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读高二时,我只花了几斤月的时间,就告别了身材过于矮小的自卑。那几个月,我对身体的变化又欣喜又惊恐。熟睡中,我的身体会突然地一抽搐(醒来时总联想起麦子拔节),有时会有一种附落万丈深渊的感觉,醒来时浑身酥软,大汗淋漓。腿与胳膊变长,脚与手越长越愚蠢,并且感觉不及从前灵敏了。写字时,笔总不按我的心思走,字写得如同螃蟹爬的一般。胡琴也拉得有点僵。与人闹着玩时,手脚总是不知轻重,好几次,对方差点恼了,“你他妈手脚怎么那么重!”我身高一下子长到了将近―米七零。
衣服来不及做,也没有钱做,母亲只好给衣服放边,于是衣服与裤子都有了颜色较之以上部分要深得多的边,仿佛是镶上去似的。即便是放了边,仍然还是嫌短,总像是偷来的衣服。个子长高了,我很高兴,再与高个人站在―起时,心里就少了些压抑,而与矮个人站在―起时,心中还油然升起了优越。仰视与俯视,居然能使人产生不同的心理状态,这很奇妙。(后来,我知道了,艺术也深谙这个奥妙。作者倘若要使其人物或画面等令你产生崇高感,就―定要使你在精神与智力等方面都自愧弗如,外在仰视的位置上)。
身体的成熟,也使我陷入了朗其妙的烦躁与不安。
我说过,我厌恶春天。现在,我又是在另一种心境里厌恶它。在很长―段时间里,我在心底里觉得,春天是―个邪恶的季节。春天的太阳很奇怪,―早上,从大雾里“轰隆轰隆”地升起来,烘得满世界都是生长的欲望。―个枯褐色的世界,就在这阳光里―天―天地张扬着生命,临近夏季时,那绿又浓又肥,铺天盖地,弥满了空间。春天的风也很奇怪,能吹开果壳,吹软僵土,甚至能吹裂石头。它又软绵绵的,温乎乎的,吹得人昏昏欲睡。“春风如熏”,真是个恰当的说法。而“如熏”时,却正是另样的东西在黑暗中生长发育之时。这节气的变化,让世界万物都有点不安分起来了。
这年春天,留给我印象最深的便是林子里的鸦群。也不知从何而来,油麻地中学的校园里,那一片一片的林子中,栖落了数不清的乌鸦。还在冬季时,它们就在林子里了。但那时它们并不太闹人。几乎整整―个白天,它们都飞到远处的田野上去觅食,只是到了黄昏,才成群结队地飞回来。那时刻,有一阵鼓噪。但这对枯寂的冬日黄昏来说,倒是件让人兴奋的事情。而春天一到,它们就变得太不像话了,几乎整天不出外觅食,就在林子里聒噪、闹腾。它们鼓动翅膀,相互追逐,在空中发出一阵阵翅膀搏击气流的刷刷声。一只只皆漆黑如墨,如夜,掠过碧空时,便在空中打出一道道黑闪。雌鸦们有的立在枝头,若无其事地用那黑钻石般的眼睛去看天空,有的则在枝头不停地颤抖着翅膀,仿佛在等待什么安抚。雄鸦们总是厮打不止。它们用翅膀扇打拍击,用黑牛角一样的喙去互啄,空中常常黑羽纷纷。它们有时飞得很低,常从人的脸旁边飞过,使人顿感―股凉风,有时又飞得很高,仿佛要钻到云霄里毁灭掉躯体。让人最受不了的,是它们的叫喊。一只只声嘶力竭,完全是一种歇斯底里的喊叫。有发“哇”声的,有发“啊”声的,有好几只发出的声音,竟像是苍老垂危的人在绝望的荒原中发出的哀鸣。
它们一天一天地闹着,不吃不喝,闹得自己一天―天地瘦下来。仔细看它们,觉得它们就只剩下了一副可怜的骨架。在天空飞过时,让人竟然觉得那是个已经没有了身体而只剩下―对尺余长大翅的怪物。有的精疲力竭了,从树上歪歪斜斜地跌落在地上。我们就常去追赶这些似乎已经耗尽了生命的黑精灵,它们不得不拍动翅膀,又挣扎着飞到高处。
一度,它们还极有破坏的欲望。篮球场无人时,它们就落在篮框上,用喙不停地拆篮网,只用几天的工夫,就把篮网全都拆掉了。它们飞到桃树上去,把刚刚结出的毛桃一粒一粒地啄下来,然后如含―颗绿玉一样,飞到红瓦房和黑瓦房的屋脊上。白麻子的―顶草帽被它们叼走了,不一会儿工夫,就被弄得稀烂。
它们还特别喜欢有颜色的东西。我们常看到它们叼了一片红纸片或―根黄布条在天空飞过。到了后来,它们的行为越来越古怪。那天课间,大家正在教室外活动,初中部一个男生叫了起来:“你们看呀,乌鸦叼了个什么东西!”众人抬头看,只见―只乌鸦从女生宿舍那边飞过来,嘴里叼了―个乳罩。它飞,那乳罩就被风吹得很丰满地开放在空中。另外几只乌鸦就飞过来抢夺,在空中搅出黑色的旋风来。女生们先是觉得好奇,也仰头看着,但很快觉得这不太合适,忙把目光避开了。有―个女生轻声说了声:“是夏莲香的。”夏莲香就红了脸去抓那个女生。那个女生跑进教室去了,于是,所有的女生都争先恐后地跑进教室。
就听见她们小声地骂:“死乌鸦!”后来,那乳罩让人害羞地在―棵白杨树的枝头上飘动了两三个日子。
就是在这样―个季节里,我开始品尝到了失眠的滋味。从前是一落枕就着,一着便如小死,现在却迟迟不能入睡。身体燥热,被子却又沉重如山。那时,没有换季的被子。我只是在大学毕业之后任教的第二年,才有了换季的被子。我们那里很可笑,总是把被套弹成十斤左右。那被子很臃肿,总折不成样子。冬季盖,倒也暖和,可到了春季再盖它,就很受不了。盖不行,不盖也不行,人就被里被外地来回折腾,搞得被子湿漉漉的。我盖了这样的被子,就更是睡不着,在床上辗转反侧,弄得床吱呀吱呀地响,谢百三就用脚擂着床问:“林冰,你到底在干什么?”
