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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章

  这回迁场是长途迁徙了。一下子迁到白河对岸。与白河平行最终又交汇的那条一模一样宽、深、湍急的河叫黑河。白河黑河都是从草地尽头的雪山上起源的,是两座千年冰峰之乳。白河里有鱼,黑河里也有鱼。白河里的鱼苗苗条条像少女,黑河里的鱼臃臃赘赘像老妪。黑河的鱼还没有眼,全是盲鱼,所以只要在河中间固定个麻袋,一个上午就能丰收。但没人敢吃这种酷似老太婆的鱼,即使断了粮,吃马料,也不吃它。何况有人传说,那年草地瘟死了牛,一头牛扔进黑河,过一天就成了一副干干净净的骨头架。黑河的水同白河一样清亮,但因为存在这样一个水族便显出些阴气。黑河是因那鱼,因那阴气而得名的。

  白河黑河形成了一个巨大的丰茂的三角洲,简直像块独立存在的草地,大约有几十里长十几里宽的面积。不知为什么,游牧的人们从不到这里来安营扎寨。这里的草比别处深得多,有的地方能没人。八月,此地一片肥绿,这边来风,草伏下,绿色间便闪着橙黄、淡紫;那边来风,草又伏向另一边,再迸出绯红、苍白,所有的花都错落有致地偷偷开在草根下,于是风吹草低时,就有了鬼鬼祟祟的彩幻。迁场前,几个姑娘搭场部的大卡车去了趟自治州,除了小点儿和毛娅,其余三个姑娘都留在那儿永不回来了。张平李平王平一块考取了自治州宣传队,场部又增补了三个姑娘,她们叫张莉李莉周莉。宣传队的人一见小点儿就决定让她扮演李铁梅,但她推说先找个厕所上上,然后逃掉了。毛娅是真上厕所,等她回来,人家说:你瞧,刚刚一下收了三个,超额了。毛娅一看她们仨全换了装束,全像陌生人一样瞅她。毛娅没有太多不乐意,回草地就随牧马班迁过了河。

  小点儿跟她们散了伙,逛街逛忘了时间,结果场部的大卡车开走了。她看见一辆吉普车停在长途汽车站外面,上去搭讪几句便坐进去了。司机是个兵油子,看上去是娶过乡下老婆生下一窝孩子的那种岁数。小点儿从他的视线高度看出他在看她的胸部,当兵当到这个岁数对女子的脸就看得马虎了。他跟她说车是营长的,营长来接女朋友。他嘴里的营长是个没什么大本事,但少年得志的家伙。几个月前,离此地两百里的山区起了山火,救火回来,营长从连长一下变成营长。烧焦一条胳膊换个营长当也算值。司机这样认为。然后他坐正了,也住嘴了,小点儿一看,车旁已立着个人。原来营长是他。他问:“谁搭车?”

  司机撒谎说是他的老熟人。他探头往车里看看,然后缩回身去。他看见车后座上有个女孩,非常美丽小巧,他就像从来没见过她:没和她聊过、没喝过她一大缸掺糖精的温开水、没与她同骑一匹马到河边。他对她略一点头,然后暗示司机跟他走。

  他们就在离车两步远的地方讲话,小点儿见他两只白手套比划起来很耀眼。她已想不起刚才他探身看她时,她的脸何种表情。

  营长问司机:“她这么巧就遇上你啦?你晓得,一会儿我要捎个床头柜回去!”

  “坐得下!”

  “你让我女朋友坐哪?万一她要带的行李多呢?”俩人相互递烟。

  “你女朋友是个大块头?”

  “相片上看不见多高多大,不过我事先跟介绍人声明过:高头大马别往我这里推荐。你这人,随随便便就弄个人搭车!”

  “营长,最后一班长途车都过了,你那位恐怕不会来了。这样白跑咱又不是第一次!”司机嘻嘻笑着,“干脆,我把车里那姑娘给你介绍介绍!”

