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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心比天高 身为下贱(四)

  “那就是了。”镇定下来之后就能够发表一些自己的见解了,翠烟脸上永远挂着一抹浅笑,“他们这一代人是很在乎这些东西的,任何一点小习惯,手腕上的小饰品,衣服上一条小皱褶,无一处不彰显个性,何况是像喝东西这么大件的事情,那就更要藉此标榜自己啦。”

  “其实你跟他们的年龄相差不大,你也很在乎这些细节之处吧?”周剑温和地。

  “以前是,现在不了。”

  “以前?现在?说得多么沧海桑田似的,你才多大?”周剑取笑她。

  “呵呵,”翠烟笑,“十七八岁的时候,也曾经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比如,冰淇淋一定要香草的,巧克力一定要德芙的,现在都觉得无所谓了,只要有衣服穿,又何必在乎上面是不是绣着花?”

  周剑抬起头诧异地对翠烟望了一眼,面前这小姑娘,并不像他想象中那么少不更事。

  “龙井是四十岁的,上岛咖啡是三十岁的,速融咖啡是二十岁的,而奶茶,就是十几岁的。”翠烟接着笑谈。

  “哦,我知道了。”周剑自嘲,“像我这样的就是老龙井了。”

  “人生并不总是像奶茶那么柔滑甜腻的,到了一定的时候,或许手心里更需要一杯老龙井的温暖。”翠烟本是照着周剑的话往下说,说到后来,却有了一丝对人生的惆然。

  周剑第一次见到翠烟就颇有好感,因为她没有一般女孩子的矫揉造作,她整个人显得清纯自然,让人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而今天,她又呈现出了另一个侧面,在原有的清纯中添加了一丝成熟的韵味,但是,这种反差并不让人觉得不适,反而更增添了一些神秘的美感,就像一片嫩嫩的绿色之中,用画笔抹上了一笔淡淡的枯黄,引人遐想。

  这是个奇怪的女孩,这是个有故事的女孩,这是个不一般的女孩……周剑心里涌上一连串的形容词,他对她有着强烈的好奇心,一个出身于农村的乡村女教师,小到一杯咖啡一盏茶,大到人生哲学,她凭什么能够这样侃侃而谈?是从书本上生搬硬套过来的吗?还是因为她有过什么不平常的经历?周剑很想了解这个神秘女孩身后的一切故事,但是,他知道,她是一只漫步在森林里的小鹿,他只能远远地看着,不能鲁莽靠近,陌生的气味会把她吓跑的。

  周剑这次约翠烟出来,是因为之前答应过陈岚为她调动工作的事情找机会,他已经借汇报工作之便向上级领导提到过这件事情,但是,能不能成,以后的事态将会如何发展,他没有丝毫把握,因为人事调动的事情,毕竟不是一个文化馆的馆长能够左右的,他只能做到这一步,也是做一步算一步,一个人处在这个不上不下的位置,不能完全拒绝别人的求助,那样会被认作高傲,但是,又不能完全接受别人的求助,因为自己的能力实在有限,所以,他能够给出的答案也只是“找机会”。

  但是,今天面对翠烟,周剑突然说出了一句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话,他轻轻拍一拍她的肩膀:“放心,这件事情我一定会帮你办好的。”

  他拿什么办?怎么办?周剑一说出这句话就后悔了,他不知道自己今天是怎么了,是女孩的单纯让他有了显示能力的欲望?还是女孩的脆弱让他有了给予保护的冲动?总之,他今天是一时头脑发热了。

  翠烟听周剑这样说,并不像大多数人那样迫切地表达感激之情,她只是微微一笑,直视着他的眼睛,诚恳地说了一声:“谢谢周馆长。”

  她说得那样平静,但周剑觉得,这是他有生以来听到的最诚挚的致谢词。

  回到家里,翠烟把跟周剑会面的情况原原本本地讲给陈岚,陈岚一听到周剑说出“一定会办好”的话,就乐得跳起来收拾东西。

  翠烟拉住他奇怪地问:“你发什么神经?收拾东西干什么?”

