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是那样走的——毛娅。穿一件新衬衫,湖绿色的确良,曾经从自治州买回时让姑娘们惊羡得把她按在草地上打了一顿。那时她格格直笑,说二天你们谁第一个做新娘我就把它送给谁。大家闹得更凶:你原来买的是嫁衣啊!一听这话她红脸恼了,把它一揉塞到箱底。今天她是穿着它走的,虽是头一回着身,上面却尽是抹不平展的死褶子。她们见她一举一动都透着庄重,谁问她,她就瞪谁一眼,然后痴痴地笑一下。她将红运动衫领子仔细翻到绿衬衣外面。这阵子的确良里面套运动衫是最摩登的。内地的时髦流行到此地至少需要十年。
现在大家去追她。叔叔咯吱吱地嚼着蘸酱油豆瓣的橡皮筋,听她们讲了她禁闭后的异常表现。他一下吐出橡皮筋,咽下最后一口酒,抹抹嘴角上血渍般的豆瓣汁说:舅子把她拐跑了。快把筏子给我拽过来,追!毛娅没有骑马,河那边早有人用马接她,俩人同骑一匹打扮得如同花轿的马,往场部方向跑。
筏子用一根粗绳相系,河两岸打两个木桩,过往都用这绳子拽。筏子一回只能载一人一马。叔叔边拽筏子边叨咕:晚了,蠢女子遭舅子整到手了。他没料到这傻丫头自作主张到如此地步。想到她的扁脸蛋,叔叔想,她曾对他说的一切傻话原来都是真心话。她硬是把自己当成种子,自己播撒了自己。
他们追上她时,她正喜气洋洋往回走。她坐马,自有人牵着。马走得不紧不慢,毛娅浑身一扭一扭。牵马人穿一身新得发硬的灯芯绒干部服,一走路两腿搓得绒趟子咕咕吱吱响。虽然他打扮得挺像回事,上衣兜一并排插了三枝钢笔,但一眼就看出,这是个地道极了的土生土长的牧人。他不太懂汉语,毛娅说不要紧,他已上了军马场的职工子弟小学,在二年级当插班生。再走近点,人们看清了,他就是险些被知青打死的那位:在帐篷里养了七天伤,偷了毛娅一只白回力。毛娅想,这下你们看见了吧,我不是吹大牛提虚劲,我是实实在在跟这块土地结合啦。她的结合对象——土地的象征土地的缩写——立刻抓过毛娅的手臂,一橹她袖子,露出一对沉重的手镯。在毛娅喜气洋洋的脸上,人们看到一种献身的豪迈,以及自毁自灭的悲壮。
叔叔对毛娅说:“你马上跟我们回去!”
毛娅含泪笑道:“我下定决心啦。”
“这怎么行!完全是一时冲动,心血来潮……”几个姑娘对她说。
“不是的,你们忘啦?我早就表态要在知青里带这个头,你们现在信了吧?”毛娅终于落下泪来,但依旧端庄地微笑。大家突然发现毛娅是个笑起来特别甜的姑娘。
先是柯丹鼻头一红,接着姑娘们都让眼泪憋红了鼻子。自从毛娅出席了讲用会,又披露了与叔叔的关系,所有人都孤立她。有时大家在一块儿玩倒着说话的游戏,毛娅一出现马上就安静下来,那种静静的排斥比开批斗会更尖锐地刺伤她。毛娅常常是一连几天找不到一个人讲话,有次她刚说起什么,老杜立刻打断她:“毛娅,叔叔轻轻上马,把这句话倒过来你讲讲看。”她见所有人都在不怀好意地瞅她笑,就什么也不说,走开了。现在大家都异口同声七嘴八舌众星捧月地围着她讲、讲。“毛娅,跟我们回去吧,你是我们的人啊,这么大的事不开个会讨论像话吗?……”她们急切地补救着素日对她的冷落,她们上来拉扯她,亲热得那样仓促。毛娅清脆地笑着,泪流满面。大家突然发现毛娅属于流起泪来特别迷人的姑娘。
她们一齐哭了,抱着她,抱成湿漉漉的一团。
那男人急了,吼了一声。毛娅不懂他吼了什么,叔叔翻译说:他说他跟你闹着玩的,没当真要结婚。
毛娅大惊失色说:“不行,这事早就整妥了!怎么能随便变卦?!”叔叔又向他翻译:她说她一点也不想跟你,你快滚吧。
男人直顿足:“我都给了她定情的东西了!”叔叔对毛娅说:他让你把手镯还他,跟我们回去,他另找一砣①(注释:当地牧民常把一个人叫“一砣人”或“一块人”。)
毛娅啊地一声尖叫:“怎么能说变就变天晓得这种事情不是好要的……”她想褪手镯,可怎么也褪不下来了。男人一见她褪镯子,跌跌撞撞扑上来,扒开牧马班的姑娘们就去拽毛娅。一声闷雷似的拳击,他倒在叔叔脚下。
已摘下眼珠的叔叔叉腰对他说:“给我滚,不然我打死你个舅子。”奇怪的是他不还手。叔叔说:“起来!”他乖乖爬起,站立。叔叔又说:“来呀爷们儿,还手啊,当着女人不还手的男人撒尿都滋不远。”他却毕恭毕敬地站着,因为他知道遇上叔叔这类对手一还击必输无疑。这样勇猛的对手挑逗他还击其实是为他自己打起来更过瘾。他巴不得你跟他有来有往地交锋,所谓交锋不过是伺候着他揍你。最上策是一开头就装死,死东西对他来说没甚打头。因此叔叔再次将他击倒时,他嘴里冒了几个血泡,怎么喊他起来他就是躺着不动。
叔叔转脸对吓白了脸的姑娘们说:“什么货?”又对毛娅说:“这种货!”他让她放心,他没死,他怕被打死装的。叔叔嘬口唾沫,又在嘴里提炼了浓度,弹丸一样啐到他脸上:“看看,这货一点血气气都没有。走,趁他装死狗,走我们的人!”他一把将毛娅挟到胳肢窝里,扔上他的马。
谁也没料到毛娅有那么大劲,居然又从马背上挣扎下来,跌爬着往那男人身边靠。叔叔命令道:“她私自逃离集体,你们都上,把她抢回班里。”
“来不及了!”毛娅边退缩边从男人衣袋里慌里慌张亮出一方鲜红的纸。大家一看全没了动作。
“我们有证!有证!”毛娅双腿跪在不知死活的男人身边。那张红纸铁证如山地确立了她与这男人、这块土地再也割不断的关系;她无情而多情地把自己舍给了他、它们。
没想到一切都不可挽回了。叔叔想,早知道不该打他,要不就干脆打死。这样可能对毛娅不利。毛娅与男人一跪一躺,大家都觉得这造型有点惨,又有点滑稽。毛娅感到她们在远去,哒哒的马蹄一匹匹从她心脏上踏过。她的心跳变成了马蹄的音色。
她们走了很远,见毛娅追上来。毛娅绿中透红的新衣显得过分肥大,那身子竟小得可怜巴巴。“等一下!……”她喊道:“办婚礼那天,你们都来啊!……”人们第一次发现毛娅是个声音甜美的姑娘。“都来啊!……”渐渐地追不上了,也不再追了。孤零零立在无着无落的草地上。“都来啊……”她嗓子像笛音。像歌。像呼救。
从毛娅嫁给当地牧工开始,知青与牧工再也没有打过架,双方都阴气沉沉地缄默下来。领导们松了口气。这个心地单纯的扁脸大眼姑娘实质上起了一次历史性作用,近似于古时的和番。她被奖励了一份较好的工作,到职工小学二年级教民族孩子汉语。她牛高马大的丈夫就坐在教室头一排座位上。头一天她兴致勃勃地提问他,他一站起来便拱塌了面前的土坯课桌。以后她再不敢在课堂上提问他,因为他每答错一个问题,回家就把她揍一顿。她也不敢批改他的作业本,因为他每写错一个字,她就得挨一巴掌。有天,她在教室门上发现一张纸条:毛老师我高乎你。她猜很久也猜不懂“高乎你”是什么意思。纸条的大致意思是威胁她:再也不准来教课。
