。”

  “是!”袁世凯立即答说:“铁路虽由盛宣怀督办,但在臣的辖境之内,臣自然不敢漠视。盛宣怀预备的花车,臣已去看过两次,现奉慈谕,臣明天赶回去再仔仔细细看一看,务期妥善,请皇太后万安。”

  “好!好!你跪安吧!有事到保定再谈。”

  袁世凯答应着,恭恭敬敬地磕头退下,随即去见荣禄,将召见的情形,细细说了一遍。只瞒着一件事,就是各国公使如何如何,因为这是无端冒功,而瞿鸿矶是外务部尚书,怕他知道了不高兴。

  然而瞿鸿矶还是知道了。因为慈禧太后问到此事,少不得转述袁世凯的话。瞿鸿矶立即电询庆王,回电说是照会已经接到,由于两宫回京确期须到保定才能决定,不必亟亟,所以此项照会不用电奏,仍照平常规矩驿递,估计日内当可到达行在。

  瞿鸿矶跟沈桂芬一样,办事勤慎谨密,是一把好手,就是气量太狭。各国公使是不是跟唐绍仪说过那些话,固可不论,但袁世凯知道了这回事,竟不告诉外务部而直接上奏,心里觉得很不舒服。于是一个找机会报复的念头,就此横亘在胸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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