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队长打不定主意,是否发电报将回家探亲的陶小童叫回来。首长布置了一场重要演出,可目前女兵严重减员:孙煤常常忙着去电影厂试镜头,蔡玲得了盲肠炎,彭沙沙闹出了那么一件大丑闻,整天不敢出门。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矮胖子彭沙沙出落得一表人材了。首先,她莫名其妙地长高了一大截,于是显得不那样胖了。最初对她警觉的是孙煤,她对刘队长暗示,彭沙沙有个表哥在本地。每个星期日,彭沙沙总是积极打扮,然后神出鬼没地就溜了。问起来,她便趾高气扬地说:“我表哥是省革委负责人啊!”
有个星期日半夜,孙煤正收拾行李,准备正式搬到电影厂去。这时她听见彭沙沙在哭。敲开门,见彭沙沙和衣躺在床上,正一把一把揪头发,已哭得鼻青脸肿!她的同屋家都在本市,一般星期一早晨归队,因此她能这样肆无忌惮地哭。
她见到孙煤后,立刻不哭了,只是很害怕地缩紧身子。
“出什么事了?”孙煤见她胸前少了两颗钮扣,预感到事情不妙。
彭沙沙瞪着无神的眼睛,突然嘟囔一句:“我不想活了……”
“你老实告诉我,到底闯了什么祸?”
彭沙沙又开始哭,哭得一张脸变得怪模怪样。孙煤有些可怜她了,把她搂在怀里,让她哭个痛快。直到下半夜,她才算神志清醒。她先要孙煤起誓,决不把这事告诉任何人,然后开始期期艾艾地控诉。
“什么?!你表哥是那么个混账东西?!”
“他说他真心喜欢我……”
“狗屁!”孙煤把彭沙沙的手一下甩开了。“他是个骗子!有老婆的人怎么能随便喜欢一个姑娘家!”
“他、他开始没讲有老婆……”
“他不是你表哥吗?”
“我错了,班长……”
“那他是你什么人?”
“什么也不是,就在一个熟人家认识的。”鼓沙沙喘了一口气,“他一直对我很好,关心我进步……”
“往下说呀!”
她边讲边下意识揪紧衬衫前襟:“今天他突然说他老婆要来了,我一下懵了……我想走,他不让我走,就伸手拉我,还说他真心喜欢我,跟他老婆没一点感情……然后就、就……”
“往下说、往下说!”
“他就把我往床上按,还不准我出声……我吓得要死,死也不让他扯我衣服。后来,把扣子都扯掉了!”彭沙沙浑身发抖,那双大而不美的眼睛显得有些可怕。
“要死了!你不会喊?!”孙煤帮着使劲。
“我不敢……”
“那他就干成坏事了?”
“什么?”
“你就让他把最后一关给过啦?!”
她的头一下耷拉下来:“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你别问我了!”
孙煤一下子站起来,表情像是所有指望都落了空:“完了,你这个笨蛋!”她对这个哭成一摊泥的身体不再同情,而是嫌弃。
“告他去!”孙煤考虑片刻后说,“明早咱俩一块去省革委!强xx解放军够他小子受一辈子!”
“别告!”
“省革委负责人这条也是你瞎编的?”
“这是真的……”
“那就告!”
“你一告,我哪有脸活下去?!”
孙煤把这件事告诉了蔡玲。蔡玲反复打听:“她真是用那个办法长高的吗?”
“不管怎样,我要去告状!”孙煤说。
“你说,她真在鞋里垫了一块木头吗?”
“一定要去告,你说呢?”
“假如她把两块木头垫在矮腰胶鞋里,就会暴露,对吧?”蔡玲还是有点想不通,“木头怎么会垫到高腰胶鞋里去呢?”
孙煤正在怒火中烧,便不再理会蔡玲。说什么也得给那个“省革委负责人”一点颜色看,那个狗杂种。难道让他这样省力就消灭了一个处女?
