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致炟是在星期一的下午一上班的时间赶回省城的,钟南省钢铁公司的汽车从德府市直接把他送到了汴阳市政府大院。因为国务院有位领导要到汴阳市考察,他不马上返回是不行的。本来,他想在钢城多待些时间,有些地方的变化他还没去看,有些老伙计还没有见到,也难怪,他在那里停留的时间太短了,太不够用了。他是星期一的十点钟,才进入钢城的,仅仅两个多小时的时光,就是跑马观花,也不行啊!怨谁呢,谁也不怨,他不能怨自己在洪谷山停留时间过久,有点流连忘返了。不仅是这样,他还觉得在那方田园山野所感受到的情趣和诗意,那种让他心旷神怡、荡气回肠的感觉,还远远没有享受够,远远不能过瘾,他真想像当年的荆浩,在那深山幽谷买上几亩田地,与陆雯定居下来,去尝试世外桃源的另一番生活。仅仅两天多的时间就得离开刚刚钟情的“隐居处”,可想而知,临别时依依不舍的缠绵情思何等强烈。憧憬总是浪漫的,生活才是现实的。陆雯理解这个身份不一般的情人,她不能像一般的痴情女人对待她们那号一般的情人,她不能在栗致炟面前撒娇,她不能要求他做出有悖于政界规则的举动,即使在感情最汹涌澎湃的时候,也不能让这种洪流把理智冲走。她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爱;她知道,应该怎么去爱栗致炟这种情人,她不是那类心胸狭窄目光短浅的小女人。但是,他们确实把时光用足用够了,这次的山中幽聚,虽然时光短暂,但是对于他们,已经算漫长的了。星期一的凌晨四点钟,他们就在恋恋不舍的情愫中与男主人和女主人分手告别,这是睡觉前就敲定的计划。从这里赶到洪峪宾馆,还得三个钟头,他们的汽车还停在那儿,到那里吃吃早点然后驱车赶回德府市,又得一个多钟头。临别了,再看一眼两天前才认下的干儿子吧,他们一道轻手轻脚地走进上房一侧的房间,小儿子与三个山里的小姑娘还在温柔的梦乡里,栗致炟摆摆手,意思是别惊醒孩子的好梦。然后,他从风衣的内兜里取出早就包好的一个纸包包,悄悄地掖在干儿子的枕头下边,然后回过头对着注视着这一动作的男主人说,这是他写给干儿子的一封信,临走了,没啥能留给孩子的,等下回吧,下回来了,我得给儿子带点礼物呢,这次只能留几句话了。说着,他有点心酸,陆雯的眼眶已涌出泪珠。这对山村夫妇送他俩步出路口,还十分深情地说:你们可一定再来啊……他们踏着下沉的月光,踩着崎岖的山道,一步步地走着。陆雯突然问道:
“致炟,你跟咱的干儿子写的信怎么不叫我看看,把把关,嘿嘿……”
“你这当干妈的,一认干儿子就表示了心意,我这当干爸爸的也不能无动于衷吧,哈——我只是写个清单,给三个姑娘每人买件衣服,给小家伙买个书包,买些文具,还有老人和他们夫妇,每人一件礼物,清单是为这礼物造的计划单价,就这些,还有疑问吗?”栗致炟有点开玩笑地反问陆雯。
“那——你就把计划购买的礼品所需钞票包进去了,对吧?嘿嘿。”
“当然是了,怎么,只能兴你表示,不许我关心人家,哈……”
“你真好——”正在赶路的她停下来,把背包扔在一旁,用两臂紧紧地搂住栗致炟的脖颈,踮起脚尖,将她的嘴送到他的唇边,深深地激动地吻他……
一切行动都遵照着他们的计划进行着,当陆雯驾驶的桑塔纳汽车开进德府市区时,时钟指向九点整。栗致炟一个电话打到钟南省钢铁公司的一位副总经理的手机上,告诉他:老伙计正在德府市微服私访,请他到市人民公园的北偏门接他去厂里转转。时间最好是在九点二十分,这是从钢城到公园的最短时间了。之后,他又特别强调:这次行动,不要告诉别人,因为时间太紧,午饭后就得赶回省城。陆雯是在九点十五分将车停下来的,栗致炟下了车,走上二三分钟,就站在了公园的北偏门,而陆雯一人就驱车向市中心扬长而去,她有她下边的安排。栗致炟只在公园门口站了两分钟,副总经理的奥迪轿车就从天而降般地来到他的身边。知己相见,立马拥抱得结结实实,亲切得难以自已。这位副总当年是栗致炟的大副,栗致炟当炼钢分厂厂长,他是副厂长;栗致炟被提拔,任职德府市副市长,临别时,竭尽全力推荐他的大副接班,坐炼钢分厂厂长的交椅。也是栗致炟人缘好,当然就人高言重了。他的举荐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大副接了他的班。当栗致炟从德府市飞向省城时,这位炼钢分厂厂长荣升为钟南省钢铁公司副总经理了,至今已经做副总七个春秋了。听到老伙计的电话,他高兴得有点忘乎所以,马上想到的是动用钢城最高的接待贵宾的规格,可是又听到老伙计下边的交代,他立即收敛了。