  这时,小点儿已背着一堆东西下了车,司机最后一句话她听得很清楚。她站在灰扑扑的车旁,隔着司机朝他望。

  这样的望已有很久很久。许多个有太阳的冬日,她坐在帐篷门口。她感到草地无边无沿,整个世界不过这么大。她没见过大海,在她眼里草地就是海洋。无望的期待使她憔悴了又丰满,丰满了又憔悴。她终于懂得洁身自好对一个女子来说有多重要,那股神秘的克制力出现了,它来自一种神秘的忠贞。而忠贞却是无处施与的,并没有人需要它。

  她离开那辆吉普车时,把深深的自卑藏在满不在乎中。一高一矮两个军人挽留她几句,她笑着谢绝了。她沿着公路往回走,有各种各样的车在她身边停下,问她愿不愿搭乘,她同样摆摆手,灰尘呛得她张不开口。她就这样走,就要让他看见她这样走。她是含着一包泪离开他的,并说另有更合适的车等她。“我不晓得你们这辆车坐不下我。”

  天快黑时,车终于在她身边停下。她转过身,让他好好看看她的一脸疲惫和满身尘垢。营长和她并排坐在车后座,既没有女朋友也没有床头柜。他问她姓名,年龄,在哪工作,完全像头一次认识一样面面俱到。昏暗中,她偶尔侧脸,发现他正看她,着了迷一样瞅她恐怕已瞅了很久。座位上的东西被颠落,俩人同时去捡,手触在一起。忽然之间,他讲起一个有关医治手足冻疮的土方子:用樱桃泡上雪埋进土里,第二年冬天用这坛子里的水往伤口抹。她说:“这地方哪里找樱桃,雪倒有的是!”正是夏天,他却谈起冻伤。

  她用一双冻得稀糟的手给他指过路端过水最后被他握了一下。他什么什么都没忘。已经快两年了。

  车子只能把她送到场部,已经是半夜了,她说她本来就想在场部住一夜。她摸着门框上的钥匙,蹑手蹑脚走进去。兽医不在,到处都有一层薄灰。她翻出东西煮了吃,这时听见马蹄声近了。她立刻关上灯,钻进被子,把另一床被放在外间。

  兽医说:“让我进去,这是我的家,我出去巡诊一个礼拜回来可不想睡长板凳!”她一声不吱闭着眼。兽医又说:“那我俩换换,你来睡板凳吧。”

  她走到门边,兽医知道她已动心了,口气便柔下来,讲起爱和思念之类的话。他说:“快开门吧,现在还怕什么,再没人来管我们了。”

  她说:“那好啊,你娶你的侄女吧,公开办个手续,散把喜糖。”

  他说:“那怎么行,那不是没王法了吧?那不是把姑父与侄女通奸的罪行供认了吗?”

  她说:“恐怕不只通奸,还有谋杀。”

  他说:“你知道我们永世不可能名正言顺地成夫妻。”

  她说:“那你带我走,到别处去,再娶我。”

  他说:“哪里都有知底细的人,我们到天涯海角都只能这样混。”

  她说:“就这样鬼混,靠私通过到死?”

  他说:“两个罪犯还能指望什么?活完就死呗。那些人迟早会侦察到我跟你的关系。”

  她说:“侦察吧,从此我跟你了结了,姑父。”

  如此丰美的草地却无声无息,幽绿的草里似乎包藏着阴谋或祸心。牧马班趁白河未到汛期蹚过来了。那时河水刚没腹,一夜间水就加宽数倍,一夜间就发疯似的涨上来。她们的退路就此被切断。帐篷险些在夜里被水冲走,原以为安全的地方不想竟是河道。雪山溶化比最大的潮都来得猛。

  帐篷保住了,马匹也基本没受损失,只是口粮全被水冲走。只有沈红霞一人死抱住一袋料豆,连人带麻袋与河水拼抢。柯丹牛吼一样让姑娘们捞被子褥子,锅碗瓢盆,再迟一会儿她们就将一贫如洗。小布布嘹亮的嗓音穿透黑暗与轰轰的河水。柯丹将他缚在胸前,心想,他成了我的哨子。布布哭声在哪,人们就向哪靠拢。天亮时,人们才发现沈红霞伏在那一袋料豆上,下半截腿浸在水里,衣裤早被河水剥光带到不知何处去了。连她自己也不知是昏迷还是沉睡,反正大家发现她时,她身体赤裸只剩一丝温热。柯丹往自己嘴里满满灌一口烧酒,衔一会估计温得差不多了,抠开沈红霞的嘴吐进去。如此几次,沈红霞喉咙里咕咕一阵响,一会儿就炯炯有神地睁开了眼。

