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做出拉倒的手势,表示反正她无望和他讲清楚了。她一面是对格兰的满腔愤怒,一面又是对密语者的一腔柔情,他那么懂得我,虽然隔那样远。一时间,她义无反顾地爱上了那个人。她想和挡在面前的丈夫拼掉,面对面的沟通都误差成这样。
格兰见她哭起来。他走上去,试着去搂她的肩。她却往旁边挪一步。他立刻缩回胳膊,充满尊重。她等他再追上来一步,不理她的挣扎而紧紧抱住她。她正是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需要格兰暂做一回兄长,无条件地呵护她,让她在走上不归路之前三思,或让她明白,只要她退一步,就是安全就是宽恕。总之她要格兰拉她一把,别让她就此倒入一个叵测的怀抱。
格兰却站在一边,肢体语言全读错了。
他终于好声好气地说,你给我写的字条,我可以读吗?
原来他看见她在那儿折腾那张字条。现在全耽误了,“蓝色多瑙河”已经打烊。
她把字条往桌上一拍,心一横,说:“我收拾行李去。”
“你要去哪里?”
“汽车旅馆。”
“哪一家?”
她从卫生间出来,手里一个洗漱袋。亏他问的出来,哪一家?!
“哪一家对你有什么区别?”她说,从床头柜里取出内裤、内衣。“你是不是要推荐一家好的给我?”她毒辣地笑笑。
“如果远,我建议你明天早上再去。”格兰说。
她想他是没希望懂得她了。
她只管拎着包往外走。肢体语言是委屈冲天的,是呼唤他同情的。是控诉他半夜撵她出门的。
她走到门口,凄凄楚楚换鞋,尽量拖延时间,好让他开窍,上来拉她,大家下台阶。他对她的肢体语言,是个文盲,她在蹬上第二只鞋时想。
她走出去,是凶是险都只能往前走了。
电梯一层楼一层楼地往上爬。
格兰出现在她身后,一面穿着外套,领子全窝在里面。
他说:“这么晚了,我开车送你去。”
她说:“你知道我去哪儿?”
他说:“随便你去哪儿。我怕不安全。”他拿出一张卡片,“这是汽车旅行会员卡,住汽车旅馆可以打折扣。”
他的样子认真负责,一点没有作弄她的意思。衣领硌在他脖子里,他难受地直转头。她忍不住伸手,帮他把衣领翻妥贴。他这才拉住她的手,往怀里一拽。她想格兰那双眼睛,永远是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他不知道此刻她是把他作为兄长与他和解的。
她告诉密语者,有一刹那她想把格兰杀了。她看见墙壁上一排厨刀,觉得只有它们能结束一场痛苦的沟通——非沟通。很可能她将杀她自己,会省事许多。在密语者出现之前,在她知道世上存在那样一份灵性的懂得之前,她从未意识到非沟通的痛苦。
她从来没有失望得如此彻底。
连那次流产,她都没对她的婚姻如此失望过。到达美国的第三年春天,她发现自己怀孕了。晚上她做了一桌菜,摆了红色的蜡烛,红色的玫瑰。格兰却回来很晚,菜全凉了,红烛也短了一半。他说为什么买红烛?你知道我最不喜欢红颜色。
她大吃一惊,她从来不知道他有这种难看的脸色。
她表面还笑嘻嘻的,说这个夜晚适合红颜色。
他吃力地笑一下,说谢谢你烧一桌菜。
他开始喝酒,问她为什么不喝。
她只甜蜜地说从今后她不能喝酒了。她等他问为什么。他却沉闷地自顾自吃、喝、若有所思。她问他是不是学生惹他生气了。他说这些年轻崽子,哪天不惹他生气。
她说让我们有个孩子吧。
他头也不抬,问道,为什么?
该有个孩子了,她说,心一点点冷下去。
他说他看不出什么是“该”。
她说,孩子不好吗?一个家庭不该有孩子吗?
你做什么,就因为“该”吗?
她不作声了。红腊烛没趣地蹿起火舌。
是啊,什么来决定“该”呢?爱情已拉不住两颗心灵,两具肉体,要一个孩子来拉住他们。孩子可以成一个新主题,给他们日渐枯乏的日子以新内容。
乔红梅诚实地告诉密语者,在怀孕前,她和一个男同学一块喝过咖啡,一块去旧金山听过音乐会。甚至有那么一两次,在车子停下后或发动前,那男同学吻过她。那是一个北欧人。当时北欧在她心目中,还颇神秘。在怀孕前,她似乎初尝到失望,她总是以为有更大更好的世界在前面,有更理想的男人等她去爱,到后来,却发现不过如此。她已远嫁到太平洋彼岸,并为此什么都豁出去了,获得的,却不过如此。她常常在吃冰淇淋,试昂贵的时装,看新上市的电影时突然一走神,这就是我以为更大更好的世界,这就是我抛弃那么多,毁坏那么多而追求的。一种浅淡的扫兴油然生出,她会放下正试穿的时装和最爱吃的冰淇淋。她不知道拿自己的失落感怎么办,不知怎样对付她时常出现的黯然神伤。她想到那个草垛上吹口琴的知青,讲起世界上最美味的冰淇淋时的眼睛,那么多期待又那么感伤。他若活到现在,处在她的位置,是否像她一样在心里叹息,不过如此?
就在她看穿地在心里说“不过如此”的时候,孩子来了。
孩子在多少情形下救过僵局?拙劣和高明的电影里,孩子总是带来转折。
她完全没想到格兰会有如此负面的反应。她坐在那里,像红烛一样一点点矮下去。格兰讲了一长列不要孩子的好处,谎扯得虚假而拙劣。
她对密语者说,在此之前,她的失望是隐隐的,莫名的,这一刻变得具体而实在了。到今天她也没有弄清,格兰不要孩子的真正原因是什么。不爱孩子的人往往缺乏柔情,不懂孩子的人便往往是沟通低能。她的失望之巨大,她想密语者应该能想见。
她什么也没说。十天后,她悄悄地做了人工流产。手术做得不好,她流血量很大。她不想惊动格兰,悄悄挂了急诊。医生说胎儿还剩一半在她腹内。他说只能等她身体自然排除它。她按医生的嘱咐,把身体的排除物收集在一个瓶子里,等医生最后把它们拼起来,看流产是否彻底。她在瓶子外面套了个纸盒,搁在马桶后面。格兰发现了,问这血淋淋的东西是什么。
她心里满是恶毒语言,想说这下称你心了,断子绝孙了。或说,是什么你不知道?当然是我和人轧姘头轧来的。但她咬紧牙,只看着他。
她在那一瞬想起她前夫年轻时的脸庞,孩子气十足,也丈夫气十足。见她从“人流”手术室出来,一把抱起她。他就那样抱着她,走上四楼。一路上泪汪汪地赌咒,指标指标,下次没指标咱也生。
然后格兰说,我说不想要孩子,可并没要你去做手术啊。
原来她的妇科医生在确定怀孕那天就告诉格兰了,难怪他那天晚上一张阴沉的长脸。
他又说,既然孩子来了,我总会调整自己,接受他。何必逆天意又把他杀了呢?
她大声叫道,里外里你都是人!她发现自己喊的是中国话。她觉得中国话这一刻怎么这样解恨?她又喊。建军就不会这样对我!建军!我对不起你!
她嚎啕大哭,像那小村里的妇人哭丧。
格兰什么也听不懂,在一边说,会好的,会好的。
她索性喊道。操你妈“会好的!”你拆散了我和建军,我瞎了眼了!
他说。一切都会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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