  “你看你,无知了吧?”陈岚得意地说,“在我们这种小城市里,在农村工作和在城市工作相比,那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也正因为在城市工作相当于飞上了天,所以,从农村进入城市就比登天还难,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办成的,其中肯定会有很多繁琐的程序,我们住在乡下,进城一次前前后后至少要两个小时,办事不方便,既然周馆长答应了会着手办理这件事情,以后可能经常要往城区跑,我们不如干脆到城区租个房子住下来……”

  “那上班怎么办?”不等陈岚说完,翠烟急切地插话。

  陈岚鄙视地瞟了她一眼:“你不要总是惦记着那一亩三分地好不好?机会不等人,机会来了就要及时地抓住。要懂得分清主次。”

  “我就觉得,上班是主,调动是次。”翠烟说,“在上好班的情况下,如果能把调动的事情办好当然好,实在不行也就算了,不要搞得到时候两头落空。”

  “我看你就是扶不起来的阿斗!”

  “阿斗就阿斗,阿斗有什么不好?我没有什么理想,也不想发大财当大官,别用你那一套歪理来诱导我。”

  “哎!”陈岚将手里的包裹一放,“战争马上胜利了,你不会在这个时候宣布撤退吧?赶紧地,收拾收拾跟我走。”

  就这样,柳翠烟用脚踏车驮着简单的日用品跟陈岚到信息中心随便租了一个一室一厅的房子住下来。事后证明,陈岚这个决策还是蛮有前瞻性的,为了调动的事情,翠烟确实跑了很多地方求了很多人,如果住在乡下,还真是相当不方便。

  柳翠烟刚在租住房里安顿下来周剑的电话就跟进来了,叫她到红蚂蚁喝茶。翠烟想到上次喝茶是周剑买的单,这次自己一定要坚持买一回单,算是还了上次的人情,所以她一口就答应下来了,并且早早地等在那里。而在周剑看来,翠烟这么爽快地答应了他的邀请,并且迫不及待地等在那里,要么是对他本人很有兴趣,要么是对他所答应帮忙的事情很有兴趣。有了这样的想法之后,周剑一有空就自然而然地想到约柳翠烟喝茶,而翠烟每回都比较爽快地答应了,并且没有一般女人喜欢迟到的毛病,再加上她清纯的外貌和颇具素养的谈吐,让人越看越顺眼越看越想看。

  其实柳翠烟跟周剑喝了两三次茶之后就觉得不太妥当了,她毕竟是一个女人,是一个已婚女人,而且是一个小城市的已婚女人,在小城市里,结了婚的女人除了丈夫之外,一般是不太和别的男人单独交往的,尽管周剑是一个文质彬彬的绅士,从来没有什么不应有的言谈举止,然而,人言可畏,难保一些吃了饭没事干的人不在后面嚼舌根。但是,陈岚每回都说喝喝茶谈谈天交流交流思想没什么,叫翠烟尽管放心地去。

  随着接触的增多,周剑开始给翠烟介绍一些文化界的朋友,带她出席一些文化界的聚会,她的身份就是民间艺术家,在这样的一些聚会里,周剑往往对她格外关照。因为有很多陌生人在场,翠烟也觉得周剑尤为可亲,两人之间谈论的话题也就更为深入,周剑会跟她讲一些待人接物的方式方法,详细到连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的语气语调都会仔细地跟她分析。

  有一次在KTV里唱歌,唱着唱着同行的其他人都逐一散去了,因为周剑是组织者,就走在最后,而柳翠烟是跟着周剑来的,自然要等他,所以玩到后来,就只剩下他们两个在KTV里瞎吼了。周剑唱着唱着突然流下了平时根本不会让外人看到的男儿泪。那一刻,或许是出于女人天性中的母性,翠烟的心变得无比柔软,她缓步走到周剑面前拍了拍他的肩,为他递上了一方香水纸巾。

  周剑在翠烟面前并没有显得不好意思,他很自然地接过纸巾揉了揉眼睛,双手拢在翠烟的肩膀上象征性地抱了一下。

  当周剑靠近时,翠烟有一刹的慌乱,她以为他要做些什么,平时在一些爱嚼舌头的妇女口中听多了官场男人在歌厅舞厅调戏女人的事情,她惟恐周剑也是那种情场老手,故意用眼泪来获取她的同情,然后提出进一步的要求。她甚至想到,如果他真的有什么非分之举,她要怎么拒绝。

  但是,她的担心纯属多余,周剑并没有什么越轨的行为,甚至连身体都没有碰到她的身体,只是很礼貌地用双手圈在她的肩膀上浅浅地做了一个拥抱的姿势,表达对她的感谢之情,然后很洒脱地拍拍身上的烟灰,说:“对不起,在你面前失态了。”

