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8月3日泸定——康定——新都桥
我们正热血沸腾地准备摩托车旅行计划,大伟却提出他也要回去了。阿亮悄悄叫我挽留大伟,我摇摇头,我向来一不劝酒,二对人事不喜挽留。既然去意已定,好朋友就以酒肉相送吧。三个人爬起床,冒雨半夜找烧烤档喝酒,大雨倾盆。一通海喝,直到天光未明。大伟醉意醺然。说了很多真诚的话,也说了很多言不由衷的话。
第一次有了离愁别绪。路上的伙伴分离总是令人伤感。虽然后来一路总是要经历离别,唯独这次我特别伤感,大伟千里来相会,本是开心的事情,然而短短数日就决定离去。从红原出来我们四人,剩我和阿亮两人了。
大伟走后,我和阿亮更加坚定买摩托车去旅行的念头。
到康定就分头行动,他去找车行买摩托车。我去找网吧上网,查查去西藏咋走。将沿途加油站信息抄在本子上。想起阿亮说海拔表很贵,要180块。又手绘了一副沿途县城及山垭口的海拔表。
两小时后,阿亮来网吧找我说没找到摩托车行。决定往下一站走,去新都桥买摩托车。
出来已经下午了,康定这么大的地方竟然没有摩托车行实在奇怪,我怀疑阿亮没找对地方,等车的时候,看到藏人骑摩托,就拦下来问车在哪里买的,那家伙得知我要买摩托车,就大力推销他那辆旧车。想5000块钱卖给我。我说不要,他还一个劲追问为什么,我气愤地回了他一句:“为什么要买?我看起来比你傻吗?这么破的车还想卖5000块!”
围观的藏人哄笑起来。这家伙也嘿嘿乐了。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很瞧不起地问我会不会骑摩托车。哼,不会我也说当然会啊,你以为就你会骑啊?他们又是一阵哄笑,不知道这有什么可乐呵的。就这么稍稍交涉,围观的藏人就达到十数人,阿亮很紧张,拉我走。那帮藏人围着不让路,我推开他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怎么都这么闲啊。”他们的哄笑中,阿亮紧张地把我拉得一路小跑。
新都桥的车费要40元,我上前讲价30元,几个司机都不肯拉,还嘲笑我小气。后来终于给我找到一辆车讲好票价30元,大概是黑车,鬼鬼祟祟地给我留了个电话号码,说再等几个人要过半个小时才走,我们就在路边等。听说折多山在修路,那段路特别烂,担心天黑前到不了,我索性站到大街上去喊车。
在街上大喊“新都桥、新都桥”,马上就有个藏人来问我:“去新都桥吗?”我高兴地说:“去啊,你有车吗?”那人一愣,说:“你没有车吗?”我反应过来了,嘿嘿笑说:“有啊,一会儿就到,再叫两个人就走。你叫什么名字?”他说叫扎西尼玛,我冲他笑笑,主动伸手和他握手,说:“我叫小砚,扎西,我们一起来喊人吧,凑足人我们就可以走了。”扎西尼玛就跟着我在街上傻乎乎地喊:“新都桥、新都桥。”不一会儿又喊了两个人来。我一看我们都有五个人了,立即给司机打电话,叫他走,他还磨蹭,说再等一会儿。我和扎西尼玛说,我们现在有五个人了,不如重新找辆车,也很快,这辆车跟我说的是30块钱去新都桥。我和扎西尼玛马上去和别的车谈判。很快就又找了辆车上路。
扎西尼玛是新都桥本地人,车上我热情地分棒棒糖给他吃。如此相谈起来,他听说我们来旅游,就邀请我们去他的朋友家玩,据说可以看到原始的藏族人生活。他说:“你们肯定会喜欢的。那是真正的藏族人生活。”
我问阿亮去不去,阿亮犹豫了一下,说“你来决定吧”。我就对扎西说,“好,我们跟你去。”