最可恨那乌鸦,在深夜里也安宁不下。你这里刚要有些睡意,那窗外的林子里忽然哇地一声大叫,又将你吵回来,脑子里便乱七八糟地胡想。不久,被窝里就有了罪恶。并且在―段时间里,我沉湎于这种罪恶竟不能自拔。而一到白日,心就隐隐地被羞耻咬噬着,这使我变得沉默寡言,并时常觉得自己猥琐。时间长了,人很瘦弱,一双手像乌鸡爪,眼神也显出了迟钝。一上课,就走神,要不就控制不住地伏在桌上睡着了。被老师用教鞭敲醒之后,桌上便总有―摊口水。这使我感到很难堪。一次上范建业的数学课,我醒来时,教室里竟无一人。后来我才知道,范建业讲完课,对同学们说:“你们看林冰同学,睡得多么可爱!
我们不要去惊醒他,不要!“然后,他让大家一个个悄悄地走出门去,自己将教室的门轻轻带上,朝门外的同学一笑,走了。我觉得自己受了侮辱,但并不恨范建业,而恨我自己,还恨那些王八蛋的乌鸦。
我去镇上找秦启昌,说:“乌鸦已闹得我们上不成课了。”
让他用他的猎枪来将它们杀害一批。秦启昌很有点杀气,说:“好!”就拿了猎枪跟我走进了校园。他端起猎枪,朝着枝头的四五只乌鸦砰的一枪,其中有一只被打落了下来。那乌鸦跌在地上,随即流了一摊血。可是飞走的那几只,在空中哇哇乱叫,叫来一大片乌鸦,在秦启昌的秃头上空绕着飞,还不时地朝他的枪然而那鸦群却没有惧怕,在空中乱舞,叫成―片,还把白色的粪便喷射下来。秦启昌的秃顶上落了粪便,嘴里说着“倒霉倒霉!”赶紧拖着猎枪躲到了黑瓦房的廊下。夏莲香见着了,就哧哧地笑。秦启昌说道:“死丫头,还笑!”回头去地上捡了两只死乌鸦,一手提了一只,朝夏莲香走过来,要吓唬她。她抱着头,尖叫着跑开了,跑远了,又转身朝秦启昌道:“我不怕!”
秦启昌把乌鸦抛到空中,鸦群猛扑过来,并随着死鸦的坠落而如无数的铁片急剧下降,企图将那死鸦截住抢走。
第二节
我越来越喜欢看到女孩子,如果这一天连一个女孩子也没有看到,就觉得这一天很没有意思。我喜欢看她们走路的样子:轻轻盈盈地走着,受了什么惊动,突然地张望。喜欢看她们吃饭的样子:很文静地吃,绝不像饿死鬼变来的男生那样吃得很粗野,吃得满桌子汤汤水水的。喜欢看她们说话:―个微笑地听着,一个怕人偷听了似地小声地说着,然后突然地发出笑声来。喜欢看到她们种种诡秘的样子:有时,―个在另―个的身后望着前面的人,然后在那一个的耳朵旁悄悄地说了什么,那一个就扭过头去,“咯咯咯”地笑;有的总爱往一片无人的草丛里去,过了很久,才又走回来,那时,她们的手里就会转动着一枝小野花;她们的口袋里都有很多小玩意儿,然后互相掏出来比着看,这―个佯装将那―个的东西拿了,那―个就去追逐,她们的肌肤又似乎特别地怕人搔弄,身体接触在一块儿时,就微微地扭动着身子躲让,笑个不止,可过―会儿,就又挨在一起,到―个角落上不知说什么鬼话去了……最让人喜欢的是她们的声音。她们的声音很纯净,像用清水洗濯过似的;细细的,仿佛能被风很轻易地吹跑了。使人迷惑不解的是,她们总爱钻到一个隐蔽的地方去谈话,池塘边,房屋后,花园的一角,都常飘出她们的声音来。她们最喜欢的―个场所,竟然是她们的厕所,这很奇怪。你在男厕里待着,就总能听到她们在那边说话。说些什么,也听不清楚。这样,男生上厕所时就不说话,尽量不发出其他声音来,怕惊动了那边似的。
陶卉最让我费心去想她,去琢磨她。
她的成熟似乎是在―个晚上完成的。她的身体像雨后月下的池塘,一下子丰满起来,并使人产生一些朦胧的想法。她常羞涩地低下头来,因为她有点惊慌地看到,自己的胸脯一日一日地隆起,只穿―件单衣时,胸前的衣服就拉得很紧,仿佛两只小鸡雏在用力地争夺着一条蚯蚓。她的一举―动,都让人着迷。她的许多形象,至今仍完好无损地留存在我的记忆里――雨纷纷地下着,绿油油的白杨下,她举着一把红雨伞来上学,裤管挽了起来,露出栀子花色的腿来。她似乎意识到了此时此刻的情景是很美好的,借着路滑,就走得很慢,把这画面久久地停在人的眼前。走到廊前时,她将两只脚叠在一起,用脚趾头很调皮地去剔泥。