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海那天,正值满月,半夜一点钟上船,子潮已过,海面异常平静,李鸿章称颂:“全是托王爷的福!”
坐的是最大的一艘定远舰,舰上最大的一间舱房,也就是定远舰管带,到德国去过的“总兵衔补用副将刘步蟾”的专舱,重新布置,改为醇王的卧室。其次一间,不是李鸿章所用,而是特为留给李莲英。专门办这趟差的天津海关道周馥,亲自领着李莲英进舱,原以为一定会有几句好话可听,那知不然!
“周大人,”穿着一身灰布行装的李莲英问道:“这间舱也很大,跟王爷的竟差不多了。是怎么回事?莫非船上的舱房,都是这么讲究?”
“那里?”周馥答道:“兵舰上的规矩,最好的一间留给一舰之长的管带,就是王爷用的那一间,再下来就数‘管驾’所用的一间,特为留给李总管。”
“李中堂呢?”
“李中堂是主人,用的一间,要比这里小些。”
“这不合适。”李莲英大摇其头,“李中堂虽做主人,到底封侯拜相,不比寻常。朝廷体制有关,我怎么能漫过他老人家去。周大人,盛情心领,无论如何请你替我换一个地方。”
周馥大出意外,再想一想,他多半是假客气,如果信以为真可就太傻了。因而一叠连声地说:“李总管不必过谦。原是李中堂交代,这么布置的!”
“李中堂看我是皇太后跟前的人,敬其主而尊其仆。我自己可得知道轻重分寸,真以为受之无愧,那就大错特错了!周大人,”李莲英说:“如果真没有地方换,也不要紧,我看王爷舱里的那间套房,四白落地,倒清爽得很,我就在那里打地铺吧!”
那怎么可以?周馥心想,那个套间是“洋茅房”,李莲英不识白瓷抽水的“洋马桶”,竟要在那里打地铺,传到舰上洋教习的耳朵里,可真成了“海外奇谈”!
当然,这话亦不便明说,无可奈何,只好答应掉换,而换那一间,却又煞费周章。照理说,他既不肯凌驾“李中堂”而上之,自然是跟李鸿章的卧舱对换。但这一来李鸿章便得挪动,必感不便,必感不快,自己的差使就又算办砸了。
想一想,只有请示办理,便请李莲英稍坐,他赶到李鸿章那里去叩门。等开门望里一看,李鸿章穿一身宁绸夹袄裤,赤足坐在铜床上,床前一张小凳子,坐的是专门从上海澡塘子里找来的修脚司务小杨。李鸿章早年戎马,翻山越岭,一天走几十里路是常事,因而一双脚长满了鸡眼,每天不是热水洗脚,细细剔理,第二天便无法走路。
见此光景,周馥也就不必再说对换的话了,“李总管一定不肯用那间舱,要换地方。”周馥说道:“我拿我那间舱给他,我自己找地方去挤一挤。特为来跟中堂回一声。”
“喔,怎么回事?”等周馥将李莲英的话,都学了给李鸿章听以后,他脸色郑重地说:“你们都记着。此人可不比安德海,从这一点上就看得出来了!”
“是!”周馥将他的话在心里默诵了一遍,请示另一事:“王爷上船的时候说,想看看东海日出,到时候要不要预备?”
“预备归预备,不必去惊动他。日出,也就是三四点钟的时候,这会儿都快两点了!何苦闹得人饥马乏?”
※※※
舰桥上布置了座位、饮食,预备醇王有兴,正好迎着旅顺口正东方向看日出。结果并无动静,醇王一直到早晨六点钟才醒。
等他一醒,李莲英已经在伺候了。醇王看他帮忙张罗,要这要那,有条不紊,竟象服侍惯了的,心里不免佩服,怪不得慈禧太后少不得他这么一个人。
一想到慈禧太后,立刻便生警觉,三品顶戴的长春宫总管,自己居之不疑地受他的侍奉,岂不是太僭越了。因而提高了声音说:“莲英,你歇歇去吧!你也是李中堂的客,不必为我费神。”
“老佛爷交代过的,让莲英侍候七爷。”李莲英说,“就是老佛爷不交代,莲英不也该在这儿伺候吗?”
“得,得!何必还讲这些礼数,你搁下吧!”
说之再三,李莲英只有歇手,但却仍旧守着他的规矩,悄悄儿肃立在门口,见到李鸿章也照样请安,一点都看不出大总管的架子。
这一天整日无事。醇王大部分的时间,坐在舰桥上看海,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航行大海,也是生平第一次乘此艨艟巨舰,因而处处觉得新奇,时时暗道“惭愧”,不懂的东西太多了。从前常批评恭王办洋务并无实效,甚至心目中以为洋人不足道,洋务不必办,也是太错了!
到了晚饭以后,旅顺已经在望,九点多钟,定远舰进港,码头上灯笼火把无其数。等醇王坐小船登岸,旅顺守将四川提督宋庆,身穿黄马褂,头戴双眼花翎,率领属下将官,已在道旁跪接。时候不早,为了让醇王得以早早休息,一切繁文缛节,概行蠲免。宋庆到行辕请过安,立即回营,连夜作最后的检点,预备校阅。
第二天一早,醇王身穿黄行装,上罩五爪金龙四团石青褂,头戴三眼花翎宝石顶的凉帽。这天有小雨,所以又披一大红羽纱的雨衣。先坐红幨洒金的明轿到校场,然后换乘特地从京师运来的一匹菊花青大马,在震天的号炮和乐声之中,到演武台前下马。
等宋庆禀报了受校人数,随即开始校阅。先看阵法,次看射鹄,弓箭换成洋枪,乒乒乓乓,热闹得很。醇王拿千里镜照着靶子,红心上的小洞,密如蜂窝,足见“准头”极好。
醇王极其高兴,传谕赏银五千。
回到行辕,召见将领,少不得还有一番慰勉。吃过午饭,接见洋人,一个是英国海军出身的琅威里,现在受聘担任北洋水师“总巡”;一个是德国人汉纳根,专责监修炮台。这两名“客师”事先曾受到教导,亲王仪制尊贵,接见之时,洋人虽不须磕头,但并无座位。不过醇王颇为体恤,不让他们站立太久,略略问了几句话,便“端茶碗”送客了。
第二天校阅海军。演武台搭在旅顺港口左面黄金山上。口外已调集八艘兵舰,北洋的定远、镇远、济远三铁甲船,超勇、扬威两条快船,以及属于南洋,由福建船政局所造开济、南琛、南瑞三战船。先是演习阵法,前进后退,左右转弯,八船行动如一,醇王赞赏之余,不免困惑,便开口相问了。
“海面如此辽阔,八条船的行动这样子整齐,是怎么指挥的呢?”
这话是向李鸿章发问的,他便转脸向北洋水师大将,天津镇总兵丁汝昌说道:“禹庭,你跟王爷回话。”
“回王爷的话,白天是打旗,叫做‘旗语’,晚上是用灯号。”
“喔,那么由谁指挥呢?”
“是旗舰,今天是用镇远做旗舰。”
“旗舰又由谁指挥呢?”
