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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章

  高兴说她费了好一番功夫,修改了董丹那篇关于孔雀宴的文章,现在上海有一家非常有影响力的报纸决定刊登了。高兴在电话里说,董丹现在唯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把这篇文章的校样拿去给陈洋过目,得到他的认可。董丹在“绿杨村俱乐部”的不告而别让他被高兴骂得狗血淋头,说他是个不讲信用、忘恩负义的混蛋。但是她还是决定原谅他,因为毕竟是出自他对陈洋的一番耿耿忠心。

  “众所皆知陈洋是个老色鬼,跟他在一起的年轻女人,很快就会变成他第四任夫人了。这事众所周知,有什么好替他瞒的?”高兴说道。

  “你怎么知道他是老色鬼?”董丹不悦地反问。

  “那你有证据证明他不是老色鬼吗?”董丹并不真的介意老画家被称为老色鬼,只是他不喜欢听到这话从她口里说出来。他说不上来为什么。

  雨从傍晚就开始下,下得工厂都停电了。可想而知,顶楼的那些邻居们这时都没有连续剧可看,都在竖直耳朵偷听他和高兴通电话,说什么老色鬼不老色鬼的。董丹当下决定花五千块买个手机。虽然手机对大部分记者来说都还是奢侈品,可是没办法。辛辛苦苦存下来买房子和沙发的那笔积蓄,看来得动用了。

  “这些日子都没有在记者会上看到你。我知道你做贼心虚,不敢见我。”高兴说。

  “我胃疼。”近来他撒谎变得毫无困难。

  “山珍海味吃多了,也会生病的。”她说,“有时候,我冷不防就想起陈洋在离开孔雀宴时候讲的话。”接着她就操起西北口音:“我们古老辉煌的文明,现在就只剩下吃。”

  “灿烂悠久的文化。”

  “什么?”

  “他不是说辉煌的文明,他说灿烂悠久的文化。”

  “你不必像背毛主席语录—样,一字不差引用陈洋的话。”

  “是你先引用的。”

  “好好。一个优秀的记者就该有像你这样精确的记忆,及专业负责的态度……”

  “我跟你说,”董丹打断她的话,“我在赶时间。今晚我有应酬。”才十分钟的时间,他撤了多少个谎已经没数儿了。

  “是去吃‘人体宴’?”

  “什么?!”

  “听说他们只给二十多家媒体发了邀请,而且只请男的。脱光了的美女不好意思出现在其他女人面前。算是一种行动艺术吧?把光溜溜的美女身体拿来放海鲜大餐。”她的语气很兴奋。

  “真的是裸体美女?”董丹问道,同时意识到这消息给他的邻居们偷听了去。

  “她都跟你说了吧?”

  “谁?”

  “那个女老板啊。她不是今天下午跟一些记者开了发布会,一个人说个没完,从希腊雕像扯到了非洲的雕塑,从米开朗琪罗扯到罗丹,为她这个色情宴席编了一大套哲学。”

  董丹问高兴她这情报是从哪来的。

  “根据她的说法,裸体是这场神秘晚宴的一个部分。”她继续说,却没回答董丹的问题。她从来不回答任何问题。“今天晚上只是预演,如果那些裸女把男记者们给腐蚀了,也就是说,如果那些家伙吃了人体宴不写什么负面报导,那这场宴席才会正式开放给所有媒体,把她这套情色餐饮哲学推行出去。”

  一群光溜溜的美女躺在那儿当宴会台子?停电的漆黑中,董丹不禁微喘。从活生生的肉体上夹起没有生命的肉?他讨厌自己在这方面的想象力过于这么生动,可他也没办法。

  “你什么时候可以把文章送到医院去?”高兴问道。

  董丹的脑袋全是“人体宴”。他反问:“什么医院?”

  “装蒜吧?”高兴在电话的那一头啐他,“谁不知道陈洋住的是豪华级的高干病房?”

