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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近半年工作,专案组基本查清了牛向西的违纪问题:受贿一百一十三万元,贪污公款五十四万元,收受礼金一百四十一万元,并与多名女性存在暧昧关系。经省纪检委常委会议研究决定,撤销其党内外职务,开除党籍,开除公职,移交检察机关依法处理。对处级以下干部违纪问题,省纪检委按干部管理权限,移交给了省直纪工委处理。由于牛向西一案牵扯面较大,省直纪工委画了一道线,凡送一千元以上一万元以下者,以批评教育为主,不再移送司法机关。不追究刑事责任,不等于免除纪律处分,几乎所有处长,都在省直纪工委通报上露了一把脸,只有二舀、田造文、阎晓和老干部处处长得以幸免。
二舀不是幸灾乐祸之人,看到朝夕相处的同志受牵连,心里不是滋味。拿万长顺处长来说,不论工作态度、工作作风和工作能力,几乎找不到什么缺点,机关中没有对他不服气的。还有郝乐乐、崔东风,这些素质好、智商高、能力强的好人,为何在纪律面前做错判断、尝了苦果?尽管自己没有触及高压线,那也只是缘于对牛向西某种反感情绪而已,并不说明自己做得就比别人好,有啥先见之明。
而对牛向西,二舀的疑虑就更多了:专案组负责人说,是接到多次举报,才引起重视的。组织为何不能在发现牛向西有违纪苗头时,就引起重视,采取预警措施?如能敲个警钟,牛向西的贼胆可能就会收敛些,不致滑入犯罪的渊薮。还有,对领导干部的监督,可以找到一系列党纪国法的规定,比如有人大监督、同级班子成员的监督、同级和上级纪检监察部门的监督、群众监督等等,似乎领导干部被众多监督围个水泄不通!实际情况是怎样呢?鬼知道这些监督的有效性何在?牛向西并不是工作起来无精打采、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人,也干了一些有益的工作,甚至时常得到上级的褒奖,但在暗地里却干着不可告人的勾当。明知是违纪违法的事情,甚至有坐牢杀头风险,他还胆大妄为、铤而走险,是什么东西在支撑着他?即便这样,一年一度的民主测评时,他竟然能多年获得大多数人的认可,工业局班子每年都被群众测评为“好”的档次,牛向西个人也是多年“优秀”档次,被组织部认定为政绩突出的好班子、优秀领导干部。有人说在中国,没出事就是英雄,出了事就是狗熊。牛向西的问题能用“非黑即白”这样一个简单说法解释吗?近年来,因腐败落马的领导干部前赴后继,腐败案例触目惊心。纪检监察部门不介入则已,一旦介入百查百中,弄得纪检监察机关都左右为难。这不禁使人联想起流传社会的一个说法:要是把领导干部排成队,挨个枪毙会有屈死鬼,如果隔一个枪毙一个还有漏网的。问题如此严重,是制度出了问题、党出了问题,还是领导干部自身的问题?对此,二舀陷入苦苦思索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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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舀失眠了,每天直到凌晨才稀里糊涂地眯上一阵儿。思凤心疼,拿安眠药给二舀,二舀拒绝。思凤只好哼唱摇篮曲,像当年哄丑丑那样哄着老公,这一哄反倒给二舀整精神了。思凤伤心地“唉”着,说瞧你那样儿,牛向西出事,有纪检委管着,别人挨处分,谁让他溜须拍马了?我真整不明白,你在忧国忧民呢,还是没挨处分难受呢?二舀点燃烟,说不知怎的,这几天脑袋像被炸了,全乱了。他把自己的困惑和盘说给思凤。