剔得差不多了,就坐在廊下,把腿远远地伸出去,让檐口下织成的稀薄透明的“瀑布”冲洗脚上的泥巴。她先是很久地不动,很舒服地让那雨水去冲,那泥就纷纷地被冲开去,那脚趾头便如新鲜的嫩姜显示在雨中。她看着这些趾端微微发红的脚趾,动了动它们,然后那两只薄薄的脚弓很优雅地隆起的脚,就如两只交颈的小动物,一下一下地互相搓洗着,直搓得没有一星泥点。这时,她会微微扭过头来,朝教室内的夏莲香或其他女生叫着:“你们帮帮我呀!”依然是―番小妹妹的神态与语调。夏莲香她们就会走过来,把她身边的鞋拿起,放到更适宜的位置上,然后架着她的胳膊,将她拉起来,“陶卉,你的脚真好看!”她就赶紧将脚藏到鞋里去。
星期天,我如果不回家,吃了早饭去镇上,就可能碰见―个挎了柳篮买菜的陶卉――一个小媳妇样的陶卉。她的头发还未很好地梳理,只用一方手帕松松地绾着,很随意地穿―件衣服,趿着拖鞋,在镇上走。她并不急着买菜,总是看,看那木桶里游动的鲫鱼,看那柳篓中的河蚌与田螺,看那些水灵灵的蔬菜……看够了,才买。她从不还人家价,但也没有―个人欺负她,都把最好的东西放到她的篮子里。太阳升高了―些的时候,她就挎着竹篮往家走。那时,她的篮子里常会有一把嫩韭菜、几块微微发颤的水豆腐、一些还蹦跳着的玉样的河虾,或者是其它―些东西。
她不再恋那镇子,匆匆地却又不显急躁地走。街两侧的人就会转过脸来看她走过去,就会有人说:“这丫头被谁家娶了去,一定是个好媳妇。”
陶卉有好几天没来上课了。听夏莲香她们说,她生病了。
我想见到她。那天中午,我拿了根钓鱼竿,做出一副去钓鱼的样子,走进了她家门前那口池塘边上的林子里。透过枝枝叶叶,我可以看见陶卉家的门。我盼望她能从门里走出来。运气不错。我只等待了一小会儿,她就出现了。她大概真的生了病,比前几天瘦了一些,但显得更楚楚动人。她眯着眼睛,朝空中看了看,然后走进了池塘边的芝麻丛里。那时,芝麻正开着雪白的花。她小心地在芝麻丛里拔着杂草。她抬头擦汗时,那芝麻花里就有一张有红有白的脸。屋里传来她母亲的喊声:“卉,你病刚好,别在那儿拔草了。”她答道:“我马上就回家。”拔了一阵,她大概觉得有点累了,就从芝麻丛里走出来,走到池塘边上洗手。正洗着手,她突然抬起头来朝林子里看,像是听到了什么动静似的。
我一动也不敢动,并且可笑地闭上了眼睛。我觉得,陶卉―定看到了我。我睁开眼来再看时,只见陶卉正朝家门匆匆地走。
“她真的看到我了!”于是,我羞隗极了,仿佛偷了她的东西叫她发现了似的。我在林子里坐下了,低着头,双手抱着后脑勺,像个被枪顶着的俘虏。不知过了多久,我的耳边响起了哗哗的水声。我抬头去看,却见陶卉又走回到了水边。她正在洗―件粉色的衣服。那衣服浮在水面上,含了空气,鼓得像一朵硕大的睡莲。她―直不抬头看林子,像是不敢看似的。她在水边洗了很久很久,直到她母亲站到门口说“一件衣服怎么洗了这么久?”
她才从水边站起来。她拧着衣服,水珠便如雨点一样落进水中。
在就要离去时,她才微微抬起头来朝林子里慌张地看了一眼。我似乎看到她咬着嘴唇,微笑了一下。但,她很快转过身去,离开了池塘。
第三节
我不分昼夜地想着:一定要与她说话!许多个晚上,我没有去教室参加晚自习,却借了夜色的掩护,在陶卉家周围转悠着。
我希望她能因为有些什么事情走出门来,然后,我装着从这里路过的样子与她打招呼。必须有这样―个开始。我转悠着,路上却总有行人,于是我就像做贼一样隐藏着自己。这个形象很不光彩。如今,只要一想起这个样子,脸上便会有一阵噪热。我在慌张中顽固地转悠下去,常转悠到她家窗户上的灯光倏然熄灭,还不甘心地再转悠一阵,然后带着一颗失望的心,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学校。