晚上睡觉她小心翼翼问丈夫:你写的“高乎”是什么。丈夫踢她一脚说:我高乎你不准再当老师,回家给我生娃娃。原来“高乎”是“告诉”。于是她“高乎”他,她肚里已有了个娃娃,让他揍她时千万仔细。
毛娅穿着湖绿色衬衫、翻着红运动衫领子,外面又裹件暗红色袍子。我一见她,就感到我没写清她的装束,也没写清她的表情和心理。她的脸基本是麻木的,好比休克的人。她的头发脏了,被细密的白头屑弄得发灰。我请她进屋,她谦卑地笑笑说:许多天忙得顾不上洗脸,再说天天跟牛羊打交道的人本来就脏。我的诚恳最终使她怯怯地走进来,却不坐椅子,一盘腿坐在了地上,把怀孕的大腹搁在腿上。新娘嫁衣还未脱下,肚里已是第二个娃娃了,她告诉我。“我晓得内地在宣传计划生育了,把男的女的都动员去骟。我幸亏嫁给了少数民族,怀一个就能生一个,想生多少就生多少。”她又得意又忧虑地对我说。
这时又走进来一个人,她一进来毛娅就掩鼻,并对我使了个眼色:像这样的草地老妪你不必计较她的味。后来的老妇人一盘腿,坐在了毛娅对面。她嘟囔说:和丈夫一打架就相互烧衣服烧裤子。我一看,她果然赤脚光腿,大概浑身只裹件袍子。
然后我告诉毛娅,这就是她多年后的形象。毛娅呆了,看着多年后的自己——经过多次生育、流产、哺乳的老女人——从怀里捧出个死婴。婴儿小极了,托在手中像托了只大青蛙。她说是她带孩子们到城里看病,住在过去的知青朋友家,她怕婴儿闹人,无意中用被子闷死了他。她讲着八十年代的事,毛娅怎么也不敢相信十年后自己变得如此可怕。她凑近老女人去看,渐渐认识了,那正是她自己。
从此你别再指望从我这里听到毛娅的消息。既然她把自己作为一粒种子深埋了。
牧马班新增补了好几个姑娘,因为马群越来越大了。现在已是十来个人,唱起歌或读起语录来,声音嗡嗡的,吃饭前排队也是长长一列,学习时围坐便偌大一圈。现在她们围坐着,又窘又怕,见沈红霞从军装兜里慢慢拿出一封信。沈红霞依旧温和,这就更使她们抬不起头来。
这些姑娘是一年前来的。
到牧马班的第一个月她们学会骑马和露天吃饭遍野解手,那时她们爱上这种新奇的生活;半年后她们学会熬夜、追马,那时她们口是心非地说她们更爱牧马班了;又过一阵,她们所有裤子的裆处都磨得又薄又光亮,在私下里便开始谈论草地以外的生活。
比如那个云母矿,在那里剥云母的女知青路过她们的驻地,总给她们看一些稀罕玩意。比如卷头发的卷子,能通电发热的梳子,用这种梳子能把两只辫梢搞成蓬松的两个球。有次她们还带来一张电影广告,说内地演样板戏已不多了。最让她们兴奋的是一条军绿裙子,告诉她们:现在城里到处能看见穿这种军服裙的姑娘。某天,两个姑娘背靠背解手时说:内地女子开始穿裙子了,你说臊不臊?另一个说:要是喊一二三,大家一齐穿,我也敢。又过一阵,她们发现许多天来大家都在想同一件事,于是就联合一致地行动起来。那阵正好沈红霞为一件紧急事情去了省城,临走时微笑着对每个人轻声说:好好干。她们全都听懂了她的话,她实际上是说:最近你们干得很差劲。她们突然意识到她的温和与微笑正是威胁。
她们给场部领导写了封信,诉说她们如何过着非人的生活,要求解散女子牧马班,或把她们调出去,云母矿和奶粉厂都行。信中最大篇幅是控诉沈红霞,她们编排了沈红霞一大堆不是,但她们心里明白,她没有一点错处,没有一个地方不优秀。一个轰轰烈烈却又阴暗无声的变革开始了。她们人多势众,甚至诱使威逼老牧马班成员也签了名。老杜鬼头鬼脑地将自己名字写上去,好不容易才写得它们难以辨认。信的主要内容是认为把一帮女孩弄到荒僻之地放军马不合情理,也没有必要。场部机关越来越庞大,有的是闲荡的熟练牧工,还有些放马老手坐在云母矿剥云母或坐在奶粉厂包奶粉。
沈红霞回班里时脸色更温和,大家暗自吃惊:看来她已知道信的事了。她对大家说:“场部有人告诉我,你们集体写了信。”从她话里听出,她已完全彻底地了解了信的内容以及对她的攻击。她们集体冤枉她、陷害她,看来她是一清二楚了。然后她召集开会,让所有想离开牧马班的人向集体公开声明。会开到第五天,没有一个人出过声。却来了个场部的干部,当大家面把一封信交给沈红霞,大家一看正是她们那封。干部说:“领导们希望你还是看一看它。”沈红霞微笑不语。
干部又说:“领导说,虽然已向你转达了信的内容,但你还是应该亲眼看看。”沈红霞将信接过马上装进衣兜。
大家大惊失色:原来她并没有看过这封信,也就是说到目前为止她尚不知信上谁签名谁未签名。等干部走后,她慢慢掏出信说:“这封信很重。”人们分明看见她微笑中的轻蔑。“领导让我好好看看。他们还告诉我有人签了名有人没签名。”她瘦得干巴起皱的红脸一下出现所有人都未见过的笑容。她笑得那样开朗诚恳,明眸皓齿,使人感到她若能永远这样笑就是个很美的姑娘。与此同时,人们发现她在这时的眼睛有些神秘还有些顽皮。
直到她拄着木杖歪歪扭扭地站起,人们才感到她还是她,一个叫沈红霞的高尚的姑娘恢复了原状。她们听见她展开信纸的声响,想逃又不敢逃。下一步,参加这场阴谋的人就会真相大白了;而她却把信直接扔进火里;信烧成黑的又烧成白的,她站着,所有人都坐着。
于是,签了名的和未签名的都重新开始了生活。她们不再向往别的地方,因为沈红霞一视同仁地给了她们重新开始生活的机会。
J卷
铁姑娘牧马班重新过起了老日子。重新编组后,小点儿也常随组出牧了。她不再像过去那样注意保护自己的容颜,有时,她甚至渴望也有一副与她们同样五大三粗的外貌。似乎那样就能不分彼此地永远混在她们之中。她想过跟她们一样简单的外在生活和内心生活,她渐渐习惯她们单调严肃的生活中简单的快乐和痛苦。她希望丢掉一切生活技巧来生活,偏就不行,诚实和撒谎都有自己的历史。她见老杜轻易地就上了她的当,才发现自己又自如地扯了个谎。
于是老杜替她出夜牧去了。她将自己的黑色军雨衣给她披上,老杜就这么美滋滋地装扮成了小点儿。
她急匆匆地走到我写字台前,问我什么叫品行。我正写到她品行一节,她总算明白她不可救药地总要捣鬼原来责任在我,我让她明知故犯地骗人坑人,不能自已。
我严肃地告诉她:作家只管设计人物的个性基调。这个基调本身就包含着它自己的逻辑。你是按你的逻辑行事,要想推翻它,别说你,就是我也办不到。
她痛苦地望着我,因为她已越来越明白:在这种阴暗的心理中生活,她的人格只能越发堕落。她那样的处世方式,实际上只能使自己品德受损。她想起她对叔叔的态度:一次次用眼风用媚态,她逗引他,却不是故意的。
“我没有办法,我得有靠山。”她说。
“可事情闹到这步,你又设骗局,一次坑两个人。你不爱叔叔,为什么不开诚布公地跟他谈清楚,拒绝约会?那会比你现在的做法正派得多。”
她忽然阴沉沉地笑了:“这不就是你刚才左一遍右一遍讲的那个逻辑吗?”