  翠烟摇摇头表示不介意,同时为自己龌龊的想法感到不好意思。

  周剑仰头深吸了一口气说:“我这一生,遇到很多事情,帮过很多不值得帮的人,受过很多陷害,所以现在,我是不会轻易去给什么人帮忙的。”

  翠烟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想说,如果他帮了她,那是将她当作了很亲密的人。

  翠烟一时不知道怎么应答才是。

  周剑接着说:“如果你不是这么单纯善良,不是这么特别,我可能不会为你的事情这么上心。”

  “工作的事情,我是顺其自然的,你也不要太为难。”翠烟说,“我交到了你这个朋友,已经觉得很开心。”

  “既然说了是朋友,为朋友的事情理当全力以赴。”周剑说,“你跟别的女人不一样,我知道,别的女人来找我,大都抱着赤裸裸的目的,有些甚至不惜出卖色相,我看不起那种一上来就媚眼横飞的女人,那种女人太廉价,就像熟烂了的桃子,再便宜我也不会多看一眼。”

  翠烟不好再说什么,既不好表示赞同,也不好表示反对,如果她赞同他,那就等于跟他一起唾弃那些卖弄风骚的女人,她是看不起那种女人,但是,她自己本身也是一个女人,如果去说女人的坏话,显得太没有素质,那她就跟那些低俗的女人没有什么区别了,同样会被男人看不起。

  “你跟你的表姐很不一样……”周剑说,“简直是一?天上,一个地下。”

  “我表姐?”翠烟奇怪,周剑只见过柳小颜一次而已,对她能有多少了解?怎么会突然这么说呢?

  “对,你表姐看上去很时尚,骨子里却是非常小市民的,而你呢?看上去很寻常,其实却有着非同一般的品味。”

  周剑探究地看着翠烟,从他迷朦的眼睛里,翠烟知道他喝多了。

  “很奇怪,你不像一个乡村女教师,”周剑接着说,“你的谈吐,你的气质,根本不像一个生在农村长在农村没见过世面的女人,你背后一定有一些不愿意对人提起的故事,没关系,我会耐心地等,等到你觉得能够对我坦言的那一天。

  这天聚会之后柳翠烟没有和往常一样打个的士直奔租住地,她将双手抄在牛仔裤袋里,尽挑那些阴暗的角落里慢慢地走着,心里反复地回想着周剑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他说她是一个有故事的女人,他希望了解她的过去,但是,又并不强迫她去讲,这是一种怎样的温情与理解?

  周剑还说柳小颜的打扮只是一种廉价的时尚,周剑一惯的风度是不会轻易去评论一个女人的,何况还是一个仅仅见过一面的女人,而他今天所说的话却好像对柳小颜了如指掌似的,为什么这么反常?翠烟反复回想着她上次将柳小颜介绍给周剑时的情景,突然脑门心一麻,她想到了,一定是这样,柳小颜背着她跟周剑单独约见过,而且不止一两次。

  回到家里陈岚早已熟睡,看着他在睡梦中仍然显得烦躁不安的脸,柳翠烟轻轻地蹲在床前,像母亲对待婴儿般轻轻抚摸起来。

  近两个月来,柳翠烟明显地感觉到胡校长对她不像以前那么友好了。按理说有了上级领导的重视,胡校长应该对她更为关注才对,可是事实上恰好相反,本来一向器重翠烟的胡光林校长以前一看见她就展露出的一脸真诚的笑意,变成了皮笑肉不笑。翠烟能够感觉到这种变化,知道胡光林心里有疙瘩,也知道这疙瘩是因为吴帧来看望她而产生的,但是,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吴帧来看望她,会让胡光林这么不舒服。

