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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实业交还给政府的二百亩地,在正式改作商业用地后,进行了公开的招标。结果,日出房地产公司以并不太高的价格竞购成功。参与竞标的七家公司中,有三家在开标前一天,宣布退标。另外四家,除了日出房地产公司,还有三家,两家是外地的,一家是本县的。本县的这家,是顾怀成拉来给自己作陪衬的。那两家外地公司,只举了三次牌子,就不再举牌了。因为他们看到了现场的气氛,日出是必定要夺标的。但是,也不排除日出将价格顶上去,然后不再举牌,这样,中标的公司事实上就成了大冤家。而且,在举到第三次牌时,两家公司的业务员先后出了会议室,又先后接了个电话。回来后,格局已定。大家皆大欢喜,顾怀成没有参加,顾燕来了。顾燕在中标后,给李红旗打了个电话,说她感觉到这招标后就像几个孩子在玩家家,真真假假,搞得自己也糊涂了。
李红旗说糊涂啥?只要能中标就行了。
顾燕说当然中标了,可是我觉得太容易了,太平静了,甚至让我感到就像演戏。
顾燕说这话是有道理的,她不知道这之前,程杰之副书记已经给国土局打了招呼。招标只是形式,最后无论如何要保证日出拿到这块地。就是拿不到,想办法也要解决。国土局的人自然不敢怠慢,他们先是劝退了三家公司,然后给另两家外地公司施压,当然也承诺了一些好处,这两家便不再举牌。招标会结束了,明眼人清楚,这哪是招标,分明就是做标嘛!招标只是取得一个合法的理由,结果却是早已定好了的。
顾燕给父亲也打了电话,顾怀成一点也不惊讶,更听不出什么欣喜。事实上,这一刻,他唯一的感觉就是,总算定了。既然定了,马上就得紧锣密鼓地上马。房地产市场目前正在上升的态势,谁能说准它的好日子能有几年?早一天上马,早一天上市,就早一天获得效益。日出实业这边连连亏损,上个月,几乎停产;整个企业的运转,完全靠银行贷款在支撑着。再不寻求新的增长点,日出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国土局的黄局长将招标情况报告给程杰之副书记的时候,程杰之正在党校出席青干班开学典礼。听了黄局长的汇报,程杰之只是“哼”了声,再也无话。
黄局长说:“这事宗荣县长一直没有同意,方便的时候还请程书记给宗县长说说。我们国土也为难啦。”
“知道了,好的。”程杰之说着挂了电话。回到座位上,心想宗荣也是,二百亩地,值得这么认真?何况这地本来就是顾怀成的,人家不交出来,政府哪能来七八百万?不过想一想,宗荣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从上到下,土地问题很敏感。怕就怕有人在里面操蛋,有人捣乱。特别是上访,那就麻烦了。一个刚上升几个月的县长,她当然不愿意去冒这个风险了。也许就这一冒,她头上还没戴稳的帽子就会掉了的。宗荣何其聪明,她一直不表态,但也没有公开反对。含含糊糊,也是一门艺术。数学上不就有“模糊数学”吗?官场上也该有“模糊态度”吧!
中午,李红旗跟着程杰之副书记,在党校吃了中餐,刚回到县委办,就接到婶婶的电话:叔叔病了。
叔叔病了?李红旗感到奇怪,早晨出门时,叔叔还跟他打招呼,怎么现在好好地就病了?叔叔虽然很少出门,不太说话,但是身体还是可以的。大病没有,就是血压有些偏高,血脂降不下来。他问婶婶,是什么病?婶婶说是脑血管破裂了,在医院里刚抢救过来。
李红旗心里一凉,脑血管破裂了?可怕!他赶紧给办公室说了下,就跑到医院。叔叔还没醒过来,但医生说根据CT,破裂的是小血管,应该是没有什么大问题的。不过这样的病人,有过一次血管破裂史,以后就可得注意了。再发生,就难免不涉及到大血管了。
婶婶坐在病床边上,说已经给在外地的女儿打了电话。李红旗说其实不必要打的,让姐姐又担心。既然医生说了,没大事,好好住着,就行。有什么事,尽管让我来做就是了。
李红旗又找到医院的副院长,副院长来到病房,详细地看了CT图片,然后又检查了一遍,说的结果与医生说的差不多。说现在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只有输液,慢慢将脑子中的积血清除。破裂的小血管,也会自行愈合的。
婶婶问:“这不会留下后遗症吧?”