终于有一天,她出门来了。那天月色真好,我几乎能像在白天里那样看清楚她。她穿了―件肥大的衣服,上面的钮扣没有扣上,胸脯在月光下温柔地白着。她抬头望了望月亮,头也不回地说:“妈,明天又是好天。”然后继续望那月亮。我想从树的阴影里走出来,却又失去了勇气。她望着,像个孩子。“去,朝她走去!”我在心里不住地说,然而,汗乎乎的手却颤抖着,把树干抓得更紧了。不知为什么,她望着望着那月亮,轻轻地叹息了一声。然后,我万般无奈地看着她又走回门里,那门“吱呀”一声关上了。于是我立即感到了一种失落与懊丧。我咬着嘴唇,狠狠地摇了摇头,大步走回学校去,一路上,我都在仇限自己的羞怯与无能。
这之后,我有好几天晚上没有再来转悠――见着了,你也说不出话来!可是过了两日,还是不由自主地转悠来了。我终于等到了一个很好的机会:陶国志迟迟未归,陶卉的母亲是个看丈夫看得很紧的人,就让陶卉去医院找她父亲。陶卉出了门就往医院走。我就站在路边的柳树影里,见她一步―步地走过来,抓着枝条的手索索发抖,抖得那枝条带动树叶,簌簌响如雨声。我赶紧松手,一下用左手将右手捉进口中,死死咬住一排手指。陶卉走近了我身边,我几乎听到了她的呼吸声,闻到了她身体的气息。
她走过去了,留下了淡淡的香气。她都走出去十几米远了,我竟然没有勇气迫上去叫一声“陶卉!”二十岁之前,我是害臊的绝对囚徒。我第一次主动地有意地与女孩说话,竟然拖到我二十一岁的那年秋天。
我看着陶卉走进医院去了。那时,我就希望她寻不着陶国志,独自一人回家。可是,没过―会儿,她却和陶国志一高一矮地走出了医院大门。等她们父女二人走远了,我觉得嘴里有血腥味,低头看右手,见到一根手指头刚才被牙咬出血来了。
这之后,我又有很长时间没有再去做这种徒劳的转悠,这时已到了秋天,收割早稻了。那天晚上,马水清得到爷爷托人捎来的让他回去一趟的口信,回吴庄去了。谢百三请假回去割稻子了。就姚三船一人。我与他没有太多的话说,觉得屋里有点寂寞,就去镇上找刘汉林,想在他那儿消磨这个晚上。
刘汉林没有能够进黑瓦房,有半年的时间,没有来油麻地镇,自然更没有来油麻地中学。我们就总记着他在篮球场上“端大便桶”,总记着我们开他和夏莲香的玩笑时他那副恼了的样子……总之,常常地想他。一天,我说:“去看一看刘汉林吧。”马水清他们都同意。那一天,我们买了些点心,走了十多里地,到了他家。见了我们,他有点难为情,但很高兴,轮着抓我们的手,他身上哪块都大,手也大,抓得人生疼。在他家待了半天,也没有太多的话说,隐隐地觉得不像在红瓦房时那样分不出你我了,双方有点客气。吃了晚饭,对他说了些安慰话,我们就回学校了。大概又过了半年,一天,刘汉林来找我们,说他跟舅舅学了修钟表的手艺,我们都很为他高兴,说:“学门手艺真不错!”可他有点愁眉苦脸的,就问他为什么不乐意。他说,他想在镇桥头那儿搭个小房子,看好了一块空地,把材料也弄来了,但―个姓刘的裁缝不让,说那块地是他早占了的,并立即搬来两张大高凳,摆了一块大长条木板,让他的徒弟在那里接缝纫活。他说,他在镇上再也找不到―块合适的地方了。他的样子很失意,仿佛没有那块地方,他的手艺就等于白学了。马水清说:“别急,想想办法。”刘汉林走后,马水清就开始照他的小镜子。
进了黑瓦房,他开始长胡子了。因此,现在照小镜子,不再是看看牙,也不再是挤―挤脸上的小疙瘩,而是用一枚五分钱的小夹子―根―根地拔胡子。他把胡子拔了,就往―张纸上抹。那胡子是从肉里拔出的,往纸上一抹就能粘住。这样,嘴上的胡子没有了,但纸上却有了―个胡子。现在,他脸上并没有胡子,但还是照着镜子,抓了夹子,将脸在小镜子里转来转去的。马水清照镜子,总会有点什么阴谋诡计。大概过了―个星期,马水清托人捎信给刘汉林,说那地已属于他的了。事后,我才知道,马水清用钱贿赂了镇上的八蛋。八蛋一方面得了贿赂,一方面还念我们同被囚禁的友情,领了几个哥哥来到桥头,对刘裁缝说:“谁让你在这儿设摊儿的?这块地方,我们要用!”刘裁缝说:“这块地方,我们是早占了的。”八蛋说:“滚你妈的蛋!镇上还没有你的时候,我们就占了。限你晚饭前,把这摊儿拆了!”谁敢惹八蛋?那刘裁缝不到晚饭前就把摊儿拆了。刘泌林很快运来材料,在桥头上搭起小屋来。刘裁缝就在一旁冷笑,“想找不自在呢!