  “传!一人一口。”柯丹的酒立刻分光,最后剩几滴,她随手倒进布布嘴里。然后人们赤红着脸,看一个婴儿如何发酒疯。

  熬到中午,人人愁眉苦脸地互相问:“马吃草,我们吃什么?”沈红霞说:“迟不过明天指导员叔叔会来找我们的。”众人琢磨她的意思,大概她打算五六天挺住不吃饭。新来的三个姑娘还不习惯听沈红霞话中的实质,接着问:“要是他明天还不来呢?”“明天要不来你们就把我撕了吃了,我最肥,先人的!”柯丹叱骂道。

  谁也没料到叔叔被一件大事绊住了。他手下另一个牧马班养的一百五十头牦牛和一百五十头驴子,就在女子牧马班迁场那夜,出了事。三百头牛和驴统统少了半侧屁股。就是说,不知是谁,不知出于何种目的,使了什么法子,居然神鬼不觉地剜下牲口身上最优等的一块肉。因此一天、两天、三天她们没等来叔叔。

  被仇恨弄昏头的叔叔连她们放的枪也未听到。他哪里想到这帮姑娘开始吃马料。料豆让水泡过,又给太阳晒,麻袋捂,一齐从麻袋缝里钻出尖尖的芽头。麻袋似乎活了,一刻不停地在成长壮大,有了生命的胡豆在里面不安分了,于是麻袋有了动感。老杜嗷地一声捂住脸。

  听见她的惨号,大家赶出帐篷,马上明白老杜想干什么。人人饿得头晕眼花,但尚未像老杜这样偷偷行动起来:吃料更。

  “胡豆生芽芽,最好吃。”人们奇怪,这时谁还有如此清醒的声音。回头一看,见小点儿亭亭玉立地站在帐篷门口,半个身子是阳光,半个身子是阴影。“胡豆生芽芽,最好吃。”她用跟刚才一模一样的声调重复。

  “你说什么?”

  “胡豆生芽芽,最好吃。”她的声音单调平板,奇怪地传导着一种启示。

  大家不声不响地干起来了。煮了一锅水,然后开始慌慌张张地剥豆皮。马料豆被泡得白胖胖的冒个尖芽,模样挺古怪。可借只有一只小铝锅,大锅没救上来。煮熟头一锅每人只分一小碗。无油无盐,人人都凶猛地往嘴里扒。小点儿头回只盛半碗,所以第一个吃完再去盛满满一碗;而那些头一碗就盛满的自然不如她吃得快,等她们吃完,锅里已没了。小点儿踏踏实实地吃,谁也没想到她比谁都吃得多。

  只有沈红霞不曾吃一口料豆。

  她的两条老寒腿经水泡了一整夜。那河水其实就是液体的冰。冰液似乎灌进了她的腿,对着太阳看看,两条腿晶莹剔透,与她粗糙黝黑的上半身形成对比。这两条腿实际上是死了,已成为她整个躯干的异体。只有死去的东西才具有如此奇美如此永恒的质感。用手捏捏,里面似乎没有热血,而有一股清澈冰冷的水跑来跑去。沈红霞并不知道自己的腿已壮烈地死去了。女红军和女垦荒队员却能清楚地看到这一点,但她们不忍对她说。如果知道这实情她绝对再站立不起来。人能够用主观能动操纵各个局部,人常以意志赋予已失效的生理附件以生机。沈红霞正是这样奇迹般站立起来。她迈动与她上身已不通消息的双腿,绕过狼吞虎咽的人们。她对她的两个隔世的女伴说:我宁愿像你们一样吃牛屎菌,喝牛足印里的水。她们俩轻轻抚摸着她的腿,对视一眼:瞧,真的是冰冷冰冷了。

  吃到半饱时有人嘀咕:“沈红霞咋了?她不来吃饭?”

