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人十二月中旬,财政局办公大楼里就变得热闹起来,各单财务处人员和分管财务的领导纷纷涌往财政局,无论是分管支出的财政局领导的办公室,负责支出的处室的门里门外,以及过道走廊甚至厕所里,都挤满了人,好像财政局有金子可拣一样。或者说得好听一点,叫做人气正旺。
预算处当然更是首当其冲。行政事业、社会保障、工业、农业、商业、外经各处室的资金都得从预算金库拨出,预算处自然无法回避。不过沈天涯还是能够理解各单位领导和财务人员的,他们也不是来给私人弄钱,如果不是为了本单位的利益,谁愿意来凑这个热闹?
一般有三种钱得在年底前弄到各单位户头上,一是年初预算安排给单位而没拨到位的指标;二是有关市领导在经费申请上签了字的临时追加的资金;三是想方设法到上一级财政或主管部门要的戴帽下来的指标。说实话,这三种钱,单位就是不到财政局来跑动,也是应该给人家拨到户头上去的。年初预算安排好的自不必说,这是单位人头经费和少得不能再少的公务费,单位就指望这点钱把职工的工资兑现了,把欠缴的购置费水电费打印费这费那费给偿还丁,财政不该拿吗?有关领导点头签字的钱都是相关项目经费,有些项目钱还没到位,单位就已经办了事,只是钱仍然欠在那里,财政不该给吗?至于到上级主管单位和财政部门要来的指标,也不知跑了好多夜路,赔了好多笑脸,求了好多关系,更是来之不易,财政不该拨吗?
回答当然是肯定的。只是如今政府的事情,并不是说该拿就有拿,该给就有给,该拨就有拨的,除了上面所说三个方面,另外该给没给的,该拿没拿的,该拨没拨的,多得是呢。有人对此会产生质疑,年初预算一经人大通过,是具有法律效力的,怎么到了财政局就失效了?领导是有权威的,领导布置的工作做了,要财政出钱却兑现不了了?至于从上级部门和财政弄来的钱,又不是你昌都市财政局的钱,你财政局好像过水丘一样,不过从你这里过一过,也不吐出来了?
这些质疑句句都是非常有道理的。可有道理并不见得就有情理,这就是中国的国情,是谁也奈何不了的。你的钱该给,我的钱该拿,他的钱该拨,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说一千道一万,最后还得落到一个钱字上。用这几年国民常挂在嘴上的话说,叫做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
那么钱到哪里去了?是财政局自己吃了喝了贪污了?说实话,昌都市本级每年四个来亿的财政收入,光财政局三百多号人是不容易吃掉喝掉贪污掉的。何况财政收入都是些死钱,报表上一笔笔写得非常清楚,多动一分钱都有体现。财政局三百多号人的人头费业务费什么的,跟别的单位一个标准,在本级财政里是不会多占的,惟一的出路只能依靠各职能处室到省财政厅对口局处室弄点业务费回来花一花。
所以问钱到哪里去了,其意义不大。要问问、钱从哪里来。别的地方不去说.沈天涯在预算处呆了多年,知道昌都市财政收入的来源是非常有限的,主要还是传统意义上的一二三产业,包括各种类型的企业和经济成分。近来工薪阶层人员也实行了所得税代扣制,似乎又多了不少的纳税人。可举目四顾,才发现我们的纳税环境是何等的低劣。工厂里的机器都生了锈,工人都养不活,哪有钱纳税?农村里的农副产品都卖不出去,还有好多钱交统筹和提留?个体老板交了钱享受不了纳税人的待遇,拿钱找准靠山和买通税务干部,成本低效益高,把税交给财政有什么好处?工薪阶层的所得税好收,由财政在工资表上代扣就是,可工薪阶层的工资那么低,又纳得了几个税?
凡此种种,极大地制约了地方税收的增长,而财政供养的人却在一天天往上增,财政还不成了地地道道的吃饭财政?而且不是饱饭财政,是饿饭财政。中国是个官本位最严重的国度,都想做官,不想为民。可官谁来养活?还不是民?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只有做官的,没有为民的,官吃什么?穿什么?