这话颇难回答,李鸿章却在旁从容答道:“今天自然由王爷指挥。”
“嗯,嗯。”醇王问道:“也是用旗号传令吗?”
“是的。”
“那么,我来试一试。”醇王指着洋面说,“现在的阵法好象是‘一字长蛇阵’,能不能改为‘二龙抢珠’的阵法?”
丁汝昌当即遣派一只汽艇,追上旗舰,传达命令。镇远舰上随即打出旗语,首尾衔接的一条“长蛇”,渐化为二,以双龙入海之势,分左右翼向黄金山前集中,鸣炮致敬。
这下来便是最紧要的一个节目:“轰船”。事先拖来一艘招商局报废的旧船,作价卖给北洋衙门,作为靶船,桅杆特高,上悬彩旗;此外还有大小不等,飘浮在海面的许多目标。一声令下,首先是海口东西两面山上的十二座炮台,一齐发炮,参差交叉,织成一道炽烈的火网,将入口的海道,完全封锁。接着是二品衔道员刘含芳所管带的鱼雷艇打靶,但见海面激起一条条白色的水纹,如水蛇似地,窜得极快,遇着浮标,轰然爆炸。片刻静止,海面上已浮满了散碎的木片什物。醇王对此印象特深,觉得气势无前,实在是破敌的利器。因此,乘回帐房休息之时,便问李鸿章:“北洋的鱼雷艇,现在有几条?”
“只有五条。”
“五条?”醇王讶然,“看样子倒象有几十条似地。”
“海面辽阔,防护南北角,总得有一百条鱼雷艇才够用。”
“一条要多少银子?”
“总在四、五万之间。”
“照这样说,造一条铁甲船的钱,可以买四、五十条鱼雷艇?
“是!”
“这可以好好筹划一下,不过花两条铁甲船的钱,就可以让敌船望而却步,很划得来啊!”
“王爷明鉴。”李鸿章答道,“钱自然要紧,人也要紧。有那么多鱼雷艇,没有那么多人,依然无济于事,所以设学堂也是当务之急。等王爷回天津,想请驾去看看武备、水师两学堂。”
“好!我一定要看。”
“此刻,请王爷出帐,看铁甲舰‘轰船’。”
等醇王重登黄金山上的演武台,南北洋八艘战船已布好阵势,分东西两面排开,头南尾北,炮口都对准了靶船。而发号司令的丁汝昌,却站在演武台上,等醇王坐定便请示:
“是否即刻飞炮”
“放吧!”
于是,台前旗杆上一面金黄大旗,冉冉上升,升到顶端,只听隆隆巨响,硝烟迷漫,波飞浪立,炮火都集中在一处。轰过一盏茶的工夫,炮停烟散,那艘靶船的桅杆彩旗,早已不知去向,海面上布满了碎片油渍。如果这是一艘法国兵舰,就算轰沉了。
醇王得意非凡,转脸向持着长旱烟袋,侍立一旁的李莲英问道:“你都看见了?”
“是!”
“回去跟皇太后回奏,海军办得不错!很值得往这上头花钱。”醇王又说:“旅顺是北洋的门户,门户守得严,京师稳如泰山。请皇太后放心!”
李莲英只诺诺连声,不多说一句话,那个恭顺小心,谨守本分的样子,使醇王在满意之余,略有些诧异,疑心平时听人所说,甚至是醇王福晋所说,皮硝李如何怙权弄势,都不免见闻不确,言过其实。至于北洋衙门及直隶总督衙门办差的官员,看在眼里则无不大出意外。他们心目中的李莲英,即令不是法门寺中的刘瑾,也该是连环套中的梁九公,再有个现成的例子就是安德海。畿辅的文武官员,颇有亲眼见过安德海当年经通州、天津沿运河南下的那种气派、势焰的,两相比较,更使人难以相信李莲英是慈禧太后面前的说一不二的大总管。
却也有极少数的几个人,正因为他如此,反而格外重视。
其中之一就是李鸿章。他找个空召来亲信,有所嘱咐。
李鸿章有各式各样的亲信,办这类差使的是周馥与盛宣怀,他对这两个人说:“我跟你们说过,此人不比安德海,要好好留神。这两天看起来,越有深不可测的样子,总得要想法子摸摸底才好。”
“太监总是太监,没有个不喜欢戴高帽子的。不过,有人喜欢明戴,有人喜欢暗捧。”周馥很起劲的说,“我就不相信,收他不服。”
“收服?”李鸿章摇摇头,“谈何容易!你不可自信太甚。”
“我不敢!”周馥欠身答道,“我也只是替中堂尽做主人的礼数。人非木石,又是这样熟透世故的人,不能无动于衷。”
“光是尽东道主的礼数,是不够的,要办事才行!”李鸿章说,“他远涉风涛,还委屈戴个六品顶戴,必有所为。难道醇王还少人照料,上头特意派他来伺候?不会的!”
“中堂剖示,一针见血。”盛宣怀接口说道,“皇太后派他来,必有指示,我想不如探探他的口气,皇太后倘有‘传办事件’,北洋能够量力报效,让他能顺顺当当交差。以后一切,就都好办了。”
“这是要的!”李鸿章点点头说:“你就去一趟吧!”
于是在旅顺事毕,航向烟台途中,盛宣怀便尽量找机会跟李莲英接近。他们素有交往,而直接见面的机会不多,加以李莲英有意要避嫌疑,几乎寸步不离醇王左右。遇到醇王要休息时,便避入护卫起坐的房舱,大小官员想要单独见他一面,真个难如登天。
然而,盛宣怀亦不是没有收获。李莲英虽见不着面,却跟他随带的苏拉打上了交道。这个苏拉名叫瑞锦山,其实是李莲英的耳目。当然,为人很厉害,是不消说得的。
因此,盛宣怀拉关系“套近乎”的用意,在他洞若观火,好在他的身分比他主人差得太多,无人注目,所以不妨就势借势,跟盛宣怀接近。然而,有其主,必有其仆,在盛宣怀面前,他亦不敢平起平坐,并且口口声声“盛大人,盛大人”,叫得恭敬而亲热。
头一次是结识,彼此都不便深谈,不过周旋尽礼而已,但从烟台回天津,情形就不同了。醇王在天津要查阅炮台,看操看学堂,一共有五天的勾留,不但时间从容,而且盛宣怀在天津有公馆,招邀到私寓欢叙,便可以避人耳目,无话不谈了。
那天是由盛宣怀口头邀约到家吃晚饭。可是过午不久,便派车将瑞锦山接了来。主客都是便衣,又是在起坐的花厅中相见,因而少了许多拘束,由此行的见闻谈起,很快地谈到了李莲英。
“锦山,”盛宣怀很亲切地喊着名字,是那种旧友重逢的语气,“你跟李总管几年了?”
“九年。”
“九年?那是……在李总管刚进宫不久,你就跟他了。难怪他拿你当亲信。”
“也不敢说是李总管的亲信。不过,有什么事,他总是对我说就是。”
“这样说,你也天天进宫?”
“是的。”
“那么,皇太后也是天天见的罗?”