叔叔去了趟场部,递给布布一把糖。小点儿在为布布缝一件小袄,用的布是叔叔搞来的麻柳旗①(注释:麻柳旗类似内地追悼死人的祭帐。)旗是很好的布料,有的竟是的确良。麻柳旗上的经文可以放到河里去漂洗。急湍的河水力很大,只需将旗拴在木筏的桩子上等它漂。漂个一天两天就干净了。漂不干净的可以做铺盖里子或粮食口袋。因此只要当地民族出殡,叔叔肯定发财。军马场的人也想捞此类便宜但挨过出殡人揍。叔叔不怕揍,谁敢揍叔叔。小点儿手巧,替布布做衣裳的麻柳旗到她手里,多半还能省下料为自己做点小零件。她远远看着叔叔和布布。
布布对叔叔的假眼珠很感兴趣,他竟取出来抛着逗他玩。这对叔叔是反常的:他一贯爱惜假眼珠,连打架都怕打坏它。这会却一忽儿抠出,一忽儿塞进,布布被他时有时无的眼珠搞得入了迷。一会儿,趁叔叔不备,他抢下眼珠就跑。叔叔吼了两声,并不追,任他拿它当弹球在地上滚。叔叔瘪着一只眼眶看布布玩,凶神恶煞的脸突然变得如此慈祥,使小点儿诧异。布布一失手,那东西滚落了。这下叔叔才着慌,但他并不责罚布布。只是自己辛辛苦苦地趴在地上找。
见叔叔吃力地趴了很久,小点儿走过来,手里捏着那枚眼珠。她的表情使叔叔明白,她已在此观察了许久。布布此刻与叔叔并排站着,小点儿突然发现:这是两个大小不等的一模一样的爷们儿。
叔叔对布布挥手:“去,玩去。滚蛋滚蛋!”他背过身,把眼珠吮干净,装进眼眶。这套动作他从不背人,而当着这个美貌女子的面,他便有些难堪,有些自惭形秽。
小点儿走上去,尖着手指从他鬓角上拈下个什么,笑嘻嘻说:一根草草。其实什么也没有。叔叔转过身,忽然用急躁的声音对她说:“我要找你谈谈。”
这就有了约会的暗示。现在可以回到前面,她将老杜打扮一番,让她替她出夜牧。
入秋的草地雨很绸缪。老杜对同组的姑娘说:“咱们不用都守着,我守前半夜你守后半夜。”只要沈红霞不跟随出牧,她们总能设法钻到帐篷里睡一会儿。十多匹马病了,圈在另一块草场,沈红霞日夜守护在那里。
老杜给那些爱领头闹事的马打好绊,找个显眼处坐下来,心温温的。小点儿那诡秘的神色令她困惑又令她振奋:指导员叔叔要找你单独谈谈。现在没有人向往云母矿和奶粉厂,知青们听说自治州到他们中间来招工,就是说,可以进城了。招工名额很少,一般掌握在各连指导员手里。表现特别好的和特别坏的都别想走,像老杜这种几年一贯保持平庸的才有希望。她等到黑天,看见远远的草坡上缓缓走着那头驴。她用抛兜向它扔石头,直到身边所有石头扔光它仍是不可阻挡地越来越近。这时下起雨来,她已能看清被雨淋得明晃晃的驴脸。她解下黑斗篷式的军雨衣,朝它又抽又扫,它开始退缩。
它愁眉苦脸,丝毫没有侵犯她的意思。终于赶开它,老杜已浑身湿透。
她生起堆火,光身披上雨衣,将内外衣裤一件件捧着烘烤。她急了,想抢在叔叔到来前烤干它们。雨停后,月亮照着静止的马脊梁,她断定那头驴仍在附近,但只要不寻找就看不见它,只要不想它它就不存在。
叔叔跨下马,把这个穿黑雨衣的背影打量了好一刻。老杜一听身后有马呼呼地喘息,滑溜溜的身体在雨衣下变质了似的,发起黏来。
叔叔走过来说:“这个天就烤火还早吧。”他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坐下来,点上烟抽。什么能瞒过叔叔这只眼呢?从下马的一瞬他已识破了小点儿的诡计。好猎手不光凭眼睛,他们更重要的是先于视觉的感觉。他生来头回遭一个女子戏耍;他恨不能立刻冲回去,用各种暴虐手段替一个偶失尊严的草地霸王去报复她。他没有失败纪录的历史使他浑身的血液冲向头颅。老杜扭脸时,只见月光下叔叔的头比她印象中要大许多,一根根坚硬的毫发乍若芒刺。逆着月光,叔叔一动不动的硕大头颅加之飞炸的硬发简直宛若一颗光芒四射的球体。
“来看看马群有什么事故没有。”叔叔按住愤怒平和地说。他一向认为喜怒形于色的人不是男人。真正的男人是没表情的,就像马、牛,它们的表情在全身肌肉上。在他杀牛杀羊乃至杀人之间都能平和如常。马群嚓嚓地蚕食着草地,这声响增强了宁静的质感。“没什么情况,我就回去了。”
老杜急了:名额呢名额呢?难道你平白无故跑这么远就为听听马吃草?叔叔一只脚蹬在鞍镫中,回头望着她,黑色斗篷中间露出一线白生生的光亮。这丑丫头想干什么?然后他看见黄火边大大小小的衣服扔了一地。
“你不是要找我单独谈谈?”她说。
叔叔的恼怒又涨上去一截,涨得他头更硕大:那个小美人儿,那个小妖精,把这丑姑娘戏弄得多惨。丑姑娘啊,你真丑得让一个硬心汉子都同情你啦!怎么办呢?我来替这场骗局打扫战场吧!“我是托小点儿告诉你,我要跟你单独谈谈。”有人秘密地告诉他:老杜有种见不得人的毛病。有这样可悲的毛病想必是内心最自卑的姑娘了,她们自卑到了自己糟蹋自己的地步。
老杜任雨衣粗硬的帆布摩擦她,感到了那种熟悉的暧昧的快意。
叔叔想,看来真的没有哪个男人想碰她。他一步步走到她面前,她仰着脸,似乎他真有她印象中那么高大。
“我有希望吗,指导员?……”
“啥?”
“指导道,我只有靠你了。”她脸越仰越高,仿佛面前这个男子在不断地长。
他想,别这样发痴啊!丑丫头,你搞得我真动了恻隐之心。他说:“什么希望不希望的,比如毛娅……”
她打断他:“毛娅长得好看,所以她走运。”毛娅嫁牧工的事登了报,比上回讲用会更出风头。女知青羡慕她登报,其实是羡慕她登了报就捞到了小学教员的位置。毛娅这个头带得很及时,到岁数的女知青顿时开窍,几乎掀起一个找牧工的小小浪潮。倒是牧工开始挑拣了,要高的、白的、俏点的。
叔叔生硬地说:“那你也找个牧工吧。”
“我?我丑啊。谁会喜欢我这么丑的人?”老杜口气爽朗地说。丑是事实,否认它又否认不掉。
她讲的句句是实话;她对自己抱如此清醒的认识真让人难受,叔叔想。他现在几乎与她面对面贴上了,老杜想退缩,他一把揪住她。他一只真眼看着别处,假眼看着她不好看的脸,反正它也看不见。
“那你一辈子都不打算嫁人喽?”
“我?”她嘿嘿笑起来,“我丑啊。”
“啊。”她依然傻呵呵地笑。
“你真认为自己丑到那个地步?”
叔叔转身就走。老杜忽然上前拖住他,“别走啊!”他见黑斗篷里露出一条赤裸的胳臂。“我晓得了,你也是嫌我丑,一下子变卦了。”
“你不丑!”叔叔咬牙切齿地说。
“谁说的?”
“我说的,”叔叔的声音呆板有力,“我喜欢你。”
老杜“啊”地一声惨叫,跳开一步,指着叔叔的鼻尖:“你诓我!”
“日他先人,我真喜欢你!”叔叔一把抱住她。
“我不信我不信。我晓得我丑得要死!”
叔叔揪起她的头发。揪得她五官都吊扯起来。“啪!”他扬手给了她一记耳光。“你要再说自己丑,再自己作贱自己我就打死你!”眼泪从她漫长的脸上流下来。“记住没有?”叔叔怒吼,摇晃着她的头,扯得她更变形。她脸上出现惬意的神色,仿佛沉醉于一种特殊的享受。没有男性如此强烈地触碰过她。
叔叔一把捧住她的脸,仔细看,狠狠看,想一下子受够了,以后就不会觉得它不顺眼了。他再也忍不住,猛力将她的脸捧入怀中,过一会儿,再拿出来看看。他想,她真是个丑得让人心碎的姑娘啊!他闭上真假两眼,将吻沉重地咂向她。她这才敢相信它不是梦,伸出臂膀搂住一个实实在在的巨大头颅。他认为自己的吻是善良的,它安慰了她,尽管同时欺辱了她。不管怎样,她从此有了点自信和自尊。他一点一点地脱身,一点一点将她放稳妥,然后转身冲上马。
直到他打马跑远,她还像死了一般伏在原地。她看着那径直而来、绕路而去的雄健身影,感到自己内心的某一域不再是一片荒凉。她双臂还伸在那里,伸得很长很远,似乎在向这个骁勇的男性进一步乞讨爱抚。
烧了那封集体的控告信之后,沈红霞对两位年轻的先烈说:“就这样,我当着全班的面把它烧了,没有看它一眼。要是我知道谁签了名谁没有签名,后果会怎样呢?无非是一部分人难堪,一部分人自在,这个集体就不再是一致的。我多么不希望我们的集体涣散啊!”