副院长一笑,“不会的,放心。我估计两三个小时后就会清醒,但是彻底清醒可能要个三五天吧。你们放心,有什么事,李科长可以直接找我。好吧。”
李红旗说:“那谢谢了。”
回到病床前,李红旗看见叔叔紧闭着眼,就像睡着了一般。想起叔叔从小就待他不错,后来参军,一直到找工作,都是叔叔安排的。李红旗禁不住鼻子一酸,他赶紧转过身来,然后借着打电话,出了病房的门。
其实,刚才在到医院的路上,李红旗就想,叔叔这病一半是憋出来的。从退下来后,叔叔基本上不与外界来往了。一个人,老是在家憋着,怎么能不生病?心思重,又没有发泄的渠道,郁闷成病,是不会错的。以前,李红旗没到县委机关之前,是不知道在机关的里的名堂的。特别是领导干部,名堂就更多。在台上时,风风光光,前呼后拥。可是一下台,不说人走茶就凉,至少是慢慢凉了。叔叔退下来后,去年上半年,还偶尔有人来坐坐。到下半年,特别到了春节,就基本上没见人来了。一个在交通局长位子上呆了十几年的领导干部,这内中的感慨一定是很多的。只是叔叔不说,不愿意说的叔叔,选择了逃避。不再出门,不与人来往,一个人,闷着头,往前默默地过。
这也许就是所谓的“二线病”吧?
在一线时风光,到二线时暗淡。天地之隔,很多人就适应不了。叔叔也是。时间一长,就病了。这病不仅仅是病在身体上,更重要的是病在了精神上啊!
李红旗站在走廊上抽了支烟,他想等叔叔这次好了后,一定要劝叔叔多出去走走。参加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动。人也是个群体性的动物,孤单地与世隔绝,岂不像独立的树一样,只有枯死?
婶婶出来,问李红旗是不是有事,要是有事,你先走吧。反正一时半会儿也醒不了。有事我再打电话给你。
李红旗说没事,我就是抽支烟。婶婶你也别急,没大事的。
婶婶说既然这样,我待会儿给丫头打个电话,免得她急。
李红旗说是的,快点打。就告诉她没事了。婶婶啦,我叔这次好了后,以后可要多活动活动,不能老呆在家里。病是闷出来的,一个人,不吸点新鲜空气哪行?
我不也老这么说?婶婶道,可是他不听话啊。从退下来后,他出门最远的就是到你家那次。平时见得最多的就是电视里的人。一天到晚,大部分时间呆坐着。我说,这次是小血管,以后还不定是什么呢?靠不住成了呆了、傻子……唉,当干部有什么用,到头来往下一退,比平常人还不如啊!
李红旗也叹了口气,却不好说话。两个人站在走廊上,从门里看着插着氧气管的李一然。从前是一个多么精神的人,现在却是如此的无助……
下午,程杰之副书记要到市里。路上,李红旗说到了叔叔生病的事。程杰之感叹了一下,说:“也是。一然同志这个人就是好强。在交通的时候,因为这个性格,跟一些同志很不好处。这个人只适合当一把手啊!退下来,心情不好,是可以想像得出来的。”
李红旗道:“退便退了,都有退的那一天,何必呢?”
程杰之一笑,“红旗啊,你不知道啊。唉!”李红旗不做声了。程杰之这一声叹,自然不仅仅是为李一然,更多的是为他自己。按任职来算,他比宗荣早好几年担任副书记,而且排名也在前面,可是宗荣当了县长,自己仍是主持。事实上,现在这“主持”的感觉也在消失了。因为有了县长,大家的心目中,宗荣就是一把手了,即使是副书记,也是名正言顺的第一副书记了。你程杰之再“主持”,还有什么意义?徒增笑料耳!