蔡玲很佩服彭沙沙的聪明,她竟想得出这样出色的鬼点子,把木头削成斜坡形垫在高腰胶鞋的后跟上。彭沙沙这个窍门甚至比董大个那个窍门还棒,董大个为了能有张与身材相配的大脸盘,不得不往嘴里塞海绵,一块一块,弄得他上了台表情呆滞。董大个的脸不可遏制地在瘦下去,以至不填海绵上舞台就惨不忽睹。董大个打破一项了不起的纪录,放弃了五年的探亲假。有天他去找队长,对他说:“我老婆要跟我离婚。”
“为什么?”
“她当然要跟我离婚。”
“她这样说了?”
“她什么也没说。”
“什么也没说怎么会离婚?”
“问题就在这里。”
“什么?”
“这还不明白,她跟我什么也没得说了。”
“噢……”刘队长还是似懂非懂。不过有一点刘队长是清楚的,再不把他老婆调来,真要弄出什么悲剧来了。董大个和他老婆是一起插队的知青,所以喜欢把离婚这事挂在嘴头上。离婚让刘队长听起来很受刺激。
这时董大个站起来,刘队长也跟着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说。“不会的。”
“为什么?”
刘队长又说:“不会的不会的。”
在考虑是否将董大个老婆接来住一段的同时,刘队长忽然想起自己老婆来了。该叫老伴,那个最亲近又最遥远的女人;那个有张年轻的脸蛋和一头花白头发的妻子。最近这个从不诉苦,总是含蓄地微笑的女人也常在信中提到离婚二字。这是个讨厌的字眼。为了保全小半拉儿,他只得把大半拉儿送去插队了。这事使大半拉儿恨透了小半拉儿,也使妻子恨透了无能的丈夫。从此,她的每封信都津津有味地谈论离婚。她做出各种部署和设计,仿佛那是件挺美好的事。
接下去全都按她的意思办了。一点麻烦也没遇上,甚至比他们结婚还顺利。他没把这件事跟任何人透露,有时真想透露透露,让别人能替他分担一点烦恼,但他忍了。少了大半拉儿,他认为大可不必自家开伙。当人们在食堂见他爷儿俩面对面,就着一个菜盆,都感到看不下去。小半拉儿给人的印象总是需要理发、剪指甲和吃顿像样的饭。
刘队长一想到人们迟早识破这个计谋就不寒而栗。离婚后,妻子很快把大半拉儿从插队地点带到她所在的城市。两个孩子一分为二,各自都获得了独生子女权益。
虽然给小半拉儿持续注射激素,这孩子仍是一厘米也不肯长高,但他的头围却在增大,几乎赶上成年人了。他还学会成年人的步态,因此看上去格外像个小怪物。这步子只有高力学得像,他一学周围准有人要笑断气。作为代价,他永远摆脱不了这种步态。长久的毕肖的模仿,使他无可挽回地成了小半拉儿一件成功的赝品。他就迈着这种有损形象的古怪步子走进了那所名牌大学;走向他飞黄腾达的人生旅程。这是当时的高力不曾料到的。当时高力只醉心自己这方面的天才。一天,他正起劲地模仿,没提防刘队长面色铁青地站在那里。忽然一声锐尖的哨音,使人们止住哗笑。“太不像话了!”刚办完离婚手续的队长咆哮道:“是谁,在泔水桶里扔了半根油条?”
隐隐约约,众人似乎有一点明白:队长是在借题发挥。他从不承认小半拉儿是残废,他甚至不觉得儿子有什么不顺眼的地方,更甭说有人竟当众丑化他。往往越是有缺陷的孩子,越被父母溺爱。似乎生下这种孩子是父母的过错,失常的爱来自一种赎罪心理。
“怎么啦,高力,你连立正都没学会吗?”
高力赶忙收拢斜伸出去的那条腿。
“谁让你动的?!……”队长大吼。
“我没动。”高力低声道。
“在队伍里,你想怎样就怎样吗?”
“我这不是立正吗。”
“不要强词夺理!”
“我没强词夺理。”
“你说这句话本身就是强词夺理!”
