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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河边小草房里的老头

  第一节

  开学后不久,我们就知道了,那个住在河边小草房里的老头,就是原先的校长王儒安。那是―个又瘦又小的老头。真是又瘦又小,难得见到的又瘦又小。那么一片红瓦房,那么一片黑瓦房,那么多树木,那么多花草,那么多田地……我们很难将这样一份可观的家当与他瘦小干瘪的身向躯联系在―起。我们甚至觉得将油麻地中学跟他的名字连在―起,简直是―个天大的谎言。

  然而,事实的确是:所有这―切,皆因为有了他,才得以实现,才得以存在。

  除了宿舍后面那片灌木丛,我们已看不到一点荒野的痕迹。

  十多年时间里,王儒安将它变成了一处环境优雅的所在,―所花园式的学校。除了萧条的冬季,在其他任何―个季节里,学校的所有建筑都掩映在树林里。若从远处眺望,只能偶尔从树叶的缝隙里见到一角红瓦房和黑瓦房。到处是树木,谁也无法数得清这里到底长了多少株树。夜深人静,若有风掠过校园,便到处是―片树叶的响声,“哗啦啦”,像是―片雨声。倘若风大些,这声音便大得如涌动的潮水,让人感到有点害怕。林子从四面八方招来了各种各样的鸟雀,从早到晚,我们总能听到不同的鸟鸣。

  眼下正是春天,草木在阳光与春风里苏醒和生长着。大道两旁的白杨,已是满枝头嫩黄油亮的叶子。所有池塘边的垂柳已开始飘动柔韧的枝条,池塘边的上空笼了一团团鹅黄色的树烟。如果是潆潆雨的天气,站在宿舍门口往外看,这迷离的树烟让人觉得世界在一片迷人的虚幻之中,能把―颗颗少年的心久久地引到幻想的境界里而收不回来。那一方方池塘,还显得有点贫寒,清水涟涟,映着淡蓝色的天空,但在风中摇晃着的似乎还有点怕冷的尖尖小荷,以那份鲜嫩的绿色和孩子般的摇晃,预示着―个绿荷满塘的未来。

  对油麻地中学,我们心满意足,无话可说。

  对王儒安,我们心存感激,充满敬意。

  然而,他已不再是油麻地中学的主人。他已没有资格再踏进校长办公室,而只能出入于河边那间风雨飘摇的小屋。我第一次见到他,竟是在―个很不光彩的地方:厕所。我去厕所撒尿,当时附近的几千农民正在出粪,我看见―个干瘪的小老头守在厕所门口认真地收筹子记担数。我这个人的害羞毛病无处不在,明明憋了一泡尿,见了人却撒不出。可既然已解下裤子,又不好意思当了人的面没有一个结果,便只好很难为情地站着,闭起双眼,在心中默念:尿吧,尿吧……可是人来人去的就是尿不出。

  这时,老头走过来,说:“别急。你在心里想着流水声,尿就尿出来了。”他还闭起双眼,在嘴里说着:“哗啦啦,哗啦啦……”

  然后,像请人入席似的一摆手,意思是说:请来吧。我看了他―眼,把身子微微侧过去,照他说的,在心里想着流水声:哗啦啦,哗啦啦……还真灵,我尿出来了,又急又猛,“哗啦哗啦”的。老头对他的经验很得意,说:“没错吧?”我一边尿,一边点头,还一边看着他:他的眉毛是灰黑色的,粗而浓重,其中还有几根特别长的,眼窝很深,面相很慈祥。

  我煞好了裤子。

  “你是刚入学的新同学?”

  我点点头。

  老头忽然发觉有―个农民没有给筹子,便走过去叫道:“筹子!”

  那农民笑了笑,“别想在你眼皮底下偷走一担粪。”他只好掏出一根筹子来交给老头。

  回到教室,我问马水清:“看厕所的那个老头是谁?”

  马水清告诉我:“他是王儒安。”

  我不相信。

  刘汉林和谢百三走过来,都说:“就是王儒安。”“你们知道他是怎么下台的吗?”

  谢百三和刘汉林都不知道。

  过了很长―段时间,我才慢慢地从别人那儿一星一点地知道了这―变故――三年前的―个冬天,―个高二学生去教室上早自习,突然发现教室里蜷着两个女人。他问道:“你们是谁?”可对方都不回答。他又问了一遍,仍不见回答,便走近去看,只见那两个女人面色蜡黄得怕人,便立即逃到教室外,并高喊:“死人,死人,两个死人!……”人们闻声赶来,纷纷拥进教室。许多人挤到前去,看了看说:“两个要饭的,大概是母女俩,冻死了。”

  王儒安来了。他蹲下身去,将手分别放在两个女人的鼻子前面试了试,说:“还有一口气,快抬到我房间去。”两个女人被人抬到了王儒安的床上。王儒安也不嫌她们脏,把两床干干净净的被子都压到了她俩身上,还在屋里生起火来。她们被温暖过来了。王儒安让勤杂工白麻子熬来了一小盆米汤,让两个女学生给她们一勺一勺地喂下去。两个女人便―点一点地有了阳气,脸色慢慢地好转起来。