  董丹于是和高兴约定第二天上午两人在“绿杨村俱乐部”见面。在等高兴的时候,他逛进了二楼的诊疗部。一间宽敞明亮的大房间里,摆了六张干净的床,看起来毫无暖昧,任何人都会相信来这里就为治病。房间两端的两张床上,躺着两位上了年纪的妇人,穿着半透明的纸袍子,由两个戴墨镜、穿蓝色制服、看起来很专业的盲人按摩师为她们按摩。其中一位问董丹需要什么服务时,微微仰起脸。这是所有盲人的习惯性动作。董丹笑着回答说,等过个二三十年再说吧。

  他回到了楼下,坐在大厅里等待。突然他感觉到自己的不平静,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在想着那个叫老十的姑娘。她是不是忙了一夜,现在正在睡觉呢?昨儿晚上,她又给客人做了什么样的服务?他起身开始在楼下乱转,希望能够撞见她。已经快中午了,可这地方感觉就像半夜。高兴照样迟到,她这人也许连自己的婚礼都会迟到,但愿她这辈子会有婚礼。等待的滋味很折磨人,因为心里抱着老十随时会出现的希望。此生此世如果有什么事令他憎恨,那就是这种叫他心惊肉跳的期待。

  不知道从哪儿传来电视机的声音。他循着声音找到了出处,一扇门半掩,他看见刚刚那两个盲人按摩师,这会儿正坐在十三寸的电视机前面,墨镜架在额头上,看着屏幕上一个叫布什的家伙正在竞选美国总统。董丹心想刚刚他看见的那两位女病人,最好没有在这两个按摩师面前宽衣解带,即使是隔了一层墨镜镜片,她们臃肿走型的身体仍会被尽收眼底,哪怕是毫无兴致的眼底。

  高兴到的时候已经十二点一刻了。她对于自己的迟到连个借口都懒得编,只说她在赶一篇文章,没有写完就停手不是她的习惯。她在写东西的时候,从来不注意时间。

  泡茶的时候,高兴抽出了一张印刷品,告诉董丹这就是他那篇有关孔雀宴文章的校样。

  “校样”是什么东西?虽然他心里很想问,可是董丹却故意装作无所谓的把那张纸折起来,塞起了衬衫口袋。

  “如果里头有些我帮你改过的字,意思不对,你得告诉我。你有些地方的用字,主编不太清楚你到底什么意思,所以把它改了。有几处我帮你重新写过,这样你的文章读起来才比较连贯。”

  原来这就是校样:你对别人篡改你文章的许可。

  “文章挂的是咱俩的名字,你不介意吧?我大段大段地帮你重写的!”高兴朝董丹促狭一笑。

  董丹说他当然不介意。

  接下来他就只好去首都医院看陈洋。他烦死了老是操控他的女人,始终想利用他这个毫无利用价值的人达到自己的目的。坐在车上,高兴说起她昨天整个晚上都在网络上搜寻陈洋的信息,所以一夜都没合眼。有关陈洋戏剧化的生平,足足有两千多页,比最长的长篇小说还厚,文革期间他坐过牢……对呀,这谁都知道。说这话的时候,董丹装得十分知情。高兴继续说,他的罪行是反革命言论。可不是吗,那时候以这罪名坐牢的,太多了!不过这老家伙还是不长进,到现在还没学会控制他那张嘴,高兴说。语气颇带怜悯意味,可脸上却是另一回事,充满崇拜。董丹说:唉,他是改不了啦!代价不小。高兴感叹:坐了七年多的牢!董丹在心里暗暗叫了一声,我的妈呀,七年!他坐牢的时候,画的那些壁画,但愿都被保存下来了,高兴说。壁画?你不知道啊?就是他在监狱墙上画的窗外四季呀!真是性情中人,在他没有窗子的牢房里,他画了一扇扇窗子,所以他每天可以欣赏到异国风景,还有四季变化,真够绝的。就是挺绝的。他的绘画风格一直在变,从风景到现在的抽象画,变了个人似的。那当然啰,奔驰车还是奔驰车,年年不都得变变模样?高兴说:你这是什么比喻?不伦不类。他说,他的意思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是一个魔术师,就像《西游记》里的孙悟空,能够随心所欲做出七十二变。高兴想了想,笑了。陈洋的老婆在他坐牢的时候跟他离婚的,对吧?没错,董丹回答,满脑子忙着把有关陈洋的信息分门别类地储存。他的第二任老婆也是他的祟拜者吧?高兴问他,想从他这儿得到确认。为什么结婚才两年,又离开他了呢?她又问。大概要崇拜一个人,非得离他远点儿。他说。

  “别逗了!”