  “是吃料。”有人更正。

  她们喊起来:“喂!沈红霞,快来吃点料!”没听见回答。再喊两声,她还是不应。大家惊慌地你看我我看你,一齐停下剥豆皮剥变形的手。她们见沈红霞坐在草棵棵上,一丝碧绿的汁液从嘴角淌出来,她似乎在朝一个看不见的对象微笑。她手里还攥着一把绿东西,见人们包围上来,她谦和地、甚至还有一点难为情地看她们一眼,似乎很不愿意她们看见她吃草。

  “你们都来坐下吧,全班同志都在这呢。”大家努力领悟她的话,想听懂她对吃马料这事的真实态度。但她却讲马群、讲河、讲这块草场。她沙沙的嗓音在每个人心上打磨,几乎没声,却感到那摩擦的力度。她用发绿的舌头把嘴边的绿汁舔舔。人们总算搞清一点,她并不想用自己的行为教育谁,但又希望她们从这行为中感悟点什么。

  她忽然说:“告诉你们,我有个秘密,很久了它老让我内疚。”她的意思是她要检讨一件事。

  大家想不出她有什么可检讨的。她可以不吃不喝不睡,可以连续出牧连续寻马连续精神饱满地奔波。她从未要求别人怎样,但她的优秀作为放在那里,总把其他人逼向一个惭愧的处境。她无意树立自身为楷模,只是本能地体现着某种崇高素质,就足以使人们莫名其妙地不安,感到她的高尚其实是一种逼迫,一种压力。大家静悄悄地围着她坐下了,她木刻般坚毅的红脸突然一动不动,表情也一丝不变了。人们霎时有种古怪的感觉,这个人是她又不是她,她分明是她们中的一员;却又是个早已载入史册的形象。她着一身破旧宽大的军装,那种圣徒式的平静,于表忧患于内的容貌使人们不敢贸然靠近她。她胃里装着苦涩,嘴角留下碧痕。人们钦佩她却感到她太不可亲近。甚至她引起人们的怨恨,几乎每个人都暗暗想过:正是她,把她们的生活搞得如此苦不堪言。

  “干嘛不唱歌呢?以前不是都挺爱唱歌的吗?”她意识到紧张气氛是自己造成的。没有人唱。她自己唱起来,并用目光到处鼓舞。

  人们早就留心过,沈红霞常常独自哼歌。那些歌谁都没有听过,就凭直觉感到它们属于相当遥远的年代。有次柯丹听她唱了支歌怪耳熟,突然想起这歌她过去的丈夫也会唱,那时青年垦荒队开会集合就唱。她问她:“你咋个会唱这支歌?这叫《青年垦荒队之歌》,早没人唱了,可你从哪学的呢?”沈红霞没有回答,似乎朝很远的地方笑了一下。

  沈红霞终于鼓动大家唱起来。小点儿看看她们郑重其事的嘴,心想,唱歌已不是娱乐,而是一件宗教式的功课。虽然这样想,她也情不自禁地跟着张嘴。她偷窥周围,一张张饥饿的脸都唱得十分忘我。接下去该干什么小点儿也熟透了,是诵读语录。这两套仪式结束,人人的呼吸都变得深沉,并被拉长。

  在进入这种彻底的宁静之后,沈红霞开口了。“我告诉你们的秘密是:我也吃过马料。那次下冰雹,我确实吃了。不过我想,你们现在比我更饿……所以我错了。你们每个人都应该批评我,开始吧。”

  毛娅急得尖叫起来:“不是的不是的,她说的不是真的,她没有偷偷去吃马料豆!……她根本没吃一大把生料谷!……”她控诉似的指着沈红霞。柯丹在毛娅耸动不已的肩上狠狠一捺。

  “小点儿,你当时也在场!”毛娅死命拉住小点儿。后者作出懵懂而又认真回忆的样子。“是吧小点儿,红霞当时根本没吃很多料豆!”她把包谷粑让给我们吃了——

  但我可不愿承认。小点儿挣脱毛娅。

  沈红霞说:“毛娅你怎么了。难道你没说过我嚼得一嘴豆腥气?!”