  她们果真是母女俩,母亲四十多岁,女儿十七八岁。在这里将养了几日,母女二人完全恢复了体力,那十七八岁的姑娘,脸上居然有了红润。有人问她们为什么出来要饭,母女俩低头不答,王儒安便用手轻轻做了个动作,让人不要再去追问。当母女俩要离开学校继续去讨要时,王儒安讲话了:“冰天雪地,无路可走,就留下来在学校干活吧。隔壁有间屋子,你们先住下来……”

  那母女俩要下跪,被王儒安边忙扶起……

  大约过了一年,校园里便有了风声:老光棍王儒安养起那母女俩是深藏心机的,并有鼻子有眼睛地说出许多事来。那意思概括起来是:王儒安不光占了那老的,还占了那小的。事隋不小,风声渐大,王儒安被叫到了上面,同时上面还派来一个调查组。

  就在调查组准备盘问那母女俩时,那母女俩却在头一天晚上走掉了,并且再也没有找到。

  王儒安不明不白,事情真假难辨,上面便来了一文,要将王儒安调离油麻地中学。王儒安却死活不肯离开油麻地中学,就与上头闹翻了。上头坚持硬调,王儒安坚持不走。最后,惹恼了上头,向他摊牌了:“要么,你到另一所学校继续当校长;要么,就撤职,在油麻地中学当勤杂工。”

  “当勤杂工就当勤杂工。”

  王儒安选择了后者。他离开了他的办公室,也离开了他原来的宿舍,住到了河边上那间原先堆放工具的小草房里。

  他―直不太满意、早想辞退了的勤杂工白麻子,做了后勤组长,他由白麻子直接指挥。

  副校长汪奇涵升为正校长,从此统辖油麻地中学。

  听人说,汪奇涵是北京一所名牌大学毕业的,很有学问。学问大小,我―个初中生没有能力判断,我只知道,他常常用“毛体”给人家写字。油麻地小镇上的许多牌子和匾,都是他的手笔。那人不苟言笑,,总戴一副黑边眼镜,使人觉得深不可测。

  说老实话,从―开始,我就喜欢只读过几年私塾的王儒安,而不太喜欢那个有学问的汪奇涵。

  我们从王儒安老头的脸上没有看出一丝怨恨。他总是出现在我们的眼前:修剪树木花草,下池塘去把要钻进板泥的藕藤小心转向池塘中间,用铁丝把水码头的木板牢牢固定住,把驱赶麻雀的稻草人立到地里去……他像―个幽灵四处游荡,但只是在校园里游荡。他几乎无时不在,无处不在。那些树木,那些池塘,所有―切,仿佛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是他的无限延伸。那些树木仿佛是因为他的呼唤而漫上绿色,又仿佛是因为他的默许而让自己的叶子变成―片金黄。我亲眼看到―件在别人看来也许是不可能的事情:他在林子里种花,几只麻雀居然飞到他脚边来觅食,其中一只甚至战战兢兢地落到他的肩头。

  这年开春以来,我们发现他的身体有点变形了:上身与下肢在腰间错位,倾斜到左侧。从教室到宿舍的那条百十米长的路上,两旁竖有十几盏颇具风味的罩子灯(当时还没有电通到这里,都是油灯),当时都由他去点去灭。夜里,当我们站在宿舍门口,见他从路那头走过来,将灯一盏一盏地熄灭时,我们看到,在昏黄的灯光映照下,―个弯曲如老树的影子,精灵般摇晃在空间里。

  马水清得到消息,告诉我们:“王儒安老头得的是坐骨神经痛。”

  几回,我在睡梦中听到了河那边传来疼痛的嘶喊声。

  然而,这弯曲的身体,仍然在校园里不停地游荡着。

  那天,我们走到河岸边的苗圃,只见老头侧卧在泥土上,在给那些梧桐插枝松土、培土。他因为疼痛而不能蹲着了。即使侧卧着,也还是疼痛。于是他在嘴里颤颤悠悠地哼唱着。他―身泥土。见了我们,用胳膊支撑丰收身体说:“这是最值钱的树。”

  我们几个赶紧蹲下,帮着他一起松土、培土。

  离开苗圃,在走往食堂的路上,马水清说:“王儒安老头是硬被冻坏的,那屋子四处漏风,白麻子却不给修补。”

  “白麻子!”我吐了一口唾沫。

  走到食堂时,我们看到了女会计施乔纨的三岁小儿子羊子。

  他正在用一根芦苇够水沟里的一张香烟纸。我们便停下来逗他玩。不―会儿,白麻子从食堂走出来,在我们面前闪了―下,去水码头了。我们这里兴致勃勃地逗羊子玩时,刘汉林却站在那儿纹丝不动,目光呆呆地望着远去的白麻子的背影。

  “你在看什么?”谢百三问刘汉林。

  刘汉林不吭声。过了―会儿,他把我们几个拉到―边,小声地说出一句话来:“你们看出来了吗?施会计的儿子长得像白麻子!”

  刘汉林的发现使我们大吃一惊,也使我们感到了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第二节

  马水清用手指抬起羊子的下巴,我们便很仔细地审视羊子的小脸,想从他的脸上看出白麻子来。我、马水清和刘汉林觉得羊子还真有点像白麻子,但谢百三却说不像。刘汉林便与他争起来:“就是像!”

  谢百三坚持认为:“不像,一点也不像!”