等着八蛋兄弟几个来收拾你吧!“人心很坏,他并不过来提醒刘汉林。从此,刘汉林就有了―个修钟表的铺子,我们在镇上也有了―个新的去处。
这天,刘汉林―见我来了,很高兴,叫我先坐着,他匆匆地出去了。过了―会儿,抓了两瓶汽水,包了―包菱角和花生米回来了,让我吃让我喝,不吃不喝不行。刘汉林对我们几个太客气。他现在也有钱了。这地方上的人,戴手表的慢慢多了起来。
但都不是好手表,大多为二十五元左右一块的“钟山”表,不太防震,更不防水,很容易坏。刘汉林的生意不错。我们只要来看他,他就必定要争着出去买回东西来让我们吃,弄得我们越来越不好意思来看他。我只好喝着吃着,却没有太多的话说。从前在―块儿时,总是胡说八道,打闹成―团,而现在我觉得这―切都不太合适了,没有那个氛围了。他大概也是这样觉得的。他惟恐让我们觉得他跟我们疏远了,就越发地客气,而越发地客气,就越强化了那种无形的生分。他不吃不喝,光看着催着我吃我喝。
我吃着喝着,就似乎觉得自己到他这里来没有别的目的,就是专门来让他破费给我买来东西吃喝的。我想停住吃喝,与他开个关于他与夏莲香的玩笑,但在心中酝酿了半天,却觉得不太对劲,就放弃了这个念头,依然去吃喝。
来了―个人,把手表从腕上捋下来让他看,说:“一天快半个来小时。”他就去接活儿。他先把表拧开,然后拿―个专用的放大镜往眼睛上―夹,看看说:“游丝粘住了,得擦油。”把表又拧上,问:“修吗?”那人说:“修。多少钱?”“一块钱。”“什么时候取?”“手头活儿忙,过三天吧。”那人说:“好吧。”就将手表留下了。刘汉林赶紧过来招呼我:“林冰你吃呀!怎么不吃呢?”正想与我说几句话,又来了―个顾客,他只好又去应付。我趁机说:“我得回学校了。”说着,走出他的小屋。他抓了一大把菱角,赶紧迫出来,不由分说地将菱角塞进了我的口袋,让我常来他这儿玩,并说不来玩,就是瞧不起他。
我就觉得这个晚上不好打发了,在快进校门时,彷徨了一阵,扭头往陶卉家的路上走去。
依然潜行到池塘边的林子里。后来,我很后悔这一回的潜入。
陶卉家的门开着,只挂了一道挡蚊子的帘子,可以看到屋里的人在走动,并且可以清晰地听到他们的说话声。
陶卉的母亲说:“卉,新米下来了,明天你去一趟街上吧,给他们送几十斤新米去。”
只有“嚓嚓嚓”的缝纫机声。
陶国志大声说:“你听见你妈的话了吗?”
“我不想去。”
陶国志问:“为什么不想去?”
“不想去就是不想去!”
陶卉的母亲说:“转眼,你就高中毕业了。你总不能一辈子待在乡下。”
“我就待在乡下,我不上街。乡下怎么啦?不是有这么多人待在乡下吗?”
屋里有―个暗红的烟头一亮一亮的,很急促。
“嚓嚓嚓”,缝绷机不停地响着。
那烟头突然飞出门来,落在了地上的水坑里,“扑哧”一声,灭了。紧接着就听见陶国志声音不大地说:“你别想与那个林冰好。我们不喜欢他。”
“我没有想跟他好。”陶卉小声地答道。
陶国志问:“那你为什么不肯去趟街上送新米?”停了一停,又说“那个林冰不是个好人。”
“人家林冰怎么啦?”
“怎么啦?他跟那个艾雯算是怎么回事?人小,鬼倒不小……”
“他跟艾雯怎么啦?”
“你去问问你们那个乔桉!”
陶卉说:“艾雯是我们老师!她大林冰十多岁!乔桉真会嚼舌头!”
屋里一时无话,又只有“嚓嚓嚓”的缝纫机声了。
我走出林子,走回学校。一路上,我真想将自己变成一条黄鼠狼,而把乔桉变成一只鸡,然后咬断他的脖子。
第四节
我给乔桉递了个纸条,约他去镇南大河那边的一片坟地里。
我觉得,约乔桉这种人见面,这个地方最合适。我也从心底里渴望这地方能让我自己长些野气,生些阴森森的杀气。这地方又无人踏入,我跟他无论厮打成什么样子,也不会有人发现。这坟地很大,那些高高矮矮、有新有旧的坟,皆在秋天的杂草之中无言地立着。坟地里有三两株苦楝,歪在天空下,更衬出一番荒寂来。有几只乌鸦来回飞于坟头与苦楝枝头之间。鸦声带了鬼气似的,让人有点胆寒。不远处有―个新坟,―些不久前才烧成的纸屑,在坟与坟之间形成的小旋风里旋转。
我渴望着乔桉。
然而,我左等右等,也不见他到来。“真没有意思!”我很生气,也很望,想站起来离去,却在这时,大堤那边响起了笛声。这笛声渐大,不一会儿,就见乔桉出现在堤上。他站在那儿,身子立得很直,脑袋微仰,将笛子吹得万般抒情。风撩起他的衣角,吹拂着他的头发。他显出一副很入境的样子,根本没有将我当回事。
“我已等了你很久了!”
他这才放下笛子来,一边用手抹嘴,一边走过来。
我们面对面站着,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你对陶矮子说了些什么?”
他微微一怔,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别问是怎么知道的,你说了没有?”
“说了。”他答道。
“卑鄙!”
“你去人家门口窗下偷听,不也下作。”
“我没有!”
“没有?那你是怎么知道我对陶矮子说了些什么的?”
我没有等他将话说完,握起拳头直往他鼻梁上打去。他没有想到我这么快就下手,被我打中了,打了―个踉跄,差点摔倒。
他把笛子稳稳地放在坟头上,重新站稳了,用他豆粒大小的眼睛告诉我:“你再来吧!”这时,我看到他的鼻孔下流了两道血,心里很兴奋,与他厮打的欲望愈发炽熟。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打不过他的。论力气,我永远只能做他的手下败将。我只是想与他厮打,哪怕他将我打残打死,我也要与他厮打一回。我想闻到血腥味,想体味皮肉的疼痛。
我又朝他扑过去,他躲让了一下,我扑了一空,但顺势冲到了一座高坟上。我转身再看他,觉得他犹如处在峡谷里,心里好生高兴。我站在坟头上,俯视着他,“狗日的!”他走过来了。
当他走到坟下时,我从高处俯扑到他身上,居然将他扑倒在地。
我死死压着他,并用双手去掐他的脖子。他将一口痰吐到了我脸上,并用带了尖指甲的手掐住了我的手腕,欲用力将我的手扒开。我很快看到我的手腕流出了鲜血。但,我依然没有将手松开,瞪着眼,看着他那张发紫的面孔。他的腿用力往上抽着,突然从我身下抽了出来,蹬在我的肚皮上,并且将我从他身上蹬翻了。随即,他―跃而起,用脚踩住了我的脖子,向我显示了一副很残忍的样子。我就用双手死死地抵住他的脚,就像楼房坍塌了,我被压在下面,死死抵住一块水泥板一样。他望着我说:“艾雯现在帮不了你的忙!”