  这天,柳翠烟和往常一样带着学生在操场上上体育课,其中有个环节是学生们都特别喜欢的“帮帮跳”游戏,这个游戏是翠烟自己发明的,就是将三个同学的腿勾在一起,用红领巾绑起来,比赛看哪一组同学先跑到终点,这样,一来可以锻炼身体增强体质,二来可以培养学生互相帮助团结协助的精神。以前看到翠烟给同学们做这个游戏,胡校长都会露出赞许的神情,可是这回他站在教学楼二楼往操场上远远地看了一眼,露出满脸的不悦。翠烟知道他心里不高兴了,可是游戏才刚刚开始,她又不好立刻结束,扫了同学们的兴,于是只有硬着头皮继续下去。第一组的同学跳完了,第二组的同学又争先恐后地抢着要玩,翠烟正在拿红领巾给第二组的同学绑脚,不知道什么时候胡校长从办公楼下来了,走到翠烟旁边严厉地说:“你们这是干什么?红领巾是五星红旗的一角,是用来尊重用来爱护的,是用来给你们当绑脚带的吗?”翠烟本来低着头费力地将学生的三条腿勾在一起,正憋了一脸的汗,被他这么一训,就更加涨得满面通红了。好在旁边有个机灵的女同学,赶紧从口袋里抽出绑头发的丝巾:“老师,用我的绸子来绑吧。”说着,主动走上去把红领巾解下来,用自己的红丝巾绑上。翠烟心想,平时真没有白疼这些学生,到了关键时候,她们都能够牺牲自己的小利益为老师着想。正在这时,旁边已经绑好了的三个同学重心不稳摔到了地上,其中一个手心擦在水泥地上磨出了血。胡校长一看,立刻对着翠烟吹胡子瞪眼:“你看你,怎么搞的?一点安全意识都没有。我跟你们强调过多少次,安全第一,安全第一!现在正在风头上,如果家长看到孩子在学校里受了伤,到学校来闹事,你负责得起吗?”翠烟被骂得莫名其妙,学生上体育课,有点磕磕碰碰也是难免的,这种情况以前也发生过,从没见他说过一句半句,怎么现在就这么上纲上线的?胡校长接着说:“现在跟以前不同了,现在的家长都有文化有知识,都有了法律意识,天天盯着电视里反映学校问题的新闻节目看,巴不得能给校方揪出一点半点错处,借此讹些钱,你不要还是老一套,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说到后来,翠烟觉得已经不是就摔倒这件事情而言了,完全是借题发挥。她强忍着愤怒,平静地对校长说:“我接受您的批评,不过,现在正在上课,如果您还有什么意见,等我下课之后再说好吗?”摔破了手的那个同学见校长总批评老师,就插嘴说:“我没有关系的,我一点也不痛,我不会告诉爸爸妈妈的。”胡校长一听这话更加火冒三丈,大声呵斥那个学生:“你懂什么!还不告诉爸爸妈妈!你一回去就要告诉爸爸妈妈,让他们带你去医院打破伤风的针!”小孩子哪里搞得清这么多东西,被校长那么一吼,本来就吓了个半死,又听说什么破伤风,以为自己得了什么绝症,吓得“哇啦”一声仰着脖子大哭起来。翠烟走过去将他抱在怀里,摸着他的头安慰:“别哭别哭,没事,没事。老师帮你涂点药水消消毒就会好了。”她说着,几滴眼泪抑制不住地滚落下来。

  从学校到租住的地方要骑一个多小时的脚踏车,以往柳翠烟都是跟赛车似地将车子蹬得飞快,赶回家去做好饭等陈岚回来,今天她完全没有了这种心绪,软绵绵有一下没一下地踩着车子,前所未有的疲累。

  有同事从后面追上来,奇怪地看着她:“怎么了,不舒服?”

  “没有,就是觉得有点累。”

  “累?是不是浑身乏力?”

  翠烟不置可否。

  “你该不会是怀孕了吧?”同事欣喜地提高声音。

  “不是。”翠烟无奈地摇摇头。

  “你怎么知道不是?赶紧回家买那种试纸测一下。我第一次怀孕的时候,也是没有经验,就是觉得累,还以为身体不好,天天早起去跑步锻炼,结果呢,一个好好的孩子被我给锻炼没了。你可要注意了,别像我。”

  “不会的。”翠烟说。自从搬到城区之后,她跟陈岚每天像无头苍蝇似的瞎忙活,根本没时间和精力去做那种事,甚至连同路回家的时间都很少,两个人虽然同在一个屋檐下,又同在一个单位上班,相见的机会却并不多。比如说今天,她就一整天没见到陈岚,不知道他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你们是不是一直都在避孕啊?你年纪也不小了,也该有个小孩了。你都快二十六了,再不生个孩子,别人会以为你不会生。”同事好心地说。

  翠烟微微笑笑,加劲将脚踏车蹬快一些。她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可能是自己多心吧,她觉得同事这些话并不完全是出于好心,而是有些窥探的意思。

  刚到住处,还没来得及停稳自行车,周剑的电话就追过来了:“放学了吗?”