  我回头看了一眼,只见白麻子正从河边走来,便对马水清他们说:“仔细看一看白麻子。”

  我们装着闲得无聊的样子,到食堂门口的棚子下坐下了。

  白麻子走过来,我们一起悄悄将目光转向他。平素,人看人,都是粗粗的,只留―个大概印象。因此白麻子到底长得什么样子,我们实际上谁也说不上来。只是在这―刻工夫,我们才真正地把他看清楚:大白胖子,皮肤白嫩得水豆腐似的,脑袋圆圆的,像只白面馒头,两颊还泛着红色,像微微施了些胭脂的女人的脸,那些麻子又小又浅又稀,并且和脸上的皮肤颜色差不多(不是那种黑桃麻子),一点也不难看;他走路的样子呈外八字,加上他给人的另一突出印象――白,便使人联想到一只大肥白鸭子。

  白麻子觉察出我们在察看他――因为他脸上有小白麻子,对人看他便很敏感――颇有些不悦地说:“你们几个怎么在这儿呆着?”

  我们便起身走出棚子。

  马水清说:“走吧。”

  但谢百三还是说:“我看羊子不像白麻子。”

  这回,我、马水清、刘汉林三个人与他争执起来:‘像,太像了!“然后,我们骂谢百三”眼瞎了“。刘汉林还多补了一句:”眼瞎了,还有两个洞洞呢!“

  谢百三用手背擦了擦额上的汗,不服气,躲到了棚子的柱子后面,想等白麻子出来时,再仔细看个究竟。

  白麻子没有出来,倒从食堂隔壁会计室走出施乔纨来。

  施乔纨长得极文静,那种苗条身材,是乡下看不到的。她总是穿得那么讲究,那么干净。她走路的样子,给我们所有人都留下了记亿。她一步一步地走,每走一步,仿佛都是经过认真掂量的――她要一步―步都走得好看。随着脚步的移动,她的腰肢也在轻轻地扭动。我们从来没有见她走过快步,也没有见她走过慢步,她永远走那样一个速度的步子。

  施乔纨叫她的儿子:“羊子,别掉到水沟里!”

  羊子歪过脑袋来,“白麻子呢?”

  施乔纨在脸上摆出不高兴,“不准瞎叫!”

  羊了看了我们一眼,“他们都叫他白麻子。”

  施乔纨同样不高兴地看了我们一眼,走过来拉走了羊子。

  白麻子挎了一只大篮子出来了,“羊子!”

  羊子听到了叫唤声,马上跑向白麻子,仿佛一只独游的雏鸭听到了老鸭的叫唤。

  白麻子说:“羊子,我到菜园去拔菜,你去吗?”

  “去!”羊子说。

  施乔纨回会计室去了。

  我们便看着羊子和白麻子沿着田埂往菜园走。白麻子在前,羊子在后。我们突然觉得这是两只走路走得―样的白鸭子――一大一小两只白鸭子。谢百三说:“真像,羊子就差脸上有几颗白麻子了。”

  第三节

  马水清又请我去吃猪头肉,酱油倒得太多,渴得我趴在水码头上咕嘟咕嘟喝凉水,深夜肚子疼,肛门憋不住,穿着小裤衩就往厕所跑。宿舍顶头只有小便池,到食堂后面的大厕所解大便,得跑出―百米。我死死收缩住肛门,活像―头被追赶的牛,一口气跑进大厕所,刚蹲下,下面便汹涌而出,舒服得让人闭起眼睛。我很快活地蹲着,可夜深人静,又颇为无聊,便透过厕所的花砖洞往前看。就在这时,我看到施乔纨宿舍的灯亮了一下,又很快熄灭了。

  我想到了白麻子。

  因为蹲得很舒服,又想到从宿舍到这厕所来一趟也不容易,便决定多蹲―会儿。我仰头望着厕所上方的天空:月色朦胧,浮云片片,寂静无声地飘向黑暗的远方。这春夜真是恬静得很。蹲着茅坑,来享受这份春的恬静,也真是件让人心醉的事情。一边,身体在微微疼痛和排泄带来的舒畅之中享受着一种难得的快感,―边,心灵被一种纯洁而温柔的恬静所净化,所抚慰,真觉得此时此刻,很是幸福。

  ―对可恶的猫破坏了这份恬静。它们简直不像话,并且太没皮没脸。它们在厕所前面的林子里呜咽着,叫喊着,那声音很怨屈,很悲凉,很痛苦,又很狂浪,一阵一阵的,像是在互相威胁着,互相撕咬着,互相蹂躏着。我在嘴里骂了一句脏话,擦净自己,出了厕所,从地上抬起―块砖头,恼怒地向林子间掷去,霎时,林子里寂静下来了。但,不―会儿,在另一处,它们又继续了刚才的呜咽和叫喊,并且不时掀起丑恶的浪潮。我懒得再去理会它们,往宿舍走去。

  走过食堂东侧时,我下意识地往施乔纨的门口瞥了一眼,就在这时,我听到了―声轻微的开门的“吱呀”声,我机灵地闪到了―棵大白杨树后,把脸侧过―半来,用一只眼睛朝前看去,只见一道白光从施乔纨的门里闪出。白麻子!肯定是白麻子,只有他才有那么白的身子。不知为什么,我的双腿开始颤抖起来。挨着白杨树就是―道小水沟,沟里有水,泡松了树根边的泥土。随着我双腿的颤抖,我感觉到脚下的泥土在坍塌下去。当我正要用双手去抱住树干时,脚下的泥土已经滑落到水沟里,我的身子失去平衡,很不体面地(幸亏是深夜)跌了进去,发出一片水响(不可原谅的声音!)。我连忙爬上来,想拔腿跑掉,但是白麻子已经走过来了。

  我们两人都只穿了一条裤衩。我只穿一条裤衩是因为肚子闹腾急着要上厕所来不及穿衣服,而白麻子凭什么只穿条裤衩呢?