这些地方,就见得瑞锦山有分寸,不敢瞎吹:“我们那到得了老佛爷跟前?”他说,“就是有顶戴的人,不奉呼唤,也不敢走过去呀!”
“说得是!”盛宣怀用关切的声音说:“皇太后就相信李总管一个,不定什么时候召唤,从早到晚侍候在那里,真要有龙马精神才对付得下来。”
“是!不要说李总管,就是我们,也够受的。”瑞锦山说,“御药房倒多的是补药,不过性子热,也不敢乱吃。”
提到补药,盛宣怀立刻就向侍候倒茶装烟的丫头说:“你进去问一问姨奶奶,上个月法国领事送的葡萄酒还有几瓶?都拿来!”
“说葡萄酒活血,是不是?”瑞锦山问。
“对了!这种酒养颜活血,药性王道,常服自有效验。不过,法国的葡萄酒也跟我们的‘南酒’,要出在绍兴才好那样,得是内行才知道好歹。”
“凡事都一样,总要请教内行才有真东西。”瑞锦山说,“遇着假充的内行,瞎撞木钟,花了钱还受气。”
盛宣怀心中一动,细细体味他的话,似乎在暗示门路独真,如果搭得上话,花几万银子,弄一任上海道当当,倒真不坏。
就这沉吟之际,丫头已来回报,酒还剩下六瓶。盛宣怀叫分做两份,一份四瓶送李莲英,另一份两瓶送瑞锦山,“你不要嫌少!原是不值钱的东西,只是眼前不多。”他说,“等我托法国领事多买它几箱,一到就送进京去。府上住那里?”
“我住在后门。”瑞锦山说了地址,盛宣怀亲自拿笔记了下来。
“宫中也用外国酒不用?”
“有的。一种‘金头’,一种‘银头’。”
这一说将盛宣怀愣住了,他亦颇识洋酒之名,却再也想不出“金头”、“银头”是什么酒?
“为这两种酒,还闯一场大祸。洋玩意真不是东西!”
盛宣怀越发诧异,必得追问:“怎么会闯大祸?”
“是去年八月半,老佛爷在瀛台赏月,一时高兴,叫拿法国公使进的酒来喝。瓶塞一开,只听“砰’的一声响,好大的声音,吓得皇上脸色都变了!”
“原来惊了驾,糟糕!”
“这还不算糟!一声响过,酒象喷泉似地往外直涌,溅得大公主一身都是。小太监急了,拿手去捂瓶口,越捂越坏,白沫乱喷,搞得一塌糊涂。老佛爷这下可真动了气了!”
“这小太监呢?当然倒了霉?”
“倒霉倒大了!一顿板子,打得死去活来,不是大公主心好,替他求情,只怕小命都不保。”
盛宣怀明白了,所谓“金头”、“银头”,原来是香槟酒。不过不必逞能,为瑞锦山说破,只问:“那以后呢?还喝这两种酒不喝?”
“自然要喝。”
“要喝不又要闯祸了吗?”
“不会了。请教高人,得了个窍门,先把瓶口的金银纸包封取下来,再拿钉书用的钻子在瓶塞上钻个洞,酒气放光就不碍了。”
这真是匪夷所思的“妙计”!盛宣怀笑道:“这一着真高!
可那位‘高人’是谁呀?”
“内务府的立大人。”
“原来是立豫甫!”盛宣怀点点头说,“也只有他想得出。”
“立大人还说,这种酒,规矩是要听那一声响声。不过咱们中华大邦,跟夷情不同。他也是怕惊了驾,不敢进这种酒。”
“亏得是法国公使进的。”盛宣怀说,“如果是立大人进的,只怕他也要倒霉!”
“那还用说!就算老佛爷不追究,挨了板子的可记上进酒的人的恨了。”
这算是让盛宣怀学了一次乖。不由得想起乾隆年间有人进贡上好的徽墨,“万寿无疆”四个金字,磨到后来变成“万寿无”,进墨的人,竟因此严谴。以后进献新奇珍品,务必考虑周详,不然弄巧成拙,关乎一生富贵得失。
也就因为有此警惕,便格外要打听宫中的事事物物。主人虚心求教,客人正好卖弄,宾主谈得十分投机,直到听差来请入席,方始告一段落。
坐上饭桌,换了话题。这时候该瑞锦山向盛宣怀有所打听了,先是问北洋衙门聘请客卿的薪水,接下来问到北洋所收“海防捐”的实数。谈来谈去是钱,盛宣怀自具戒心,不尽不实地敷衍着。
瑞锦山也很厉害,耐着性子套问,提到购船经费,终于问出花样来了。
“咱们跟外国买船,也是给现银子吗?”
“不是!”盛宣怀说,“要买英镑汇了去。”
“到那儿去买啊?”
“那家外国银行都可以买。不过总是请教汇丰银行。”
“为什么呢?”瑞锦山问,“莫非跟汇丰银行买,可以少算一点儿?”
“不!镑价是一律的,逐日行情不同,是高是低,都看外国电报来挂牌。”盛宣怀答说:“至于专跟汇丰银行买镑,是因为海军经费存在汇丰银行生息,买镑只要转一笔帐,可以省许多手续。”
从这几句话中,瑞锦山知道了两件事:一件是北洋有款子存在汇丰,一件是镑价的行情,逐日不同。这跟银价与钱价一样,有时银贵钱贱,有时钱贵银贱,如果贵进贱出,就是吃亏,否则便占了便宜。
懂了这个道理,瑞锦山发觉其中大有讲究,“盛大人,”他很谦虚地说,“这我可要跟你老叨教了。镑价行情,既然有高有低,那么买镑是该趁低的时候买,还是趁高的时候买?”
“自然是趁低的时候买。”
“如今是高是低?”
“如今算是低的。”
“既然镑价低,就该多买一点儿搁在那里,反正是要用的。
盛大人,你说是不是呢?”
一句话将盛宣怀问住了,心里不免失悔,不该将洋务上的诀窍,轻易教人。虽然这笔购船的经费不由自己经手,但自己经手过别样向外洋购料的经费,买镑总是低价高报,而外汇牌价,不用跟银行查询,申报上每天登得就有,倘或调帐彻查,弊窦立见,那时要弥补解释就很难了。
这样转着念头,竟忘掉应该答话。瑞锦山见他发愣,知道自己的话是问在要害上,笑笑说道:“盛大人,我是瞎琢磨,问得大概不在理上。”
“不,不!”盛宣怀这才想起,还该有句话回答:“如果是自己做买卖,照你的办法,一点不错。不过公家的事,又当别论。什么时候该买镑汇出去,要看咱们驻外国的钦使,什么时候来电报?早汇了去,人家也不肯收的。”
最后一句话不但成了蛇足,而且成了骗小孩的话。彼此交易,买方愿早交款,卖方岂有不收之理?瑞锦山阴恻恻地一笑:“洋人买卖的规矩,跟咱们不一样。”
这一笑,笑得盛宣怀很不自在,不过他的脸皮厚,不会出现惭色,定定神答道:“洋人做买卖,一切照合同行事,迟了不行,早了也不行。再说,既然是拿银子存在汇丰生息,早买了镑,白贴利息,也不划算。”
这番掩饰,总算言之成理,再看他从容自若的神态,瑞锦山倒有些疑惑自己的想法,似乎不见得对,因而丢下不谈,换了个话题。
“外国银行的利息怎么样?”他问,“是不是比咱们的银号钱庄要高一点儿?”