过折多山的时候,天渐渐黑了起来,开始下雨,路烂得很。很庆幸没有在康定买摩托车,不然这段路折腾死了。全是烂泥,车辙都半米深。
到新都桥已经晚上八点了,雨仍然在下,和扎西尼玛下了车,有两辆摩托车来接,是扎西尼玛的朋友,夜雨中看不清楚脸,只觉身材高大,头发很长蓬松搭在脑袋上,问扎西尼玛朋友家在何处,他伸手朝前方一指,说,不远,就在前面。
我和阿亮毫不设防地上了车。藏人骑车很狂野,这样的烂泥地,扎西带我和阿亮两个人都能飙50码。扎西尼玛的朋友两个人共骑一辆摩托,两辆摩托车在雨里狂奔,渐渐出了镇子,四周青稞地一片漆黑,雨水和风使劲地往脖子里灌,又冷又饿。渐渐感觉开始上山,车在夜雨的山路上狂奔,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一路都没有人说话。我有点惊慌,怀疑自己是不是轻率了点,就这样上了一个陌生藏人的车,去一个不知道的地方。我回头看了看阿亮,虽然我们看不清楚彼此的脸,但他明白我的意思,在后面紧紧抱了我一下。心一横,决定也不问扎西,究竟带我们去哪里,反正来都来了,何必做小家子气。我在车上曾仔细观察过扎西的眼睛,他不像恶人。倒是他的那个朋友,看起来不像好人。这或许并不客观,这样的荒山雨夜让我神经过敏了。
正在胡乱猜测的时候,车慢下来了,扎西尼玛说到了。我赶紧问这是什么地方。扎西说是东俄洛乡。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不过既来之则安之。也不去唧唧歪歪了。装作坦然状和扎西进去了。
一楼是住牲口的,浓重的臭味。上了楼,二楼才是住人的地方。扎西的朋友叫索郎扎西。就是那个去新都桥接我们的。他老婆在楼梯口迎我们,把我们带到厨房去坐下。(后来接触藏家多了,才知道他们日常在家最多的时间就待在伙房里,在这里吃饭、闲谈,做活计,也是日常会客的地方。)一支昏暗的节能灯,暗处影影绰绰,看不真切。伙房中间就是炉子,我们团团围着炉子坐下。索郎扎西一家坐在对面,七口人,七双眼睛直直地瞪着我们,虽然我知道藏人看人就是这样的习惯,但是犹如被七头牦牛这样不眨眼地瞪着,还是让人发毛。
朝窗外看看,四周没有一丝亮光,这是个村庄吗?怎么四周没有一丝灯火,好像没有人家一样。心里忐忑不安,这夜雨荒山之中,在这陌生的藏人家里,语言又不通。他们一家人都不会说汉话,由扎西尼玛做翻译。
灯光下,重新审视了扎西尼玛的朋友索朗扎西,他看人的眼神有些游离,这和之前认识的藏人不太一样,不过这人不像有歹意的人。将他的家族成员一一审视之后,我又开始放松了。和扎西东扯西拉,他的汉语说得不太好,就是尾音上飘,每一句都像是一个问句形式,然而又并不需要回答。
晚饭是面皮子,腊肉和土豆一起煮的面片,闻起来很香,每个人一大碗,那碗有幼儿面盆那么大,扎西他们在碗里放大量的味精和酱油,劝我们也加这些调料,我拒绝了,他很遗憾,说你这样吃,没有味道。
索郎扎西的老婆给我们盛上汤面后,自己也端了一碗,就退到暗处,盘腿坐在泥巴地上吃起来。我觉得有点不妥,但是这帮男人都泰然自若,我也不好多话。
屋内我们稀里哗啦地吃面皮子,屋外稀里哗啦地下着雨。大家都不说话。
吃完饭,我悄悄和阿亮商量,去小店买点东西来,今天来得匆忙,没带任何礼物。问这附近可有小店,另外,我也想搞清楚这里还有没有人家。扎西说小店有,但是早就关门了。我坚持要买东西,扎西带阿亮下去了。不多一会儿,阿亮去抱了一箱啤酒,和一些零食上来,于是围着火炉我们开始喝酒,几瓶酒下肚,语言虽然仍不通,但是气氛熟络不少。索郎扎西不太会说汉语,索郎扎西的弟弟桑迪多吉一句汉语都不会说。基本都是我们和扎西尼玛在聊,扎西尼玛告诉我桑迪过年的时候结婚。我随口问了句他多大了,扎西说,他18岁了。桑迪知道我们在说他,羞涩冲我们一笑。我惊讶地看着他,这么小就结婚?扎西说这边这么大基本都结婚了。女孩子15岁就出嫁了。