让刘队长烦心的决不只离婚一件事。他的演出队几乎要拆散了。徐北方前些天拿了封“父病危”的电报来找他,甚至没等他反应过来他已上了火车。到了北京,他写封信来检讨,说在探望父亲同时“顺便”去参加了美术学院的招生考试。刘队长对着“顺便”二字发了半天呆。紧接着,他又接到通知,高力将调出宣传队,要到一所名牌大学去学“导弹”。就像当初懵里懵懂接收他来一样,如今也懵里懵懂放他走。这位公子为什么来、为什么走,队长都不知该上哪里、向谁问问。他的儿子大半拉儿倒是该上大学,上大学是他那个年纪最理所当然的事,而他恰恰没这方面的指望。他盯着高力的目光渐渐变得疲沓无力了。他知道高力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跟他的暴躁相比,这年轻人显得修养很好,有理有节、宽宏大量。
高力此刻的沉着使孙煤对他简直着了迷。前些天她说服高力跟她一同去省革委,替丢尽脸的彭沙沙伸张正义。他们闯进一个会议室,里面衣冠楚楚坐了一屋子人。忽然出现的这对漂亮男女使他们情绪大振。
孙煤碰碰高力:“我要说了。”
“先别说。”
“不行!我要说了!”
这时,满屋子正派面孔里突然冒出个更加正派的面孔。那面孔上挂着使所有正派人都逊色的正派微笑,说:“有什么话,请说。解放军同志。”
“我们来检举一个人!”
屋里的空气稍一颤动,立刻又恢复了四平八稳。他们被安排在两个椅子上坐定,这位置使他们处境顿时变得窘迫和被动。
“请说。”
“我们要检举……”
“哦,”那人打断孙煤,“请等一等,我们在开会。我们欢迎群众指出我们的错误。”
在外面走廊里,高力对孙煤说:“别傻了。”
“他说他欢迎我们指出错误。”
“你聋了吗?他把罪行说成错误。”
“是啊,他说他欢迎——”
“你会倒霉的,傻瓜!”
“你刚才没听见他的话吗?他说他欢迎……”
“你要信了他的话就要倒霉。”
“为什么?”
“为什么你就等着瞧吧。”
“我不信。他们不会让一个坏蛋混在自己人里面。”
“他们不会把你当自己人的。”高力耐心劝她,“因为坏蛋混在自己人里面,所以就没有坏蛋。你也别往那个检举箱里投什么信,因为谁投信谁就是傻瓜蛋。他们才不在乎你在信上控诉什么,第二天就用这信去解手。”
“你怎么知道?”
“有人往检举箱投了信,控告上大学走后门的事。这封信很快就到了我手里。”
“为什么到你手里?”
“因为他检举的是我啊。”
高力让孙煤最好搁下这桩事甭管,一心一意去当电影明星。他们没打成官司,反弄得彭沙沙名声大噪。她认为出这桩丑事全怪自己长得太出众了。这使她在众人面前一改过去面貌,突然变得忸忸怩怩、羞答答起来。
刘队长不知该拿彭沙沙怎么办。虽然他仇恨她的假表哥,但他决不认为彭沙沙无辜。他甚至不愿她再上舞台,似乎那是展览一块不名誉的伤疤。
刘队长感到很烦。首长再三强调要排新节目,但他们却不来管高力这种人。高力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甚至还把主力女演员弄去拍电影。他的神通比队长大许多倍,他想走,连招呼都懒得打。高力上大学的消息一传开,人们开始在一种无济于事的嫉妒中想入非非。尽管刘队长在毒太阳下罚大家站,但仍想不出一点法子对付这种人心涣散的局面。整个队伍已冒出甜滋滋的热蒸馍气味来。