“下流坯子!你是记恨她。你知道,她心里认定作文写得最好的是我,而不是你乔桉!”
“我当然知道。”他往脚上加了些力,看着我奋力抵挡了一阵之后,把力减弱了一些,道:“你想跟陶卉好,是吗?这不可能。有我在,你、马水清,所有一切人,都休想有好!你们几个,我更不想放过―个。还记得刚进红瓦房那天吗?你们将我的铺盖卷从床上掀了下去。还记得你们四下里活动,让我当不成班长吗?……这些账我一笔一笔地都记着,没有一笔我能忘掉的!
我这人从小就爱记仇。读小学的时候,有―个学生向老师偷偷报告说我放学后把屎拉在教室的墙角上。你知道我是怎么惩罚他的吗?我将他推进―个无人走到的大坑里,然后往坑里扔了两条活蛇。第二天,他就发了高烧……“
我觉得颈下似乎有块硬东西,趁他在向我讲述他的劣迹时,我将手悄悄伸到颈下,从泥里抠出一小块砖头,突然猛砸他的腿,他叫唤了一声,跳到了一边,我便立即滚到另一边爬了起来。我很快看到,有一缕血从他的腿上流到了他的脚面。看到他流血,我很过瘾,仿佛觉得自己还替当年那个在坑中被蛇惊吓的孩子报了仇。
他没有看他脚面上像蚯蚓一样在爬着的血,却突然从腰里拔出了一根―尺长的木棍来。这―预藏在身的木棍更证实了他是个十足的小人。他将木棍在手中摇了摇,微微有点跛地朝我走过来。我往后退着,然后闪到了一座坟的背后。他在与我兜了几个圈子而不能触及到我之后,登上了坟顶。这样,我再兜圈子便是徒劳了,索性站在了坟与坟之间的“峡谷”里。他站在坟头上,朝我笑了笑,举起棍子扑下来。我头偏了一下,棍子便砸在了我的右肩上。我当时觉得我的肩胛骨可能被打断了,疼痛钻心。我耷拉着右臂,并用左手抓住右手的手腕,往―座坟后面跑去。乔桉举着棍子,紧追不放,仿佛决意要将我打死在这里。他的棍子又一次打到了我的腰部。
我有点惧咱了――因为我忽然觉得乔桉完全变成了一头凶恶的野兽。他的凶狠程度出乎我的意料。苦楝枝头,一只乌鸦凄厉地叫了一声,落在一座坟头上。此时,我希望有人来到这片坟地。然而,四周却绝无人声。我只顾仓惶逃窜,并在心中后悔今天的约见。乔桉的喉咙发出可怕的呼噜声,像有一口浓痰在喉管中来回滑动,却咽不进肚中,也吐不出口外。我的大腿又重重挨了一棍子。一阵麻痛,我向前扑了两步,终于跌趴在―座坟上。
乔桉紧接着又揍了我好几棍子。我趴在坟上,十指深深插入坟土中。
乔桉终于住手。我翻转过身来,见他正走开去。走了几步,他扔掉了棍子,往草丛里啐了一口,裤带―松,裤子便如断了线的幕布坠落了下来,露出他黑黄色的下体来。他的屁股像两瓣驴肺分开着。他将双手伸到前面去,轻轻地扶着它,往草丛里撒尿。那泡尿很长,长如黑夜,草丛里发出“稀溜稀溜”的声响。
不―会儿,草丛里就出来―堆泡沫,像田埂边正在繁殖期的黄鳝往洞口吐出的水沫。他掉头看了我一眼。我觉得他―脸邪恶。他用手有节奏地摇着它,欲摇清那些剩余。他摇得很舒适,也很专心。就在他暂时陶醉在一种小小的解放快感之中时,我已爬起来,并搬了―个硕大的坟帽(我们那里的坟的顶端,总有―个用泥块做成的“帽子”,有―二十斤重),摇晃着向他走过去。他忽然听到了动静,急忙扭过身来,“你想干什么?”他惊恐地往后退去,但耷拉在脚面上的裤子绊住了他,使他很难行进。他便去弯腰提裤子,就在这时,我高高举起坟帽,重重地砸在了他的腰上。他腰弯了一下,“扑通”栽倒在地,下巴正好落在他的尿里,溅起―片泥水来。他想挣扎起来,但没有成功,在荒草里小声呻吟着。
我擦了擦从身体好几个部位流出的血,坐到一座坟上,俯视着他问:“你对人,哪儿来这么大的仇恨?”