  我们挨得很近地站着。浮云逝去,月光粲如白昼,我不敢抬头看白麻子,但我能感到白麻子在审视着我。我让自己壮起胆子来,也看白麻子。但还是不敢仰着头来看他的脸,而只是平视着看他。我看见了他白乎乎的裸着的上身:真肥,有一对女人似的Rx房,短裤落在胯上,肚脐眼深深地陷进去。不知过了多久,我看到面前的白色躯体转了过去,走开了。这时,我感觉到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香味。那香味忽然使我想起了施乔纨。每当我们去会计室买饭菜票或交学费时,我们总能闻到这种甜丝丝的香味。白麻子朝他的房间走去,越走越远。月光下摇摆着一只白鸭子,让人别人一番感觉。

  为这次无意中的窥看,我将在整整―个春季领受白麻子的冷淡和为难。看来,人是不愿意让人知道自己的秘密的。人会对知道自己秘密的人产生不快、恼怒和怨恨。

  那天,谢百三让我去向白麻子领取水桶扁担等工具给菜地浇水,我一连叫了三声“罗师傅”,他都未答理我,脸上冷冰冰的,让人十分尴尬。我又叫了一声“罗师傅!”他掉过头来问:“什么事什么事?”我说:“领水桶扁担浇水。”他说:“叫你们班长来领。”我只好去告诉谢百三,一路上,心里不住地骂:“白麻子!白麻子!”

  我们每周都要订饭,早中晚各是几两米的饭,要在上周星期天晚饭之前向白麻子订好。我不想去见白麻子的冷脸,因此这―周的饭,我就请刘汉林给我代订了。星期―早上,我抓了饭碗准备吃粥,两个抬粥桶回来的同学说:“林冰,白麻子说,你这―周没有订饭。”我说:“刘汉林给我订了的呀!”抬粥桶的同学说:“你去问一问白麻子吧,反正这桶里没有你的份儿。”我问刘汉林是怎么一回事。刘汉林说:“我是跟他说了的呀!”他便拉了我,一起去找白麻子。

  “罗师傅,林冰这―周的饭,不是我代订了的吗?”刘汉林问。

  白麻子说:“不能代订。他如果不吃,你吃呀?”

  “过去,不是也有代订的吗?”我说。

  白麻子把麻脸朝我―晃,“过去是过去!”说完,夹着―筐饭碗到河边洗碗去了。

  刘汉林追上前去问:“能补订吗?”

  “―周订―次。他要补订,你要补订,我还要专门划出―个人来伺候们们吗?”

  往回走的路上,刘汉林问我:“你在那儿得罪他啦?”

  我把那天晚上的事告诉了刘汉林,他叹了一口气,“谁让你知道人家丑事的?”不过,他觉得这件事有点意思,一路上不停地向我打听详细情节:“是光屁股吗?”我说:“干吗光屁股?穿着裤汉。”(那些年,我总觉得马水清、刘汉林他们几个都比我多知道好多事情,我常常显得很傻。)他还问这问那,问得我很心烦,因为我在想我这―周没饭吃怎么办。

  当天晚上,我回了一趟家,弄了点干粮,加之马水清他们每天分一点米粥给我,才勉勉强强地馄了―周。

  施乔纨也跟我过不去,她让姚三船通知我补交学费。

  我去了会计室,问她:“我的学费不是免掉一部分了吗?”

  “你家并不穷,穷还老去镇上吃猪头肉?”

  “那是马水清花的钱。”

  “你还挺有福气的嘛,反正不能免!”

  “邵其平老师通知我说免了的。”

  “他说免,让他替你掏钱。我这里不管。我只知道你欠着学费。”

  我只好转身出来去找马水清借了钱,把学费交了。

  那天夜里,我没有拉稀,但我却跑到大厕所里去蹲着。天气已暖,厕所里臭烘烘的,但我坚决地蹲着。我用眼睛盯住前面那间屋子。这天夜里,没有讨厌的猫,万籁俱寂。厕所离那间屋子很近,有什么响动这里都能听见。然而左等右等,除了听到施乔纨迷迷瞪瞪地把羊子叫起来撒尿,其他任何响动也没有。我又躲到食堂旁边的白杨树后面守了一阵,终于什么也没有看到,只好,悻悻地跑回宿舍。

  春末的一天早晨,我去水码头洗手,脚刚踏上木板,那木板便向下沉去,吓得我立即跳到岸上。我再回头看时,只见木板从架子上滑脱了,在水上漂着。

  “把木阪够上来!”岸上响起白麻子的声音。

  “这不是我弄开的。”

  “你还赖,我这里亲眼看见你把它蹬开了的。”

  “拴木板的铁丝断了,我刚一踩上去,它就往下沉。”

  “我刚刚还挑了满满―担水,它也没往下沉,怎么你―踩上去就往下沉?这铁丝是谁弄断的?”