芳姐子说红军里也难免有动摇分子。
陈黎明说:“我理解你的行为有多高尚,我相信你这样做会感动她们!”
“你以为我是想感动她们才这样做的吗?绝不是。一时被感动是靠不住的,最可靠的是信仰,共同的信仰才能使一个集体高度一致……”说到这里,沈红霞缄默了,因为她忽然意识到信仰的严酷性之一就是毫不留情地淘汰不忠贞者;它的高度与纯度确定了追求它的难度。它是一块圣地,仅对信仰它的人存在着。
这时一小群马想偷偷摸摸离群,她听了听,断然地喊:“白鼻,回来!”再听一会儿,她放心了,因为它们已归群。小点儿从马群另一端跑过来,沈红霞又在喊另一匹马:“大青,大青,回来——快回来!”这是个没有月亮的夜。小点儿发现沈红霞在黑夜也能像白天一样辨识三百匹马中的任何一匹;但她的毡衣从肩上滑落,她却满地寻找。
小点儿一看,毡衣灰白地一团,就在她脚边。她提示她,而她却朝相反的地方摸索,从她手的动作看,完全是个盲人。于是小点儿明白,长期的熬夜,她已得了严重的夜盲。
她替她拾起毡衣,披到她肩上。小点儿发现她一只眼果真如任何盲人那样睁得特别大,也像所有盲人的眼睛那样,永远是团谜,永远是真理。她根本看不见马群,凭一种神秘的知觉控制每一匹马。整群马犹如一盘棋那样在她的知觉里。
关于夜盲症,沈红霞没对任何人讲起过。她自己也许都没有觉察到她此刻基本上已失明了,小点儿看着她徒然大睁的眼睛想。
春天的时候,那时新增补的姑娘刚到班里半年,刚从喜欢到厌倦牧马生活;刚学会听沈红霞的话:她说“好”的时候实际上是说什么,说“不好”的时候实际上又说了什么。那时她们刚能和上老牧马班成员诵读语录的节奏和音调。总之,她们那时刚与这个光荣集体混为一体,一齐痛苦,一齐欢乐。一听说场部派人来专门要红马,叔叔咯吱吱嚼橡皮筋的嘴停住了,酒壶也停在半空中。“现在晓得了吧,”他对新来的姑娘们说,她们因把橡皮筋给他嚼,只好披头散发。“一匹好马根本保不住密,整死整活也要被搞掉!”
大家紧张地开会商议,叔叔擦他的枪,不发言。沈红霞果断地说:“不给。”红马的前途是应征入伍,立功建勋,成为一匹载入史册的光荣战马,而绝不是取宠某位要人的玩具。
大家告诉她,要红马的不是别人,就是曾一再给她们荣誉的那位白发苍苍的将军。
沈红霞淡淡笑一下,表示她早知道。人们还看出她的反应:瞧你们在提到将军时这股又胆怯又兴奋的没出息劲儿。沈红霞听说喜欢红马的其实是首长的夫人。她说:“假如是首长本人想骑它……”大家立刻说,正是首长本人出面来要它的。“也不给。”沈红霞说。她拄着木杖走出门,让大家慢慢去理解她的话。在离屋子很远的地方,跑着红马和绛杈。一个人影倏然一闪,不见了,沈红霞警觉起来,想搜索和跟踪,但腿一闪她摔了下去。从同一个平面上,她看见伸在草丛中正对着她的枪口。若不是她及时摔倒,梗塞了枪的射程,红马或许已被谋杀了。她不知怎么就往枪上一扑,仔细看看,持枪者不太陌生,再看细些,她认出他是叔叔。
叔叔只得站起来把枪收了。“我在几年前就对你讲过,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它杀掉。”他指着红马说。红马这时煞住步子,钩下脖子使身体盘得很圆。他见沈红霞用沉醉的目光瞅它,他想,你好好欣赏去吧,它根本不是一匹真实的骏马,它的存在只是世世代代骑手的梦想与呼唤。你相信有这样一匹红骏马,因此才有它;你以为它是红色,它才有这么红;你感觉它美丽,它才这样让你醉心。假如一切都相反,那就什么也没有——根本就没有这匹为之明争暗夺的红马。叔叔心里始终坚持这想法:实际上是不存在这样一匹红马的,它的完美及一切优秀特性都证实世上根本没有它。
第二天姑娘们跑来问沈红霞:“来了一辆大卡车要带红马走!咋办呢?”
“让他等着吧。”沈红霞坐下来,于是大家都坐下来。“真是有意思,是不是?”她微笑着看所有人一眼。于是她们明白,她是说:要军马就该光明正大来领,按手续一级级办,干嘛整辆大卡车,还贼头贼脑罩着篷布。大家这才明白,在她们把消息通报她之前,她早把情况摸得清清楚楚。
那个被派遣来接马的人等得不耐烦了,走进她们的泥坯屋,里面黑得像洞,只见一群影影绰绰的长头发身影,从那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这声音平稳沉重,无止无休,似乎没有间歇的可能。再走近些,越发感到她们齐声朗读的是他完全听不懂的深奥语言。他气急败坏,干脆走到她们身后,一看,每人手里捧的是他熟透的红语录本。奇怪的是,这本被几亿人熟透的书经她们一读怎么就句句都晦涩难懂了呢?他使劲看,那上面每个字他都认识,可她们诵读的他却一点也听不懂。
他开了空车回去报告领导说,女子牧马班会用一种谁也不懂的语言诵读红宝书。领导问他:红马呢?他才想起任务没完成,他是被那听不懂的诵读震慑住,甚至还有些感动,既而稀里糊涂离开的。
沈红霞顶着一场春天的大雪到了场部,因为那辆卡车隔两天就开来一次,索要红马,沈红霞终于决定随车见一趟领导。不知为什么,领导都有些怕她似的,当她一出现在那幢孤零零的小楼下,他们一个跟一个都从小楼里下来,在大雪里陪她站了好一会儿。
当她决定去省城时,立刻有辆吉普车把她载走。她按场领导提供的那位老首长的地址,终于走进一扇大门。梨花开得院子服丧一样雪白,她想起另一个院子也开满梨花,也有一条一模一样的小径,弯弯曲曲通向一座一模一样的楼房。楼房里也有无尽地向前延伸的红地毯。也有一个看不见的人发出各种指令,带领她的人显然是按那指令让她向左向右。最后在一间特别温暖全是阳光的房间里,她看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军人。正因为光线过分充足,所以使她看不清他的脸。
白发在阳光中银灿灿的。从握手的力度沈红霞知道他正是曾经赏识过她,甚至向她行过一个军礼的老将军。虽然他的脸一点也看不清,但她感到他和蔼而严峻,她讲起红马的事。
他感到奇怪极了:他只是在心里有过一闪念,想把红马弄到手骑骑,因为他从年轻时就向往一匹那样的红色骏马。但仅仅是一闪念,连他自己都没当真,下级们怎么就认真地办起来了呢?就像他在任何会场的主席台上出现,就会有麦克风对准他,无论他怎样小声甚至无声地说话,都会被它立刻宣扬开来。其实他有时的话是毫无意义的自语。现在呢?连他没说出口的念头人们也听得见,并分毫不差地好比听他郑重而大声发出的号令。
他对沈红霞说:“你做得对,好女子。红马是国家的,别让哪个私人搞到手。”
沈红霞感动地想上去给他行个军礼,就像她父亲那样带响的军礼。但她忽然怔住了,因为太阳此时正照耀着他的耳朵,使它们鲜红透明。
她走出这幢房子时,看见一个女人熟悉的背影在白色的梨花里走,她不知不觉掉转身,随她又走上弯曲的小径,走上无尽的红地毯。她的双腿毕竟残了,木杖一下拄空,她便摔下去,直挺挺趴在鲜红的地毯上。女人被惊动了,小跑着过来扶她。她一点点往上看,终于看见她苍白美丽的母亲。
沈红霞离去的一星期内,指导员叔叔想了个对策,用母马绛杈去冒充红马,反正它也够红的,也够美的。叔叔认为那些一心要占有马的人一般不识马。于是绛杈四蹄被打了绊,泪汪汪地被装上大卡车。马群一起翘首。红马被叔叔拴在一棵死树上,它一挣,叔叔就用柯丹的老皮鞭抽。它飞快地刨着蹄子,刨起大片雪尘,弄得叔叔成了个雪人。
红马叫一声,绛杈便在车篷里叫一声,它俩一呼一应,直到谁也听不见谁。
红马像人一样直立起来。任何马都不可能像它这样直立着静止那么久,似乎一下摆脱了四蹄动物任人宰割的地位。它就这样直立,再也不愿还原成一匹马。
人们用预先备好的绊索哄绛杈入套时,只听一声异响,回过头,就见红马这样不可思议地立起。给任何一匹马打绊都是正常的事,而红马却预感到它不是一般的绊索。
从人们把绛杈从马群中唤出,红马就觉得不妙,它很远地冲过来,以这个神奇的直立企图挽留住它心爱的绛杈。
这匹红色烈马从未有过如此哀婉的神色。它的一双眼睛刹那间变得无比疲惫无神,像匹老得快死的马。
绛杈离去后的许多天,红马动不动就直立着静止住。沈红霞相信那就是一匹马的哭泣,一匹烈马用它整个身形在哭泣。
夏末的霜是灰色的,像小点儿的脸;而夏天的天是碧玉般蓝,如小点儿那只眼。粉红色的少女太寻常,一眼见底,那是没有阅历没有污染没有隐衷的天真颜色。头一回见到小点儿失了天真的银灰色脸,他便觉得恒定的少女概念过于简单。而她,深不可测。这张美妙面目下藏着多少不见天日的秘密呢?或许有多少秘密就有多少神韵。
营长没想到请来的兽医会是她。
领她来的兵娃子咋地立正,解释道:兽医站的兽医全出诊去了,她说她行,那个“铁姑娘牧马班”的马都靠她医呢!
