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看这次录取的都是些什么人?!不行,考公务员不是正道!想想还有什么别的办法,”陈岚完全没有意识到妻子的情绪,“我们两个人之中,至少要弄出一个当官的来,我不惜一切代价!”
柳亭透过朦胧的泪眼看着丈夫,一口一个当官当官,一个那么雅致的人怎么会变得这么俗气呢?难道躺在床上憋上几个月,真能把一个人的性格给完全憋成另外一个样子?还是他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只是以前伪装得好而已?
一个人如果存了心去做一件什么事,总是能够找到一些门道的。陈岚曾经说过一句话:如果一个人把毕生的精力都扑在挣钱上,只要他智商没什么问题,不管他学历如何,家庭背景如何,也不管他会遇到一些什么样的人,他最终都是能够挣一大笔钱的。生活中处处是机会,就看你是不是有心人。几个月之后,陈岚真的抓住了一个投资的良好时机。
陈岚所在的小学是岷山乡的中心小学,在市乡镇小学校园环境评比中得了第一名,市电视台要来采访录相。对于一所农村小学来说,这可是了不起的大事,中心小学校长为此煞费苦心。那个时候正是流行素质教育特色教育的时候,虽说有几个骨干老师能够讲几堂拿得出手的公开课,但是谈到特色教育,却是完全想不出什么新招。这时候陈岚就去跟校长建议,说他的妻子柳亭有一手剪纸的绝活,祖传的,可以将她借调过来上手工课。校长正为此事伤透了脑筋,听了陈岚的话犹如抓住了救命稻草,当下就挂电话过去宣柳亭“进宫面圣”,看了她当场表演的剪纸艺术之后更是赞不绝口,直夸柳亭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那天放学回去之后陈岚一个劲在柳亭面前炫耀:“怎么样?我够机灵吧?到中心小学总比你那个破村小要好,校长既然借你过来了,你又有一技之长,他肯定是舍不得再放你回去的,赶上过年过节的时候,我们再去给他拜个年,打个招呼,他准乐意把你调过来。”打招呼在当地就是送礼的意思。
柳亭想到可以和陈岚在一起上班,也挺乐意的。
“你到了中心小学,好好干,跟乡镇领导搞好关系,过个四、五年,搞个校长当当。”陈岚畅想着。
“八字还没一撇呢,想那么远干嘛。”柳亭觉得丈夫太露骨了。
“明天可要好好表现表现。”陈岚亲自在衣橱里为妻子选了一套既简约又显示气质的衣服放在床头,“明天就穿它了,我要把你作为一颗新星隆重推出。”
不得不承认,在审美方面,陈岚确实是有一套的。柳亭的服装一般都是经他亲手挑选的,他偏爱那种质地较好,设计简单中透出时尚的衣服。出于经济原因,他很少为妻子购置名牌服装,都是那种时尚特色小店里挑来的,因此,很少见街上有人穿着重样的。
柳亭穿着浅蓝色仔裤灰色大毛衣坐在讲台上教学生剪纸,看上去既明朗又温柔,特别是那一头长长的直发,虽然用发带简单地系了一下,旁边总有几丝不安分地飘落下来,她也顾不得去捋,任它们尖尖地刺在脸上,更添了几分风韵。
摄像的小伙子本就有些艺术家的气质,是个不拘小节的人,他当场就夸赞:“没想到你们一个小小的乡镇中心小学,还有这么高品味的女老师。”
陈岚注意到他夸赞的是“高品味”,而不是赤裸裸的漂亮,这说明此人还是讲究几分情调的。
节目录完之后陈岚自己掏钱在学校外面的小卖部里买了两包利群香烟递给摄像的小伙子,小伙子推辞一番也就收下了,说等节目播出的时候及时通知他们夫妇俩观看。
节目播出的时候柳亭只有短短的一个镜头,不足五秒钟,但是拍得很漂亮,经过几年的婚姻生活,她已经褪尽了少女时代的婴儿肥,再加上简约的穿衣风格和安静的神态,看上去很有气质。
“怎么样?人家把你拍得这么漂亮,要不要表示一下感谢?”陈岚故意逗柳亭。
柳亭回忆着镜头中的自己,抑制不住地露出一丝甜蜜,女人总是爱美的:“我倒是想留个底,做个纪念。”
陈岚说:“那还不容易,请人家吃顿饭,让人家帮忙把录相复制一份。”
“会不会太麻烦了?不知道人家方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的?只要有钱就方便。大不了给他百把块钱做辛苦费。”
“咦?”柳亭奇怪,“平时要你买件好点的衣服穿都舍不得,怎么这会儿这么大方?”