  “放了。刚到家。”

  “好。你马上到上岛咖啡来一下。”

  “什么事?”翠烟的声音听上去充满疲惫。

  “一下子讲不清楚,你先过来。”

  “好。”翠烟不情愿地答应着。

  翠烟重新打开刚刚上锁的自行车,由于地面长了青苔,她刚刚跨上车子就滑了一跤,连车带人摔在潮湿的青石板上,屁股上染了一圈大大的淡绿的印子。翠烟看着弄脏的裤子,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儿,返身进屋换了身干净衣服再出门。

  翠烟找到上岛咖啡的三号包厢时,周剑已经抽掉了半包烟,抽得全身上下直冒火:“怎么这么久?”

  翠烟低头不语。

  “我给你电话时不是说已经到家了吗?”周剑加重语气。

  “我……在路上摔了一跤……”翠烟小声说,“回家换衣服。”

  周剑停了停,脸上露出歉意的神色,一连猛吸了几口烟。

  “对不起。”周剑轻声说,“我都是被你给急的。”

  “怎么了?”翠烟一看到周剑反常的态度就知道不对劲,但是她又想不出究竟会有什么事情不对劲。

  “怎么,你还不知道?”周剑诧异地问她。

  “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翠烟小心地进一步探询。

  “你回去问问你丈夫吧!”周剑又想发火了,为了克制情绪,他丢掉了手里的烟头,将双手拴在胸前。

  “好。”翠烟真是一个沉得住气的女人,她并没有一再地向周剑打探,既然他说要自己回家去问丈夫,那问题肯定是出在陈岚身上,她不想在别的男人嘴里听到丈夫不好的事情。

  翠烟拉开门就要往外走,周剑在后面扯了她一把,险些将她拉进怀里:“怎么?你就这么走了?”

  “我想知道到底出什么事了。”翠烟很冷静。

  “什么事?!”周剑余怒未消,“你的事情,本来吴部长已经答应帮忙,被你丈夫一搞,现在全都泡汤了,人家想帮你也不便插手了!”

  “陈岚干什么了?”

  “干什么,你回头自己去问他吧!”周剑一怒未消一怒又起,“他不止丢光了自己的脸,也丢光了我的脸,让我跟着挨吴部长的骂……”

  “好了,我会把事情搞清楚的。”翠烟打断周剑的话,用脆弱的女性尊严维护着自己和自己的丈夫,“周馆长,如果陈岚做了什么事情连累到您,我这边先替他向您道歉,对不起您了,回头等我把事情弄清楚,再叫陈岚亲自给您道歉。”

  她一口一个“把事情搞清楚”,一口一个“您”,有意地把周剑往陌生人的位置上推,如果不是对她确有好感,如果换了另外一个人,周剑早就甩包袱走人了,但是他了解翠烟,他知道翠烟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女人,如果他此时甩下她不管,如果他此时伤害了她的尊严,她是一辈子都不会再向他坦露心扉的。

  翠烟撇下盛怒之下的周剑,转身又去扭包厢的门锁。

  周剑拉不住她,只得任由她去了,本来他还有很多话想要叮嘱她教育她的,但是他也知道,在这样的情绪之下,他也很难平静地跟她沟通交流。

  “你要记住,以后有什么事情都要先问过我,不要乱来。”翠烟刚踏出上岛咖啡就收到周剑发来的短信,她犹豫了一下,没有回复。

  “你也不要想太多,我看看事情是否还有回转的余地,接下去怎么办,我会再电话你。”周剑又发来短信。

  因为还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一切也无从想起,翠烟干脆就什么也不想了,推着脚踏车一路慢慢往租房走去,她实在再没有一点力气,她觉得自己连跨上自行车的一点劲儿都积攒不起来了。