我问扎西尼玛结婚了没有,他说还没结婚。看他大概有三四十岁的样子了,怎么还没结婚?他有点难以说出口的样子。
九点半的时候,索郎扎西他们一家就开始轮流打哈欠,平日他们八点多就睡觉了。今天算是很晚了。打哈欠打得眼泪汪汪,然而还要泪眼迷离地瞪着我们看。真执著啊,我忍不住感叹。从这一家开始,我开始能习惯这样直不愣登的目光了,并且也学会了这种直视不躲藏的眼神。
索郎扎西突然站起来,大声说:“睡觉。”声音很响,吓我一跳,还有,他说的竟然是汉语。然后他率领家人从伙房鱼贯而出,再鱼贯上床。我看到他们只把鞋子脱了,就直接钻进被窝了。他们不洗,自然也不会考虑到我们洗不洗的问题。我们就入乡随俗了,啥也别洗了。扎西尼玛指了指外面客厅的两个像长椅又像床的铺位,说:“你们可以睡这里”,然后他也进房去了。
就剩我和阿亮两个人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环顾四周,觉得非常新鲜,又有点滑稽,也有担心之后的放松。相互扮鬼脸傻笑一通。我问他,在路上的时候是不是很担心,他说是,我也说自己很担心。在摩托车上,怀疑自己决定很轻率。
在路上是否能相信陌生人?我们郑重讨论了这个问题。没有结果。我们这一路也没亲戚,遇见的肯定全是陌生人。旅途就是去往未知,人和事都不可预见,也正因此,我们在后来的旅途中碰到很多意料之外的事情。有很多惊喜,当然也有灾难。
一早,我终于还是被那可疑的窸窸窣窣声惊醒了,虽然我一夜都听到这个声音,但是实在太困倦,醒不过来,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一双小豆子一样的眼睛也正看着我,我一个激灵,腾地就从床上弹了起来,是一只老鼠,它倒比我镇定得多,看来它在这家相处甚和谐。它慢慢地从我枕边往脚头爬去。我拎起被子一阵狂抖,它才迈着细碎的步子去了阿亮的床上。我倒下又睡。
早上,索郎扎西率领家人从床上爬起来,鱼贯进入伙房,还是按照昨夜的座位秩序,他们继续打量我和阿亮。我已经不在意了。早上吃青稞面烙的饼子,还有酥油茶,很香。快吃完的时候,索郎扎西大概是觉得有必要问候一下客人,他突然停下来,问阿亮:“你洗脸了吗?”阿亮一愣。我知道他肯定是想难道这里还有洗脸这个程序吗?我忍不住大笑起来。他们不知道我为什么笑,但是看到我笑也都笑了起来。只有索郎扎西一个人瞪着眼睛莫名奇妙。
扎西尼玛要带我们去高尔寺山上他们家的牧场玩。他说山上冷得很,建议我穿上藏袍,帮我系腰带的时候,用力一勒,我顿时两眼翻白要断气,一口气梗住话都说不出来,用力拍打他的胳膊示意他住手。
带上青稞面的饼子用毛巾包住捆在腰间。借了索朗扎西的摩托车上路了。一路上山,又开始下雨,我使劲地将自己缩在两个人中间。扎西的技术很棒,带两个人在一路的水坑之间,蹦达着往山上开。后来,海拔越来越高,车的动力不行,发动机发出难听的声音。越往上走越冷。到高尔寺山顶休息了一下,几个藏人在山顶卖虫草,脸冻成猪肝色。看到我们围过来打招呼,友好地问我们好玩吗?我摇摇头说:“不好玩。马上就要冷死!”他们哈哈大笑。说过一会儿就会出太阳,往那边山顶上去就可以看到山顶的海子,美得很!