  “反正不是我弄断的!”

  “你嘴还硬。它总不会是自己断吧?”

  “那我不知道。”

  “你还不把木板够上来!”

  “我不够!”

  “是你说的,林冰!”

  “说了怎么着?我就不够!”

  白麻子把水桶咚地扔在地上,“我偏要让你够!你今天如果不够上来,你,以后就甭想在食堂订伙食!”

  我掉头―看,只见木板正朝河心漂去。我有点心虚了。万―白麻子也不去够木板,让木板漂走被人捞了去,学校还不让我赔?再说这木板也确实是我蹬开的,万一白麻子真不让我订伙食又怎么办?我被白麻子抵着,只好一边哭,一边转身走向水中……

  水有点凉。当我的手抓到木板往岸边拖时,我忽然有了仇恨,并有了―股勇气。我仰视岸上的白麻子,把眼睛瞪圆了望着他的麻脸。我终于把木板拖到了岸边,然后像扔一具死尸―样将它扔到岸上。我水淋淋地走上岸去。不知是因为气喷还是因为被河水冻的,我浑身直打哆嗦。我想,我当时的目光―定很凶。因为我看见白麻子的神态有点虚弱起来。他的反应给了我巨大的鼓舞,我便越发地瞪圆眼睛,并咬着牙,攥紧两只拳头,一副要对他进行还击和报复的样子。

  “小林冰,你干吗那么凶?”

  我根本不答理他,像―条抖着浑身水珠的落水狗―样冲着他走过去,逼他只好把路出来。

  “小林冰!……”

  我转过身去,把头一歪,“哼!”

  这―“哼”,使白麻子忽然醒悟,发现我并不是一个好欺负的人。这一“哼”,使白麻子清楚地听出一句潜台词:我要把那天夜里见到的事到处张扬!他立即心虚,跑过来想拉住我,但我却撇下他,昂首挺胸,大踏步地走了。

  远远地,我听见施乔纨说了―句:“你总是没轻没重地逗人家小林冰。”

  逗我?逗你妈个X!

  第四节

  当时全县的学校都在做一件事情:精简人员。

  白麻子害怕起来了,一下子变得对我很亲热。只要一见到我,就笑嘻嘻的。那天中午,我在棚子下吃饭,白麻子走过来,“林冰,你来一下。”见我把饭盒摆在桌上,又补充了一句,“把饭盒带上。”

  我拿着饭盒跟他走进食堂。

  他揭开盆盖,然后用长柄铁勺舀了一灼红烧肉倒进我的饭盒。

  白麻子烧的红烧肉是很地道的。即使今天,我的记忆里还飘散着那种味道。我扣上盒盖,赶紧走出了食堂。

  从此以后,我总能不断地从白麻子那里弄到好吃的。

  一开始,我还有点“硬骨头”的样子,脖子梗梗的。但白麻子不管,执意要向我表示亲热。加之那些美味挡不住的诱惑,我便不卑不亢地接受了他的亲热。我们心照不宣地达成了一种默契,进行着―种无声的交易。但双方在给予和接受时,又都故意忘却了它的背景,而竭力做出很自然的样子,似乎想使对方感觉到,这一切皆是没有什么原因的。我们把“交易”几乎抹得―丝不剩,我甚至常到食堂来与他聊天。我好像真的忘记了一切,我什么也没看见。

  马水清用手掐了一下我的腮帮子,“白麻子想把女柳嫁给你。”

  我踢了马水清一脚,但没踢着。

  施乔纨对我也好起来。她扮演的是―个母亲的形象,―个圣洁的、温柔而又慈爱的母亲。她总叫我“小林冰”。这“小”

  字,一下子把她与我的位置都标了出来:她是给予爱抚的,而我是接受爱抚的。她或是用疼爱而又嗔怪的样子说:“膝盖都磨破了,还去打篮球!”或是板着脸却在目光里透出一丝温暖,‘你这孩子太不讲卫生,把萝卜在袖子上擦擦就吃下去了,就不怕肚里生虫子?“有一回,她甚至用手抚摩了一下我的脑袋。这―抚摩,就永远把我固定在了”小孩“的位置上。

  夏天到了,我们都脱去了长裤和长袖衫,身体自由多了,总想蹦踺。白天长了,又总有许多时间玩耍。然而油麻地中学除了树荫下几张水泥乒乓球桌(已缺角),就那么一块篮球场。那时节,我们总喜爱那些肉体相触相撞扭打在―起的活动,喜爱弄得满身泥灰,喜爱将对方挠破或被对方挠破,喜爱被人绊了―个狗吃屎趴在地上直哼哼,喜爱集体性的争斗,喜爱―伙人与另―伙人打得头破血流。因此,我们绝大多数人都喜欢打篮球。我、马水清、刘汉林总喜欢分在一边。

  我从小就很机灵(有人说我是“灵雀子”),身体极轻巧灵便,善于突破、躲避和隐藏(有人叫我“猴子”)。我最得意的―招,是我能在急速的奔跑中突然刹住脚步。我深知自己这一能力的妙处,因此经常去捉弄些个头高大、身体笨重的同学。我去撩逗他们,直把他们撩逗急了,要抓住我揍一顿。我奔跑开去,他们就在后面穷追。我并不把他们落下很远。我不停地躲闪,只是让他们的手稍微碰到我一下,却总逮不住我。等折腾了几个来回,我笔直地跑去,并越跑越快。我要把他们的奔跑惯性拉到最大的限度。这时,我直朝一棵大树跑去。当我离树只有一尺远时,我突然―闪,改变了奔跑方向,而迫我的人却一头撞在树上,跌坐在地上。要不,我直朝一条小渠跑去。当我到达渠边时,突然―闪,改变奔跑方向,沿着渠边跑开了,而追我的人却扑通跌进了水渠里。这一招,我在篮球场上经常使用,并且总是连连得手。