“农民穿得再好也还是农民!钱是用来办大事的。”
“买个录相盘算什么大事?”
“老婆开心就是天下第一大事嘛!”陈岚捏捏柳亭的脸,讨她欢心。
停了停,又说:“你让?谢带几个同事一起来,反正添客不添菜。”
“请那么多人干嘛?”柳亭说,“为了五秒钟镜头,请上一大帮不相干的人,值吗?”
“值不值就看他请来的是些什么人啦!”陈岚成竹在胸。
“什么人啊?小谢的同事还不都是广电局的吗?”柳亭说,“你可不要病急乱投医啊。”
陈岚没好气地瞪了柳亭一眼:“什么叫‘病’急乱投医啊?你能不能用个恰当点的比喻?我这是办好事!”
柳亭斜着眼睛盯牢陈岚:“说,你又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就……多交几个朋友。”
“别哄我,就你,买斤青菜还要把烂叶子都摘掉,会舍得花这种冤枉钱?”
“哎!”陈岚坐直身子,“有这么说自己老公的吗?”
“我不管,反正,你不说明白,我就不干。”
“你不干就算啦!”柳亭没想到陈岚会这么说,“反正,出镜的又不是我。”
这天柳亭到柳小颜店里去买洗面奶,刚一进门就被一群美容师围住,拉的拉,扯的扯,盯着她的脸看个没完。
“哎,哎,那天电视里的是你吧?”众人七嘴八舌地问。
柳亭心知她们说的是那天的新闻节目,却不好意思主动说破:“什么电视啊?”
“就是那个……宜城新闻。”
柳亭正在想如何作答,她不想给人卖弄的感觉,这时柳小颜从楼上探出半个脑袋来替她解了围:“当然是她啦!我妹妹挺上镜的吧?”
“上镜!上镜!不过真人比电视里更漂亮!”
“是啊,她的皮肤真好。”
柳亭心想,我以前到你们美容院来过不下十次,从没见谁夸过我漂亮。
“对了,你用的是什么牌子的化妆品啊?好自然啊。”一个红头发的女孩凑过来摸了摸柳亭的脸。
其实柳亭根本没化妆,但是对方是美容师,如果她坦承地说自己没化妆,那岂不是让她在众人面前丢尽了脸?
“我一般用资生堂的,不伤皮肤,不过我平时也很少化妆。”柳亭微笑着说。
“怪不得呢!”红头发说,“真是一分钱一分货!你看看人家的妆面多鲜活!不是我说的,咱们这个牌子卖得不好也是活该。你看看这口红,颜色全偏了,再看看这粉底,粗得跟沙子似的!”
柳亭笑了笑,指着货架上的一支洗面奶说:“其实也没你说的这么差劲,这支洗面奶就挺好的,实惠又好用。”
“那是,我们的东西就是实惠。”红头发女孩帮柳亭取来洗面奶。
“对啊,性价比高。”柳亭看了看说明书,“给我拿一支吧。”
柳小颜一下子窜到红头发前面夺过洗面奶,拿过计算机噼噼叭叭按了几个键:“二十八。”
“二十八?八折都不到!算你的还是算我的啊?”红发女孩翻着白眼说。
“你想算谁的就算谁的啰!”柳小颜满不在乎地用一个印花塑料袋把洗面奶装起来。
柳亭给了柳小颜三十块钱,这样,多出的两块钱就全部是柳小颜个人的,再加上二十八块钱里面的提成,比按原价卖得的钱还多,她们是双方受益。
柳小颜送柳亭出来,一路走一路啰嗦:“妹妹啊,你呢,虽然没什么社会经验,人也不是很机灵,不过在做人方面比柳珊强多了。那个柳珊,上次在我那儿买了甁化妆水,我按六折的价算给她,你知道结果怎么样吗?”
柳亭顶讨厌跟柳小颜走在街上,她一张嘴吧嗒吧嗒跟高音喇叭似的,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一律用高分贝的音调喊出来。有一次他们到省城去玩,广场上有一个测试噪音的仪器,柳小颜从仪器下面走过时只见显示屏上的数值直线上升。
“柳珊不光不谢我,还说我杀熟!真把我给气死了!”柳亭自问自答,“还是亭子妹妹做事大方得体,要不怎么说人是分了三六九等的呢,书读得多些,就是有素质!”