  其实也不能说陈岚做错了什么,他只是有点自作聪明,外加走了点霉运,所以才摊上了这档子事。

  陈岚不是两个月前就借好了八千块钱准备送给吴帧吗?自从筹满了这些钱之后,他每天都在想着要怎么把这些钱给送出去,无奈吴帧根本不给他单独接触的机会。眼看着时间一天一天的流失,翠烟工作调动的事情似乎被搁置下来了,陈岚就更加觉得,问题出在这八千块钱这里,也就是说,问题是出在没送礼。他认为吴帧之所以不肯让他到家里去拜访,又不肯赏脸吃饭,那是怕招人耳目,其实礼还是想收的,就看他送得巧不巧,所以,他要想一个安全妥善的方式将这些钱送到吴帧手里。想来想去,陈岚想到了吴帧的办公室,他知道市委比较主要的一些领导都有自己单独的办公室,一般人是不能随意进出的,他到办公室去拜访吴帧,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然后趁没人的时候将信封交给吴帧,这样就是神不知鬼不觉了,即使别人猜到了他有可能是去送礼,那也没什么可说的,你总不能说一个普通教师不准去拜访宣传部长吧,在宜城,教育单位这一块,本来就是划在宣传部门下管理的。

  陈岚自作聪明地挑了将近下班的时段去拜访吴帧,他想的是,快下班的时候估计领导该处理的事务都处理得差不多了,该接见的人也接见得差不多了,相对来说会比较安静。等他真正到了宣传部门口去等候时,才发现越是快下班的时候,前来找领导的人越多,很多人本来就是借着下班了准备吃午饭或者晚饭的时段来请领导吃饭的。陈岚在门口东张西望等了老半天,搞得吴帧将所有的饭局都推掉了,这才得以会面。

  吴部长对陈岚的一再骚扰原本就没有什么好感,头也不抬地问他:“什么事啊?”

  陈岚简单地说了几句,很快就起身告辞,这时办公室的门是开着的,也许是为了不惹人口舌,吴部长没有重大事件时,一般都是开着门办公的。陈岚嘴上说着告辞,走到门口去将办公室的门推上,转身掏出信封来交给吴部长:“一点小意思,一点小意思……”

  首先是这个场景设计得很别扭,其次是“一点小意思”这个台词太让吴帧反感,你别以为白痴也能随随便便给领导送礼,你要送礼也得讲究点艺术性讲究点情调啊,至少你得设计几句新鲜一点听着舒服一点让领导觉得非接受不可的台词啊,你就这么赤裸裸的“一点小意思”,那不是让领导倒尽了胃口吗?

  也许是出于以上原因,也许吴帧本来就是个出淤泥而不染的清官,也许吴帧料到他一个小学教师送礼也送不出什么有建设性的数字,总之,吴帧很严厉地推开了陈岚递上去的信封:“你这是干什么,快点收起来。”

  陈岚心想,领导都是这样的,装得一本正经的,其实心里高兴着呢。于是他陪着笑,双手捧着信封,更近一步地往吴帧手里送。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就算吴帧不收这份礼,也不至于闹出什么事情,可陈岚这个冒失鬼,偏偏?那么倒霉地碰上了另一个冒失鬼。

  本来进领导办公室之前,下属都要先敲门,得到允许之后才可推门进去的,这天有个刚调到宣传部不久的办事员,也许是因为年轻不懂事,也许是急着下班去见女朋友,总之他就那么莫名其妙的在这个节骨眼上猛一推门闯进了吴部长的办公室,眼睛直瞪瞪地落在那个鼓鼓囊囊的信封上。

  吴部长一见有人进来,原本还保持着一点耐性的脸色立即沉了下来,他扬起手将信封往陈岚脸上一摔:“滚,给我滚出去!”

  信封狠狠地砸在陈岚脸上,里面的钱甩出来,洒了一地。

  那个小办事员吓傻了,蹲下身子爬在地上就去捡钱,气得吴部长直骂:“捡什么捡?这钱又不是你的!”

  小办事员吓得打了个抖,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手里已经捡到的一把钱,扔又不是,不扔又不是,最后,他居然鬼使神差地准备把钱放在吴部长办公桌上,把吴帧气得直想煽他两巴掌。

  陈岚又羞又怕早已面无人色,顾不得求爷爷告奶奶五十、一百凑起来的那八千块相当于自己大半年工资的礼钱,低着头半掩着脸灰溜溜就要往门外钻。吴帧哪能就这么让他走了,他走了的话,这些丢在地上的钱可怎么办?