思凤说,往高了讲,你这是“看《三国》掉眼泪,替古人担忧”,想的都是大领导考虑的事儿;往低了说呢,你是书呆子一个,只钻研书里的文件里的东西,不懂现实的潜规则,所以你就困惑呀不解嘛。二舀说,你也不要贬低你老公,说不解是实话,要说都不解又有点虚伪,只不过还不够成熟和系统而已。对“牛向西现象”没啥不好理解的,毕竟他受党这么些年培养,起码得有点良心干点正事吧。况且,他的职务明晃晃地在那亮着,不干点事儿能保持他长久地以权谋私吗?思凤点头,说这两句话还有点味道。二舀接着说,牛向西大
权在握,下属无疑都是弱者,向他讨好是可以理解的。俗语说,“人往高处走,水向低处流”,想进步就得赢得掌权者的好感与关注,否则,像晋升提职这类好事儿就很难轮到你的头上。有人编了这样一套嗑:你不提要求,领导极不可能想你;你提了要求,领导会淡淡地想你;你有实际表示的要求,领导时时会想你;你的表示一步到位了,领导第一个想的就是你。因此说,想进步的同志绝对是好人,送钱的同志并非都是坏人,没有几个从骨子里愿意给当官的送钱的,只是一种无奈的选择。思凤只是点头,不再插言。二舀思绪的闸门彻底被打开,说经过反复琢磨,这个无奈起码有两个原因:一是社会风气影响。大家都这么做,你不做就是异类,就会冷眼瞧你,说你怪怪的,肯定有啥毛病。最典型的是医患之间收送红包这类事儿。媒体报道:有家医院的一个医生,因拒收红包被患者家属威逼,说你是要红包,还是要刀子?逼得那位医生只得收了,否则就得挨上一刀。二是一些当权者的贪欲。如果我们党的领导干部都能恪守党纪,严格自律,对送钱送物、行贿者严词拒绝,风气一定能有改变。问题是当权者是不是这么看、能不能这么办至关重要。如果医生最开始都能拒收红包,就不至于出现患者家属威逼医生收红包的事儿。如果牛向西能一律谢绝大家对他的“表示”,不但他自己不会被“双开”、“移送”,工业局的这些同志也不会被牵连。
“照你这么说,是牛向西把大家给坑了?”
“起码矛盾的主要方面在牛向西,如果他不以送不送钱、送多少为尺度,去权衡下属提拔晋升奖惩之事,谁还能铤而走险?”
“那你就没照他的逻辑办呀?”
“有人说我有先见之明,我哪有那两下子?我是压根儿就看不上牛向西那副假模假式的做派。假如碰到一个有迷惑性、隐蔽更深的上司,我也许比别人送得更欢。”
说点实话,你对牛向西这个人到底怎么看?思凤心想,若想彻底解决老公失眠问题,非让他把嗑唠透了不可。二舀又抽出一支“红塔山”说,对牛向西我的确没啥好感,但平心而论,他不是个不学无术、没能力没水平的领导,工业局的大小事情摆布得井井有条,机关同志对他都有敬畏,不管是骗取的还是刁买的,起码说明他这个人不仅权力在握,而且在群众中还有一定威信。思凤反问,照你这么说,牛向西是个好干部了,可对他那些埋汰事儿,又该怎么看?二舀侃侃而谈,说这只是牛向西的一面,也是要展现给下属的那一面。我最近看了一本专门研究人性的书,书中有一个观点:人都有“两截”之分,上半截是要对社会、对公众展示能公开的部分;下半截是指只能对自己、对家人、对特殊对象亮相的部分。书的作者认为,对一个人的评价看上半截并不能说明本质问题,关键是要看他下半截是否道德健康、是否把握得恰到好处。人们往往很愿意把上半截展示给社会,而社会往往只以人的上半截来给出定论,忽视了被隐藏起来的下半截。暴露出我们现行考察干部方式的弊病。思凤见缝插针,说我看还有制度问题,有些制度安排,落后于经济发展和社会变革。当然不是根本制度。思凤几句话把二舀的思路拓展开来,说好的根本制度需要具体制度来实现,一些权力部门习惯解决定性的问题,如何定量操作很少有人研究,现在,一个最大的弊病就是上边怎么说,下边跟着怎么喊,至于真正落实到什么程度,那是另外一回事儿!