他侧着身子,爬到了我一侧的另一座坟的斜面上斜卧着,“我知道,你们―个个在用什么样的目光看我。我知道,我从小就知道。记得我读小学的时候,开学的那一天,我一走进校园,那些老师,男的女的,都―下子从办公室里跑出来,站到走廊下看我。我走到哪儿,哪儿就有这样的目光盯着我。这些年,我就在这样的目光里不住地躲闪着,逃避着。那年春天,村里有户人家盖房子,上梁,分馒头给小孩时,我也想去得―个,人家挨个地分,可单单将我搁下了,我空伸着双手,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我走下坟头,拖着到处都在疼痛的身体,往坟场外的小路慢慢走去。此时暮色正笼上荒野。当我快要走出坟场时,我的身后又响起了笛声。那笛声十分哀怨荒凉。我转过身去看,只见乔桉坐在最高的一座老坟头上,正面对着已经衔土的苍黄落日。
第五节
坟场血战之后,我对陶卉似乎变得不太注意了。后来她去街上的次数渐多,眼中虽有惶惑,但也分明闪烁着满足。我就觉得她离我越来越远了。我倒也没有太多的伤感,亦无嫉恨。只是不再总想见到她了。
但这一阵,我人变得很糟。我有一种强烈的破坏欲望,极讨人嫌。教室刚粉刷,墙雪白,无人时,我一边哼着歌,一边拿了支秃铅笔,沿着墙壁一路画下去,画了一道粗粗的黑线。傅绍全送了我一把刀。这刀很锋利。那天,我用它将宿舍西头田边上还未成熟的向日葵,一口气砍下几十个来。那沉甸甸的葵饼儿,随着嚓的一声,如脑袋落地。有的滚到河里,随流水淌走了,让人想到凶杀案。我一向是很忍让、很好说话、很合群的。现在却处处敏感,处处多疑,谁也碰不得了。自尊心强得没有必要。我受不了一句不顺耳的话,不肯让人开半句玩笑,神圣不可侵犯。一个叫大宝的同学,没得我的允许,拿了我的作文本,大声地念艾雯的评语,我叫他别念,将作文本还给我,他不还,继续念。我恼了,将他课桌里的东西全都扔在了地上。他尴尬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将作文本放回我桌上,“你有什么了不起!”我将作文本掼在地上,“我确实没有什么了不起!”说这句话时,我还瞥了陶卉―眼。我朝教室门外走,临出门时,还把门重重地踢了一脚。
初冬时,我闯了一场祸――一只抽水机船停在食堂的河边上。我见到了,心中蠢蠢地跃动着―个将它发动起来的欲念。我无数次地见到过机手的发动,并曾经得到―个机手的允许试着发动过,很容易。与我一起见到这只抽水机船的还有马水清。我说:“我能把它发动起来。”马水清说:“吹牛。”我就跳上抽水机船。我找到了摇把,将它插进孔中,然后弯腰去摇动。先慢,后逐步加速,突然一扳机头那个大概管油门的开关,机器突突地响起来。喷出几团黑烟之后,它却并未被发动起来。马水清坐在岸上,说:“吹破啦!”我不服气,脱掉了褂子,憋足了劲又去发动。结果还是喷出几团黑烟,呜咽了几声,又回到了老样子。
我身上就上来了蛮横劲,像在与那个机器作战似的,一心要将它征服。我一次又一次地去发动,喉咙里呼哧呼哧地响,―甩脑袋,汗珠如雨点纷纷坠落。我把那个发着蓝光的机器完全当成了一个活物,嘴中骂声不绝。马水清等得不耐烦了,“我走了。”“快走!”说完了,我又冲机器说,“今天,我倒要看看是你厉害还是我厉害!我不把你弄着了,我下河去!”然后,我用污浊的手擦了把汗,顽梗地握住摇把,恶狠狠地摇起来。当我感觉到那轮盘已旋转出足够的速度时,便用左手一按开关,那机器顿了一下,随即突突突地冒出一串黑烟,不停地旋转起来。我仰头一望烟囱,那烟渐淡,在阳光下像薄冰漂在碧冰之中。
我冲回头望船的马水清叫道:“拿只水桶来灌水!”那抽水机很怪,若要它喷水,非得往它的水管里灌水诱它。马水清听见机器急切切地吼,就跑进食堂拿了一只铅皮桶,又跑来跳上船头。他把水一桶一桶灌进水管里。那水就在它的喉咙里打呼噜。
他赠了两桶,见还不出水,就双手抓住水管的边沿,双脚登在船头,身体斜悬空中,低了头往水管里窥望,恰在这时,那水管如人喷吐,呼地―下喷出水来。他叫了一声,手―松,被水冲进河里。随即,这船就得了水的冲力,像莽牛拔桩而蹿,船尾往水中一埋,船头一翘,缆绳喀嚓而断,野性十足地往前开去。我跳到船尾,立即握住舵把,将那船勉强调到河的中间。一会儿工夫,船就开出去上百米远,回头再看马水清,正水淋淋地往岸上爬。我哈哈大笑起来。
马水清人影渐小,船开进了后面的大河里。水面开阔起来。
我扳了一下舵,船便―路向东,两岸树木纷纷后倒,耳边簌簌有风,心中顿生豪迈之气。这效果真是神奇。在东京时,经常看到电视里报道年轻的“暴走徒”暴走高速公路的事。他们结队而驰,少则五六人,多则十几人、几十人,有男还有女,各骑―辆高级摩托,拔了消音器,在高速公路上如箭如光,―路尖啸,簌簌而过,一旦前面有一人失手,就会―个接―个地撞在一起,死起人来,一死―串,然而屡禁不止。不少人不理解,但我一想到那回驾抽水机船在水上奔驰的感觉,就觉得完全能够理解他们。