营长让他以后讲话要像个军人,不要这样婆婆妈妈啰哩八嗦。他挥挥手,他与她中间这个活障碍立刻挪开,消失。世界一下子变得好静,静得叵测,似乎在窃听由谁来讲第一句话。这是他们彼此无意识地怀念了两年多以后,另一个层次的开场白。
他问她叫什么名字,在哪工作,依然如同头次见面那样客套而生疏。小点儿险些相信他真的忘了她,假如他不失口说起樱桃的事。他说:瞅瞅这棵死树,这里哪会栽得活樱桃树呢。她立刻说:樱桃是最难栽活的嘛,在哪块都难活。
我把这样一个形象推到营长面前。
她解下黑雨衣,里面穿一件过大的旧军装,领子几乎垮到胸口。一看便知是部队的堪用品,并是男式的。但看出她穿得很爱惜,磨破的领子上秀气地补了圈细长的补丁.我不认为这是种寒酸的打扮,那小妇人般的圆熟身体在大军装下面找到女中学生一样的纯洁感受。年轻的营长你瞧瞧,她哪里还像个品行不端、专让男人吃亏的女子呢?
我同时把这样一个形象推到小点儿面前。
他很少穿马靴,今天偏就穿了。靴子并不亮,沾着泥,便有了种风尘仆仆的效果,使那种生硬与造作一扫而光。他全副武装,正要去集合队伍,因此他的勃勃英姿是生动的。他独自站着不论站在哪里,都是副一呼百应的青年军官的标准形象。
营长说:“马厩在哪,你知道吧?要不我找个兵带你去。”他公事公办地说。
“不用,你忙你的去吧。刚才那个当兵的把两匹病马指给我看了。”
“就是那两匹。开始它们打滚以为是换毛,后来发现不对劲,这个季节不该换毛。”
“是肠扭结。要叫人按倒它,不能随它滚,不然肠子越滚越扭。”她一边说一边嫌自己话多,因为她看见营长将军帽拉下又推上,反复几次。“没太大关系,伸手进去理抹一下肠子就行。”她说着便想他千万别看到她怎样将手伸进牲口的肛门。
“那好,”营长说,“我就不招呼你了,要去集合部队。”其实这种集合天天例行,并不重要。部队嘛,除了无缘无故排排队,听听训话,还有什么别的可干?完全可以找人替他干这一套。
“你去吧。”她将医药箱换个肩。“你是当官的嘛。”她俏皮地笑了笑。一面笑一面指责自己笑得轻贱。营长纵上了他的黑色顿河马。
“小心点!”她突然说。
他莫名其妙地回过头。
“不是说……你上次烧伤了胳臂骑马不碍事吧?”她诧住了,我凭什么探听你的事,你皱眉了,你反感了。小点儿慌忙转身向马棚方向走,惊得小跑起来。
营长从来没这样动过心。他觉得这样认真动心可能不利——对自己,对未婚妻。他反感的是自己这股一见她就鼓动的激情。或许他也感激鼓动他激情的这个姑娘——没有她,他哪里知道世上有这种激情存在。因此,当傍晚时她出现在队列后面,向他探头探脑时,他简直着恼了。病马需要三五天的护理,她住下来,每天部队集合,她必定站在那里观望。
她从来没见过的军旅生活原来是这样的。士兵们个个笔直端正地站着,整齐得不可思议。她被几百个战士整齐划一的脊梁所吸引。他们像没有生命或静止的东西:清一色的木桩或树林。对,像给修剪得般般齐的林子。她感到这片肉体树林静或动都控制在他手里。他沉默地往那儿一站就是号令本身;前面若是疆场他挥挥手喊一声,就能让几百号人去送死。一名值日连长喊了声口令,然后跑到他面前去敬礼。他扯着嗓门对他说:“报告营长!队伍集合完毕,请指示!”
他的礼还得别提多漂亮了。眉头稍稍压抑一下,眼神同时往上一提。他举手至帽沿有一个极短暂的停顿,这就为他塑了一座一刹那的雕像。她完全被惊呆了:这普普通通一套军规,让他行起来怎么会那样神气活现,魅力无穷。直到有一天,她准备回去了,营长在操场上见到她。
“有句话想跟你说。”他站在她面前如同站在几百号大兵面前。身边一群围着她聊天的战士哄一声散得无影无踪。偌大个操场,她感到一下变得好窄,细成一条缝,单单漏下她和他。
她费了很大劲才使自己注意力集中起来,听他的话。他先客套地夸了她的医术,又感谢她的无偿支援,最后他话题转来转去,终于婉转地将一个意思说明了:希望她再不要看队伍集合。
她略含委屈地看他一眼,咬着嘴唇苦笑一下。她轻声说:“放心吧,不会再看了。想看也看不成了,明天我就回去啦。”他明显吃了一惊:“马这么快就好了?这么快就能好利落吗?”她说利落了。营长似乎惋惜,又似乎松了口气。然后笑笑说:“其实集合站队有什么看头,哪次骑术训练,再请你来参观。”
她表示领情,努力出声地笑着。他看出她笑得并不快活;不过他已认为自己的表现出了格。他对自己说:够了,向后转吧。她却一股劲盯住他,让他脱不开身。
她在盯他的初始,就决定一直盯下去,直盯到他真实心绪藏不住。来到这里的第二天,她听某个兵说:结了婚的和有了对象的一眼能看出来。她问凭哪点,兵说:看军衣领子。假如他领子上有一圈白的或黑的狗牙边,就证明那是他老婆或对象用钩针给他钩的领圈。小点儿头一个看到的是营长,他领子空荡荡,除了一圈脑油外加一些头屑,什么也没有。她用一根别针做成一枚钩针,拆了一双纱手套,尽量洗干净、洗白;然后拿着钩好的领圈敲开营长的门。他一见她掏出两条领圈,立刻说:我有啊。说着真的拿出一大摞,黑的漆黑,白的雪白,一看就是上等细毛线织的。跟它们一比,她辛辛苦苦连夜赶制的显得又旧又脏,寒酸极了。营长笑嘻嘻地解释,我禁止过他们在军装上搞花样,后来我对象也钩了这么多给我,既然我有令在先,自己得先遵从;不过,我下这道禁令的时候自己还没有对象。他哈哈哈笑一阵。她就那样看他笑,看。直看到他一点也笑不出来了。
傍晚,营长请她到他房里。她的客房就在他隔壁,中间只隔一道芦席,是原先一间不大的房子隔成了两间更小的。她的床和他的床只一席之隔。营长边启开两听军用罐头边请她坐。她看见桌头靠床的地方摆了一方巴掌大的镜框,里面有个穿军装的姑娘。她明白这镜框是刚刚摆上的,是为警戒她摆上的,因为几天前她来送领圈的时候,桌上无一物。
她一语不发,心在营长空洞的热情里空得像只桶。
营长隔一会儿就冲外面喊一声通信员。一会儿让他打壶开水,一会儿又说一壶不够再打一壶去。总之,他要让一个人不时地进来搅一搅屋里的气氛。他还有另一重更重要的用意,她心里苦笑。这样反复折腾那个小兵,无非是让他做他俩关系的见证人。过一会儿,他又一次唤来通信员,让他替他要个长途电话,要通了来叫他。她忍不住站起身,营长让她坐下,说理应犒劳犒劳她。从一堆大而化之的客套里,她看出他挽留的诚意。她表示一定要走时,他竟然又焦躁又绝望地怔住了。
她便退回来,尴里尴尬地站在屋子中央。她马上发现退回是不智的,甚至没羞没臊。因为她看见随着她的回心转意,他神色又紧张起来。他分明是巴望她走的。
他俩的目光一齐落在桌上那张相片上。她单刀直入地问:“你结婚了?”他说:“就算是吧。”她说:“那为啥你和她不调到一块?”他说:“总要调到一块的吧。”她说:“她也是当兵的?”他说:“她是个军医,算个军医吧。”她干巴巴地笑了说:“军医当然好。你们当兵的……都是这样。”
他问:“怎样?”