  “没有!就是没有!我没有看见你吃料豆!”小点儿想,毛娅简直像在揭老底。毛娅怒指着沈红霞,眼泪哗地淌下来。你太无私了,我卑鄙。我的卑鄙是你的无私逼出来的。我恨你,因为你老让人感动得没法活,让人相形见绌丢尽脸。你把珍贵的包谷粑让我吃,自己嚼马料,已够人愧死,还要在这里深刻检讨,为几颗料豆子不放过自己。你的无私把别人都逼得太甚,你饶不了自己,大家还活不活?……毛娅悲愤地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流了好一会儿泪,终于又说:“反正我没看见,她根本没有吃料豆!”

  毛娅自相矛盾的话让人们绞尽脑汁去分析,去给它安排逻辑。毛娅,你到底想说什么?想说沈红霞吃了还是没吃,错了还是没错?

  毛娅狠狠忍住抽泣。“她没吃。……”

  柯丹气得去拧她的扁脸蛋:“你还讲用会呐?你话都不会说、话都不会说、打屁都不成个数!”

  沈红霞打断柯丹:“行了。不管别人看没看见,那天我是吃了料豆。希望大家谈谈,我干的这件事,是不是错了。”

  “没错!”这回是老杜瓮声瓮气地说。你要错了,我们全完了,就是饿死,也不能再去动那一麻袋生芽的料豆。

  “不,我错了。你们难道还看不出我这么严重地错了吗?”大家想,她实际是在说:军马比我们的生命重要。我们却从吃马料开始堕落。原来你揭露自己是为了让我们得不到宽恕,好家伙,你就是这样步步紧逼过来的。

  静了一会儿,柯丹突然站起来:“我说,沈红霞,你是不是特别想死?”这句话一问,所有人全傻了,恼恨而又觉快意地看看柯丹,又看看沈红霞。

  “人都会死的。”沈红霞和顺地笑着。但人们看出她对这句发问很意外。

  “那我操你先人的,你就给老子安安生生死去吧!”大家动也不敢动,感到柯丹得罪的不是沈红霞,而是某种伟大而高尚的象征。难道沈红霞的行为情操还有任何可指责的地方吗?她那样存在着,就足够她们不安;有她这样完美的品德放在那儿,她们对自己内心每一点小小的无耻、自私、卑琐都臊死。柯丹把这句话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并充满恶意地谩骂,每个人都在刹那间想道:假如没有沈红霞这个人,她们的生活会怎样?试试吧,没有她,恐怕一切都没有了。

  这样一想,她们都对柯丹仇恨起来。再看看沈红霞,她忍辱负重的微笑使她们全掉下眼泪。没人动作,柯丹上去给老杜一脚:“起来,给我吃去!”她捋捋胳膊,“哪个不去吃,我就请她吃老拳!”

  第二锅豆子已煮烂。小点儿搅搅锅,说:“胡豆生芽芽,最好吃。”大家一愣,猛然明白了这句重复多遍的话的真实含义。它们不过是普普通通的胡豆。

  柯丹拿了个特大茶缸,热气腾腾冲过去。“沈红霞,你先人的!你给老子吃!你看你那身鸡骨头,把衣服都戳出洞洞!你饿死,我偿命?你干脆现在就碰死吊死横竖死球去算了!……”

  “骂得好。”沈红霞说,“班长,我真喜欢你这样心直口快。”

  柯丹吓一跳。沈红霞撑着棍子颤颤巍巍站起来。

  “站住!”柯丹拦住她:“你想往哪跑!今天你不给老子把这缸子料吃下去,老子不饶你!”她只轻轻一撞,不料沈红霞的腿纯属虚撑着,一下子倒了。众人无声地张大嘴。柯丹却说:“都别动!不准扶她。”她把一大缸料豆杵到沈红霞嘴边,“吃!”沈红霞平和地看着远处,嘴抿成一条缝。

  柯丹喊道:“吃!你硬是不吃?”她几乎在用勺子撬她的嘴。“好哇,行!不吃,有种!”柯丹绕着她转了两圈,忽然给她一拳。沈红霞晃了晃,又像坐禅那样稳住了。

  “不吃,我就揍死你!”她又捅出两拳。

  毛娅痛心地直跺脚:柯丹她怎么敢、怎么忍心摧残她,她那样羸弱。她已不是她自己,她的无私早已使她变成这个集体的精神、意志和美德。一个绝对无私的人就不再是她自己。

  沈红霞又一次出人意料地微笑:“打吧,班长,我真欣赏你心软手硬的性子!”