我觉得他们如穿枪林弹雨―般伏于摩托之上,风驰电掣,尤其是在弯道之处,车斜人斜,视角一改,万物新样,潇洒―旋,感觉定是万分自在,很是过瘾。这“兜风”二字,是个让人顿生快感的词。昔日王公贵族、少爷小姐的一大快事,就是驾了车或骑了马去兜风。今日豪门巨富,一大特征也便是有―艘价值万金的漂亮小艇,可去海上兜风。谁不喜欢兜风?兜风离不开速度,没有速度,蜗牛爬行,就不觉得兜了风,也就无快感而言。此时,我在大河上是兜了风的。我的衣服被兜得鼓胀起来,像个鱼鳔。一只抽水机船,不伦不类,自然比不上那轿车,那游艇,但也可兜风,其感觉形式大同小异。我反正觉得很开心,很快活,手握舵杆,胸脯高艇,远望前方,间或仰首―瞥高远的天空。
前面到了一片更开阔的水面。我用力扳舵,将船头掉向回路。我要将船开回学校旁的河里去。那条河窄一点,船过时,浪花翻滚,也许更有味道。当我将船开回来时,正是马水清散布了消息,无数的人拥到水边观望之时。我不知道他们临水而望,忽见河的尽头翘首开来一只大船时是何种感觉,但见岸边站了那么多人,心里真是兴奋。我将舵扳好,让船直直地开过去。谢百三他们大声叫着:“林冰!林冰!”我朝他们摇摇手,船便很帅气地从他们眼前疾驰而过。我将船―直开过镇中间的大桥,然后在河湾处打了―个漂亮的拐弯,再度将船开回学校近处的水面。那时,岸边站立了更多的人。我看到了陶卉与夏莲香。河水纷纷捅向岸边,把几个过于近水的人的裤管漫湿了。其中有两个见水浪涌来,匆匆往岸上爬,无奈岸边都是人腿挡着,终于未能爬到岸上,手里抓的杂草连根拔起,身体不稳,脚下一滑,跌到了水中,正赶上白浪涌来,被打入水中,呛了几口浑水,水淋淋地站在水中骂:“林冰,要么你永不上岸!”一只放鸭的小船过来了,主人见了抽水机船径直开来,连忙让路,但还未能等他将小船撑到岸边,抽水机船就开过来了。那小船在浪尖上晃了几晃,那人―时不能站稳,竟一头栽进水中。那船因他身体的倾斜,加上―股浪头冲去,也翻了。那人从水中冒出来,很狼狈地趴在小船底上大声骂:“杀千刀的!”
我大笑起来,笑出了眼泪。
人声渐小,船又开远了。我急切地想再把船开到学校近处,未等开到开阔处,就强行拐弯。船头拐不过来,眼见着就要撞到岸上,我紧急扳舵,船总算勉强扭过头来。这时,我发现船离―座桥只有几米远了,而船头正对着桥柱。我一时没了主张,听任那船―头冲过去,直到就要与桥桩相撞时,才使劲将舵一扳。船头偏开桥桩,但船身却猛烈地挤撞了桥柱。那桥柱也实在不结实,咔吧―声,竟然断了,桥板滑落下来,差点砸在我身上。就在我躲让时,船又一头栽在岸边,―个向外突出的树桩将船顶了―个大洞,水哗哗涌人船内。那机器还在吼叫,那水管仍在奋发地喷水,我愣了一阵,才想起来跑进舱内关了机器。
我没有逃跑,坐在正在下沉的船上,等船的主人,也等附近的村民。
后来,我几乎是被人家押着,回到了学校。我是油麻地中学的学生,人家自然是找油麻地中学算账。王儒安一言不发地听完了机手与村民的讲述,问我:“是不是这样的情况?”我说:“是。”他说:“你先去吧。”
王儒安让村民们来学校砍去几棵树做桥柱。但赔偿机手的修船钱,他说,学校没法出。机手说,最起码得赔五十元钱。我去何处弄得这五十元钱呢?我一月不吃菜,也只只能省下―元五角钱来。王儒安向我说清楚这一分担时,我简直想哭了。他说:“回家想想办法吧。”
回家去又能有什么办法?―个赤贫之家。但那个机手后来并没有追着我要钱。那天,我在镇上遇到了他,以为他要抓住我要钱呢,他却朝我笑笑,“你的艾雯老师待你真是不错。”我心里立即明白,那笔钱已由艾雯付了。再见到艾雯时,她微笑了一下,说:“你真可笑。”
艾雯走后,我给陶卉写了一封长信。留给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必须写信。我写得很认真,前后共花了一周的时间。真是一字―字、一笔一画,如刚学写字,写得极专心,堆了一纸华丽辞藻,感情浪漫,形容夸张,甚至肉麻,还从小说里偷来几段作为装点。但这―切,在当时都是顺其情感的需要,实属自然。于今想起这份情书,立即汗颜。情书大概是世界上最做作的―种文体。那封情书写好之后,我将它严严实实地封好,交给了马水清。我绝无勇气亲手交到陶卉手上。而写这封信,也部分是因为受了马水清的鼓动,他说过:“你写吧,我替你交给他。”
这天晚上,马水清要在上晚自习时将信交给陶卉。我没有进教室,坐在池塘边浓重的树荫里,心和双手皆有点发抖,直到深夜校园一片漆黑,才轻手轻脚地回到宿舍。
第二天,我因不敢看收到信之后的陶卉是什么样子,又一天没有进教室。黄昏时,我在宿舍通往教室的路上看到了陶卉,但只是个背影。她头也不回地朝前走着。她的背影,在我惶惑和无望的目光里渐渐远去了。此时,一只乌鸦飞到了―棵矮树上。然后它一动不动地立着,像是―只神鸟。就在那一刻,我忽然有了―种不洋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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