“珊姐姐家境不好,怪可怜的,你也别去说她。”柳亭说。
“那是,”柳小颜也似乎动了恻隐之心,“是怪可怜的。”
“对了!”柳小颜提高声音问,“你跟陈岚怎么样了?他晚上……”
柳亭知道柳小颜想说什么,赶紧挥挥手:“就送到这儿吧,我有点事情要办,改天到家里来玩。”
柳小颜说得没错,书读得少的人,涵养就是差些,在这么人潮汹涌的大街上,柳小颜居然准备用她那把比铜锣还响的嗓子谈论性爱问题,在她看来这还是一种时尚,是前卫的生活方式,一点都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农村教师的生活方式是有些怪异的,他们既有小资产阶级情调,又有浓重的农民意识,既谈吐斯文,又作风粗暴,既追求浪漫,又鸡毛蒜皮,既有高远的理想,又盯着手中的一亩三分地,总之,一些难以协调的特质在他们身上融洽得像琴弦与手指,彼此分享,彼此依存。
这种互相矛盾的人格在陈岚身上表现得尤为明显,此刻,他正一边用两齿耙挖地一边听莫扎特的曲子。柳亭走过去把音乐给关了,坐在草堆里静静地看着他。
陈岚中等身材,皮肤很白,瘦瘦的脸,嘴唇常常是微微往上翘着的,好像心中时时满溢着欢乐。他不戴眼镜,却给人四眼仔的感觉,大概跟他过于斯文的气质有关吧。柳亭在跟他交往了一个多月过后,有一次随口问他:“咦?你没戴眼镜怎么看得清?”他奇怪地看她一眼,说:“我从不戴眼镜啊,我是远视,二点零。”
陈岚最让柳亭喜欢的地方就是既有着书生一般俊的面容,又有着体育健将般强壮的体魄,田里地里都是一把好手,如果不是因为近几个月来没完没了地念叨着要当官,简直就堪称完美男人。
“哎,老婆!你看。”陈岚一边挥动锄头一边叫柳亭。
“什么?”柳亭向他走过去。
“你看。”陈岚重重地锄了一下地,同时用眼睛示意柳亭看他的手臂,“肌肉啊!”
柳亭被逗笑了,往他二头肌上捶了一拳:“晚上炖着吃。”
停了停,又说:“哎,上次你不是说要请那个摄影记者吃饭吗?请在家里还是饭店?”
“你不是说不请吗?浪费钱。”陈岚故意卖关子。
柳亭白了他一眼:“家里还是饭店?快说!趁我还没改变主意。”
“饭店!饭店!”陈岚赶忙扔了锄头抱着老婆说,“当然是饭店了。”
“电话号码。”柳亭看着陈岚。
陈岚报出一串数字,又叮嘱说:“要称呼人家谢主任,别忘了请他多带几个同事过来。”
“还谢主任呢!我可叫不出口。”话虽这样说,待到电话接通后,柳亭还是遵照丈夫的意思,客客气气给对方戴了一顶“主任”的高帽子。
酒席安排在一家新开张的豪华酒店里,一是图个新鲜尝个新,二是酒店开张可以七折优惠,既上了档次,又省了钱,陈岚是很善于计算这些东西的。
小谢一共带了三个人过来,其中一个是那天与他同去学校录节目的同事,另外两个是某文化综艺节目的制作人,一个姓郭,另一个姓什么陈岚没留意,凭他的眼力,姓郭的才是主事的,要区别对待。
喝了几杯酒,话头就上来了。小郭谈起近期制作节目的动态,想做一些既有品味上档次又贴近民间的文化节目,苦于找不到这样的题材。
陈岚一听,登时上了劲:“这儿现成的不就有一个吗?”
