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考察组的到来,标志着南州市换届工作拉开了序幕。考察组这次来主要有两个任务,一是考察现任市委市政府领导班子;二是推荐下一任市委委员和常委人选。带队的是省委组织部副部长乔小阳。
全市领导干部大会就在考察组驻地南州宾馆召开。
任怀航主持了会议,他的标准而动听的普通话在会议厅里旋转,每一个参加会议的人都竖着耳朵,生怕听漏了一个字。从表面上看,还有很多会议比这样的考察会议重要;但是,事实上,没有什么会议比它更让这些领导干部们认真。首先能参加这会议的,就是一种身份,至少都是正处级以上领导干部,其余的干部是没有参加会议的权利的。另外,这会议决定人事,而且是领导干部的人事,这就事关重大。人的事,是头等大事。
会议首先由现任的市委市政府领导成员述职。听着听着,底下的议论就多了。述职顾名思义,是自己对自己工作、思想、生活的评价,同在南州,谁好谁坏,清清楚楚。因此,有些述职听起来就有些滑稽。一些人就开始议论,这都是些领导干部,当然不会直接议论述职的内容,而是议论谁的述职报告写得好,谁又口头表达得好。其实他们都知道,这些报告都是出自领导干部的秘书之手。他们只是上台读一下罢了。有些人甚至根据述职者的语气神态,思考下一步这个人可能将如何安排,是升还是不动。程一路是常委中最后一个述职的。他的报告是陈阳写的,自己又作了部分修改。他读时尽量把语气放得缓些,不时地抬头与底下进行交流,虽然他的眼神也是空茫的,但他相信:这不时的交流,会让听众有一种亲切和认真的感受。
述职结束,乔小阳接着主持民主推荐。每个人手上发到三张表,一张是对现任班子的评价表,一张是对现任市领导的评价表,最后一张就是关键的民主推荐表。领到表后,有些人很快开始填写,有些人则在观望,还有人则不时地探头看看别人的填表。程一路很快填完了表,对折后放在面前的桌子上。他的心情其实也不轻松,在许多人眼里,像他这样的市委
秘书长,一定对未来南州的人事安排一清二楚,其实他比外面的人知道得更少。作为领导干部,他听不到民间组织部的消息,也不能去打听,更不能直接去问。所以有时别人问到时,不是他不想回答,而是实在无话可答。但是怪就怪在他越不回答,人家就越以为他清楚,只是出于领导干部的保密原则,不愿意随便回答。
表都交上来后,任怀航发表了简短的讲话。
任怀航表情严肃,说换届工作才刚刚开始,却已经出现了一些不正常的现象。有些人伸手要官,有些人四处跑官,还有些人串连活动。这些都是极不正常的现象,市委态度明确:坚决反对,决不手软。对于要官跑官活动的人,一旦发现,不再任用。今年南州几套班子同时换届,但是按照中央要求,干部提拔的空间很小。真正有能力为人民办事的干部会得到重用,而只会上下钻营、搞不正之风的干部我们坚决不用。
程一路听着任怀航的讲话,心里却在想着其他的事。这次人事考察是全省一起动,看来是个大的动作。人事考察后,一些要交流和调动的干部,会逐渐地浮出来。上次齐鸣说徐硕峰要走,如果是真的,可能最近就会明朗。
省里说是来考察领导班子,其实就是考察两个一把手,至于其他人员的推荐,两个一把手的意见至关重要。尤其是任怀航的意见。前不久,程一路曾听徐真书记说任怀航也要调走,可能到省里。那么南州将来是谁主政呢?王士达吗?他觉得不大可能。如果有可能,他在张敏钊到省里去时就有机会。何况他已担任了两届市长,按理不能连任了。如果不是王士达,程一路感到很有可能就要从外地调人来。那么,下一任领导班子的人选,还得依靠任怀航,还得以他的意见为基础。
程一路看看台上,任怀航和乔小阳两个人,像两个平行的钉子钉在那里。任怀航的讲话已近尾声。他本来也想回头看看坐在后面的人,但是他没有。这个时候就是你回头看一眼都很敏感。
会议结束前,程一路就到了后台,问组织部长徐成一切是不是都安排好了?徐成说都安排好了。徐成比程一路年长一点,是从外地交流来的。因为来的时间不长,对南州的情况也还不是十分熟悉,所以很少说话,姿态也比较低。两个人听着任怀航宣布会议结束,赶快等着任怀航陪乔小阳出来。王士达市长也过来了,见着乔小阳,谨慎地喊了一声乔部长。乔小阳却很热情,上前来说:“士达市长是老朋友了,越过越年轻哪!”