“也不见得。”盛宣怀学了个乖,不肯透露确数,“而且存的是活期,比定期的更低。”
“既然如此,贪图什么呢?”
“贪图他靠得住。还有一层好处……。”话到口边,盛宣怀突生警觉,真所谓言多必失,心中悔恨不迭。
然而漏洞已经出现,瑞锦山当然捉住不放,“什么好处?”
他说:“盛大人也教教我!”
逼成箭在弦上之势,盛宣怀无法闪避,转念一想,教他一个乖也好,便放低了声音说:“洋人做买卖有样好处,最看重主顾。譬如说,你有款子存在他那里,不但靠得住不会倒,而且有人去查,他们也不肯透露的。”
“这就是说,谁有款子存在他们那里,除了本主儿以外,没有人知道?”
盛宣怀一拍掌说道:“对了!锦山,你行!一点就透。”
“这……,”瑞锦山有些不大相信,“奉旨去查也不行?”
“是的。”
“那不成了抗旨了吗?”
这话说得严重了,盛宣怀有些不安,“不是这么说,不是这么说!”他赶紧摇手,“外国银行,自有他们国度的公使管辖。咱们皇太后的懿旨行不到他那儿,就谈不到抗旨。”
“这么说……。”瑞锦山也缩住了口,他本来想说:“盛大人总也有款子存在外国银行?”这话要说出来,可能会搞成不欢而散,大可不必。
话虽未说,意思已明明白白地显在言外,盛宣怀当然不会追问,但很想解释,自己并无存款在外国银行。转念一想,这样说法,就如俗语所谓“越描越黑”,是很傻的事。
宾主之间,开始出现了沉默。因为一直谈得很起劲,忽然有话不投机的模样,彼此都觉得难堪,也都觉得该打破这一难堪的沉默。
“锦山……。”
“盛大人……。”
两个人是同时开口,也都同时停住,“锦山,”盛宣怀让客:“你有话先说!”
“盛大人,我再想跟你老叨教,跟外国银行借款行不行?”
“当然行!不过要看什么人借。”盛宣怀低声说道:“锦山,是不是你想用钱?”
瑞锦山心中一动。照此光景,只要自己开口,几千银子可以稳稳到手,如果打李莲英的旗号,十倍于此的数目,也是手到擒来。
他的念头尚未转定,盛宣怀却又开口了:“如果你想用钱,我可以替你想办法,不用花利息。”
“怎么呢?”
“你要用钱,想来不会多,无非万儿八千,我想法子在那里替你挪一挪。电报局在外国银行里也存得有款子,利息很微,算不了一回事,我替你垫上就是。”
瑞锦山恍然大悟,其中还有官款私借的花样。而且盛宣怀的口气甚大,“万儿八千”还说不多,那么多则就是以十万计了。
“多谢盛大人!”瑞锦山站起来请个安:“等我要用的时候,再来求盛大人。今儿打搅不少时候,该告辞了。”
※※※
醇王是四月二十六回京的。不过早就电奏在先,要五月初一才能复命,因为此行带回许多船舰、炮台、船坞的图说,尚待整理进呈,同时十几天巡行数千里,见闻极多,关于大办海军应兴应革事项,亦须通盘筹划,至少要有三四天的工夫,才能毕事。
不过醇王巡视的经过,慈禧太后不待他复命,就已明了,因为李莲英亦须复命。照他的看法,办海军根本不须那么多钱,尤其养船的费用,可以大事撙节。此外也谈到北洋衙门气派之大,以及北洋官员薪俸之优,言下颇有不平之意。
这自然有些过甚其词,他的意思是要迎合慈禧太后早就存在心里的一个想法:与其让你们胡花,不如我自己来花。果然,慈禧太后当时就作了一个决定:早日降懿旨宣示归政,这也就是决定催促醇王将该兴修的禁苑工程,早早完工。
五月初一清早,醇王的复奏递到,共是一折一片。奏折中陈述察度北洋形势、应建海军规模及练兵选将,首重人才,所以军事学堂,必须推广的大概情形。附片是密保得力的海陆将领,文武人员。慈禧太后看得很仔细,印证了李莲英的陈述,对于北洋的全盘情势,已了然于胸了。
召见之后,自然有一番奖勉。然后听醇王口述看操的情形。他拙于口才,一件很热闹的事,讲得索然无味,远不如李莲英的刻画,来得生动。然而,慈禧太后不便打断,耐着性子,听他讲完,方始问道:“海军不过刚刚开办,照你这一次去看的情形来说,将来还得要有大把银子花下去。怎么样筹款,你跟李鸿章谈过没有?”
“这是一定要谈的。办法是有几个,不过一时似乎还不宜明示。”醇王答道:“海防新捐,限期将到,看来一定要展限。”
“可以。”慈禧太后答道:“这不妨早早宣示。”
“回皇太后的话,目前因为限期将到,直隶报捐的人很踊跃,如果宣示过早,大家一定会观望,对北洋的入款,大有关系。”
“嗯!嗯!那就慢慢来再说。”慈禧太后又问,“除了户部在筹划的办法以外,你们还谈出点儿什么生财之道?”
“李鸿章有几句话说得不错,海军是国家的海军,北洋的安危,不仅关系京师,也关系海内,所以办海军应由各省量力筹款,由海军衙门通筹运用。这话在眼前似乎言之过早,等将来正式建军的时候,再请旨分谕各省照办。”
“既然还早,就不必去谈它了。”慈禧太后问道:“李莲英这次跟你出去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不守规矩的地方?你可别瞒着我!”