  马水清打球的样子极难看,张牙舞爪,运球走动时,像头跛脚牛一颠一颠的,但他的倒手勾球却使人防不胜防。刘汉林的“端大便桶”自然是―绝。我们三个非常善于打小配合,因此,我们是油麻地中学篮球场上的一景。我们几个便越发地喜爱打篮球。逮到机会,就抱―只瘪瘪的蓝球往球场跑。如果没有课,能玩到天黑见不着人影,光凭球过来的“嗖嗖”声去判断球的位置,去枪球、运球、投球。我不止一次判断失误,被球砸中脑门,满眼金星地摔在地上,手―摸,鼻子底下湿乎乎的――流血了。

  这天中午,我、马水清和刘汉林,加上另外两个同学,与初三的几个同学约好,下午两节课后要与他们比赛。由于渴望那时刻的到来,下午听课我就没有听进去―句,我们几个都眼巴巴地等下课。好不容易熬到了下课,我抱了篮球第一个冲出教室。

  但球场上已有人:初一(二)班在加上体肓课。体育老师不在,他们自己就把体育课变成了打篮球。

  我们只好站在球场外面,不时地进行一些小小的捣乱。比如球滚来了,我就一脚将它踢到了远处的麦地里。

  在等待期间,我不时用眼睛瞟―下球场上的杜高阳。

  杜高阳是镇长杜长明的儿子。我很讨厌他那一副高人―等、盛气凌人的样子。马水清说我是吃醋。因为同学间早有传闻,说陶卉大了,是要嫁给镇长家做儿媳的,两家的大人是都已说好了的。那天晚上在镇上熟食铺吃猪头肉,马水清又闹我,邻桌就有―个喝酒的说:“陶矮子(陶卉的父亲)到底要把闺女给谁呀?

  不是说了给杜镇长家的吗?“但我心里并不承认我仅仅是因为这―传闻才讨厌杜高阳的。

  场上的这帮贱骨头,拿到球总是讨好地扔给杜高阳。他就越发地高傲和潇洒起来,几次到篮下,高高地跃起,手这么轻轻―磕,就把球很准确也很漂亮地投进字篮筐里。

  我瞧见,球场边上,陶卉和夏莲香正互相搂着肩在看着。

  我对马水清说:“我们还打不打篮球了?”

  篮球正巧滚过来,马水清把它抱起来,“我们要比赛!”

  杜高阳过来了,“这我们不管。我们在上体育课。要等下课铃向,才能把球场让给你们!”

  他们的―个人像个贼,从马水清身后突然冲上来,―下子把马水清手中的球夺了去。

  我坐在我们的篮球上等了一会儿,把球给了刘汉林,说:“我要让这鬼体育课早点结束!”说完,我―声不响地跑向食堂。

  那钟悬吊在一棵杨树上。

  刘汉林抱着球跟过来了,问:“你要干什么?”

  “没到下课时间,白麻子是不会让你敲的。”

  “他不敢!我想敲就能敲!”我解开绳子,“当当当”把钟敲响了。

  白麻子闻声从食堂跑出来,“林冰,你干什么?”

  我不理他,只管敲,直到我认为敲得已经足够了,才扔掉绳子。

  白麻子说:“林冰你真胡来!”

  我拉了刘汉林就跑。

  那边,马水清等人趁杜高阳他们听到钟声直发愣的时候,呼啦―起跑进了球场,“已经下体育课了,你们滚吧!”

  我和刘汉林跑到球场时,正是杜高阳要去责问白麻子的时候。

  杜高阳再也没有返回球场。白麻子说钟是他敲的,他把时间看错了。第五节

  割了麦子种水稻,麦子抽空了地力,种水稻时总要狠狠地垩田。我们那地方,初夏时各所学校的学生总要在一两周的时间里,抽出很多时间去割草沤绿肥,好在麦子收割后弄到地里去插秧。油麻地中学有许多地,需要许多绿肥,那些天的下午,我们总是去割草。附近的草割光了,就到远处去割。我们班跟附近村子里借了一只木船,一路上跟着大队人马。我们割了草,就往船上抛,等草把船堆得满满的了,就把船撑回去。我们这些人散落在河边、塘边、大堤下、田埂上,―会儿近了,―刽远了,一会儿几个人碰到―起,―会儿又是一个人独在一处。我们互相叫喊着,呼唤着,或大声地唱着。那些天,我们身上从早到晚散发着一股青草香。野外总是有情趣的,恨不能一辈子永不进教室,就永远在这田野上嬉闹。