炊事班长吴太宽现在是代理司务长。他从管理科领回的“防暑降温费”是一大叠理发票。无论男女,每人二十张,票面上醒目地印着“光头”二字。尽管剃光头能有效地防暑降温,但一个夏天怎么也不必剃二十次。女兵更是愤怒,她们把那些票全抛到吴大宽面前:“你去剃吧,我们不剃。”
“你们都给我,将来我要算不清账的!”吴太宽说。他慌忙把散乱的票理整齐,再把它们分成若干份,每份还是二十张。他希望她们终有回心转意的一天,把这些价值一角二分但无法兑换现钱的票重新领走。吴太宽知道除演出队外,管理科发给其他单位的防暑降温费是一斤白糖和二两茶叶。管事的人对他说:“你还有什么可埋怨的?二十张理发票的钱加起来比白糖茶叶合算!”他用心算算,果然不错。当他打听到今年理发票印超了数,才明白上了个窝囊透顶的当。这个非编的宣传队被人叫做“黑户口”,衣食住行各方面都缺乏保障,害得品行端方的吴太宽有时不得不干点类似投机倒把的事。比如这批印有“光头”二字的票,他最终拿它们作成一桩买卖:先用它们从电工房换了一大卷粗铁丝;打听到俱乐部缺铁丝,又用铁丝换了五盒乒乓球;再把乒乓球涂上红绿油漆,跟对门幼儿园换了一些崭新的铝制小饭盆。他信心十足地把小饭盆拿到小卖部去代销,小卖部付给他的,却是一大堆印有“光头”二宇的理发票。原来电工班把那些票全部折价卖给小卖部了。吴太宽吓坏了,连忙从自己精心编制的圈套里逃出来。费尽心机却一无所获的事他还头一次干。他以为自己品行已经够恶劣,手段已经够高明,不料有些品行更恶劣、手段更高明的人早等在那里。一怨到他曾经是多么忠厚老实,而如今被迫变得低级趣味,吴太宽就觉得无限惆怅。现在没人来劝他想开点,那个小周,已经死了。小周的父亲来领小周那笔可怜的抚恤金,住了很长时间,还没有走的意思。每天见老头帮伙房卖力地干这干那,然后吃三份饭菜,吴太宽就暗暗痛心。看样子,老头想长期在这里打杂混碗饭吃了。而吴太宽却害怕任何人干扰他正常的伙食收支。他每天看见蔡玲用一只脸盆来打饭打菜,心就发慌。
蔡玲得了阑尾炎,她妈领着三个弟弟、两个妹妹来看她。蔡玲的弟弟妹妹一律穿经过改制的旧军装。难怪每逢发军装,蔡玲就特别忙。她几乎天天守在领衣服的窗口,见有人来交衣服,就忙着翻看。她回回都能找来一堆拖把似的烂衣服,再用它们换稍好的,用稍好的再换更好的。一步一步,她最终总能让自己称心如意。连抠门儿的吴太宽对她这种干劲都佩服不已。
蔡玲住院期间,女兵们曾开过一个会,讨论给蔡玲全家来一次自发募捐。班长孙煤一下拿出二十元,她不得不向大伙透露一个秘密:蔡玲的父亲因贪污八百元而劳改。
“啊呀,劳改!……”
全体女兵的表情都变得复杂起来。在她们眼里,过分寻常的蔡玲终于有了个极不寻常的来历。蔡玲一出院,就发现周围人对她态度变了,变得小心而殷勤。她把钱一笔笔还给每个人,板着脸,克服着满腔愤怒,认为这事是大家合伙侮辱她。
蔡玲从不认为自己在这群女兵中显得寒酸。她床下有个纸板箱,那里面什么也不缺。一打开它,她就心满意足地长长吸一口气。那都是在乡镇上当营业员的母亲利用工作之便搞来的处理品,价钱便宜的等于白捡。货色很全:抽丝的纱巾,颜色略不相同的袜子,印错图案的手帕,浸染了污渍的白衬衫,还有一副挺不错的扑克牌,但没有大小鬼。
蔡玲妈给蔡玲的所有便宜货里,要数这次带来的皮鞋最令她振奋。这是双很有特点的皮鞋,一穿上就像长了双畸形脚。女兵们对蔡玲的脚充满猜疑,最后发现这双鞋是一顺跑,两只鞋全是左脚的。
“三块钱。”蔡玲很愉快地告诉大家。
当大家见她步履蹒跚,便充满同情地问:穿这鞋是不是很遭罪?她再次用愉快的语气重复:“三块钱!”