“老哪,还年轻?部长是在说我了。”王士达脸上的笑有些不太自在。
“我是说真的,怀航,你看,这年头就不兴说真话了,哈哈。”乔小阳说着望了望任怀航。
“是啊,是啊,”任怀航含糊着。大家前前后后,看似散乱却极有秩序地往外走,程一路走在最后。就在他慢慢往外走的时候,一个女孩子过来喊道:“
秘书长。”
程一路抬头看看,很快就认出这是简韵,就说:“来拍新闻?不是说不要上新闻的吗?”
“是啊,我不是来拍新闻的,我是来看人的。”简韵有些调皮地笑笑。
“看人?谁啊?”
“不能说,我刚才已经看过了。啊,上次的专访看了吧?怎么样啊?我可一直等着
秘书长的意见呢。”
“很好,很好!至于意见,谈不上,下次再说吧。”
“那好,我可等着,再见!”简韵说着,很快就从人群中跑走了。程一路看着她迅速的身影,不禁笑笑,心想还是年轻快乐啊,蹦蹦跳跳,就是天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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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委考察组接着对南州市委市政府班子建设进行了个别谈话。常委是必谈的,按照要求,所有的常委和市直以及各县的主要领导,这几天都必须呆在南州,不要随便外出,随时等候谈话。谈话就在市委小会议室进行。常委们难得这样集中地呆在家里,但是,大家的心情却都不一样。到了地市级这样的位子,虽说级别上来了,但是不确定因素更多。有人说在中国当官,官越大越好当,同时官越大又越难当。好当是因为官当大了,就不必事必躬亲,动动口出出思想就行;难当是因为越到上面,越不知道更上面的想法,越到上面越含蓄。所以当官当到这个份上,很大的一部分心思就是花在揣磨上,领导的一句话,有时甚至是半截话,你也得反反复复地想,越短越难明白,也许意思就越深。揣磨透了,你思想解放;揣磨不透,你只能说是政治敏感性不高,以后再想有更大作为,恐怕就难了。
程一路坐在办公室里,不时地看看文件,他的心里老是定不下来。刚才林晓山
秘书长打电话问南州的考察怎么样。程一路知道这“怎么样”就是出没出问题,而出没出问题就是有没有出现与省委意见相左的情况。程一路说没有,一切都很好。林晓山很高兴,说一些地方就出现了一些不好的现象,这说明南州的班子工作扎实。又问程一路有什么想法,程一路说服从组织安排。林晓山在电话里笑着说:相信组织上会好好安排的。
林晓山的话,虽然含糊,但话中有话。他在省委主要领导身边,不可能听不到关于人事安排的消息。而且,南州是他挂职过的地方,他关注南州的人事,也是情理之中。这个时候,林晓山主动打电话来,一是了解情况,二可能也与张敏钊即将到省委有关。综合各方面的信息,程一路基本可以肯定自已离开南州的可能性不大,那么在南州,是原地不动,还是到政府,就很微妙了。虽说明眼看起来没有什么竞争对手,但官场上的事,谁也说不准。冷锅里冒出热豆腐,也是正常的事。
常振兴书记推门进来了,看见程一路在沉思,就说:“哈哈,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啊,打扰了你在出思想啊!”
程一路马上站起来,笑道:“我哪有什么思想,正在发呆。”
“发呆就是思想的极致,思到没有可思之时,只好呆了。”常振兴很喜欢说些看起来深刻的话,这会儿又耍起来了。
“那是常书记您,我哪有?您是哲学家,我呢,只是个平民。”程一路故意谦虚了一下。
常振兴立即听出话中的意思了,说:“别讽刺我,其实只有省级以上领导才能出思想,到了地市级,再到县级,就只能是贯彻思想。”
“这话精辟!”程一路接着说:“不过也不是都没有,只是有思想而没有成为系统的理论。”
常振兴的情绪显然很好,摸了支烟点上。他的烟瘾不小,是市委班子里少有几个抽烟人中的最大者。程一路也来了兴致,问常振兴要了支烟。平时,来人递给他的烟,他一律让叶开给拿走了。有时也送给马洪涛,马洪涛烟瘾特大。常振兴说:“怎么?也开戒了?”