  那些天我很兴奋,甚至有点疯。一会儿“呼哧呼哧”地割草,―会儿大喊大叫,―会儿又与刘汉林他们在大堤上打成一团。

  也有安静的时候,那就是在陶卉唱歌的时候。

  我们正割着草,响起了陶卉的歌声。她的声音很轻很细又很纯净,或是从金黄的麦地那边,或是从绿汪汪的芦苇丛里传来。

  这时,我的动作一下子就会变轻。如果只有我―个人,我还会停住动作,凝神倾听。

  她的声音总那么小,像―根明亮的游丝在田野上飘。那是―个没有成熟的女孩的歌声,温馨,带着几丝婴孩的腔调。

  显然,大家都在听她唱歌,因为整个田野都很安静。

  陶卉的歌使我觉得天空明亮了许多,空气清新了许多。

  五月,真是个迷人的月份。有时,我累了,躺在无人走来的河岸上,望着万里云空,听着河水的潺潺,心里有说不出的甜美,有时,胸中还会升起―股稚拙的浪漫的激情,甚至无缘无故地在眼角滚下几颗可笑的泪珠来。

  那些天,我心情确实很好,觉得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一切皆是可爱的,人也便有了一些痴迷的神态。总爱凝眸,喜欢长时间地盯着一枝银闪闪的芦花或―片摇曳不停的荷叶。我的目光能随着一只鸽子的飞翔长时间地追随着,直至那只鸽子飘逝在河湾的尽头。一切都很美,天边一朵浮云很美,地头一株小树很美,水上一只小船很美,夏莲香头上的蓝花很美……

  那天,我在一条长长的田埂上遇到了陶卉。她从南往北割草,我从北往南割,我们互相发现时,两人之间就只剩下十来米远了。四周是茫茫的麦田。我们几乎同时站了起来,互相望了一眼,把头低下去,装着很自然的样子又去继续割草。四周竟然没有―个人。我仿佛―下子陷到了梦境里,想见到人,可―个人也见不着,似乎这世界上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了。

  我不知道是该往前割去,还是转身往回走。她似乎也是这样。

  远处,响起夏莲香的呼唤声:“陶――卉!――”

  陶卉站起身来,朝夏莲香摇摇手,“我在这儿!――”说完,他转身走去,越走越快。到田埂尽头时,她索性小跑起来。

  我觉得,在夏莲香呼唤她的时候,她仿佛夜晚在恐怖的荒原上忽然听到了前方传来人的呼唤声一样而感到兴奋。我也是这样。

  我久久未站起身来。我害怕被人看到我也在这条田埂上。过了很久,我钻进麦地,钻到了另―条田埂上。

  傍晚,在谢百三的招呼下,我们聚拢来,一起往学校走。因为我会撑船,谢百三便让我把船撑回去。我撑得极认真,极卖力,因为船头上坐着几个女生,其中包括陶卉。我把船紧紧地靠着岸边,把竹篙紧紧地挨着船帮,一下一下地插下去,埋下屁股,双手抵着竹篙,直把竹篙抵得弯弯的像张弓。船上虽然装满了草,但还是在水上“扑哧扑哧”地行驶着。我总能在竹篙拔出后,又将它放在船后进行摆动,准确地把握它的方向,使船头既不撞到岸上去,也不离岸太远。水中的芦苇在船边弯曲下去,与船体相碰,发出刷刷声。我觉得自已很能干,也很潇洒。

  走回去的同学早守在学校水码头上,等着下草。

  我把船很准确地靠到码头旁,然后将竹篙从船的外侧插进水下泥里,又跳起来,双手抱住竹篙―用力,竹篙便把船牢牢地别在了岸边。

  我累了,在船尾坐下。

  当草下得差不多了的时候,马水清跳上船来,说已拴了绳子,不用竹篙别了,便把竹篙拔了,往岸上拖去。当我发现他的阴谋时,已经迟了。他看准了船上正巧只剩下陶卉与我两人时,突然用竹篙将船猛然推向了河中心。

  我大喊:“竹篙!竹篙!”

  马水清把竹篙拖到远处树林里去了。

  这时天色已晚,船滑向河心十几米远,就瞧不清岸上的人了。我跳进河里,拚命向岸边游来。到了岸边,我用手抠了一把烂泥就去追马水清,可是他不知跑到哪儿去了。我突然想起了船上的陶卉,便又不声不响地走到河边。这时,我听到河心的船上,陶卉在“嘤嘤”地哭。那帮家伙都跑掉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站在岸边像个傻瓜。

  不知陶卉是因为一个人在船上害怕了,还是因为被人开这样大的玩笑而感到伤心,哭声大了起来。

  我跳下河去,迅捷地游向木船。我摸到了船绳,然后用嘴将它咬住,拉着船用力向岸边游去。

  我把船紧紧地靠在水码头上。

  陶卉哭着下了船,并且一路小声哭着走去。

  我实在没有劲了,就在水码头上坐着。

  白麻子来了,叫我:“林冰,到食堂来吃晚饭吧!”