有次她从服装箱里找出一管公家鞋油,往“一顺跑”上厚厚涂了一层。这事被管服装的看见,一把揪住她。
“你怎么用公家油擦自己鞋?”
“头遍油要擦多些。”
“你瞧!这管油让你用了一半!”
“越多越好。你干吗不让我多擦油?”
“我不管你擦多少油!但是……”
“我告诉你:就该这样擦油。”
“你这人怎么了?你擦多少油我管不着,但你得自己花钱去买!”
“我从来不乱花钱。”
“你就会浪费公家东西!”
“我没浪费。我讲了半天你怎么还没听懂?新皮鞋上头遍油很重要,就像庄稼施底肥!”,
蔡玲到末了也不明白,那人为什么不让她多擦鞋油。她找其他女兵合计:“咱俩搭伙吧,你买鞋油,我买鞋刷。你不吃亏,刷子比油贵!”但最终她也没找着搭伙的人。因为谁都明白,鞋油用完就得买,刷子却可以永远用下去。
蔡玲的一大群弟妹,高高低低站在远处。他们很喜欢看队伍集合。尤其此刻,这支队伍毫无必要地让太阳毒晒,在他们看来很了不起,使他们肃然起敬。
要不是吴太宽急匆匆跑来,神色紧张地向刘队长报告了一伙非同小可的事,队伍还会站下去。这场惩罚性的行动并没使队长吐出一口恶气,相反他再次被高力的态度刺伤。高力远远投来一个浅淡的微笑,表示对他的所为完全谅解。与他的微笑相比,他刚才那场歇斯底里显得太虚弱、太缺乏大家风度了。等人都走光,队长仍站在那里。中午的太阳把他的影子缩成一团,这短小的影子很像小半拉儿。
汗流浃背的刘队长感到,他跟小半拉儿一样好欺负。
小半拉儿信心十足地对吴太宽说,这案子一定得交给“颗勒”。
吴太宽心里有数,他把小半拉儿连同“颗勒”一块轰出去,随后便把小周父亲叫来了。
“咱们谈谈?”他客客气气对老头说,“您老要真想在我们这里长期干杂活,我们半点意见也没有。”
老头稀里糊涂地笑了,表示若真那样,他更没意见。
“不过呢……”吴太宽吞吐道,“我们这里丢了贵重东西了……”
“啥东西?”老头东张张、西望望。
不一会儿,这屋窗子上挤满面孔。挤不进来的人一个劲问:“出了什么事?”
吴太宽干脆敞开门,对人们说:“伙房出了点事儿!今天中午,一袋味精丢了,是三十八块一袋的味精!同志们注意,现在味精是凭号数票供应的!”
“吴班长,”有人说,“三十八块,那该多大一口袋呀?”
“这么大!”吴太宽用手比划。
“哎呀!那不是化肥吗?”
正在这时,小半拉儿牵着“颗勒”走进来。“颗勒”跟歹徒那场恶斗受的伤,此刻刚刚康复,虽不及过去壮实,但显得成熟多了,一双眼睛充满经验。巡回演出刚回来那阵,小半拉儿缝人就扳起“颗勒”前爪,扒开它胸前的厚毛,让人看它伤疤。但“颗勒”对这种炫耀似乎很窘,很快挣开小半拉儿跑到一边去。当小半拉儿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叙述它的战绩时,它显得焦躁,并羞答答垂着眼睛。它那样子让不少人想上去踢它屁股。
小半拉儿对狗做了个手势,狗便将前爪搭到他肩上。他对狗低声说了几句话,又在狗鼻子上很响地亲了个吻。
“去去去!”吴太宽对小半拉儿挥挥手。
但所有人都兴奋得不得了,心想,这事可太解闷了。
“颗勒!嗅!”小半拉儿正式发出口令。.
狗在原地思索一会,忽然转向众人,挺巴结地摇尾巴、吐舌头,搔首弄姿,百般作态。能得到这么多人的重视,它简直美得神魂颠倒。
“颗勒!嗅啊!……”大家都喊。它便掉头奔向吴太宽。它意识到这是个最需要讨好的人。吴太宽又踢又打才脱了身,大家笑起来。
“都走都走!小半拉儿,我待会儿告诉你爸去!”吴太宽怒道。
众人却觉得这下更够刺激,纷纷嚷道:“让它嗅,让它嗅嘛!”