思路是好思路、方向也没有问题,就是落实得差、推进得慢。这种现象不解决,我们党将陷入十分窘迫的困境。思凤已有困意,打着哈欠,说你就讲吧,我闭眼听。二舀在混沌的夜里,给睡下的老婆讲着对政界某些现象的看法,直到思凤鼾声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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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张今天出奇地得意,一上班就哼起费翔的《冬天里的一把火》,挨屋乱串,最后串到阎晓屋。阎晓见他没正形,说今天怎么了,是病重了,还是媳妇给你一回好脸儿,不知怎么美好了?大张唱着摇头,又凑到二舀跟前。二舀说,定是天上掉馅儿饼了。大张睁大眼伸出大拇指。二舀猜是得了啥大奖了。大张停住哼唱,一把将二舀搂住,说知我者二舀弟也。二舀挣开大张,问中多少。大张说是隐私,恕不相告。阎晓说,那你啥意思,忽悠谁咋的?大张说,朋友见面劈一半儿,我这不是与大家分享吗?二舀奚落道,拿嘴哧溜人也叫分享?大张摆出无所谓的样子:那就定在今天晚上,别让我破费得太多,就到“金钱宝”娱乐城撮一顿儿!阎晓指着大张,说男子汉得说话算话!大张背手昂头:小菜一碟喽!
“金钱宝”是省城新开的一家高消费自助式餐馆,档次不在五星级酒店之下。听说去“金钱宝”,一处全体和特邀嘉宾田造文、郝乐乐齐刷刷如期赴约,大家拿了餐盘,随意挑拣各自喜爱的美食。为了能坐得集中些,阎晓选了一个僻静地方,又把几个方桌拼到一起,待大家满载而归,才奔餐台那边去。迎面见二舀端了两盘,阎晓戏谑道,可算逮着一把机会,别撑着个好歹。二舀说,是给你带的份儿,还说风凉话。阎晓说,你知道我就爱吃你拣的?二舀说,怎的也是一片心意嘛!阎晓送去一个多情眼神,不再做声。
猴性子的大张,也不等谁给打个场,站起身致了简短祝酒词,大家便吃起来,一会儿又竞相向大张敬酒,表示对中奖的祝贺、对慷慨解囊的赞许。
万长顺和郝乐乐坐在一角,虽然也在说笑,但眉宇间那忧郁不爽,都没逃过二舀的眼睛。二舀端杯走近万长顺,毕恭毕敬地碰了万长顺的杯子然后一饮而尽,接着又同郝乐乐喝了一杯。其他几人见二舀此举,深知个中意思,都撂下筷子和话题,向两位处长敬酒,二人的眼睛逐渐湿润起来。
由于大家的共同“进攻”,大张让酒鼓动得已十分兴奋,唠起敏感话题:事儿都过去了,你俩也别太那个了。得像老人家“文革”时对章含之说的那样,“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忧愁明日愁”。其实你俩也没啥愁的,我们这些小沙勒弥,今后还不是得受你们管着!不过有关前任老板的事情倒值得琢磨。我也没喝多,今天给诸位哥儿们出个题:给牛向西画像,谁画得好,并获得大家认可,我愿意拿出大奖的十分之一给予奖励。
大家七嘴八舌议论开了,说你这十分之一要有个数目;说空口无凭,应立个字据;说把奖金放在第三者手里,防止你大张赖账。
阎晓举手示意要画像。大张说重奖之下,必有勇夫。有人要发言,请大家肃静。阎晓说,想这前前后后的事儿,牛向西挺像个演艺明星。在台上呢,演的是局长,很拿手,让人看得肃然起敬;在台下,是不是局长,很难说了。在评价人的问题上,社会上时常是“一面倒”,非黑即白、非此即彼。昨天在台上还在掌声鲜花中受着宠,今天出了事儿,马上狗屎一摊。我看有悖于党的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牛向西问题出在台下:私欲膨胀,不能遏制,最后置党纪国法于不顾,以身试法,问题是极其严重的。一言以蔽之,他是一个典型的伪君子。