“臣不敢瞒,也没有什么好瞒的。李莲英这趟跟臣出去,他的行动举止,实在是臣想不到的。”
不待慈禧太后动问,醇王便大赞李莲英如何守规矩,知分寸,尤其是谢绝外客,苞苴不入,那种操守,着实难及。因此,大小衙门的官员,对他不但佩服,而且敬重。
醇王是由衷地赞扬,情见乎词,一无虚假,最后当然归结到“颂圣”上面,说北洋官员的议论,无不敬仰皇太后知人善任,法度严明,所以派出去的太监,才会这样守法尽礼。
这对慈禧太后来说,当然是极好的恭维,同时也觉得李莲英确是可以充分信任的。不过她心里虽很看重此事,表面却颇淡漠,听醇王很起劲地说完,只答一句:“他能懂规矩,就算他的造化。”接下来便谈到拆迁北堂之事。
拆迁北堂的交涉,进行得很顺利。敦约翰不负使命,说动了教皇,同意拆迁,电示教廷驻北京的代表樊国梁,回罗马面商移堂的办法。
这是三月底的事。李鸿章接到敦约翰的电报,便托天津海关税务司德璀琳,邀约樊国梁到天津会商。移建的地点,原有成议,是在西安门大街路北的西什库地方。这西什库又称西十库,明朝在这里设甲、乙、丙、丁、戊、承运、广盈、广惠、广积、赃罚等十库,专贮丝绢、颜料、油漆之类的什物,及抄家没入官府的赃物。入清以后,西什库归内务府接收,曾经三十多年的封锢,到康熙年间,才略加清点。其地荒僻,而十库所贮,久成废物,所以内务府一向弃置不问,正好用来供北堂迁移之用。
照最初所许的条件,朝廷不但要另拨建堂之地,而且要照原来的式样,代为兴建。而户部及内务府造办处,都不愿承办这一工程,因为价钱不好开,照实开报,相形之下会显得正在兴修的三海工程,过于虚冒虚滥。如果照一向承办宫宛工程的例规来开,这样一座大教堂,工价算它五十万银子也不为过,又那里来的这笔巨款?而况有洋人参预,事事过问,处处顶真,最后必是好处不曾落到,麻烦多得不可胜言,因而都敬谢不敏,推托之词只有一句:“洋房不会造,天主教堂更不会造。”
这样就只好折价,让天主教自己去造了。李鸿章要跟樊国梁蹉商的,主要的就是折价的多少。而在谈钱之先,还有件更要紧的事,先要说妥,就是北堂的钟楼,高达八丈四尺,俯瞰禁苑,十分不妥。文宗在日,对此耿耿于怀。同治年间,亦曾多次交涉,希望北堂将钟楼拆低而一直不得要领,此刻迁堂,自然力戒前失。李鸿章以极坚决的态度告诉樊国梁,为了风水的关系,西什库新堂的钟楼,以五丈为度,断断不准高出屋脊。
原来以为樊国梁必有难色,那知他竟一口允诺照办。李鸿章喜出望外,对于折价的数目,手便松了,而樊国梁的本意,亦是拿这个让步,换取实益,所以李鸿章一许二十万,他意犹不足,一直加到三十万,仍旧要再添五万。
就在这时候,醇王到津,李鸿章向他请示,照三十五万两定议,订立了合同五条。
醇王此刻要面奏的,就是五条合同的内容。他特别提到第五条,规定北堂所收集的“异方珍禽异兽”,一切古董,以及传教唱诗所用的风琴、喇叭等等,经李鸿章力争,樊国梁终于不得不答应,“全数报效”,载明在合同以内。这些东西,价值不赀,折算扣除,给价实在不到三十五万银子。
“总而言之,这一次仰赖皇太后的鸿福,交涉极其顺利。避过法国,直接跟教廷接头,这个宗旨,定得很高明。”醇王很兴奋地说,“国运否极泰来,如今军事、洋务,都有起色,臣与李鸿章内外支持,勉图报称,总算有了一点结果。不过,臣的才具短,总要求皇太后时时教诲。”
听了醇王这番表功的话,慈禧太后少不得有一番嘉勉,然后又将话题拉了回来:“北堂什么时候迁移呢?”
“从明年正月初一起,以两年为限,迁移完毕。”醇王答道:“新堂地基,预备十一月里交,动工要在明年,因为今年西北方向不宜破土。”
“风水是要紧的。”慈禧太后急转直下地问:“北堂迁移,已经定议了,那么三海工程什么时候可以完呢?”
“这……,”醇王迟疑着,“要看工款来得是不是顺利?”
“这话我就不明白了!如果工款来得不顺利,工程就搁在那儿,老不能完工了?”
话中有责备之意,使得醇王微感不安,急忙答道:“臣所说的顺利不顺利,也不过进出几个月的工夫。三海工款总计一百八十多万,责成粤海关筹一百万,是个大数,到现在为止,报解到京的,不过十几万。眼前要发放的,就得三十多万。欠下商人的款子,工程就不便催,因为内务府催工程,商人就要催款。臣估计至迟明年冬天,总可完工。”
“刮西北风的时候,就得回宫了,明年冬天完工,不就等于后年夏天完工吗?”
醇王心想不错,历来的规矩,春秋驻园,夏天如果不是巡幸热河,也是住园,唯有冬天在宫里。三海工程在冬天完工而不能用,闲置在那里,反要多花人工费用,细心照料,这是什么算盘?
转念到此,不假思索地说了一句:“臣准定催他们明年夏天完工。”
“那还差不多!”慈禧太后的声音和缓了,“可是,催工就得催款,那又怎么着呢?”
“臣尽力张罗就是。”
“你也不必太劳神!”慈禧太后体恤地说:“北洋不是有款子存在外国银行生息吗?先提三十万来用好了。”
“那笔款子,是要付船价的……。”
“怕什么?”慈禧太后不耐烦了,抢白的声音很大,“等粤海关的款子一来,不就归上了?上百万银子搁在洋人那里,不但生不了多少息,说不定还给人挪用了呢!”
醇王不知道慈禧太后的话是有根据的,只当指责海军衙门有人挪用造船经费,极力申辩,决无其事。慈禧不便透露消息来源,只说了句:“外面的事你不大明白,照我的话做,没有错儿。”
醇王自然不敢违拗,行文北洋衙门,借款三十万两。李鸿章接到咨文,大为高兴,因为预定向英德两国订造的四条铁甲快船,本有二百四十八万两银子,存在汇丰银行,陆续结汇兑付,现在还剩一百万两,原可够用,那知驻英驻德的公使刘瑞芬、许景澄一再来电,不是增添设备,就是材料涨价,要求增加款项,计算之下,还差八十万两。正愁着无法启齿时,有此一道咨文,恰好附带说明,解消了一大难题。
不过三十万两却还一时不能解京,当初与汇丰订约时,有意留下腾挪的余地,规定提银在一万两以上时,须早一个月通知。所以这笔款子,要到六月中旬才能解送海军衙门。
※※※
六月初五,皇帝奉慈禧太后移居宁寿宫,因为三大殿及东西六宫各处的沟渠,要彻底修理之故。宁寿宫在大内最东面,乾隆三十七年开始兴修,预备归政以后,作为颐养之处,一直修建了十四年才落成。占地约当整个内廷的四分之一,其中规模,完全仿照内廷各正宫正殿。大门名为皇极门,二门名为宁寿门,等于乾清们,门内皇极殿,规制如乾清宫,殿后的宁寿宫,跟坤宁宫一样,也有祭神煮肉的大锅,吃肉的木炕以及跳神的法器等等。
宁寿宫后门是一条横街,正中一门叫做养性门,门内养性殿,跟养心殿相仿,所不同的是有奉佛的塔院与坐禅之处,现在作为皇帝的寝宫。
慈禧太后所住的是乐寿堂,在养性殿之后,原是高宗的书斋。此外还有三友轩、颐和轩、随安室、如亭、导和养素轩、景祺阁等等亭台楼阁。景祺阁之后,就是宁寿宫的后门贞顺门,有三间宽的一个大穿堂,还有一口极深的井,井水甘冽非凡。
这座宫触发了慈禧太后的许多想象,一几一椅,一草一木,都使她想到,是当年高宗归政后,盘桓摩挲过的。八十多岁的太上皇,五代同堂,五福骈臻,虽说是天下第一位福气人,然而头童齿豁,想玩也玩不动了。不如及今未老,早早归政,可以多享几天清福。
因此在移居宁寿宫的第六天,便打定了主意,这天召见醇王,特地传谕,皇帝也入座。
这是极大的例外。由于醇王与皇帝是父子,礼节上有所不便,所以召见醇王时,皇帝向不在座。这天忽然在养心殿相见,醇王一时有手足无措之感,不过稍微想一想也就不碍,皇帝虽坐在御案之前,而慈禧太后却坐在御案之后,醇王跪在儿子面前,只当跪在慈禧太后面前就是了。
“皇帝今年十六岁了,书也读得不错。”慈禧太后说道:
“我想明年正月里就可以亲政了。让我也歇一歇。”
醇王大为诧异,不知道慈禧太后怎么想了一下,会有此表示?