狗抖抖毛,想了想,又扑向一个女兵。全体女兵都尖叫起来,骂它不要脸。这狗有个贱毛病,哪个女兵来例假,它就紧钉着不放。它围着那女兵转了一圈又一圈,她当众闹个大红脸。“这狗是个流氓!”
吴太宽忍无可忍,硬把门关上了。
“唉,”他对小周父亲说,“三十八块呢,我还没在这么大的数目字上出过岔。”
老头眨眨眼,突然开了窍:“味精是尿素不是?”
“啊,原来您老错把它当尿素拿走啦?”
“我没拿!”老头怒道。
“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您老要拿它当尿素,您那庄稼可就毁了……”
“我明天就走!”
“哎哟,我可真没那意思!您老怎么啦?咱们这就是人多手杂;您老拿错了东西也怪不着您老……”
老头突然一跺脚,吴太宽吓一大跳,不敢再说什么,锁好所有抽屉,跑出去了。这个庄稼老汉一个人能扛一大筐煤,吃三大碗饭,真惹急了,即便他身宽体阔也不在他话下。外面大家仍在操纵“颗勒”东嗅西嗅。一会儿,院外响起汽车喇叭,狗挣脱所有人,箭一般窜向大门外。这时正是幼儿园放学,有辆小轿车来接小孩。“颗勒”先是站在马路这边一声不响地观望,然后开始莫名其妙的骚动。小轿车开上人行道,在那里左挪右转的掉车头。“颗勒”不满起来。见了两个耀武扬威的小家伙走出幼儿园,并有一位老师马屁精似的跟在后面,它的不满情绪陡然高涨。忽然,它不顾一切地跃过马路,扑向两个孩子,做出凶恶的样子吓唬他们。在孩子尖声哭叫中,它颠着屁股回来了。嘴里叼着一大块缴获来的巧克力。
它实在是多管闲事。首长的小轿车接首长的第三代,这不是顶顶正常的现象,碍它什么事了?这狗东西。有人说,这狗应该不间断地服用安眠药。不管怎么说,“颗勒”这下算闯了大祸。
刘队长在机关就听说了“颗勒”惹下的事。他是去向首长汇报演出安排。院子里四处贴满红绿标语,据说这是一次规模空前的“学毛著积极分子讲用会”。首长还是强调新节目,根本不理会刘队长的诉苦:没有乐队指挥,没有主要女演员,没有像样的演出服装;包括自己没了老伴、董大个险些没了老婆、全队没有正式司务长、自个没有搭档教导员;以及没有烧开水的锅炉,役有白糖和茶叶所代表的正当的防暑降温费。总之,除了有的,一切都没有。因为这些没有,所以就没有了一个最主要的东西,就是积极性。
首长所采取的措施就是:亲自到演出队视察一下。首长视察后采取的惟一措施就是:使这个什么都缺的演出队又少了一样东西:“颗勒”。几个首长无一例外地对这狗东西表示憎恶,尽管在首长到来之时,安眠药已使它老老实实。但首长们还是恨它,似乎是由来已久地恨它。首长们要演出队在三天之内搞掉它,把它随便用什么法子搞掉,处理掉或结果掉。
小半拉儿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
谁也没想到会是这样。
原以为首长会嫌门口那座巍峨的垃圾山碍事,团支书带领人们花两个整天总算把它搬走了。
蔡玲自从几年前在雪山洼里刨出一些搪瓷碗和运动服,就落下了一个毛病:逢刨挖这类事就特别来劲,无论种树刨坑,或助民劳动挖河泥,她都十分留神,生怕什么宝贝漏过去。刨挖这座垃圾山,她一分钟也不肯歇,最后不负她苦心,到底挖出东西来了。那是一只年代不详、来历不详的石狮子。
有人说,处理了“颗勒”,就让石狮子代替它守大门。蔡玲把石狮子洗刷得像个新东西。她不无遗憾地对弟弟妹妹们说,那东西应该属于她的,归她私人所有。而就在这时,她突然在母亲床边发现决不属私人所有的东西:那袋白花花的味精。就是几天来为它闹得鸡犬不宁的东西。为了它,小周父亲终于悲愤交加地离开了此地。