“你是说剪纸?”小郭指着柳亭问。
“对啊,剪纸不是个好题材吗?人民群众喜闻乐见。”
“那不行,”小郭连连摇头,“我那个节目可不像新闻,拍几个简单的镜头一晃就过去了,那得做详细演示和介绍,要做得有文化底蕴。”
“文化底蕴是吧?”陈岚将柳亭推出去说,“据考证,她可是柳三变的第几百代传人。”
“你瞎说什么呀?”柳亭不好意思地掐着丈夫。
“柳三变到现今,可有几百代吗?”小郭取笑陈岚。
“不过我这剪纸的手艺,倒真是祖传的。”柳亭见丈夫被人取笑,就岔开话题为他解围。
“哦?怎么个祖传法?”小郭显得有点兴趣。
“听我奶奶说,还是从明朝手里传下来的。”
“哦?”小郭精神为之一振,表示愿闻其详。
“据说我祖上有一个公公,在大内做太监,收养了一个乡野小姑娘,由于不想让养女过复杂的宫廷生活,就一直放在宫外养着,老公公后来受人倾轧流落民间,就跟养女共同生活,偷偷将宫内艺人的剪纸之术传给了养女,以此谋生,所以,我们家的剪纸技法一向是传女不传男。”柳亭一本正经地说。
“好,好,好。”小郭听后击盆喝彩,“且不论你讲的这个传说是真是假,只要有故事,就有看头。”
“呵呵,我也是听姑姑讲的,可是姑姑不想学剪纸,说这个东西当不了饭吃,奶奶一气之下,就传给了我,本来是不可以传给男性后人的。”
“那,你的剪纸技法,在柳庄是独一份的啦?”
“不止柳庄,在岷山、在宜城,恐怕也是独一份的吧。”柳亭微笑说。
“哦?有点搞头。”小郭爽朗地笑起来,“有搞头啊!”
“不过,剪纸这个东西,雕虫小技,总是难登大雅的吧?……”
柳亭话未说完,就被陈岚堵了回去:“谁说难登大雅之堂?现在文化界就流行民间艺术。民间艺术你懂吗?”陈岚被柳亭的妄自菲薄弄得有点着急了。
“嗯,陈老师说得有点道理,现在的文化界需要寻根啊,很多民间艺术几近失传,我们有责任为了保存这些文化瑰宝出一份力。”小郭打起了官腔。
“那是,那是。”陈岚附和着小郭,及时递上了一根芙蓉王。
“这样吧,等我将手头几期节目做完,回头再找你谈谈详细的情况,然后我们一起看一下怎么弄。”小郭对柳亭说。
“好好好。”陈岚替柳亭答应着,“随时欢迎郭主任光临。”
“嗯,我要过去的话,不找你们,先找你们乡镇领导,到时候会由他们出面安排,你们就不用费心了。”
“好好好。等着您的好消息。”陈岚跟小郭互留了电话号码,酒席散后,又给每人发了一包芙蓉王。
回到家,趁着丈夫洗澡的时候,柳亭把光盘插进VCD仔细看了两遍,特别是拍到她的那几个镜头,反复重放了好几回。她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从小到大几乎没什么人说过她漂亮,连爸爸妈妈都觉得她相貌平平,可是自从上了这个新闻节目之后,连美容院里的女孩子都说她长得好看,哪个女人不爱美呢?她陡然对小谢产生了一种类似于感恩的情愫。
两个月后,电视台为柳亭个人做了一个二十几分钟的访谈节目,她在节目里讲了剪纸艺术的起源,讲了自家秘传的剪纸技法的由来,同时当场演示了几幅大型剪纸作品的手法,电视台为她请了专门的主持人,这次节目的规模,是宜城电视台制作的个人访谈节目之中前所未有的。
在两个月漫长的等待中,柳亭对此事一直持怀疑态度,她不太相信小郭真的会为她做专题节目,毕竟在宜城还从来没有哪个平平常常的老百姓享有过这种殊荣,再说了,酒桌上的事情,也算不得数的。
柳亭?上镜只是出于一种女人的爱美之心,她觉得镜头中的自己跟现实中的自己是那么不一样。在现实中,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个子女人,走在大街上根本不起眼,可是当镜头对准她一个人的时候,那种由内而外的气质弥补了外貌上的不足,使她整个人看起来温文大方,像一杯醇酒,历久而弥香。她没想到陈岚会拿着电视台制作的节目和她的剪纸作品去拜访市文化馆的馆长,并且直接向馆长提出请求他们吸纳柳亭的要求,他说柳亭可以成为他们的一块招牌,为他们赢得声益。而文化馆的馆长不知是出于客气还是别的目的,居然表示可以考虑,在接受了陈岚递上去的一条软中华之后,馆长客气地给他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码,表示有空的时候可以联系。
自此,柳亭的官场之路即将开始。陈岚为了附庸风雅,擅作主张把她的名字改成了翠烟。翠烟,柳翠烟,取“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的意境。
柳亭第一百零一次在手机通讯录中翻出周剑的号码,考虑了一会儿之后,还是按下了拨号键。
“喂,请问是周馆长吗?周馆长好。我是岷山中心小学的教师柳亭。”
“柳亭?哪个柳亭?”周馆长奇怪地问。
柳亭这才想起来,丈夫已经帮她改了名字,她现在不叫柳亭,叫柳翠烟,柳亭这两个字从此与她再无关联。
“我就是那个剪纸的女孩,柳翠烟。”柳亭解释说。
“哦,你好你好。”
“是这样的,我久闻周馆长的大名,知道您对剪纸艺术也是很有研究的,想过来拜访您,不知道您现在有空吗?”柳亭礼貌地说。
“哦,这样吧,你半个小时之后到我办公室来,我现在外边处理一点公务,马上回去。”
“好的,那我到您办公室去等您。”
“好的。再见。”
“再见。”
陈岚早就催着柳亭给周剑打电话了,但是柳亭一直怪不好意思的,她觉得陈岚对周馆长提出的要求纯属胡闹,自己一无文凭二无背景,就是会鼓捣几张破彩纸,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本事,怎么好意思要求进文化馆呢?