  “谁知道?一个人喜欢你的时候,跟你没商量,她要是想踹了你,就有一万条理由。”

  高兴说,要换了她,离开哪个男人,一个理由都不需要,不过董丹的总结有点参考价值。董丹心想,我行啊,现在跟人胡扯也是一把好手了。

  当他们的车子从拥堵的马路开进了旁边的小街,高兴说他们去探望大师应该带点礼物。她犹豫是带补品还是名茶。董丹说,他的帆布背包里有一大串红辣椒。

  “一串什么?”

  “咱西北的红辣椒。我们有个乡亲是列车员,我父母专门托他带来给我的。今早我才从车站取回来。”

  高兴笑得车都开不了了。她把车停在路边,才能好好地笑。妈呦,一串红辣椒!送给全中国最趁钱、最著名的大画家!

  董丹等高兴哮喘似的大笑停下来,才告诉她这不是普通的辣椒,这种特别的红辣椒别处找不着。

  他们对到底带什么礼物还没吵出个结果,车子已经到了医院门口。大老远的,高兴就瞧见前方草坪上,有个庞大的身影在玫瑰花架的荫凉中踏步。她立刻朝前飞奔而去,丢下一脸困惑的董丹。

  直到看见高兴跟陈洋握手,董丹这才搞清楚她飞奔是为了什么。看来,她已经把一切搞定了,跟老艺术家搭上了关系。她已经把他不存在的利用价值榨取出来,不再需要他了。然而,他们共同挂名的那篇文章,还在董丹的口袋里,她还是得回头张望,寻找董丹。

  “董丹,快过来呀!”

  他乖乖地过去了。大师在夏日的晨光里,戴了一顶小朋友的白色棒球帽,在长长的帽沿之下,看起来年轻许多。如果是在路上碰见,董丹一定认不出他来。陈洋一脸笑意,张开胳臂就朝董丹走来。他不跟董丹握手,反而是给了他一个热情的拥抱,这让董丹有点儿难为情。

  “老乡,怎么样?”大师问道。

  不知所措的董丹把背包里的红辣椒取出来,交给了对方。

  “我父母托人带来的。”他吞吞吐吐,感觉更不好意思了。

  “咱西北的红辣子?”陈洋问。

  那串红辣椒看上去已经不怎么新鲜了,蒙着灰垢,有些起了皱折。

  “你怎么知道我特馋这玩意儿?病把我的胃口全败了,我求他们去帮我找这种红辣椒,他们不理我,说吃这玩意儿没营养。”

  他抓起一大串红辣椒,白色的衬衫立刻就被那上面的灰垢给搞脏了。“两礼拜前,我打电话到你办公室去,就是想问你能不能帮我弄到这辣椒。我找你的时候,给的是你告诉我的本名,不是你名片上的那个笔名。对了,你那个小女秘书挺逗的,一直跟我调侃。”

  原来打电话找他的人是陈洋,不是什么调查人员。老头儿竟然把小梅的粗鲁当成了调侃。

  陈洋邀请他们两人到他楼上的病房。一位穿着白色制服,头上戴着可爱的小帽子的护士朝他们走来。

  “大师,您错过发药时间了。”她说,口气就像一个小孩在责备自已的祖父。“您今天看起来又年轻又英俊。”

  “我知道。”老艺术家应道。

  “您跑哪儿去了?”

  “上公共厕所啊。”

  高兴大声笑了起来。

  “您又跟我逗!”年轻的护士嘟起嘴。

  “我是说真的。一个人太寂寞了,在公共厕所里还能一边跟人搭讪一边大便。”

  “哟,大师,这词儿您也当众说呀!”护土抗议。

  “这词儿医院里不是天天当众说吗?”说完他又笑了,走过护理站旁的时候,他捡起书报上的杂志匆匆瞄了一眼又丢了回去。暗暗骂道:“都是同样的狗屁。”

  护士看见了他在夹克底下揣着的红辣椒时,皱起眉头。

  “您可不能把这么脏的东西带进来!”