这是不容迟疑的事,醇王立即跪了下来,高声说道:“请皇太后收回成命。”然后便一面想理由,一面回奏:“时事多艰,全靠皇太后主持,皇帝年纪还轻,还挑不起这副担子。再说,学无止境,趁现在有皇太后庇护,皇帝什么都不用烦心,扎扎实实多念几年书,将来躬亲庶务,就更有把握了。照臣的想法,皇帝亲政,至早也得二十岁以后。请皇太后为社稷臣民着想,俯从所请,想来皇帝亦感戴慈恩。”
他说到一半,就已想到了一个主意,所以膝行而前,接近皇帝,此时便拉一拉龙袍,指一指地上,示意皇帝跪求。
皇帝正在困惑疑难之中。慈禧太后的宣示,在他亦深感意外,然而他并未想到应该请“皇额娘”收回成命。从小养成的习惯,凡有慈命,只知依从。所以听慈禧太后说要归政,心里惴惴然、茫茫然地有些着慌,怕自己一旦亲裁大政,不知如何下手?
等听见醇王的回奏,才知道自己错了,但却不知应作何表示?现在是明白了,要跪下来附和醇王的说法,力恳暂缓归政。
于是他站了起来,转身跪在御案旁边说道:“醇亲王所奏,正是儿子心里的话。儿子年轻不懂事,社稷至重,要请皇额娘操持,好让儿子多念几年书!”说完,磕一个头,依然长跪不起。
“你年纪也不小了!顺治爷、康熙爷都是十四岁亲政。”慈禧太后转过脸来,对醇王说:“垂帘本来是权宜之计。皇帝成年了,我也该歇手了。你们也要体谅体谅我的处境才好。”
“皇太后的话,臣实在汗颜无地。总是臣下无才无能,这几年处处让皇太后操心。目前政务渐有起色,正是由剥而复的紧要关头,总要请皇太后俯念天下臣民之望,再操持几年。”
“我的精力亦大不如前了。”慈禧太后只是摇头,“好在皇帝谨慎听话,如果有疑难大事,我还是可以帮他出个主意。至于日常事务,皇帝看折看了两三年,也该懂了。再有军机承旨,遇到不合规矩的地方,让他们仔细说明白,也就错不到那里去的。总而言之,这件事我想得很透彻。你跪安吧,我找军机来交代。”
醇王无法再争,他为人老实,亦竟以为无可挽回,所以一退出养心殿,立即关照太监分头请人,御前大臣伯彦讷谟诂与克勤郡王晋祺,庆王奕劻和三位师傅翁同龢、孙家鼐、孙诒经到朝房来议事。
被请的人到了五个,伯彦讷谟诂已经回府。醇王说知经过,问大家有何意见?两王面面相觑,因为不知道醇王的意思如何,不敢有所表示。翁同龢却是看事看得很清楚,为醇王着想,应该再争,所以开口说道:“这事太重大!王爷应该带领御前大臣,跟毓庆宫行走的人,见太后当面议论。”
“很难!”醇王答道,“皇太后的意思很坚决。且等军机下来再说。”军机只来了一个礼王世铎,一进门手便一扬,不用说,上谕已经拟好了。
“没有法子!”世铎苦笑着,“怎么劝也不听,只好承旨,已经请内阁明发了,这是底稿。”
于是传观上谕底稿。亲政的程序是仿穆宗的成例,以本年冬至祭天为始,躬亲致祭,亲政典礼由钦天监在明年正月里选择吉期举行。
“事情要挽回。”翁同龢看着醇王说,“请王爷跟军机再一起‘请起’,痛陈利害,务必请皇太后收回成命。”醇王踌躇着,无以为答,迟疑了一会才说:“养心殿的门,怕都关了。算了吧,另外想办法。”
“莱山倒有个主意,”礼王说道,“上一个公折,请皇太后训政。”
这是仿照乾隆内禅以后的办法,凡事禀承慈禧太后的懿旨而行。庆王奕劻首先表示赞成:“这个办法好。”
“我看亦只有这个办法了。”醇王说道:“上公折先要会议,明天总来不及了,后天吧!”
翁同龢认为请皇太后训政,不如请暂缓归政,比较得体,但已经碰了两个钉子,不便再开口。回家以后,通前彻后想了一遍,决定另外上折。
※※※
在适园,醇王亦在召集亲信密商,应该单独上折。情势很明显的摆在那里,皇帝亲政,一切都不会变动,唯一的例外就是醇王,再不能象现在这样从海军管到三海的工程了。
因此,归政的懿旨,亦可以看作不愿醇王再问政事的表示。果真如此,自己就不宜奏请暂缓归政,但皇帝一亲政,要将所有的差使都交了出去,亦实在有些不能割舍。平生志向,就是步武祖宗,恢复入关之初的那一番皇威雄风,如今海军刚办,旗营亦正在彻底整顿,正搞得兴头的当儿,倒说因为儿子做皇帝,裁决大政,反不畅行平生之志,想起来实在不能甘心。
他只是不甘心,而跟他办事的却是不放心。第一个就是立山,得到消息,如见冰山将倒,忐忑不安。很想找到李莲英探一探底蕴,却又因宫门已经下锁,无法交通,唯有赶到适园,见了醇王再说。
※※※
醇王刚找了孙毓汶、许庚身在商议如何上折?听得侍卫传报,立山来见,倒提醒了他一件事,海军衙门的经费,好些移用到三海工程上去了,一旦交卸,这笔帐如何算法?
“我不瞒你们两位,海军经费借给奉宸苑的不少,这些帐目不足为外人道。总要想个办法,不能让皇帝为难才好。”
醇王拙于言词,但这最后一句话,却说得似拙而巧。他的意思是,修园移用海军经费,底细如为外界所知,必有言官说话。而这是奉懿旨办理,皇帝既不能违慈命论究其事,又不能不理言官的纠参,岂不是左右为难?
孙毓汶和许庚身默默交换了一个眼色,然后是许庚身开口:“最简捷的办法,莫如王爷仍旧管海军。说实在的,亦真非王爷来管不可,不然有那位能凌驾李中堂而上之?”