陈岚可不这么认为,文化馆有几个真正懂文化的?宜城流传着一句话“图书馆就是无书馆,文化馆就是文盲馆”,可见文化馆里没几个文化人,柳亭多多少少还能拿出一手像样的手艺,其他人能拿出什么?柳亭到文化馆上班,那是给他们挣脸。再说了,能不能进得了文化馆,也不纯粹是文化不文化的问题,问题的关键是他们的“礼貌”是否到位。陈岚嘲笑柳亭看不准问题的实质,他之所以拿着剪纸的访谈节目去找周馆长,并不是想以伟大的艺术来感化他,艺术只是一个借口,只是一把钥匙,一把打开他和周剑之间关系之门的钥匙,而这扇门被打开之后,钥匙的使命也就完成了,说得难听一点,只要他和周剑之间建立了良好的关系,柳亭是不是擅长剪纸已经不再重要了。
像平常一样,陈岚亲手为柳亭选了一身漂亮得体的服装,但是,柳亭并没有按照他的意思装扮,穿着简单的T恤配仔裤就出门了。
柳亭考虑到周剑的年龄和身份,觉得打扮清爽、朴素一些比较好,她不想穿得太惹眼,让人误以为是花瓶。
在见到周剑之前,柳亭已经知道他是一个四十二、三岁的中年男子,身材偏瘦,身高大概一米八左右,她还特地向陈岚询问了他的外貌特征,怕自己在路上碰到人家认不出来,弄得尴尬。可陈岚说周剑长得没什么特征,就是瘦,特别瘦特别瘦。
柳亭一进了文化馆就开始留心特别瘦特别瘦的男人,没走几步路,还真让她碰上了一个,可是对方看起来显然只有三十出头,与周剑的年龄不符。
柳亭继续往里走,一边走一边留心看钉在门框上的门牌,她有点近视,又不是特别严重的那种,所以一般不戴眼镜,只是看起东西来有点费劲。
柳亭正踮着脚费劲地确认某一块门牌,刚刚在门口碰见的瘦高男子从她身边让过去,走进了她死命盯着看的那间办公室。
柳亭心想着,这人怎么进了馆长的办公室?见他拿着保温杯走到饮水机旁打热水。她想,大概是来打开水喝的。
柳亭在门口站了几分钟,不见再有人来,先前进去的那个瘦高青年一直在办公室里转来转去翻报纸找东西,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柳亭心想着,不会就是他吧?刚想到这儿,对方已经先她一步询问了:“你该不会就是那个剪纸的女孩吧?”
“啊?”柳亭愣了一下,“你该不会就是周馆长吧?”
话一出口,柳亭就后悔了,对方显然就是周馆长,她这么说,对方会有误会。
果然,周剑上下打量她一番,说:“是我啊。那你以为我是谁?”