本来,年前周书记答应过他,要动一动的。可是最近情况又有所变化。他实在是有些急了。湖东的形势也是越来越复杂,说不定哪一天就闹腾到自己的头上来了。官场就是一局棋,一个棋子走错了,就会影响其它所有棋子的命运。就拿梁天超来说,关在看守所里快四个月了。这四个月里,因为李永久的迟迟不得到案,梁的案子也就暂时搁着。可是,程杰之听说梁天超进去后就放出了话,他会立功赎罪的。至于立什么功,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动静。明眼人其实清楚,梁天超能立什么功?唯一的立功就是检举揭发他人。而这一点,梁天超有优势。这么多年在官场上行走,他知道的秘密太多。也许随便抖出一两条,也足以让一些人进了监狱的。
省市对梁天超案都十分重视。老百姓更是十分关注。梁天超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让更多的人议论着。可是,程杰之同时发现了一个奇迹,省市在梁被抓了后,就很少再过问了。周锦光书记有一次在谈到这件事情时,就说过:“一个老同志嘛,一时糊涂……”
周书记这话是什么意思?梁天超干到人大常务副主任,正县,周书记不可能不沾上边的。甚至还有省里的个别部门的领导也打招呼,让程杰之在关键时刻,还是对梁天超多些同情吧,一辈子为党工作,到头来……
想着,车子已经到了市委大院。程杰之下了车,上楼到马天书记办公室。马天正在对着人发火。程杰之在门口站了会,忽主任正好过来,打了招呼,程杰之问:“看来马天同志情绪很大啊?”
“啊”,忽主任把程杰之拉到边上,小声道:“最近心情不好。”
程杰之一惊,“心情不好?有事?”
“你还不知道?马书记要调走了。”忽主任继续道:“不过位子不好。南州学院党委书记。”
“啊”,这一下,程杰之明白了。南州学院党委书记,虽然是正厅,可毕竟是个闲职了。现在是行政负责制,党委书记管思想。而思想又有什么要管的呢?马天不高兴,难免。本来,他是有希望接任市长的。可这一下,党委书记可能就到头了。他怎么会甘心?
忽主任说你等等,我有事。程杰之点点头,却没有再到马天的办公室了。马天正在发火的关口,何况心情不好,这时去,再好的事也会办砸了。如果真是像忽主任说的,马天要调到南州学院,再对他说自己的事,就没有什么意义了。他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能管得了你程杰之?
程杰之略略迟疑了下,就下了楼,上车径直赶到市政府。王市长正好在。程杰之进去坐下后,就把湖东近期的工作,简单地说了几条。又告诉王市长,上一次市长提到了湖东农业局的那个同志,已经解决问题了,党组成员、副局长。
王市长说这得谢谢你啊。程杰之一笑,说哪能说谢?培养年轻干部,也是我们县委应当的嘛。然后,朝门外看看,又道:“王市长,今天过来还有件事想给您汇报,就是我个人的事。这个,也请组织上考虑考虑。”
王市长翻了翻面前的文件,然后停下来,望着程杰之,“啊,是啊,是啊!你干副书记也好几年了吧?”
“六年了。”
“不短了,不短了啊!这事跟锦光同志谈过了吧?党委管人事,这你是知道的。不过,我可以给你建议建议。”
“给周书记也汇报了。王市长要是真能建议,还有什么不行?”
“不过,也难啦。湖东现在的形势很复杂嘛,是吧,市里也在考虑。等等吧,关键还是要干出点特色来。杰之同志,是吧。”
“这当然,当然。”程杰之站起来道:“市长忙,我也就不多打扰。我的事,还请市长多关照关照。”
王市长把文件放到一边,说:“好的,好。”
程杰之拉开公文包,抽出一个信封子,迅速而准确地放到了王市长桌上的文件下面,然后道:“市长您忙,我先走了。”
“这……”王市长在后面刚讲了个“这”字,就没了声音。
程杰之下楼时,想着有些想笑,又有些异样的感慨。平时,别人是这么对他的。现在,他又是这么对市长的。那市长是不是也这么对省长呢?
说不清,真的说不清。那就不说了吧!