  “谁说的?”

  “院里规定说的。”

  两人气呼呼地瞪起眼睛。看来他们这样吵嘴吵惯了。

  “我付这么多钱住在这儿,我想带什么进来就带什么进来,包括女人。”

  又听见高兴在旁边大笑。老艺术家摘下了他的太阳眼镜,朝她打量,自己也吃不准对她的笑声是否反感。

  陈洋住的病房是间套房,有客厅、餐厅及卧室。客厅已经变成了他的画室,满墙都挂着他尚未完工的新作品。餐桌被移到了客厅。摆在通往阳台的玻璃拉门前,灰扑扑的阳光从外面照射进来。桌面上搁了几卷纸,瓶瓶罐罐的颜料,以及插着大大小小毛笔的笔筒。米黄色的地毯及白色的沙发椅套上溅满了大小的颜色斑点。一个长方型的鱼缸放在玻璃茶几上,水里昏昏欲睡地游着色泽烈艳的热带鱼。

  高兴推了推董丹,用眼神示意叫他看电视机上面放着的相片,是个有着一对酒窝的年轻女人——陈洋的新任女友,很甜的一个美人儿。

  老艺术家还在忙着跟护士说话,要她去交代医院厨房烙几张饼、准备一些甜面酱,再把红辣椒切碎拌上蒜和醋,就着饼吃。高兴凑向董丹耳语:“别跟他打听他的女朋友,他会不高兴的。”

  董丹压根儿也没打算跟老艺术家打听任何事情。

  陈洋转过身来招呼他们,指着他的新作问他们是否喜欢。高兴忙说:那还用说?都是些伟大的作品。老艺术家又打量了她好一会儿。研究了她之后,他望着他其中一幅画作说,这个公鸡画得还不赖,对吧?这可让董丹暗自吃了一惊,说它像什么都行,就是看不出来像公鸡。高兴倒是对这“公鸡”肃穆地欣赏了很久,然后说她喜欢,非常喜欢,简直可以说是毕加索式的,是想象力的一次飞翔。用中国的笔墨来表现,真是破格,了不得!是对传统国画的一个大颠覆!

  老艺术家长吁了一声,跌坐进沙发里。接着自顾地哼起一支小调,仿佛忘了他还有客人在。

  感觉到老艺术家心情的突然低落,高兴开始紧张了。她努力地回忆自己说过的话,想知道她到底说错了什么,惹得老头儿不高兴。

  “那……这幅骆驼,你看怎么样?”陈洋懒洋洋地用食指点了点墙上另外一幅巨大的作品。“你喜欢吗?”

  “嗯,……”高兴斟酌着,用拳头支着她的下巴。

  董丹依然保持安静。这情况就像是两个正在接受考试的学生,复习了半天却弄错了科目。

  门被推开了,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他身穿白色的Polo衫,RalphLauren的商标清楚可见,底下是一条蓝色牛仔裤。从他漂亮的古铜色皮肤看得出,这是一个一辈子都在度假的人。

  “哈喽。”他招呼着,笑起来非常迷人,这点他自己也明白。

  “今天高尔夫打得怎么样?”老艺术家问道。

  “还好。我先过来看看你,待会儿再去爸爸那儿。”

  “不敢当。”陈洋笑了笑,“爸爸好吗?”

  高兴偷偷地在董丹胳臂上捏了一把,痛得他几乎叫出来。他注意到年轻人和陈洋提到爸爸时,不说“你爸爸”还是“我爸爸”他们俩都称年轻人的父亲为“爸爸”,好像不需要特别标明是谁的“爸爸”,难道这就是高干子弟们称呼自己父亲的方法?年轻人在屋里头随意踱了一圈,浏览了一下陈洋的画,不时还给了些评论。

  “这些我什么时候能来拿?”他用手指着那幅“骆驼”和“公鸡”。

  “到我舍得跟它们永别的时候。”陈洋说。

  年轻人似乎到这时才突然发现屋里还有另外两个人,一阵诧异。

  “这两位是记者。”陈洋道,当下露出了疲惫的老态。“爸爸说‘骆驼’和‘公鸡’的那两幅画,他们都说是伟大的作品,很‘毕加索’呢!”