她用手将鬓发卷来卷去,一会儿就在耳边摆了个迷人的圈:“我讲不清,反正好呗。”她谦卑地抿嘴一笑。
于是他讲起军人。枯燥无味的军旅生涯经他一讲变得有声有色,连他自己都纳闷。她不错眼地听出了神。他暗示她:军人是轻视儿女之情的;既然连命都舍得掉,还有什么不能割舍的?但他心里明白,自己不够诚实。他并不像表面上那样轻视情感;他也并不崇尚他描述的那种不近人情的军人形象。他却必须这么说,为了根绝一切惹是生非的因素,让她和他都死了这条心。
于是在她眼里,他的形象确立了:是那种只尊重荣誉和天职的形象。他的人生中,广义的无私中暗藏着具体的自私。有这样崇高品格与铁石心肠的男人只有一种选择,就是做个军人。小点儿在他说话间不断点头。
他忽然住了口,因为他发现向她讲这套完全不必,她早明白了,在他滔滔不绝之前就明白了。她一双半晴半阴的眼垂下来,他进一步发现她是多么美的姑娘啊!她忧郁地笑笑,指着相框里的女军医。
“照你这么说,她可倒霉了。”
他严肃地看那相片一眼说:“我们都是军人嘛。”接着他讲了未婚妻许多好话,不讲什么经人介绍、父母之命之类的话,也不讲他们的恋爱多么平淡的实情。总之他不讲任何这个美貌姑娘爱听的、令她有空子可钻的话。
她感激得想哭。他宁可违心,也不肯给她造一点假象,不让她存半点痴望。这证明他品德端正,证明她没有看错他。他不像别的男人,为讨一个女子欢心,什么不负责任的话都敢讲;只要能得到片刻的欢乐与满足,他们可以红口白牙地赌死咒。这证明你是多么难得的好男人,鉴别男人,我可是有一套的。
“下次我们的军马病了,还请得动你吗?”他彻底剿灭了双方的感情,变得自如起来。
“下次?”哪还有什么下次,她想。“快入秋了,我们牧马班都往场部靠拢,一开春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这时通信员跑来报告营长,说长途电话要通了。她立刻告辞,他却打着哈哈说:坐你的嘛,我的寝室等于办公室——也就是过去的办公室隔出来的。冲出门时他似乎瞥见她眼里有泪,但他没迟疑,哒哒哒地跑远了。
一早,小点儿就骑着马离开了骑兵们的驻地。他正领着队伍出操,她牢记他的话,绝不回头去看那引她入胜的队伍和队伍中的他。
营长没看见她走,出完操路过那间客房时见床空了。他奔出来找她的马,也不见了。营长骑马追了一程,突然意识到这样追太出格。他举起胸前的望远镜。
她回头看见他小小的影子在巨大的太阳里。昨晚她离开他房间时,从他的枕巾上找到一根头发。一根粗黑的风华正茂的头发,然后她怀着偷窃了什么的下贱感溜了。
他举着望远镜举得两臂发酸,把她越拉越近。其实昨天晚上他就想对她说:什么什么都可以推翻重来,一切一切都可以不算数。你所有所有的根底我都不想追究,虽然我看出你不是个简单的女孩。我可以不顾一切,两眼一抹黑地闷头爱你,帮你也帮我自己建立一种真实的爱情生活。可我是连个人生活都充了公的军人。军人的多情是他的致命伤,我已经够意思啦!既然我不能对你负责到底,那我就趁早收了这份心。他一再调整望远镜的距离:我用这方式抱了你,请原谅。
草地在她和他之间迅速变宽,他在那头,她在这头。
小点儿在许多日子后,也许是她临死前了,还牢牢记住一席之隔的两间房。夜里,她被什么撞了一下,开灯后看见作为墙的芦席向她这边凸出,是他无知觉地侵占了她的地盘。她看着那块凸突,想当然地看出他的肩、背,及两条睡着后蜷起的长腿。整整一夜,她跪在床上看着这个健美纯正的男性的睡姿,实际上,只是芦席稍微的凸突。她触碰一下,感觉到了他的体温、甚至熟睡后还紧张着的肌肉。她明白她没看见什么,也没触着什么,但带有罪恶又很圣洁的爱充满了她。她在天快亮时,轻轻将自己贴到他身上,也许是脊背上,隔着粗糙的芦席。我就用这方式把我给过你一次,请原谅。
柯丹见叔叔几天来总守着大本营打转,问道:“你找什么?”
叔叔阴沉地回答:“你说老子找什么?”
“你等谁?”
“你说老子等谁?”他猛一扭脸,姑娘们吓得暗喊一声妈呀!叔叔的那只假眼珠不再清澈,而是通红通红,像真正的眼珠害起眼疾似的。有天布布拿了叔叔的眼珠玩,一不当心吞进肚里,两天后排泄出来,就怎么也洗不干净,布满鲜红的血丝。
谁也不知道他红着一只眼正在等小点儿。
小点儿自从耍了叔叔后始终想尽一切办法躲避他。她一见到叔叔就明白自己末日来临。叔叔一见小点儿的眼泪就熄了火气。乍见她时,他一肚子憋了多日的恼怒烧得他五脏作痛。他想,只要她一开口,替自己圆谎,他立刻上去揍她,整死她。一想到这个美丽的小娘儿被他活活掐死,那俏脸被掐成紫色,他就预先舒坦起来。其实他一动不动在心里已把报复的始末演了一遍。因此,他在短暂的缄默之后,心里已好受多了。最后的平息还是她的泪水。她竟一语不发,一句也不替自己开脱,就哗哗地流起泪来。叔叔关上手枪保险,把抢插回腰里。她居然摸到他帐篷的方位,令他惊异。
叔叔在进来之前绕着帐篷转好几圈。老远他就感到帐篷里有埋伏,他没料到会是她,多年来他始终提防遭伏击。阴间的朋友阳间的仇人都会寻机来缠他。被他执行枪决的人都在最后一刻跟他结成至交;而从他手下逃生的却终生与他作对。
因此他镶有纯银门齿,以防吃进被下过毒的食物。他像地拱子一样处处做窝,暗中四通八达。他以特别的方式睡觉,他的一整套生活程序表面上扑朔迷离,实际上有着极严谨的规律。他想问问:他隐秘的窝怎样被她摸着的,她却发山洪般哭。叔叔那颗铅砣似的心简直要被这么多泪泊起、漂走。
其实小点儿很省力就找到了叔叔的住处。或许他这顶鬼火一样飘忽不定的帐篷对无心加害他的人便不存在秘密。她从场部回牧马班,心里恍惚,走失了方向。当这顶帐篷神妙地出现在她眼前时,她才发现自己两只摸缰绳的手一松一紧,马头始终是朝紧的一边偏着,这样无形中不知转了多少个圈,于无知觉中拐弯抹角,来到这个荒凉中的荒凉地方。她才知道,至今草地仍存在着无数为她不识的秘隅。谁也别想认识草地的全貌,那种说自己走遍草地的人事实上是又傻又狂妄。草地对这类人常常不动声色地布上迷魂阵或陷阱。因此自负者越到老越感到草地的费解,草地的新鲜与深奥。
小点儿抹一把泪,她哭起来绝不像毛娅那类姑娘,凭你再好一张脸像她们那么一哭就烂糟糟。她一面掉泪一面默默解下围巾,解开领口。手机械地在一颗颗纽扣上依次捻动。她已记不清在多少男性面前重复这套动作,然后把自己和盘托出,任他们盘剥。
她被盘剥自然也盘剥他们,纵然常感到自己蚀本也无法。除了一具貌似无疵的身体,她是一穷二白。刨开这笔取之不尽的款项,她还拿什么做开销。她实际上是自己供养自己,食自己花费自己。当她站在人事科掌权者面前时就横下一条心:解围巾、衣扣。那人装傻,颜面却不那么严峻了。初他说军马场年年亏本,想搞个正式职工给你恐怕难;现在他说:坐嘛,喝茶嘛。她把衣扣解到第三个,让他仅看见一小块糯米年糕似的胸脯,这时她已知道事情有了八成。
然后她出去,解马,见一件血渍斑驳的白大褂晃过来。“姑父,你忙啊……”
“哪有你忙。”他用鼻子说。“你忙着在那不见人的地方脱胎换骨重新做人;忙着千娇百媚,拉拢那个盗匪样的指导员;你还忙着去骑兵团,妄想勾上个后生军官。你辛苦。”
她目瞪口呆,尽管多日不见,他说的却基本是实情。她用软弱的语调说:“我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姑父。”
“谁是你姑父。你在人事科的王八蛋那儿忙了好一阵,我给你掐表呢。”
“我没有,真的没有。”
“量你也没有。他不敢光天化日在办公室受你厚礼。这个又财迷又好色的龟孙,现在正核计要哪头划得来呢。要你那份还是要我这份。”
她说:“你为我的事送礼了?”