他对栗致炟尤为忠诚,无论是当年搁伙计做搭档,还是今日天各一方,各干其事,他对栗致炟的吩咐都是不走样地原汁原味地执行。按照栗致炟在汽车里对老伙计的布置,他要看一看自己的老根据地炼钢分厂,特别要去当年那三座氧气顶吹转炉处看看。那时候,这里仅十五吨的氧气转炉就属先进设备了,是整个十里钢城的宝贝疙瘩。他是在这里起家的,氧气转炉的引进、安装到运转,都融入了他的心血和汗水。他知道,当年仅有七八十万吨钢产量的企业,如今已达到三四百万吨了,倘若系统工程完成后,钢产量还要突飞上升。现在看来,无论当年的氧气顶吹转炉,还是用电炼钢的电炉,都已在技术改造的过程中被先进的容量更大的设备替代了。但是,他对昔日的设备,连同那方地盘,依然充满着说不清的感情,他来钢城,必看那里。在他眼中,那方普通的、平常的、一般般的工作场地却充溢着外人看不见的美姿美景。照他的部署,看过氧气顶吹转炉“故居”就在炼钢现场与几个老师傅和新工人唠唠嗑,中午在老伙计家吃个便饭,而后乘老伙计的汽车回省城。不要惊动别人,不管是领导还是朋友,若是一惊动,那就不得了了,马拉松式的、人山人海式的、前呼后拥的故友新朋,官员记者们的套路接触访谈,接待送行,这套程序下来,真是不得了的。老伙计自然是听老伙计的吩咐了,只是他担心如此做会遭老同仁骂娘哩。栗致炟看出老伙计的担心,告诉他,待他栗致炟返回省城后,就打电话给钢城的董事长和总经理,告诉他们,这次回家(他把钢城说成是自己的老家)并非公务安排,只是自己想念故地,就突然袭击做了不速之客,也是时间太紧,不忍心打扰伙计们,就没敢惊动四方,连德府市委市政府的朋友都没有通气,还请老伙计们理解。栗致炟把话说到这份儿上,老伙计的担心也就释然了。一切都依照着栗致炟的要求办,老伙计光是陪着他去看炼钢现场,当年那三座氧气顶吹转炉所在的地方,如今已经是鸟枪换炮了,同样还是三座氧气顶吹转炉,产钢量却比先前翻了一番,而且效益还在继续增长。然后,老伙计按他的吩咐召来了炼钢分厂的技术权威,其中有两个高级工程师和两个资深的技师,这些人大多都是栗致炟的老战友了。就在炼钢分厂的小会议室,市长与他们交流起来,更多的是栗致炟在询问他关心的和感兴趣的问题。从钢的产量谈到钢的质量和品种,从中国钢的生产态势谈到世界钢的走势,从炼钢分厂谈到整个钢铁公司又谈到下边各地市县办的小钢厂……凡是栗致炟询问的课题,几位技术权威都能对答如流,也是因为在座的权威大多与栗致炟共过事,关系可谓亲密无间,所以谈话就放得开,即使市长没有提出的课题,以及钢城潜在的问题,也都交流得淋漓尽致。由于信息对路,谈得就十分投机,这一弄,交流沟通的时间突破了计划,因为交流得颇有兴致,使市长忘记了时间。临近中午,栗致炟才恍然大悟,他必须在下午三时之前赶回去。怎么办,只有压缩吃饭时间了。他让几位同仁将今天交流的内容整个材料,由于时间关系没能谈到的东西也要补充一些,弄好后直接传真给他。又指示当年他的大副,家宴只能是便饭了,马上通知弟妹做好准备工作,十分钟后进家吃饭,吃过饭就走人,不要酒,也不用陪客,不是不要,实在是没有时间啊。一切都照栗致炟吩咐的去办,使老伙计没有想到的是,当上了省城市长的栗致炟用餐还是那样地匆忙草率,妻子准备的丰盛菜肴就没怎么动,一坐到餐桌边他就催着让下面条,面条下好,三下五除二午餐就结束了,主人还没吃罢,客人就要上路,弄得老伙计很过意不去。这场家宴,不,它连一顿便饭都不能算,充其量是工作餐或快餐那等档次,尽管餐桌上摆好的并非工作餐快餐,可是,客人并没怎么享用他的一片心意。这不能怪客人,是他事情太多太忙,老伙计竭力地理解着他。也是为弥补午餐的缺憾,也是真想与栗致炟多拉拉心里话,老伙计要与市长乘车同行,送他去省城。栗致炟却不依,他进了车,又跳出来,拉老伙计出车,他说,有司机师傅就行了,你要不放心,派个办公室的年轻人同行也可,哪能劳你大驾,大公司的副总,也是忙得日理万机啊,叫你送我,太奢侈了吧。可是,老伙计却不依,他是诚心诚意的。在钢城工作时间久的人,大都这样,实在得像钢、像铁、像矿石似的。没办法,栗致炟让步了,汽车箭也似的飞奔而出。使老伙计没有想到的是,车一启动,栗致炟就靠着后排的高靠背坐椅打起响亮的鼾声,一路打到下了高速路,他哪里知道,栗致炟是凌晨四时起床的,是夜深以后的凌晨才睡下的,只有在乘车的路途中弥补夜间的休息不足了,下午,他还要全身心地投入重要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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