  柯丹再次被她的温和吓住了。最后一拳落到自己身上,砸得惊天动地。她怀里的布布被震得“哇”一声贼嚎。

  等叔叔见到她们时,她们每张脸都染上了草场的绿色。听说她们五天五夜全仗这块肥草地,吃于此眠于此,竟活下来,叔叔惊得那只假眼珠瞪出了眼眶,骨碌碌滚到他手掌里。“料豆!居然料豆也没吃?!”他把眼珠放嘴里嗽嗽,急忙又投进眼眶,似乎它能帮他认知这帮铁姑娘。

  叔叔是用嘴叼着枪泅水过来的,河水也剥光了他所有衣服。姑娘们只看见一个浑身黝黑的男人在拖河里的马,立刻操起步枪对准他。他说他是叔叔,没人相信:叔叔是个全副武装的人,他一丝不挂怎么可能是叔叔。他倒退着一步步向她们靠拢,脊背上的汗毛都看得清了。她们仍是不承认他是叔叔。最后他说:“你们再不信我就转过身来啦。”她们这才扔衣裤给他,心想:管他是不是叔叔,总得先让他穿上衣服。等他穿戴整齐系上皮带挎好枪再看,此人正是叔叔。叔叔的马驮了些盐巴奶酪酥油和酒,叔叔说:“粮食妈的全冲跑了。”

  “我回场部找些木料扎个筏子,才能运粮过来。”叔叔咯吱吱嚼着蘸盐水的橡皮筋,这是根新橡皮筋,嚼起来声音特别带劲。他边喝酒边思忖。“这块离场部少说有百十里路去了……”

  柯丹接道:“打马跑死也要两天才得回。这点东西哪够吃两天?”姑娘们都说再饿两天她们就差不多了。

  “都莫闹,让我想想。”他依旧喝酒,嚼橡皮筋。一会儿,他不喝不嚼了,草在很远的地方一路刷刷响过来。姆姆身后跟着金眼和憨巴,三个畜生齐心合力在拖一个沉重的东西。叔叔对姑娘们说:“有名堂了。”

  这就是前些日子叔叔打落的那只巨大的红气球知畜生们怎么把这一大堆东西运到这里的。叔叔用匕首割开层层包装,对围观的姑娘说:“都卧倒,万一是炸弹呢。”她们立刻趴成一片。叔叔屏住气,往开了盖的匣子里探头,仿佛在看一孔深深的井。

  又静一会儿,叔叔爬来爬去把匣子琢磨个透,然后用匕首挑起一件件色泽鲜艳的玩意。不是传单。叔叔一件件挑起,都是些精美的女性穿戴之物。有件东西她们研究半天,估计是条哪都遮不住的小裤衩。姑娘们全吸紧舌头,免得它没出息地发出惊羡之声。

  这时姆姆急匆匆跑过来,摇摇尾,又急匆匆跑了。叔叔跟姆姆一路小跑,老远就见草被蹚出个豁子,金眼与憨巴正吃力地将更大更沉的一包东西往这边搬。包已撒开,香味四溢。“妈的有搞头!”叔叔低声喊道。

  众人冲上来看见满地她们看不懂的食物。叔叔止住她们的激动,把姆姆搂住,扔几块点心给金眼和憨巴。即使有毒,这非狗非狼的畜生也顺便除掉了。两小时观察后,叔叔才对她们挥手:“上,姆勒子们!”

  点起篝火,她们围个圈。八月的草地若没有专叮人毛发的蚊蚋就美了。她们一边谈天,一边扯巴掌满身满头打,下手毫不留情,早就习惯自己打自己了。

  叔叔抱了把刺巴添到火上。三个新来的姑娘相互搔着奇痒的头皮。她们问:“指导员,刚才你说那三百头牛和驴咋了?屁股少块肉?……”

  “啊?……啊。少块肉。少块肉不碍事,死不了,破两天就是了。”他对所有人都说,大概有人是剜驴臀肉吃,但他心里明白绝不会那样简单。“三百头牲口全少半边屁股,”他说,银牙闪了闪,“够舅子们吃一阵了!”