“星叔说得是!”孙毓汶附和,“王爷无须避此小嫌。”
“嫌是不小。”醇王说道,“似乎不能自请,过天我的折子一抄发,字面上不好看。”
“那容易。”许庚身立即接口,“加一个附片好了!原折发到军机,把附片抽下来,不发抄就是。”
醇王想了一会,表示同意:“那就费两位的心了,就请在这里替我拟个稿子。附片上只说等海军办成一支就交卸。”
“请星叔命笔。”孙毓汶说,“我已拟了个王公大臣的公折,怕思路撇不开,意思犯重了倒不好。”
“那一位都可以。”醇王起身说道,“失陪片刻,去去就来。”
醇王抽身到别室去接见立山。一见面先就告诉他,决定在亲政以后,仍旧掌管海军。这是颗定心丸,立山松了口气,神态顿时不同,脑筋也很灵活了。
“原该如此。不过我倒要请示七爷,将来一切工程上的事务,到要请旨办理的时候,是跟皇太后请旨,还是跟皇上请旨?”
“啊!不错。我倒没有想到。”醇王失声而言,“我自然不能跟皇帝请示。”
“尤其是宫里的事,更应该跟皇太后请旨。”立山紧接着他的话说,“这就好比人家大家一样,少爷成年了,自然要接管外事,不过大小家务,总得听老太太的。七爷,你说我这比方呢?”
比方得一点不错。醇王想起小时候的光景,那时的老太后是仁宗的侧福晋钮祜禄氏,仁宗即位,封为贵妃。宣宗的生母孝淑皇后,嘉庆二年驾崩,太上皇以敕令命钮祜禄氏继位中宫。宣宗即位,尊为恭慈皇太后。这位太后风裁整峻,虽为宣宗的继母,却如严父,宫中大小事务,宣宗一定秉命而行,偶然违忤慈命,惹得恭慈太后生了气,宣宗往往长跪不起。
醇王想到他的这位祖母,立刻便有了一番意思,急急又回到原处说道:“星叔,慢点,慢点,话要这么说……。”
等他说明白了,许庚身将已拟了一半的稿子细看了一遍,便又加了一段,同时改了事由,原来只论治国,现在兼论齐家,说是“宫廷政治,内外并重,敬拟齐治要道,仰祈慈鉴”。
“说得好!”醇王一看便大赞,接下来再读正文,前一段是敷陈皇太后的功德,由两宫垂帘,“外戡寇乱,内除权奸”
接到“同治甲戌,痛遭大故,勉允臣工之请,重举听政之仪”,笔尖轻轻一转便到了“自光绪辛巳以来”,那是光绪七年,慈安太后暴崩以后,“我皇太后忧勤益切”,就专门恭维慈禧太后了。
这一段话的主要意思,是建议等皇帝到了二十岁,再议“亲理庶务”。下面使用“抑臣更有请者”的进一步语气,谈内治的齐家之道,说将来皇帝大婚后,一切典礼规模,固有赖皇太后训教戒饬,就是“内廷寻常事件,亦不可少弛前徽”。接下来的两句话,说得非常切实。
这两句话是:“臣愚以为归政后,必须永照现在规制,一切事件,先请懿旨,再于皇帝前奏闻。”为的是“俾皇帝专心大政,博览群书,上承圣母之欢颜,内免宫闱之剧务。”最后特别表明:“此则非如臣生长深宫者,不能知亦不敢言也。”
执笔的许庚身,真能曲体醇王内心的委曲,抓住了全局的关键。话说得很直率,也很有力,一方面破除了慈禧太后心中最微妙曲折的疑忌——深恐醇王以“太上皇”的身分揽权。“永照现在规制,一切事件,先请懿旨,”就是表示,如果有“太上皇”,是在御苑颐养的慈禧太后,而非在适园养老的醇亲王。
另一方面是明白规定了皇帝,至多过问国事,不能干预“家务”。这样,凡有宫廷兴工事件,就可以直接请懿旨,不必理会皇帝的意思。
※※※
第二天上午,醇亲王跟军机大臣、御前大臣、毓庆宫的三位师傅,分别见面,将上折吁请慈禧太后继续掌理大政一事,作了一个规定:一共上三个折子,醇王以“生长深宫”的身分,单衔建言。王公及六部九卿由礼亲王领衔上公折,请慈禧太后再训政数年,“于明年皇上亲政后,仍每日召见臣工,披览章奏,俾皇上随时随事,亲承指示。”
再有一个折子,就是翁同龢的底稿,由伯彦讷谟诂领衔,作为御前大臣及毓庆宫师傅的公折。他们是侧近之臣,见闻较切,所以立言又别是一种法度,列举三个理由,认为皇帝还未到可以亲政的时候。
第一个理由是说皇帝虽然天亶聪明,过目成诵,然而经义至深,史书极博,讲习之事,犹未贯彻;第二个理由是说国事至重亦繁,军机处的章奏谕旨,固然已奉命抄呈一份,请皇帝见习讲解,但大而兵农礼乐,细而盐务、海关、漕粮、河运,那能一一明了?批答之事,还待讲求;第三个理由,其实并不重要,是说皇帝的满洲话还没有学好。满蒙章奏,固然有用所谓“国书”的,可是稍涉重要的章奏谕旨,都用汉文,所以满洲话不能听、不能说,实在没有关系,不过总也是一个理由。
在此三个理由之下,所建议的不是训政,而是暂缓归政。翁同龢所以如此主张,自然是有深意的,稍微想一想,就可以知道,是表明责任,所谓“典学有成”,任何人都可以这样恭维,唯独毓庆宫的师傅不能说:皇帝的书念得很好了,经天纬地,足以担当任何大事。
再深一层的意思是,宁可迟几年亲政,而一到亲政,大权独揽,乾纲独断,再不须慈禧太后插手。这就是他所谓“请训政不如请暂缓归政为得体”这句话后面的真意。
然而这层深意,没有人能理会,即令有人能领会,亦不敢说破。所以照形势去看,是训政的成分居多。
这三个折子在慈禧太后看来,是意外亦非意外。她早料定臣下就为了尊崇皇太后的礼节,也一定会有再请她垂帘几年的请求,而且李莲英早有立山等人传来的消息,王公大臣无不认为皇帝尚未成年,未到亲裁大政的时候,预备公折吁请,所以不算意外。
觉得意外的是醇亲王的态度。原以为他会奏请暂缓归政,不想竟出以训政的建议,而且“永照现在规制,一切事件,先请懿旨,再于皇帝前奏闻”这两句话,等于说是训政永无限期。这是醇王表明心迹,他永远不会以皇帝本生父之尊,生什么妄想。用心很深也很苦,倒不能不领他的情。
不过她最注意的,却是翁同龢草拟的那个奏折。反复玩味,看出具名在这个折子上的人,与具名在礼王世铎领衔的折子上的人,主张并不相同。在御前大臣与毓庆宫的师傅看,请皇太后暂缓归政,是有限期的,“一、二年后,圣学大成,春秋鼎盛,从容授政”,这“一、二年”就是限期,而不提训政,也就是表示:一到归政,大权应归皇帝独掌,皇太后不宜再加干预。
了解到此,慈禧太后不免心生警惕,灯下辗转思量,总觉得这一两年,得要好好利用。果然能在这一两年中,完成自己的心愿,又能教导皇帝成人,同时设法定下一重很切实的禁制,不让醇王在任何情况之下成为太上皇,也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归政了。
主意是打定了。但兹事体大,想起“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的成语,要找心腹来问一问,看看有失算的地方没有?这个心腹自然是李莲英,“你说呢?”她问,“是暂时不归政的好,还是训政的好?”