  “站住!把你的臭钱拿走!”吴部长并不是有意要让陈岚丢脸,只是,这出戏,唱到这里,只能这么接着唱下去。他倒并不是一个好唱高调好当英雄的人,像这种事情,能处理得人不知鬼不觉不要扩大影响当然好啦,可问题是,门口已经有不少人在东瞄西看了,这个时候,他必须拿出应有的姿态来。可以说,是陈岚给他创造了一个成为清官的机会,让他不得不成为一个大义凛然的人。

  陈岚被吴帧叫了回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就那么一张一张把撒在地上的红票子捡起来。他看到那票子上的老人原本慈祥的笑脸,此时却变成了无声的嘲笑和挖苦。从事情的发生到结束,前后不过两三分钟的时间,可陈岚觉得比自己过去那二十几年所有的时间加起来都要漫长都要艰难,他原本也是一个根正苗红一心上进的好孩子,是社会的现实让他改变了原有的单纯,然后又对他这些改变进行无情的打击和嘲笑。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他真不知道以后应该如何是好。

  陈岚离开之后吴帧马上打了周剑的电话,质问他怎么给自己推荐一个这样不上道的人。周剑只能将责任全部往陈岚身上推,保护翠烟的名益。事实上也确实如此,翠烟对此一无所知。

  受到这次打击之后,陈岚才意识到自己对官场确实一无所知,要想踏上那条金光大道,并不是光靠信心和勤奋就能够达到的,要想在官场的海洋里畅游,最主要的是要有一个游泳教练,一个肯真心地毫无保留地将一切技巧都传授于你的游泳教练。

  柳翠烟推着自行车回到住处时天色已经黑透了,房间里没有开灯,她锁好车子,摸着黑将钥匙插进锁孔一左一右扭动着,锁孔却纹丝不动,有人从里面上了保险。

  翠烟拖着疲倦的双腿走到窗户下,踮起脚来往里看了看,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

  她轻轻敲着窗玻璃,对着玻璃边的缝隙压着嗓子叫陈岚开门,她怕邻居听到叫门声误以为他们夫妻吵架了。

  门一直没有开,翠烟又饿又累,身体实在支撑不住了,就顺着墙根坐在冰凉的青石板上,她觉得厌倦极了。

  正在此时,手机哔的一声,进来一条周剑的短信。

  “你在忙什么?傍晚的事情是我不对,我太急躁了,你还不肯原谅我吗?”周剑之前给翠烟发了好几个短信,她都没回,他以为她生气了。

  其实翠烟并没有生周剑的气,也谈不上什么生气不生气的,感情还没有深到可以互相伤害的地步,她只是觉得很累,不愿意再去理会那些事情。

  “你没做错什么,不用道歉。”翠烟诚心诚意地回了一条短信。

  可周剑以为这是气话,更加急得跟什么似的:“你在哪里?乡下还是城里?”

  翠烟猜到他是想约她出去面对面的道歉,可她实在不想见到任何人,她累得连应酬敷衍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在乡下。”翠烟故意这样说,心想着,乡下的住处离城区有将近二十里,周剑总不好意思叫她进城见面。

  果然,接到这条短信之后,周剑没有再说什么。

  翠烟既进不了屋子,又没力气走到大街上去吃饭,就迷迷糊糊蜷在窗户下面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手机“哔”的一声又响了,短信仍然是周剑发来的,只有短短的几个字:“你到底在哪?”

  翠烟心里一咯噔,她猜想周剑可能跑到她乡下的住处去找过了,人没找到,肯定误以为她故意骗他,以为她还在生气,故意避开他。

  不能再骗他了。翠烟老老实实给周剑回了一个短信:“我在租住的地方。”

  “好。我马上到。”翠烟的手机上刚显示发送成功,周剑的回复就进来了,速度之迅速,让翠烟怀疑他早已将这些字打好了,只等着她告知具体方位。

  “陈岚,陈岚,快开门!有客来了。”翠烟不想让周剑看到眼下这副情形,但是房间里仍然没有任何动静。

  翠烟草草地理了一下头发,拍拍裤子上的灰尘就往大院门口跑,她要在那里截住周剑,把他劝回去,免得到时候尴尬。

  翠烟还没跑到院门口就看见一辆沾满泥点的普桑缓缓地驶了过来,一看就知道是刚从乡下过来的,城区哪有这么多的泥巴,又怎么会溅得满车都是泥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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