他摇摇头:“我倾家荡产未必抵得上你不名一文。”
她急问:“你哪来钱送他?”
他惨笑道:“你莫管了,反正不偷不抢不杀人越货。”
但她从他眼里看到的恰恰是偷、抢、杀人,那些犯罪的先兆。
他关切而凶狠地问:“老实说,他没碰你吧?”
她摇头,他信。他早已不靠她的话与她表面的一切来判断她的真伪。她在与他隔绝的两年多里没让任何男人染指,这点不用她表白他也看出来了。他是唯一把她里里外外摸透,还巴心巴肝爱她要她的人。一想到此,那种锥心刺骨的感情,不是爱情却比爱情复杂、沉重得多的情感便由她心底生出。她匆匆离开他,生怕自己再往这份丑恶的感情中添些血添些罪。
她无意中转到这座坟丘般孤寂神秘的帐篷前,她想问问路,一脚跨进去就发现帐篷里有她熟悉的一股气息,一股似膻似腥似火药似烈酒般的味。终于她辨认出叔叔那双发白又发黑,跟他军装同样油腻肮脏的解放鞋。她大惊失色:躲叔叔躲了多日,可现在却自投罗网。叔叔在她欲逃时出现了。宽阔如门板的身躯堵住帐篷的门,一点光也不透,甚至空气也透不进来。她除了哭,除了乖乖掏出唯一的家当,还能指望什么。她从叔叔整个形态上看到将有一场多残酷的报复等在那里。
她只有把那夜欠他的,加倍奉还给他。因此她挂着满脸泪,开始解衣扣。他却仍堵在那儿——我不打算跑;反正我又不是头一回让人作践。她把里里外外所有纽扣都解开了,人慢慢如抽了骨一般一节节瘫软。叔叔眼睁睁看她化在那张地铺上。泪流满面。
仍是一声不吱。衣服向两边散开,叔叔感到自己粗糙如钢挫的手若去抚摸,会钩起一根根丝缕——她如绸如缎的银色肌肤啊!
叔叔突然觉得他对这具人体已渴望了几千年。
她闭上眼,心里数:一、二、三、四。他一步步走近她,现在只需最后一步,我们就两清了。
“你起来。”
她恐惧地睁开眼。你还要先毒打我,或杀了我再享受我吗?
“你穿好衣裳。”
她不敢动。在那暗灰色地拱子皮连缀的褥子上,她显得一尘不染,银光灿灿。他想,世上谁忍心把如此光洁的物件揉皱;它如此贵重,谁享用得起?
“我晓得了。我晓得你不喜欢我。”叔叔说:“你也晓得。你晓得我有多喜欢你。”叔叔绕开她,在昏暗中踱步。帐篷里陈设得挺满,小桌、箱子、盆罐、壶、酒桶,摆得都不是地方,似乎有意为绊自己脚。他却仰着脸,在它们的缝隙中无误地穿来穿去,一点磕碰也没有。他忽远忽近的影子使小点儿更加害怕。
她不敢再迟疑,敞着怀,一下扑到他怀里。怎么办呢?她想在牧马班长期混下去,想他永久收容她。
他呆立了好大一会儿。她感到一块块肌肉使他像棵生满树瘤的大树。他伸出手,却没抱她,只摸摸她的头发。“既然我俩都晓得,你为啥还这样?”他边摸边说,然后“轰”地一声叹了口气。她不了解他的为人。他最蔑视那种靠手里一点权力征服女人的男人。他靠他的本事,没本事的男人才仗权势。比如场部的实权派们,靠一枚红印章吃穿不愁、三宫六院。他们就是有一百个女人依顺他,那肉体那感情也是凭他的身外之物讹来的。叔叔的信条是靠自身赢得女人。他从不讹谁。假如你把你的身子给的是我的权势而不是给我本人,那你就好好收着它吧。他双手拉住小点儿两边的衣襟,关门那样用力一掩。
小点儿差点被他推倒。
她没想到叔叔有如此的克制力。
“那……我那天晚上诓了你,你就打我一顿吧。打了你恐怕好过些。”
他说:“你以为我约你就想整那个?……”他看出她不信:“那天晚上我想告诉你,我手里整到个招工指标,是省城的。”他当时想,反正她是那种飞得太高的鸟,枪法再好也打不中,不如随她飞去。
小点儿急问:“你是说捞到那个指标就得马上回城?”
“嗯。马上就能走。”省城的招工指标在场部最上层就坐地分赃一样被分个精光。叔叔闯进去,持枪抢到一个。他摸摸衣袋:“现在它就揣在我这儿。”
“我不走。”
“啊?!”他用枪瞄这个瞄那个,说:给一个指标,不然老子崩掉谁的狗蛋。“回省城啊!”他对小点儿强调。
她想,我恰是好容易才从那里逃出来。“我就在这里放马,安心得很。”
“那它咋办?”他掏出那张价值千金的纸。
“随便让给哪个,反正想走的人闹死了。”她见叔叔不懂地僵在那儿,便笑笑说:“我喜欢这里,你不信?”
叔叔当然不信,但嘴上说信。
俩人坐下来。叔叔从随身背的挎包里摸出半扇羊肋骨,冰冷铁硬,似生似熟。小点儿已很饿,用盐巴泡了点水,羊骨头蘸盐水俩人闷声不响地啃起来。间或扯几句闲话,一壶酒俩人你一口我一xx交替着喝。肉啃光了,叔叔就嚼小点儿的橡皮筋。
小点儿问:“指导员你为什么不结婚?”
他咯吱吱嚼着说:“我始终在寻找一个最嫁不出去的女人。哪个女人丑得一塌糊涂,或者残废,对我才合适。那种或丑或残废的女人我不会欺她太甚,因为一看她的糟样子我心就软了。像你这样的美人,说不定嫁给我会叫我整死。我就这么块货,不配用好东西。什么好东西到我手里我就想赶快把它整坏。整得破旧稀烂。本来就不好就没人要的破东西,我反倒爱惜、心疼,怕它越来越糟。所以我会找个丑得叫我伤心的老婆,而绝不沾你。这下你晓得我了吧?你站过的地方,脚下那一把土我都是爱的。正因为这样,怎么能让我最心爱的东西糟蹋掉呢?”
他这番奇谈怪论,荒诞费解的哲理使她彻底信赖他了。天早就黑了,她渐渐靠向他,将头抵在他肩上。她触到他的面颊、头颅,感觉它们毛茸茸的,宽阔无比,就是草地本身。
摘叔叔的枪等于摘他身上的脏器。而小点儿说她赶夜路害怕,叔叔立刻摘下枪给她,半点迟疑也没有。这下草原上威震八方的枪手叔叔没了依仗。没有枪,他的防卫被解除了大半。
黑夜均匀地盖着草地。然而谁在窃窃私语?谁在无声无息地潜行?谁在履行长久以来从未得逞过的谋杀?