  年轻人大笑了起来。“爸爸太逗了!居然在这两幅画里看出公鸡、骆驼来了!”

  “总比什么也看不出来好。”老艺术家道。

  这时年轻人的手机响了,他检查了一下来电显示才接。“不行,下个礼拜不行,我要去澳洲打高尔夫。下下礼拜吧……他走进卧室里把房门带上,他的声音依然可以听得见。接下去的对话,全成了英文。

  坐在客厅里的人面面相觑。

  年轻人从卧室走出来的时候,顺手按了紧急呼叫钮。马上就听见急促的脚步声逼近。脚步声快接近门口的时候,年轻人朝外面喊了起来:“不必进来了,这儿没人要死。快送一大瓶橙汁来,要现榨的。”

  脚步声突然刹住,接着准备转向。

  “还有冰咖啡,越南式的。再来四块黑森林蛋糕。”他回到客厅,说:“我特喜欢他们这儿的黑森林蛋糕。他们什么都做得不地道,这蛋糕还行。”

  “您是……?”高兴站起身,伸长胳臂递出了她的名片。

  董丹还从没见过高兴这么有女人味的时候。

  年轻人接过她的名片,看也不看直接就塞进他的裤子口袋。他正要开口,手机又响了。他匆匆看了一眼来电号码,突然才想起了某件重要的事,立刻弹了起来。他的离去和他的出现一样突然。他点的食物送来了,陈洋替他付了钱。

  “你们肯定想知道他是谁。”陈洋隔了半天才打破沉默,“你花几十万也不见得能让他父亲接见一下。”

  高兴和董丹看着他,两人的嘴里塞满了黑森林蛋糕。

  “这年头出卖自己的人太多了。”大师说完,仰头往沙发柔软的靠垫里一栽。

  董丹和高兴专心凝神地听着,想要搞清楚他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我也是其中之一。”

  虽然看不见陈洋的脸,但是董丹可以感觉得出,在那一张方正布满皱纹的脸上,浮起了一抹无奈而自嘲的微笑。

  “不是只有出卖身体的才叫做婊子。有一种人比那种婊子还要低下,因为他出卖的东西比身体更宝贵,我就在干这事。没错,我也是不得已,不得已是因为我也是个凡人。凡人在权贵面前,总会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畏惧。就是说我画的是公鸡、骆驼的这些权贵。”

  他看看他们两人,眼神却很空洞。他这番滔滔不绝让人有些害怕,董丹觉得他像是神经失常的自言自语者。

  高兴又在董丹膀子上捏了一把,董丹皱起了脸,待会儿他的手臂一定要淤青了。

  “我让他们嫖,嫖我,嫖我的艺术。我的画都是毫无自卫能力的孩子。能让某某权贵把我的画挂在他们国家级的客厅里,我这点代价是要付的。这对我的作品来说,是最好的宣传。即使我告诉别人,也告诉我自己几百万遍:我才不在乎他们的势力,可是说真话,我是在意的。所以我才会为他们画了一只又一只的公鸡和骆驼。”

  “你对自己要求太高了。不管怎么说,你又不是为了他们才创作。”高兴道。

  “那我又是为了谁呢?”

  “为真正懂得你的人。”

  “一件艺术作品真让人完全懂了,就不是艺术了。艺术应该永远在参得透和参不透之间,永远超越人们完全的理解。你觉得你真的懂得我?”

  高兴掂量着这个挑战,决定豁出去了。“嗯,我懂。从某种程度来说是懂的。”她应道,“尽管你上来就让我掉进了‘公鸡’、‘骆驼’的陷阱,我还是懂得的。”

  她的指控带了点玩笑性质。陈洋狠狠地盯住她,过了一会儿,也不得不微笑投降了。

  “所以说我的艺术不能算是绝品。”

  “毕加索也不是完美的。”

  老艺术家点点头,将她从头到脚端详了一阵。没法子看得出,究竟是她的放肆还是她的口才,让陈洋感到兴味。

  “那你呢,老乡?”老艺术家回头问董丹,“你懂得我的画吗?”