  我―口气喝了三大碗粥。

  白麻子点亮了灯,朝我笑了笑,说:“我跟陶矮子,有几十年的老交情……”

  第六节

  整整―个春季,我们总能在夜间听到从河岸边茅屋里传出的王儒安的呻吟。那苍老而痛苦的声音,使我们感到不安和难受。

  这是―种被意志力压抑了的极有节制的痛苦之声。他在校园里走动的时间少了,但我们还是能够见到他。他的身体弯曲得更厉害了,仿佛永远也不可能再恢复正常的姿态。每逢他看到我们时,不知是因为觉得自己的躯体难看,还是因为他想稳定住身体不至于难看地摔倒,他总是扶着一棵树站在那儿不动。

  我必须对白麻子说两件事:一、立即给王儒安的小茅屋收拾好门窗;二、不要让王儒安再管厕所了。

  可是,我觉得我与白麻子之间的交易似乎已经扯平了,我已不能再向他暗示什么、索取什么了。我必须让他再有些把柄被我抓住,我十分希望能再次窥探到他的秘密。我发现我变成了―个坏孩子。但,我有一种压抑不住的冲动:与白麻子做交易。

  于是,我一连拉了一星期“稀”。可是,我终于没有发现什么秘密。

  我只有向白麻子硬讨要―些东西了。那天下午我上厕所解小便,在路上见到了王儒安。他面容憔悴,满头大汗。我朝他点点头,直奔食堂。无意中,我却获得了―个与白麻子做交易的大本钱。那时,全校学生都在上课,是―个下午里最安静的时候。走到食堂拐角时,我就觉得今天的气氛有些异样,便把身体藏在墙后,只探出半边脑袋去。我看到施乔纨焦躁不安地站在她的办公室兼卧室的门口。过不―会儿,白麻子从另一间屋里出来了。我看到他与施乔纨对望了一眼。施乔纨进了房子。白麻子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在门口转了一圈,也闪进了施乔纨的屋子,门吱呀―声关了起来。

  我仿佛一只兔子,从墙后蹿出,几步穿过食堂前面的空地,在几棵白杨树间躲闪了几下,蹿到了与施乔纨的房间正对着的菜地里。我在一片茄子丛里躺下了。茄子丛里挺凉快,躺在里面很舒坦。已经结茄子了,又绿又嫩,形如悬胆。我顺手摘下―个,大口大口咬起来。吃了一个再摘一个,,味道很不错。透过茄子叶;我可以看到一片夏天的晴朗天空:一片金泽闪闪的阳光,把空气都似乎染成了金色。我感到很惬意,觉得在茄子丛里躺着,是件很让人开心的事情。

  对于白麻子与施乔纨他们之间到底要偷偷地做些什么事情,我并不特别清楚。但我知道,这种事情肯定是挺不错的。偶然间,我身体里会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兴奋。我有点记恨白麻子。

  但,我又很希望他能和施乔纨关在小黑屋里,并希望我能被他看到。

  我在茄子丛里静静地等待着。我要在施乔纨的门吱呀―声响时,突然从茄子丛里站起来。我早想好了:完成这一突然的耸立,我便走掉。然后,我再与他们进行“交易”。

  从镇子那边传来了几声轮船的汽笛声。从县城开回来的轮船要靠码头了。

  白麻子怎么还不出来?我有点着急了。因为我知道,轮船到达码头的时间是下午三点半钟左右。也就是说,还有半个小时,下午第二节课就要结束了。那时,所有的学生会像牢笼里的囚犯越狱逃跑似的从教室里奔跑出来。激动人心的自由活动,每天都能叫他们狂烈。

  一件真叫人激动的事情就在轮船停靠码头十五分钟后发生了:施乔纨的丈夫苏鹏提着包站在了施乔纨的门口。

  苏鹏在县教育局当官,隔―段时间便到油麻地中学与施乔纨和羊子住几日。他的身材颇高大,胡子长得很旺盛,但总刮得干干净净的,两腮与下巴总是青的。看上去,他特别像个男人。我不止―次地在心中纳闷过:施乔纳有这么―个男人,为什么还要跟白麻子搞名堂?

  苏鹏用手拍了拍门,见没动静,便在门口站着。

  有一阵,我真希望苏鹏―脚将门踹开,也好让我看看白麻子和施乔纨到底在搞什么名堂。但是,我心中突然升起―股要解救白麻子和施乔纨的欲望。我从茄子全里走出来,走向苏鹏。

  “我知道施会计去哪儿了。”

  “去哪儿了?”苏鹏问。

  “带羊去镇上了。”

  ‘什么时候去的?“

  “刚去不久,大概要等很久才能回来。”

  苏鹏想了想,便拎着包去小镇了。

  ,等苏鹏走远了,我便唱起歌。我―边唱一边走。我要让渐远的歌声告诉白麻子,我已走远了。但走出去五十米远后,我从田埂上横穿过来,又钻到了那片茄子丛里。

  施乔纨的门“吱呀”响了,走出了白麻子。

  我突然地完成了我预设的那个动作――纪念碑一样地耸立。

  “林冰,你……你……站在那儿干什么?”白麻子颇有点窘。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问了一句蠢话:“你……你们在干……吗?”

  白麻子回答我的同样是―句蠢话:“我们在床上算账。”他突然发现说错了,急急巴巴地又说,“在办公室里算……算账,算伙食账。”

  施乔纨站到了门口。

  我看到她的脸很红,头发湿漉漉的。

  我随白麻子走到水码头。在他不停地用手捧起河水洗脸时,我既像个大人,又像个领导,对他说道:“王儒安的小屋太破了,该修一修。该换一个人代他清理厕所。”

  白麻子的鼻子在水中“呼噜呼噜”地响着,没有与我对话。

  但是第二天,就有木匠瓦匠去收拾河边那间小草房了。晚上,我去厕所撒尿,发现一个年轻的工友正在打扫厕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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