那边的山顶就是扎西家的牧场,更高更冷,笼罩在雨水与雾气之中。
从高尔寺山往那边山骑就没有路了,扎西在草坡上往上走之字路线,雨水的草坡滑得很,车头摆来摆去,惊险万分。他问我怕不怕?我老实地说:“怕,扎西你可别把我掉山下去了。会摔死的!”他像个侠客一样纵声哈哈大笑。
终于到了他家帐篷,他父母亲在山上放牧,见我们来很热情,马上往火塘里添加干牛粪,煮酥油茶。
倒茶的时候,扎西的父亲从黑暗中掏出几个碗,我顿时警惕起来,那碗,唉……递给我的碗,碗沿上有一抹可疑的黄呼呼的东西,我看到了,扎西的父亲也看到了,并且好心地替我用手擦掉了。诶,他的手刚刚还在抓干牛粪往火塘里添。嗳,啥也别说了,顺从地起身双手接过茶,一边心里记着擦掉的那个地方,留心不要喝到那个地方。
一杯热腾腾的酥油茶下肚,我觉得又回到了人间,思绪才稍稍活泛一点,之前我的肉体和灵魂全部被冻住了,木讷得很。开始和扎西一家东扯西拉,问牛问羊问天气问虫草。扎西耐心地一一回答。拿出虫草给我看,说挖虫草的时候,挖到一棵,就在旁边找,一定还有另一棵,它们都成双成对的。记住位置,第二年5月的时候那里还会长出虫草来。扎西心中有缜密的虫草生长地图。
我非常好奇,它们怎么还会在同一个地方生长,就算菌子的种子在那里,怎么恰好那里还有两条虫等它们寄生啊?难道这也是一种缘分?哈哈……
因为下雨,帐篷顶上的开口没有撑开,帐篷里烟散不出去,我们围着火塘眼泪汪汪地聊着天。
扎西说起少年事,16岁的扎西乃新都桥小混混,一次酒后失手杀人,不仅家产赔尽一空,人也判刑入狱,前年因表现好提前出来。进去时青葱年少,出来已至中年。所以至今尚未结婚。出来后,扎西四处奔跑做生意,上海、广州都跑去卖虫草藏药,三年间白手起家,在新都桥买地盖房,现在又准备再买地盖旅馆。他打算赚够了钱,安顿好父母,就离开新都桥,去别的地方开始生活。
他说:“昨晚你问我,我没有说,但我们是好朋友,想想,我还是给你说了。好朋友就要真心对待。希望你不要看不起。”
我点头,说:“扎西,不管你过去做过什么,都已经过去了。我认识的是今天的扎西,是我的朋友。以后不要再提看不看得起的话。”
他也点头,神色坦然,没有不信任,也不再提起。抽出腰间康巴刀给我看,我赞好刀,他说刀是不吉祥之物。但是我听说康巴人又有风俗,碰见心爱女子,有缔结婚约之意,便将佩刀相送。这女子若接受此刀,意味着终身不得反悔。我问扎西是否风俗如此,他点头说是。
但是他爸爸突然插嘴说:“上次,扎西把佩刀卖给了一个旅游人。”
扎西顿时尴尬,我们大笑起来。扎西解释说,藏族人都有两把刀子,不一样的。
雨一直不停,扎西很遗憾我们看不到高山海子,但是等待时间过长,下山要天黑了。我们虽然没有看到海子,但感受到了藏族朋友的情意。阿亮帮老阿妈打酥油,干活很勤快,还学着挤牛奶,母牛被他挤得很难受。虽然不懂藏语,却相处融洽,老阿妈的眼神看着阿亮十分欢喜。临别,老阿妈一直嘱咐,再来玩,拉萨下来再到山上来住一段时间。
下山的时候,发现扎西挂空档狂飙,我大力拍他,要他挂档位,这路弯道又陡又急,一边就是万丈深渊,遇到状况,这车速,根本煞不住。他毫不在意,说挂档费油,还说他们下山都是空档。我魂不附体,但又觉得相当刺激。
雨越下越大,扎西的速度也越来越快,摩托车的音响淋雨不响。我探出脑袋怂恿扎西唱歌。这个酷酷的驾驶员,一边载着两个人在雨里狂飙下山,一边扯着喉咙娱乐乘客,他唱:梅朵娜姆,啦啦,梅朵娜姆,啦啦啦啦,梅朵娜姆,哦,梅朵娜姆……。很难听,但是精神可嘉,气氛很刺激。有一种黑色幽默。
临分别,扎西摘下手上佛珠送给我。说是当地最大的活佛送给他的。保佑我平安的去,平安的回来。叮嘱我不要遗失了。以后如果再见面,看到我手上的珠子还在,就说明我没有忘记他这个朋友。
扎西,我没有忘记你。可是佛珠被我弄丢了。那是很久以后了,有次跳到拉萨河游泳遇到暗流,差点淹死,挣扎呛水中佛珠脱腕而去。真对不起。想起扎西说的话,压力很大,在拉萨到处找相似的珠子,终于给我又找到一串一模一样的戴在手上。回程再见到扎西的时候,他望我手上的珠子,我心虚的很。
扎西,我想,也许真的是那串珠子替我挡了灾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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