一个会行走的阴谋靠近了叔叔的帐篷。
叔叔从不喝来历不明的水,他随身背着青稞酒;叔叔也从不在帐篷里储酒或食物,偶尔存了,他总是嗅了又嗅再吃。吃头一口便掏出小圆镜来照,看看把门的银牙变色没变,若变了,他立刻伸手进食管,把胃翻个底朝外。他反刍的本领跟牛不差上下,所以他可以喝光几大桶青稞酒而实际上滴酒来沾。他总是随身携带武器、食物、水或酒,还有一面极小的圆镜。这面小镜也是件纪念物。有回被枪决的犯人要求松绑,他便替他松了。他背对他跪下,掏出小镜说:我要看看我是怎样挨的枪子。
总是有人想把叔叔暗中搞掉。或许为他手下有一匹红骏马和一群女知青;或许为从前数不清的斗殴争端中的某笔血债;或许为他越来越多地背叛草地,得罪了自己的父老乡亲。叔叔知道报复与被报复都在暗中延续,无论是他还是他们,都不会首先罢休。
这就是叔叔活得狡猾而阴险的原因。
叔叔倒头便睡,睁眼即起。在他起身的同时,他的对手就知道已没有降服他的可能了。
叔叔的马竟没惊觉,可见来者也身手不凡;但他枪把擦过小桌时却发出轻极的响声。叔叔醒来第一个念头就是:我没有枪了。来人趴在那里静等好半天,因为叔叔所有家杂的奇怪布局使他不得不像蛇那样把自己变得弯弯曲曲。叔叔不用看,也知道他怎样在这小帐篷里探险摸路,这是个惯贼或惯于偷索人命的高手,能耐不在叔叔之下,因为往后这段处处险滩、遍地暗障的曲折之路他再也没有失误过。他总算把自己一节节偷运过来,悄无声息地接近了床铺。
现在叔叔不能站起来,因为对方的枪是顶了火的。那把古老的猎枪。他的手指肯定勾在扳机上,只要叔叔一冒头,即使不认真瞄准,就是枪走火也能打中他。叔叔想,我等了这么多年的报复终于进了我的帐篷,还有点成功的希望了。幸亏我没了枪,不然你现在已趴在那儿舔自己的血了。你比你的同伙高明,那些孬包一般在离我帐篷十步开外就拾起半条命逃了。你是谁呢?咱俩是在哪笔仇债里结交下的缘分呢?前面就是铺位,开枪吧,兄弟。
他却没开枪。他想一点动静不出就搞掉一条命。刀杀人的快感比枪来得直接。想想看吧,从刀尖到刀柄,途中触到的一切:软的硬的,滑的涩的,统统有着清晰的质感。刀是联系两者的导体,挣扎的绝望、抽搐的痛苦,肉体死灭时的一切反应,都以独特的频率通过它来传导,而且这传导既准确又直接。这便是刀的美处,只因刀如此敏感,他在下手同时就知道扑了空。他的刀扎进了一堆破絮破羊绒,刀感到少有的窝囊,再锋利的刀遇到这类东西都败兴透顶。
这时不知从哪个角落里传出叔叔魔鬼一般的低哑声音。他说:“把你的刀扔掉!把你的枪也扔掉!然后从这里滚出去。”
叔叔讲一口非常地道的本地话。
那人一动也不敢动,他知道叔叔的枪专喜欢打动弹的东西。
若晓得我今晚没枪他可不会这样老实。其实叔叔就在门口,他可以像鹰一样蹲着睡觉,也能像马那样站着睡觉。他到底学会多少种动物的多少种睡姿,连他自己也搞不清。这时他只需一步就能跨出门逃掉;但他不愿作出那种狼狈的举动来。那样或许躲过劫难,但今后草地上骄横一世的叔叔就有了可耻的一笔。他宁愿赤手空拳地跟他斗一场,纵然死了,也让这家伙一辈子想起他就胆寒:一条真正的好汉即使手无寸铁也不是那么好杀的。
“缴枪不杀。妈的,你想惹老子开火吗?”他的声音已移到帐篷另一侧。他熟悉自己帐篷里的格局,因此怎么行动都自如。对方也挪了几步,跟他发出喊声的位置尽量保持对峙。但他一挪动就磕碰得稀里哗啦,险些被满地莫名其妙的东西绊倒。
他想,只要躲过他第一枪就好办。这种老爷子枪,虽然威力惊人但毕竟不科学了,压下一颗子弹再快的手也得耽搁两秒钟。只要赢得那两秒就全盘赢了。
“你到底缴不缴械?!”他不声不响又换了个角度。
他也一路作响跟着拐弯抹角,然后把那把腰刀缴出来,扔在双方的中间地带。
“枪呢枪呢?放老实点!……”
枪他却不扔下。叔叔也知道要缴他枪没那么容易。一声很沉的声响掷过来,叔叔一听便冷笑了:“那是一根树棍。”
天色微微亮起来。处于劣势的叔叔想,他马上就会看清我手无寸铁。
其实他早已感到了蹊跷,因为依叔叔速战速决的一贯作风,俩人早该有分晓了。叔叔今天怎么了,到现在还跟他推磨。这时他依稀看到叔叔的手空着,他心狂喜地泛起一股血腥。
叔叔知道自己的虚张声势已玩到头了。他一心一意只想着躲过他的头一枪。为缩小目标,他尽量猫下身。就在这时,他手触到一个冷硬的东西,那支没有钥匙的大铁锁。
他抓起它,并不觉得用了多大力气,它就被“咔嚓”一声扯开了。
那人一听,立刻老实起来。
叔叔知道,对方把这声音当作扳枪机了。“还不缴枪吗?”他抓紧时间唬他。一使劲,那锁头被捏拢,又一声“咔嚓”。
他还在迟疑,叔叔便再将那锁扯开、合上。在对方听来,叔叔是过分自信,才不急于开枪干掉他,而先要用这种“嘁哩咔嚓”的声音把他折磨够、戏弄够。他这时已退到门口,突然一个闪身跑出去。
叔叔并不追他,在他手忙脚乱上马时,听见叔叔的声音撵过来:“我放你回去,是想托你传句话,说那个叫叔叔的人怎么让你拾了条命!”
他跑远后,叔叔发现手里这把锁确实很古很古的。
叔叔认为自己从此获得了真实的勇敢。有天在场部,他并没有像往日那样挎着枪套,只把手往衣兜上一拍,拍得那支大锁头与他胯骨撞得铿锵一响,人们就吓得一动不敢动。其实他也没像往日那样威胁:我崩了你。或者:我枪毙你。他没讲那类话,一语不出,只那么一拍,人们却显得比往日更害怕。他想,这才是本质的勇敢,靠自身逞英豪。他开始蔑视自己持枪横行的往日。惹叔叔发火的是那个招工名额。把它拿到女子牧马班讨论时,她们整整三天没吃饭,没有一个人发言表态,但气氛却很激烈。沈红霞与小点儿弃权,她俩去出牧,表示并不向往那个指标。沉默三天后,老杜开始呜呜地哭,跟着其他几个姑娘也哭起来。她们都哭着说自己舍不得离开牧马班。柯丹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突然说:“那我走吧。”
大家一齐不哭了,问:“你刚才说什么?”
柯丹说:“我说我走。我去省城。我要那个指标就是了,你们不是都不要它吗?……”
大家叫起来:“你怎么能去省城?你是从那儿来的知青吗?你省城有盼儿女盼干了眼的爹妈吗?你省城有个老也不得团圆的家庭吗?在省城谁思念你谁等待你谁想你想穿了心?既然什么都没有,你去那个举目无亲、陌生的省城干什么?!……”
讨论会继续下去又是沉默,其间谁去吃几口东西或解个手都飞快地赶回,然后紧张地在每个人脸上探询,看她离开的一会儿工夫有什么进展或变故。但每个离去又回来的人都发现,事态一成不变。促进这件事情突变的是老杜。有天夜里她的梦话把所有人都闹醒了,她在梦里哭哭啼啼地嚷:过了龙日坝,翻过曲喀山,再翻巴茅山,又过大金川小金川,再过刷经寺,就到理县,理县过去是汉县,汉县过去就到家喽!大家一听,她简直把地图给背下来了,这条进省城的路线连终年跑运输的司机也未必有她记得熟,那一个个途经地点她讲得那么流畅准确。她如此地连续嚷了三夜,一夜比一夜激烈。柯丹把这事告诉了叔叔。叔叔当机立断,在会上宣布:把指标给老杜。
老杜跑到场部报到,却发现回省城的知青早就开拔了。原来女子牧马班这个名额是张空头支票。叔叔拍着兜里的大锁头,铿锵作响地到场部每个办公室转了一圈。他所到之处,一律是心惊胆战的面孔,一律是不敢劝不敢吭气的静止身影。他这才发现,没有了枪,人们才真正被他征服。
但他暗地摆弄那把大锁,无论用拙劲巧劲,它再也扯不开了。甚至他怀疑那夜是否真将它扯开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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