  太阳初照在三百头牲口鲜红的创面上。三百块创面映出三百个太阳,血已凝固,那样崭新发亮的红色肌肉。地上浸了血像遭了火烧,草尖带着锈色,泥土焦黑。可怕的是三百头牲口的头全朝一个方向,可怕的是它们一动不动地亮着创伤,他狂怒地驰遍草地,也没找到那个歹毒的家伙。他不知对手是一个还是一伙,是有形的还是无形的。他感到有生以来第一次遭到如此的欺弄。这场巨型恶作剧显然是对他威严的一种下流的挑衅。他感到了恐怖。

  他没有讲,他只对她们讲那场面如何滑稽壮观。他的心恐怖到什么程度,他没有如实讲。那个隐形的凶恶的对手不厌其烦地复制了三百个完全相同的创伤。

  他只对小点儿讲了。小点儿在马群里守护临盆的母马。他不知为什么突然之间就会对她讲起这事,详细而真实地从头讲到尾。

  沈红霞给马群喂了盐,走过来。“刚才是指导员来了吗?”

  “啊。他说马上了足有一巴掌膘。”

  叔叔远看小点儿披黑雨衣的身子仿佛一具似是而非的人体。她为什么扯谎呢?叔叔离去时坚硬的心房涌进一股又温又滑的血。

  小点儿脱下黑雨衣,拎只桶向她走过来。越来越近。一个小巧美丽的少女拎着一只桶。她认为自己在多年前见过她。

  有张阴森的俏脸的少女拎着一只桶。

  这地方风奇怪地大。“要盖屋,帐篷是扎不住的。”叔叔说。盖这种屋工程特简单,早上动工晚上就住进去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下了一整夜,泥土掺马粪抹的屋顶就往下滴黄豆酱般的稠汁。筑墙用的是草地表层的泥皮,一挖一整块,修齐边角,就是现成的坯。泥坯里含着陈年的与鲜活的草根草茎,倒是有筋有骨,很经事。雨后,泥坯缝里钻出许多蚯蚓,也钻出许多不死的草和花,马粪抹的屋顶发出一层茸茸的灰色菌子。整个房子活了。

  叔叔用筏子运了些石灰来。又在屋顶加了层红柳枝。姑娘们尽量把凹凸不平不方不正的墙涂白。她们要在墙上挂领袖像、语录、锦旗、李铁梅阿庆嫂红色娘子军。有了这些饰物,她们才觉得与蚯蚓隔绝了。

  老杜在把墙涂白之前,自己先成了石膏像。她机械地挥动着蘸了石灰浆的扫把。“昨晚猜我做了个啥子梦?”没人理她。“我梦见指导员了。”大家都停了活计,一齐看着她。她浑身雪白,本身就是个又怪又疹的梦。“我梦见指导员叔叔啦。”“哟,真不简单,你梦见毛主席没有?”“指导员拿把大锁头,那锁不用钥匙开。‘咔嗒’一扯就扯开了。”“没有啦?”“没有了。”“什么屁梦。”“啊。指导员就那么坐着,老玩那把大锁,‘咔嗒’扯开,‘咔嗒’关上,来回玩。能扯开这把大锁的人是世界上力气最大的人。”老杜在一片嘘声中认真地说。

  正在屋顶铺柳枝的叔叔不动了。老杜的话他听得一清二楚。他蹑手蹑脚走到老杜身后,机警地四处望望,然后一把纂住她胳膊:“哎,你那个梦是真的?”