“只是想抽一支,陪书记抽,不犯法吧?”程一路抽着烟,想常振兴一定还有其他的话要说,他不会只为这几句话专门过来。在市委大楼,除了办公室里的秘书们,其余的几乎不串门。领导干部之间更不能串门。没事你呆在办公室里,一串门,没事都成有事了。所以,不是万不得已,一般不会互相走动的。只有程一路是例外,他是
秘书长,所以走动得多些。他要及时地了解各位领导的需要,好及时地为各位领导服务。
“一路啊,到市委也两年了吧?”常振兴的话题终于转上来了,“下一步有什么打算啦?南州的班子看来比我们想像的要动作大些了,关键是主要负责人。事实证明,主要负责人还是要熟悉地方情况,这样容易进入角色,有利于地方稳定和经济发展哪。怀航同志和士达同志,都是有思想的领导,所以南州这些年有了很大起色。他们走了,谁来,关系到南州的未来与发展。”
程一路听着,把烟使劲吸了一口,然后放到了烟灰缸里。常振兴的意思基本表达完了,就等着程一路说话。程一路知道这两个人的当口,装聋作哑是不行的,就支吾说:“这关键是看省委怎么安排。省委一定会考虑到南州的实际的。我们担心也没用啊!”
“也是,也是啊!”常振兴说着掐了烟头,放到烟灰缸里,然后慢慢地踱着步出去了。不一会儿,程一路就听见他在徐真书记的办公室里说话了,很轻很轻,然后就听不见了。程一路自然明白常振兴说话的意思,他是对着一把手的位子说的。他现在是市委的三把手,按照惯例,市委换届,对他应该有所考虑。或者在当地直接上,或者外调提拔。但是,今年到现在还没听到关于常振兴动的风声,他自己也一定急了。他与程一路的急又有些不同,程一路总算心里有点底,而他听得出来是一片茫然。
下午刚上班,方浩然就到市委了。方浩然是政协主席,自然在谈话对象之列。考察组还没到,程一路就请方浩然到自己办公室坐坐。方浩然自从离开市委到政协后,除了开会,平时很少过来。到程一路的办公室,印象中只有一两次,还都是会前匆匆一坐。陈阳过来给他泡了茶,掩上门出去了。
程一路问:“方主席现在还坚持天天走路吧?看脸色就知道。”
方浩然天天早晨起来走路,是南州的一道风景。他每天走十里路,而且速度很快,已经坚持了十来年,风雨无阻,实属不易。平时,方浩然话不多,但是说起走路这事,他就特有精神。他告诉程一路不仅每天走,现在增加了路程,每天走十五里。现在不是一个人走,后面跟着一个团队了。有好几十人,浩浩荡荡,好不壮观。
“过几年我也投靠方主席去,”程一路说着笑笑,“走一走,九十九啊!”
“你还早!早晨的太阳,哪能跟我们这些老朽混。”方浩然开玩笑道:“下一步到了政府,我退下来了,可要请程市长给我们牵头,成立一个老年运动协会,就请你当名誉会长。关键是给点经费。”
“方主席说的当真?都是没有的事。哈哈,喝茶,喝茶!”程一路支开了话题。
方浩然也就不说了,喝了口茶,道:“王士达该走了吧?我就是看不惯他那种作风。阴阳怪气,见风是雨,不正派,不地道,这不好,不好!”
“这是组织上的事。”程一路心里知道方浩然看不起王士达,认为王士达挡了他的道。要是没有王士达,他至少也可以干一任市长的。以前在副书记任上时,他还含蓄些。到了政协,他就经常说了,反正无所顾忌,说着痛快。为这事,王士达在民主生活会上提出来过,但是任怀航没有表态,也就不了了之,方浩然说得更多更公开了。
“我要给考察组说,这样的人不能重用。”方浩然还要往下说,组织部的李科长过来喊他,说考察组到了。方浩然就朝程一路笑笑,说:“这是最后一次了,不说白不说!”
程一路摇摇头,就实话,他不太喜欢方浩然这种为人方式。虽然王士达市长挡了他一下,但是那是组织安排,也不是王士达死活要争的。至于一个人的能力和作风,各有各的风格,也不能用一把尺子量到底。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说得太多,反而让人把说的人看低了。
站在窗前,香樟的叶子更绿了。
手机放在桌上,不停地振动。程一路知道这些短信无外乎两类内容,一类是像刘卓照和冯军的,既告诉他他们推荐了
秘书长,又请
秘书长再关照关照他们;还有一类就是专门告诉他,在推荐时,这些人是填了程一路的名字的。现代社会,因为科技的发展,很多原来不可能做到的事,现在变得轻而易举了。互相之间说话的私密性大大加强,小小手机,除了对方,谁都不会看见。通过空中电波,把不能当面说的话说了出来,不能当面提的要求讲了出来。科技的力量无所不在,科技是真正地渗透进了人的平常生活,并影响了人的生活。
方浩然整整谈了一下午,也许因为都知道他是最后一次参加这样的谈话了,谁都没有去制止他,任他把想说的话都说了。方浩然说完,下午的谈话也就结束了。考察组根据要求,不准地方接待,因此,也就不需要派人陪同。程一路因为事先有约,就到教育局去陪一个从省里来的副厅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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