不知谁插了一嘴:难道牛向西不是被糖衣炮弹打中的?大家哄笑。
只有二舀没笑,说那是解放那阵儿的事儿,现在还用糖衣吗?干脆就是明码实价地交易。比如在干部问题上,社会不就是这样流传的吗:不跑不送,原地不动;只跑不送,平级调动;又跑又送,提拔重用。难说这种现象有多大面,不过没谁敢否认这样的现实吧?如果问牛向西违法违纪的原因,我想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单从主观上分析,起码有三个原因不可否认:入党提干、掌权用权的动机不纯;自我学习修养不够;信仰不坚定、政治不成熟。他既要伪装起来给人一个正人君子形象、开拓进取的形象、勤恳工作的形象,还要在行使权力时谋取一己私利、满足贪占欲望,形成了装神弄鬼的“两面人”特征。
好啊,两位副处长捷足先登,画了一张“伪君子”和一张“两面人”头像,据我观察,大家好像同意他俩并列进入提名口头奖了?大张
忽悠着。阎晓站起身,冲大张说,你可别打赖,怎么整出个口头奖?不管你弄啥花样儿,必须有含金量,否则我跟你没完!说着扬起手臂就要捶打。大张嬉皮笑脸地说,有含金量、有含金量,不过我要是取(娶)你,还要看你顺不顺从。众人听出了点意思,都“嗷嗷”地起哄。
田造文说,我不会画像,也不想得你大张的啥屁奖,能舍得请咱们,就已出乎我的意料了。他讲了一段牛向西向国家委领导汇报工作的场景。说平时一脸严肃的牛向西,在国家委领导面前,如一只温顺的小猫,厚厚的汇报稿背得滚瓜烂熟,汇报的数据能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问题找得不轻不重、措施谈得清晰明了,神情、语速、措辞无可挑剔,那张圆脸蛋儿,自始至终是微笑的。后来,国家委的那位领导逢人便讲,说牛向西不是这个层次的领导,还有升迁潜力。大张说,造文给老牛画了一张“笑面虎”头像,可并列提名口头奖。二舀接着田造文的话茬,说高级领导也有看走眼的时候。最近,美国一位心理学家做过研究,提出一个叫做“首因效应”现象,他说多数人会在首次见到某人时,凭着最初印象对其作出某种评价,并影响着他今后一个时期的判断。看来牛向西很熟悉此道。
万长顺看表,对大张说差不多了。大张说按处长指示,酒会结束,下一个节目:楼上游戏厅地干活!阎晓一把拉住大张,说那不行,还没决出谁胜谁负呢?大张装模作样地“啊、啊”着说,既然有人提出建议,那我们再延时五分钟,请参赛选手做好准备。请听题:都说“两面人”不好,那如何做个“一面人”?阎晓说,又不是竞聘演讲,你大张有点臭钱,就开始装上啦,没人上你当了。田造文也感觉被大张玩了一把,不想再说啥了。
二舀并不理会这些,他已深深进入了这个沉重的话题中:做个“一面人”,永远在众目睽睽的舞台上演下去,很难做到。做一个领导干部永远在政治舞台上演下去,并且是个合格演员,更是难事。我看应该这样:上班了,就要履行好上级机关赋予的职责,当好局长、处长和处员;下班回家,你就是父亲、丈夫或母亲、妻子,就要履行父亲、丈夫或母亲、妻子的义务和责任。在班上,不能以局长、处长、处员的身份,总想着履行父亲、丈夫或母亲、妻子的义务;在家里,不能借局长、处长和处员的权威,为家人谋私利。大张宣布:因其他两位在第二轮比赛中自动退出,李二舀同志虽然答得不够精彩,只能矬子里面拔大个儿,至于奖金吗,待领导批示后即发。阎晓问领导指谁?大张说与你同类,但暂时还不是你。田造文说,那算彻底泡汤了,谁不知道你媳妇是省城有名的“铁母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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