“这些大事,奴才不敢瞎说。”李莲英答道:“不过奴才在想,从古到今,皇上总得听老太后的话,儿子漫不过娘去,就算归政了,不训政了,老佛爷有话交代,皇上不敢不遵。再说,皇上也孝顺,有什么事也一定会奏禀老佛爷,听老佛爷的意思办。”
“若能这个样子,还说什么?”慈禧太后淡淡地说,“就怕人心隔肚皮,谁也摸不透,母子假的,父子才是真的。你说你是听真的,还是听假的?”
“奴才不问真假,只问良心。”李莲英答道,“皇上四岁进宫,老佛爷亲手抚养成人,让皇上继承祖宗基业,真正是天高地厚之恩。要讲真,当皇上才是真,要讲亲,那里还有比十二年天天见面的来得亲。”
“你这话倒也是。皇帝如果认不清这一层,就天理不容了。”慈禧太后紧接着问,“万寿山的工程,如果即刻动工,得要多少时候才能成功?”
“总要两年工夫。”李莲英说,“等奴才明天去问了立山,再来跟老佛爷回话。”
“不必问了。只告诉他就是,马上预备起来,一定得在两年以内办成。”
“是!”李莲英又接一句:“悄悄儿预备?”
这是暗中点一句,是不是要让醇王知道?慈禧太后好半天不作声,最后终于下了决断:“我来关照七爷。”
有这句话,李莲英便可以直说了,“七爷一定遵懿旨。不过让七爷办事,最好先替他把道儿画出来。”李莲英放低了声音说:“万寿山的工程一动,就先得有几百万银子摆在那里。”
“几百万!”慈禧太后皱眉了。
“其实也不难。”李莲英说,“一条船就是两三百万银子,不过少买两条船而已。”
这一下提醒了慈禧太后。不久以前严饬各省认筹海军经费,两江、两广,必有巨款报效,因而自语似地说:“得结结实实催一催,等钱到了好办事。”
李莲英知道她指的何事。接口说道:“等各省报解到京,总要年底了,怕耽误了正用。”
“那,”慈禧太后愕然相问:“那怎么办?”
“奴才在天津的时候听说,洋人相信李中堂,只要他肯出面借,一两百万不过一句话的事。”
“喔!李鸿章有这么大的能耐?”
“是!老佛爷重用他,洋人自然就相信他了。”
这无形中的一句恭维,听得慈禧太后心里很舒服,“我当然不便跟李鸿章说,让七爷去跟他想办法。”她又问:“此外,看看还有什么来路?”
“大宗款子总要到明年下半年才用,眼前能有一百万银子,加上内务府跟木厂的垫款,工程可以凑合了。至于明年下半年要用的工料,奴才倒想得有一处款项,可以挪动……。”
“噢!”慈禧太后大感兴趣,挥一挥手打断他的话:“你先别说,让我想一想。”
这当然是一笔大款,而且也不是经常岁入之款。岁入大宗经费,无非关税、地丁,都归户部支配停当,决不能挪动。
慈禧太后凝神思索,终于想到了。
“你是说大婚用款?”
李莲英陪着笑说:“真正是,什么事都不用想瞒老佛爷!”
“这倒是一条生财大道。”慈禧太后很高兴地说:“大婚还早,款子不妨先筹。不过……。”她沉吟着没有再说下去。
话虽未说完,她所顾虑的事,却是可想而知的,挪动不过暂借,拿什么来归还?这一层李莲英是早就跟立山算计好了的,所以此时从容不迫地答说:“其实修园子也是为大婚。寻常人家娶儿媳妇,少不得也要粉刷粉刷,添盖几间屋子什么的。何况是皇上的大婚?将来这些帐,自然是并在一起来算!”
这就是说,借大婚为名,筹款来修园子。这个移花接木的办法,名正言顺,比移用海军经费是冠冕堂皇得太多了。
“说得一点不错。”慈禧太后越发高兴,“现在先别忙,我自有道理。反正将来是你‘总司传办事件’,一切都好办。”
慈禧太后到这时候才算彻底了解整个利害关系,统筹全局,很精明地驳了世铎和伯彦讷谟诂分别领衔的折子,却准了醇王的奏请,先将内廷事务的全权,抓在手里。至于训政数年,三劝三让,还得要有一番做作。
然而谁也不敢认定她是做作,只觉得她归政的意思极其坚决,真有“倦勤”的模样。因而群情惶惶,颇有国本动摇的恐惧,王公大臣纷纷集议,决定再上公折。
这些情形看在翁同龢眼里,痛心极了!因为明明有皇帝在,何须有这等“国不可一日无君”的惶恐?说来说去,只为皇帝难当重任,大家才觉得少不了慈禧太后。这是当师傅的人的耻辱,然而谁又能体味得到当师傅的人,有着如俗语所说的“恨铁不成钢”的心情?
巧的是,这天在毓庆宫为皇帝讲历朝实录,正好遇到圣祖幼年诛鳌拜,未成年便亲政那一段。翁同龢一时感触,极力陈述时事艰难,为君之责甚重,苦劝皇帝振作,讲到一半,悲从中来,竟致涕泗交流。
皇帝听太监说过:李鸿藻为穆宗授读时,有一次苦谏勿嬉游过度,亦是声泪俱下。穆宗将书上“君子不器”那句话,用手指掩住最下面的两个“口”字,读来便成“君子不哭”,因而使得师傅破涕为笑。自己没有这样的机智,更没有这种在师傅伤心之时还能开玩笑的心情,而且也没有什么话可以安慰师傅,所有的亦只是两行清泪。
这一下让翁同龢深为不安,亦深为失悔,天子垂泪,岂是等闲之事?所以赶紧站起身来,肃然相问:“必是臣的话说得重了?”
“不与你相干。”皇帝摇摇头说:“我恨我自己。”
“皇上这句话错了!万乘之身,系天下臣民之殷望,至贵至重,怎么可以轻易自责?”
皇帝默默半晌才答了句:“你不明白我心里的事,我亦没法跟你说。”
这是皇帝心中有委屈,而且可以猜想得到,必是宫闱骨肉之间的隐衷。毓庆宫耳目众多,翁同龢不敢多问,只觉得不管为皇帝还是为自己,都必须设法将皇帝的那句话,掩饰一番。
于是他很快地看了看侍立在门口的太监,长春宫派来,名为照料,其实监视的总管太监王承南,然后略略提高了声音说:“皇上的心事臣知道,必是因为皇太后不允训政之故。臣下环请,未蒙恩准,不如皇上亲自求一求,皇太后心有不忍,或者倒肯俯允。”
“这几天,也求过好几次了。”
“皇上再求!务必请皇太后回心转意,才能罢手。”
“好!我再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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