蔡玲呆住了。事情很不妙,她想。她可不愿意在有了一位卑鄙的爸爸之后,再有一位无耻的妈妈。在刹那间她感到,天下孩子若都没有父母,将根绝多少恶劣习气的遗传。
她简直不愿再跟母亲住在一间屋里,跟这样一个财迷心窍的女人。
蔡玲在熄灯后的院里打转,从来没碰到过这样令她痛苦矛盾的事。她希望自己有勇气告发母亲。过了一会儿,她察觉另一个人也在院里打转,并迈着跟她一样迟疑和愁闷的步子。那是伊农。
自从伊农撞掉了牙齿,蔡玲抱着一大堆棉花去抢救,俩人神奇般的亲近起来。另一个使他俩亲近的原因是,他和她都要发出令所有人痛苦不堪的响声。这院里现在除了伊农每天不停地对着墙壁吹号外,又多了一个勤奋的歌手。这位歌手严格遵循声乐教师的教诲,决不擅自去用那种优美的腔调唱歌,而是发出一连串怪声。蔡玲妈刚见到女儿用这种恐怖的法子练唱歌简直吓坏了。她用一块手绢捏住舌头,再用另一只手死掐颈子两侧,用力一扯舌头,掐颈子的手便放松一下,同时发出“呃”的一声,每天要这样干一千次。这种声音搞得所有人都想呕吐。悲惨的是经过如此残酷的自我虐待,蔡玲的声乐教师仍说她的声音毫无力度,像一砣肉。伊农听见这事很体谅很同情很理解蔡玲。他或许是惟一能理解她的人了。每天在蔡玲发出呕吐般的声音时,他就越发勤奋地练号。装了假牙后,他的号简直兢谈不上什么音色,吹到最得意时,刘队长就会想起旧社会的“大减价”。
是蔡玲先开了口。
“喂,食堂丢了一袋子味精,你晓得不?”
“晓得。三、三、三十八块钱哩。”
说完这些,俩人又分头兜起圈子来。
第二次是伊农先开口的。
“我告诉你,你你你千万别跟人家讲,是我拿的。”伊农流畅地说。
蔡玲大吃一惊:“啊?!不会的!”
这回他俩肩并肩在院子里走着。“是、是、是真的。”伊农向蔡玲如实陈述以下情况:中午他到伙房打热水洗衣服,等他洗完衣服回房间,发现自己的洗衣粉丢在伙房,而把伙房的味精拿了回来。他便去换,途中上了次厕所,等他出来味精就不见了。
蔡玲这时更鄙视母亲了。她在厕所门口捡了偌大一袋味精竟一声不吭。她起初把它当作洗衣粉,等发现它比洗衣粉贵重许多倍时,简直幸福极了。
“那你为什么不去对吴大宽讲清楚?”蔡玲说。
“我生来就没把任何一件事讲清楚过。”
“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可能讲清楚。”他自己也感到奇怪:碰到什么事,他讲来讲去就会把自己讲得一塌糊涂。他越讲得仔细,别人听起来就越觉得他有过错;他越辩解,过错就越多。所以他只好不讲。第二天蔡玲把味精悄悄交给了吴太宽。替伊农、也替自己母亲开脱得干干净净。蔡玲妈被女儿谴责得无地自容,很快便悄没声领着高高低低一群儿女们走了。走前她买了一把钮抑赔给女兵们,因为她替女兵们洗衣裳,用棍子打,打烂不少扣子。
小半拉儿一直紧搂着它,不让任何人挨近它。于是换一个方案,把它弄走。它眼睛上蒙着黑布,四条腿被捆住,然后扔上那辆煤车。小半拉儿还是不肯撒手,一直陪送它到“流放地”——远郊一个兽医站。
分别时,他和它都哭得死去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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