  她说:“啊。”

  他声音压得更低:“老实点!你肯定瞎编的。”老杜严肃地摇头。等叔叔放开她,她仔细去看手臂,上面留下花瓣一样五个青紫的指印。她慌忙看看左右,把那些指印捂住。

  叔叔看着这个丑姑娘的背影,怎么也想不通她的梦。她竟梦见他亲身经历的事。他的确有那么一把大锁头,很古很古的。是个犯人留下来,送他的。犯人说,这锁是古物,打锁时就没打钥匙。能把它拉开的人是顶了不得的大力士。他当时问:你拉得开吗?犯人谦卑地直摇头。枪决那犯人的是叔叔。犯人说,这锁给你吧?叔叔说:不用。犯人背着他跪下,等待着。叔叔瞄准的时候觉得他两臂在用力。叔叔开枪之后,用脚翻过尸体,只见锈住的古老的大锁已被拉开。他从血泊里拾起它,“咔嗒”一声又将它合住。以后的岁月,叔叔每天都在拉这把锁,他的力量和腱子肉就这样发达起来。可锁再未被拉开过。

  兽医站扩建后明亮多了。到处洁白,小点儿轻手轻脚生怕造次了这森严的净地。一个白色人影挡住她的去路,她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我来领疫苗。再给我些五号注射器。”她飞快地说。

  他转身走了,知道她会紧随着走进这间密室,它封存着他们当年造孽的密闻。她一进这间房就完蛋,就把两年来养出来的假模假式假正经的硬壳蜕下。他轻轻替她解下黑雨衣,像揭下一具标本的盖布。

  兽医将她、他的前侄女一把抱起,如抱孩子那样省力顺手。“你躲了我近两年了,没有你我活得像头阉牲口一样素净。我想忘掉你根本不行,想重新做人根本就不可能。”他说。她听着,正因为他说的全是真话才如此枯燥。“你呢,你跑到牧马班的好姑娘里混着,你以为什么都是能从头来的吗?”

  她被他抱着在这间充满消毒液气味的屋里来回走,外面是什么?是草地,是一帮姑娘肃穆地向草地深处迁徙的背影;而这里面却发生着声名狼藉的事。她从他怀里连滚带爬地逃出来。她刚到草地来那时,就像现在这样奔逃过,在这斗室里无声无息地奔逃。那时她就讲过我们不能、我们要记着自己辈分之类的话。

  他无声无息地追逐她,对她说:“扩建的兽医站需要人员,所有人都在设法往里面塞自己的舅子老表,我也趁机把你塞进来。”瞅她一个虚当,他逮住她,当年就没这么费劲。那时她半推半就地说:我是为幺姑来的。他说:你扯谎,你是追我追到这里来的。你在省城就能跟我断干净,为啥还追到这里来?她说:你不能这样,我们辈分清楚了!他说:在城里我知道你我的辈分关系就决定永不再见你了,你要我的地址,我没给你留,你没皮没脸地撵我后脚就来了,还说为看你姑!她说:我没法子,我实在没处安身。

  “你想调我到兽医站来就调了?我不肯,你也莫法。我就在牧马班蹲到老蹲到死也不来当你什么狗屁助手!”她现在态度硬得令他惊讶。当初她只是用两只可怜的小手抱住自己,可身体从四面八方泄漏:不啊,不能再开头了!……

  “我调你来你就得来。你没有正式的知青身份。在牧马班蹲着,是她们不了解你是个什么东西。到这里来,穿白大褂,领工资,你不早就这样痴心妄想过?”那时她求他帮她谋个合法位置。现在她否认她有过那份痴妄。那时他已得了手,说:别躲了,不是已开过头了吗?头一次,你既知道我们的辈分为什么还自己送上门?你为啥在完了事才告诉我你是谁我是谁?从那一次,我一下子就不是人了!

  她现在不顾一切地抵御他,说你再不放我我就喊啦。他说:“你喊吧,现在我们没辈分了。”那时她问:姑父,要不是我姑,你会娶我吗?他那时坚定地说当然,说他发誓。

  现在他说:“结婚?我不配。你呢?你配结婚?”那时她就糖一样化在他的旦旦信誓里,让他吃尽甜头。现在她知道他把一切正道堵死,留了个洞让她屈辱地钻。

  那时她倒下了。

  现在她站起,杀开血路般冲出密封的屋。

  没有,还好,没到最糟的地步。她出神地望着明净的蓝天。蓝天如镜,照出她越来越单纯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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