晚上,程杰之在市教育局吃饭。市教育局的钱局长是他的同学。钱局长把在市里的几个同学都找来了,一大桌子满满的。这些人中,大部分是老师,只有四个在机关。其中钱是教育局长,程杰之是湖东县委副书记,一个姓王的是教育局的办公室主任,还有一位姓鲍,在郊区当城管局长。
同学相见,自然是酒侍候。程杰之也放了量,很是喝了几杯。虽然脸红了,但是李红旗知道这与程书记的酒量还有差距。脸红有时是一种假象,是一种借口。很多脸红的人,真地喝起来,比那些脸越喝越白的人厉害得多。程杰之就是这一类,平时他是领导,酒沾到嘴唇就行。今天都是同学,他不能这么做了。几个在机关混的还好说些,那些至今还在学校的,清高得很。你稍稍有点架子,玩点虚的,说不定就会被骂个狗血喷头。
酒喝着,钱局长问程杰之到市里来是不是有事?怎么在湖东干副书记七八年了,也不动一下,该找的还得找,不能守株待兔啊!
程杰之叹道:“难哪!”
钱局长问:“难什么?事在人为。”
程杰之笑道:“谁不想?那是假的。可是,难哪。去年的事你们知道,唉,不说了。”
鲍局长插话说:“去年的事大家都清楚,本来就定了你当县长的嘛。我们同学说什么时候还要你请客呢。哪知道后来……听说那个当县长的女的,跟省里领导有一腿,是不是真的啊?”
“不要乱说”,钱局长制止道:“没有根据的事,瞎说不好。不过,宗当县长,既出乎意料,也在情理之中。至少说明一点,她比你积极。杰之啊,这方面还得补课啊!”
“补课?”程杰之端着酒杯,敬了钱局长一杯,然后道:“我都老了,还补课?没意思吧。我刚才同王市长说,再不动,我可要求到人大和政协去了。多清闲,也没烦恼事,多少能图个自在。”
“啊,人大?那个梁,梁什么的,怎么处理了?”有人问道。
钱局长朝程杰之使了个眼神,没有回答。程杰之已经明白了,这事不宜于在这种场合说,而且,这事有点谱。这个老钱,当年在大学里,可是个比谁都柔弱的男孩子。没想到一毕业,就立马像换了人似的,很快在机关上找到了位置。如鱼得水,不到五年,就混到了政府办。又过了七八年,在政府办混了个副处,回到教育搞第一副局长。搞了六年副局长,便顺利地扶正了。最近又听说要到政府了,搞市长助理兼政府秘书长。
做官也就像禅宗所言,需要顿悟。这老钱,就是一个顿悟的典型,先是一窍不通,尔后突然圆融通透了。了得!太了得了!程杰之打心眼里佩服。当官也是天份,其实就跟学裁缝一样。同样是学,有的人一学就会,一做衣就漂亮;而有的人,怎么学也不成,做出的衣服,也只好将就了。
……酒越喝越多,话也越来越多。
李红旗先吃了饭,然后一个人在大厅里坐着。看了会儿电视,就给顾燕发短信,问顾燕在干什么呢?是不是在想着上午招标的事。顾燕说中标了,就不想了。你呢?李红旗说我正在市里,跟程书记一道。顾燕停了会,说程叔叔知道了我们的事,是我父亲跟他说的。他似乎没表示反对。这说明你在程叔叔心目中的印象还是不错的啊。李红旗说当然,他知道了,我可有些不好意思了。你父亲不反对吧?顾燕说反对什么?这是我自己的事。
李红旗正要再回短信,程杰之他们下来了。个个酒气冲天,握手,拥抱,甚至喊小名字的都出来了。李红旗看着,平时一向谨严的程书记也有这一面哪!
上了车,刚出了城,李红旗的手机响了。拿起一看,是婶婶。
李红旗问:“怎么了?婶婶。”
“你叔叔突然严重了。口吐白沫,正在抢救。”婶婶几乎是哭着说。
“怎么?中午医生不还说没事吗?怎么……”李红旗把车停在了路边,也没来得及跟程杰之说一声,就下车在电话里道:“别急,婶婶。我马上就赶回去。马上!”
程杰之也约略地明白了,哆着,问李红旗是不是你叔叔病重了?李红旗说是的,正在抢救。急死人了!程杰之说:“不要慌,我给你先说说吧。”说着,就打通了医院蒋院长的电话,让他全力以赴,积极抢救。
李红旗听着,眼泪不知不觉地就涌出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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