  董丹猛摇头,燥红了脸,耳根子着火了似的。

  “如果我让你挑一幅作品,你会挑哪一幅?”

  董丹盯着一幅幅的画,努力让自己在这些令人晕眩的色彩之前站稳了。他装不出来高兴那种陶醉的样子。他能够做到的就是面对每一幅画要站足够长的时间。他喜欢不喜欢都无所谓;这些画的价值早已被表决过了,他的赞同或反对早就不作数了。这一切跟他的生命经验相隔太远,跟他的小梅也相隔太远,后者可能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世界上有黑森林蛋糕这么好吃的东西的存在。他一点都没有察觉他已经在其中一幅画的前面,停留了足足好几分钟。

  “你喜欢这张,我看得出来。”老艺术家道,“这张你就拿去吧。”

  高兴在一旁紧张地期待着。

  “你也可以挑一张。”陈洋对她说,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

  喜出望外的高兴跳起来抱住老艺术家。然后,她咬住自己涂了深红色口红的下唇,眼光迅速地把所有的画扫视一遍,挑中了最大的一幅。

  “二位不见怪的话,我现在需要休息了。”陈洋的口气带着几分厌倦,让他们觉得他们已经打扰太久了。

  董丹从位子上站起来,慌乱地搜着自己的衬衫口袋。“我……我写了一篇关于您的文章。”

  “差不多要完稿了。”高兴打断董丹的话,“我们想等写完的时候,带来给您过过目。”她知道董丹被她弄懵了,她朝他使个眼色,又补充道:“文章是关于您在孔雀大宴上发难的事。”

  “你们把它写出来了?”老艺术家突然又来了精神,“媒体到现在对这件事都保持沉默,真让我瞧不起他们。你们知道那天募款餐会的赞助人是谁吗?你们刚才看到的那个小伙子就是其中之一。他知道我在宴席上干了什么,假装不知情,还跟我忘年哥们儿似的。要不就是他贿赂了媒体,要不就是媒体联合起来堵我的声音,好保护他的形象。我很高兴媒体不完全是些胆小如鼠的家伙,还有你们这样的例外。”

  走出病房,董丹就问高兴为什么撒谎,明明文章已经写好,打算投出去了——为什么要瞒着老家伙呢?高兴说董丹看着还算机灵,实际上缺心眼,难道他看不出来陈洋也有所图吗?他希望他们的文章不光是关于那天的孔雀宴,而是要好好地、大篇幅报导一番他的事业、他的人生、他的艺术家良知,以及他特异独行的个性嘛。再说,他们写的那篇文章暗示了他在孔雀宴上的行为是出于受伤的自尊心,这也不会讨他欢心。

  “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高兴把车钥匙套在食指上绕来绕去,黑色圆墨镜下一抹玩世不恭的笑意。“要不然他不会送咱们画。他送你那一幅市价是多少,你不会不知道。现在他的画是按寸卖的。”

  装着画的塑料筒握在董丹手里,整个分量都感觉不同了。它总共有多少平方寸?或者用小梅的计算法,这可以换多少袋面粉?可以买多少面条?如果高兴这时留神董丹楞楞的眼睛,恐怕会在上面看到期货交易屏幕,闪动变化着一连串他脑子里的数字换算。他深吸了一口气,这幅画大概有十五寸乘二十寸,那么就等于十几万块钱。十几万块可以买二十万斤面粉,换成机器压制的新鲜面条,那就有四十万斤,那么多的面条啊!老家伙比印钞机还有钱,难怪高兴要挑那么大一幅。高兴那幅换八十万斤面条没问题。

  “他的画是让你白拿的吗?”高兴道。

  车子发动后,高兴说:这篇关于陈洋的文章要写得精彩,必须做一系列采访。董丹应该利用艺术家对他的信任,好好套套他们的老乡交情。董丹则说:这样利用别人的信任,手法有点不地道。高兴朝董丹狐媚地一笑,说她也是在利用他对她的信任呢——她不地道吗?她确定陈洋对董丹的信任远远超过她,因为董丹有张金毛犬的厚道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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