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孩子们对他永远的消失黯然神伤了许久,表面上却是仇恨他的。女孩们会哼唱他留下的口琴曲,并不知道那全是俄罗斯民歌。
乔红梅说,多奇怪啊,你看,我在见到格兰时,突然想到了这个男知青。
现在她要这人来看看第一次出现在她眼前的格兰,四十九岁,两鬓有些白发,却长着小伙子身段。和所有外教不同的是格兰教授的自信、成熟。那是乔红梅做走读生的第二年。格兰走进教室,背挺得笔直,竟无树大招风的顾忌。他朝学生们说了声中文的“早上好”,然后他说他会的第二个中文词是“打开水”,第三个词是“肉包子”。说到此他停下来,等待着什么,几分钟之后,他说:“你们怎么没笑啊?刚才我给你们时间是让你们笑的。”他告诉学生们,他有个在中国任过教的同事,回到美国警告他,“打开水”是最重要一个词,不然就会错过一早在走廊上送开水的服务员,连咖啡也喝不成了。“肉包子”也很重要,不然炊事员会给你没肉的实心馒头。他还会一句中文“我爱你”。他看着学生们瞠然的脸说,他学会它是为了记住它并绝不去说它。也是那位同事警告他的,一旦你对某女生说了它,你在中国的日子就惨了,血淋淋了。他用的是英式粗话,“血淋淋”在此处一下子去掉了他的书生气。他说同学们一定要提醒格兰教授,尤其可爱的女同学们,千万别让他脱口说出“我爱你”来—他可是个唱情歌的老手。
乔红梅写到这里,意识到自己在微笑,对着她自己笔下的格兰。她意识到格兰是极富吸引力的。她对这人说,你无法想象我听格兰吐出三个中国字时的感觉:“我、爱、你,”三个字超出了他嘴巴的掌握,他的样子于是像个孩子。格兰舔舔嘴唇,听一个大胆的女生纠正他发音。他又来一遍。乔红梅简直不再敢听他。那些字眼在他嘴里是生涩青嫩的,正因为此她不忍去听。她到十多年后也不能解释她当时的感觉,是不忍看他四五十岁一个教授当众耍猴,还是不忍看他不知深浅的天真。
大家笑得很响亮。乔红梅却没笑。她想她究竟对什么着迷起来了?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男人,傻乎乎一上来就把自己亮出这么多。从此她想接近他,替他站队打乒乓球和网球,为他去医务室拿取酒精(他用酒精做起司火锅),带他去胡同里拍照,带他去西单挤服装夜市。她似乎忘了自己是个中尉军阶的军方翻译人员,也忘了自己有丈夫,婚姻美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南方调到了北京,并刚刚分到一居室住房。她知道她的处境在一天天严峻起来,女同学们别有用意地问她某件新衣服从哪里买的,当她回答它不过是西单衣市的泊来旧货时,她们会装腔作势地称赞她的眼力,并纷纷请她再跑趟腿,代她们买件类似的回来。
一次在食堂吃饭,格兰走进来,坐在几个女生中间。他说外教食堂没饭了,大家是否能赏他一口。女生们争着去卖饭窗口排第二次队,买回十几种菜来。这时她们发现格兰眼一亮,人从凳子上欠起身,回头一看,是乔红梅走进来了。格兰教授嘴上在和她们瞎逗,眼睛一直在乔红梅身上。她们恍然大悟,他突然到学生食堂来,是为了见她。她们以瞧好戏的心情,邀乔红梅坐过来一块用餐。那天乔红梅恰巧很朴素,白衬衫绿军裤。不一会,格兰问乔红梅:“你看你袖子上沾了什么?”她说:“噢,墨水。早就有了。”女生们一声不吭,听他俩说话。格兰又问墨水怎么会到袖子上呢?乔红梅说是她画上去的,考试考不出来,就在袖子上画圈圈,最后画成了一个墨团子。格兰说可以洗掉的,她说不可能,她什么办法都试了。大家眼睛看格兰教授,又看看乔红梅。她们想,肯定有弦外之音,却又听不出它究竟是什么。格兰教授这时说:“你试的方法不对。你把它给我,我给你洗。”女生们全抽口冷气。格兰什么也没意识到,又说:“你把它交给我好了。明天我保证还你一件毫无污点的衬衣.”
乔红梅对格兰的坦然是有所了解的,但坦然至此,她还是措手不及。她含着一口饭,脸憋得通红。然后说格兰教授改行,改格兰洗染店了。
格兰认真地说他做惯家务,到中国来家务少了,觉得反而没事让他打打岔,分分心。他说不信你们看,我保证不像我看上去这么蠢,至少衣服洗得很地道。
女生们不久都告辞了,把十几份菜留给格兰和乔红梅。两人冷了一会儿场,乔红梅知道坏事了。
乔红梅告诉这人,那是她和格兰关系的转折。
她对着女同学们孝敬格兰教授的一桌菜,看了他一眼,说:“这下我们怎么办?”她当时不知道这个意义含混情绪暧昧的句子营造出一个秘密空间,不仅区分出内与外来,也对俩人形成巨大压力。逼他们尽快表明事情的属性,以及彼此的名份。格兰像孩子那样看着她:“我讲错什么了?”