“啊?”柳亭又愣了一下,“我以为您四十几岁,没想到您这么年轻。”
“我本来就四十几岁啊,马上奔五了。”
“可是您看起来最多只有三十一、二岁啊。”柳亭真心地说。
“呵呵。你看起来也很小,像个初中生。”周剑说。
柳亭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周剑,他穿着笔挺的衬衫和收身小西服,因而看起来特别有活力,人一精神就显得年轻,再加上他剪着那种很时尚的参差有致的平头,微微抹了一点定型水,看起来就更加清爽干净了。刚刚在门口碰见的时候柳亭就注意到周剑额角上有一块铜钱大小的伤疤,镶嵌在他线条明朗肤色白晰的脸上显得尤为刺眼,像一块被人扭曲变形的橡皮泥,陈岚怎么就没有注意到呢?还说他的外貌没什么特征。
与此同时,周剑也在打量着柳亭,不过他的注意力并没有集中在她的衣着外貌上,而是被她吊在背包上的手机所吸引了,那是一款摩托罗拉的直板机,足有半块砖头那么大,这么贵重的东西,她不好好收藏起来,却大大咧咧地吊在背包上,其豪爽大气的作派可见一斑。
其时对于大多数平民来说,手机尚属奢侈品,像柳翠烟这种家境寒微的小学教师怎么会想到去买手机呢?周剑不由对她多看了两眼。柳亭已不是第一次从别人眼里看见这样的神情,她轻轻笑了笑,为自己当时的英明决策暗自开心。这款手机是陈岚送给她的新婚礼物,也是唯一的礼物。乡下人结婚都时兴穿金戴银,陈家也东挪西凑准备了一笔礼金给柳亭买戒指项链什么的,她嫌那东西俗气,又不实用,就不想买。那时候手机刚刚在内地兴起不久,是个时髦玩意,她一激动就用这些钱买了两只一模一样的机子,她和陈岚人手一机。买回来后还被父母说教了好长一段时间呢,说他们败家,没算计,通脑壳子。后来买手机的人越来越多了,父母才觉得这个东西似乎确实挺管用,儿子媳妇引领了一把时尚潮流,他们也觉得面上挺光彩的。
之后兴起了电子计算机,柳亭又成为了较早拥有家庭电脑的平民之一。她对于这种实用性的东西,似乎有一种天生的直觉,知道什么该买什么不该买,什么要早买什么可以晚些再买,所以她总是给人一种“先行一步”的感觉。
目前电子计算机还没有走入家庭,一部手机已经足以让周剑对面前的女人高看一眼。她没有把钱花在名牌服装高档化妆品上,那样的女人永远只是男人的附庸,她穿得很朴素,但那只手机让她整个人看上去丝毫没有穷酸气。这是一个不一样的女人,周剑几乎立刻在心里得出了结论。
周剑这些复杂的心理活动柳亭是一无所知的,她还是那么一派不谙世事的样子:“真没想到您是这个样子……”
“你以为我长什么样子?”周剑很随意地问她。
“我以为您戴着厚眼镜,两鬓灰白,走起路来慢吞吞……”
“哈哈,你说的这像四十几岁的人吗?至少有七十吧?”周剑大笑起来,“你们年轻女孩子是不是觉得四十岁是一个特别遥远特别苍老的年纪?”
“没有啊,我只是,我只是,将您的年纪和您的身份联系起来,所以得出了上面的印象。”柳亭怯怯地说。
“嗯,由文化馆馆长得出了厚眼镜,由四十几岁得出了两鬓斑白,对吗?”
柳亭不得不点头承认,她可是个没什么心眼的老实姑娘。
“那,怎么会得出走路慢吞吞呢?”周剑好奇,“四十几岁还不至于手脚不灵便吧?”
“我是这样想的,由于您长期坐在椅子上看书,不爱运动,所以,行动肯定比一般人迟缓。”柳亭一是一,二是二地回答。
“没想到您这么矫捷,这么有活力。”柳亭补充说。
“呵呵,不讨论这个了,来,跟我谈谈你的剪纸艺术……”说到这里,周剑停了一下,露出努力搜索记忆的样子,“你叫柳什么来着?柳嫣然?”
“柳翠烟。”柳亭纠正说。
然而在谈话进行的过程中,每次周剑叫到她的名字翠烟,她都要慢好几拍才能反应过来。所以柳亭留给周剑的第一印象:是一个奇奇怪怪的,糊里糊涂的、穿着朴素的、长相可爱的小姑娘。
三个多月过后柳亭才适应了新名字,她有时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熟悉的脸,呼唤着这个突然降临的名字,“翠烟、翠烟”如此的遥远,如此不属于人间,怎么会是她的称呼呢?当她有一天早晨洗脸的时候,一抬头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脑海中闪过的名字是“翠烟”而不是“亭子”时,她的角色切换才算真正地完成了,与此同时,她觉得有一个旧的自己已经背转身去离开了她的身体,有一个新的灵魂入住她的躯壳。原来,名字,真的会改变一个人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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