“你真的要给我洗衬衫?”
“真的。”他还不明白哪里不对劲。
“你没救了。”乔红梅说,心里从来没有过那样奇异的感动。她真是冲动地要摸摸这老儿童的脑袋,告诉他心里想什么,嘴巴千万不能说。他心里一定是把她看得十分亲近,于是他当众就把这亲近拿出来,给大家看。“我不可以为你洗衣裳吗?”他问。她反问:“你会给其他女同学洗衣服吗?”他说:“那得看谁。”她追问:“谁呢?”他说:“讲不清楚。感觉上我会去做,就去做。每个人给我的感觉不一样。”
乔红梅在键盘上敲着,告诉这人她从那天起知道什么叫“孤立”。格兰却仍请她在课堂上朗读课文,夸奖她发音准确,有时夸得过火,超出一个老师对学生的夸奖,比如他会说,哇,多优美的嗓音。她心里想,格兰不过是坦坦荡荡在跟着感觉走,却让她吃尽苦头。每一个同学,无论男女,都认为她命也不要地在勾引教授。她对这人坦白,十多年过去,今天她明白,当时她确实在追求她的教授,从一堂课就开始了,她同她的追求不紧不慢地向格兰撒出一张网。她不能没有追求,她是个追求男人的女人。她的前夫也是她追求来的。她说她知道自己是那种祸水式的女人,不停地与妖作怪,至少内心如此。追求起来,她像男人一样无畏,不计代价,不顾后果。她又补充,我指的男人是当年的格兰,下面我会告诉你,他的追求有多悲壮。歇口气,乔红梅又来一句,没想到我们追求到的,就是今天的彼此。
看来你失望了。这人插话说。还是少一个字母的“失望”,是的,又有一点上当的感觉。从我的小村庄到了南京的军校,不多久,我就体会到这种淡淡的失望。小村庄外的世界,还不如那个男知青讲述的那么大,更不如我想象的那么大。我还想看更大的地方,我指的是未知的,像格兰刚出现时,每句话每个行为,对我都打开一片未知。就连他最小最不经意的一个动作。比如系鞋带嘴里叼着太阳镜,端相机时把棒球帽沿往脑袋顶一推,拿起膝盖上的餐巾轻抹嘴角……我就是在一个此类小动作之后,明确地知道,自己爱上了他。
这人问她是什么动作。乔红梅心里一阵温暖。她在刚与格兰恋爱时,常会有这样一股暖暖的柔情在心里一涌而过。这熟识的温暖此刻已显得相当陌生,似乎有很多年没出现过了。她把这感觉告诉了这人。她接下去讲述起格兰请她去建国饭店的那个晚上。那是在她被同学们孤立了近两个星期之后。对晚餐丰盛与否她已经记不清了。应该是丰盛的吧,格兰在中国那会儿往往为他们两人点六个人的菜。饭后送来了账单。注意,下面就是要细看的镜头了。格兰并没有停止嘴上的轻声谈笑,眼睛也没离开她的脸,右手伸到西装左侧的内兜里,抽出一个黑色皮夹。他还是那么漫不经意,以食指和中指钳出一张信用卡,向上一抽。动作小得不能再小,却是挥金如土的动作。他跟她还在谈话,偶尔纠正一下她的英文句法,总是温存地道声对不起。服务员把单子又捧了回来,他从口袋拔出笔,落在账单上。只看见他手腕动了几下,再有力地往斜上方一提,完成了一个签名。完成的,是一个来自最富有国度的,神气活现的形象写照。是不在乎金钱的有钱人的一记手笔,给她一个关于钱的全新概念。她在想,一个国家得多富有才能养出这样一种对钱的翩翩风度。她不明白动作怎么给格兰做得那么好看,那么美国式。回去的路上,他们乘公共汽车。那是八点多钟,天刚黑透。格兰嘴里呼出淡淡的酒气,和餐后的咖啡味混在一起。星期日晚上,人们赶车回家,车拥挤得很。她和格兰面对面站着,酒意在体内膨胀起来。她在车子猛一晃动时拉住格兰的手。就像合了闸一样,淤积的酒意一下淌散开,疏通了。
她对这人说,到今天她都为自己的鲁莽、情急、不顾脸面而惊讶。那时她想也不去想,她和格兰的出路在哪里,她只想在那一刻爱他。她要把那一刻的格兰攻打下来,划属给自己。她说格兰回答了她,成全了她。他的手反过来紧紧握住她的。不久,格兰的手顺着她赤裸的手臂摸上去。他的手指变得冰冷,最后停在她连衣裙的领口,她的锁骨上。她告诉这人,既便是触摸她女性的最核心点,也不会有这触摸引起的反应强烈。她体内出现一种昏黯的动作,一种朦胧的张弛。她说,哦,你可不知道它多么好,又是受罪,又是享福。
这时乔红梅觉得有点异样。转过脸,见她邻桌的男孩正看着她,撇下了网上胡聊的一帮人。她在他眼里是个网上来思春的女人,两颊红潮,目光涣散。她马上下了网,快步走出图书馆。男孩在大门外追上她,问她要不要大麻,上等货。原来他把她当成毒瘾发作,想乘机敲她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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