沈天涯曾经看过一个资料,我国历史上官民之比,西汉为一比七千九百四十五“唐高宗时为一比三千九百二十七,元成宗时为一比两千六百一十三,清康熙时为一比九百一十一,新中国成立时为一比六百,到了现在全国财政供养人员与总人口为一比二十八。而且经济越落后的地方,财政供养人口越多,有些地方的官民之比创下了一比九的惊人记录,也就是九个民供养一个官。
再拿昌都市来说,全市包括县区人口一千一百多万,财政全额拨款人数三十八万,差额拨款人数六万,‘靠红头文件收费发工资人数五万,还有银行、工商、税务、邮政、电信等部属省属部门在昌人员,估计也有六万左右,几笔加在一起超过了五十五万。这五十五万人,男人也好,女人也好,能不能学母鸡撅撅屁股就可下美元欧元,没谁注意过,但人民币是一分钱也下不下来的,都是一千一百万昌都人用各种税费养活的,这应该是不争的事实。五十五万跟一千一百万相比,正是一比二十,读过小学的人就算得出,即二十个纳税纳费的养一个吃税吃费的。
中国人时下对吉尼斯世界纪录特别热衷,放个响点的屁也叫着要申请吉尼斯世界纪录,也不知谁将这样的官民之比申请过吉尼斯世界纪录没有,如果申请的话,人家洋人在膛目‘结舌之余,那是一定会恩准的。
那么官从何而来?当然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香港就一个行政长官,连副职都没有,总共一个“港级领导人”。美国联邦政府一个总统,一个副总统,就两个“国家领导人”。我们的“国家领导人”多少?“省级领导人”“市级领导人”“县级领导人”“乡级领导人”多少?恐怕谁也搞不清。
这是正儿八经的政府官。再看看部门的吏。沈天涯他们经常要研究税收成本问题,曾经做了一个比较,当前全国税官已逾一百万人,而美国税警是十万,日本税警是五万。这就是税收成本。应该说,国人多,税官也多,税收就多,换言之,成本高收益就大,可我国的税收才一万五千多亿人民币,人家美国是两万多亿美元,日本的税收总额为我国的八倍。人家税多税警少,我们税少税官多,这一多一少两相比较,还不能说明问题么?
而问题远不在此。官多嘴巴多,嘴巴光吃空气不行,还要吃饭喝酒。官多屁股多,屁股不仅仅坐板凳,还要坐车。这就是为什么官字要有两个口,上面一个下面还要一个。沈天涯看过一个统计数字,我国每年嘴巴和屁股吃掉的财政收入高达六千个亿,这恐怕也是世界上绝无仅有的。俗话说,天上龙多不治水,地上官多不太平。官多工作多,躲在“脱衣间”里制造出来的工作多,呆在宾馆里设计出来的工作多,坐在小车里构思出来的工作多。工作多,自然就文多,会多,电话多,干扰多,内耗多,收费多,浪费多。怪不得社会上经常用三句话来形容政府和各职能部门,说工作就是开会,管理就是收费,协调就是喝醉,不能说没有一点道理。
沈天涯想,中国的问题千头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两个字多。财政的问题千头万绪,归根结底也是两个字:钱少。
官多钱少,因此该给的给了就给了,该拿的拿了就拿了,该拨的拨了就拨了,如果该给该拿该拨的时候没给没拿没拨,尽管你是法律规定该给的,领导签字该拿的,上面下指标该拨的,恐怕也是过了这座山就没了那道坳,以后就很难说了。如此说来,这钱一定要到了自己单位的户头才算是自己的钱,否则一切都是镜中花水中月,看得见摸不着。大家于是把眸子鼓得比加大后的乒乓球还大,死死盯住出钱的地方,财政局也就别想安宁。所以沈天涯他们常说,到了十二月,谁想凑热闹看把戏,用不着到什么证券交易中心或是农贸市场去了,就到财政局办公大楼里来好了。
既然该给的该拿的该拨的钱没到自己单位户头上之前,根本就不是自己单位的,那么各单位的头儿和财务处到了十二月,别的工作已经不是工作,只有到财政局来弄钱才是工作,他们于是绞尽了脑汁,不把财政局尤其是预算处的门缝打通不肯罢休。有的到最豪华的酒楼摆了工作餐,想请傅尚良和沈天涯他们赴宴,只要他们进了包厢,还不酒杯一端,经费优先,红包一揣,拨款尽快?有的去搬市里主要领导给傅尚良和相关处室处长打电话,人家碍于领导的面子,开拨款通知时还不优先考虑?
鉴如此,傅尚良和沈天涯他们的行踪这段时间便变得飘忽不定起来,经常是打一枪换一个位置,谁都知道他们在地球上,却谁都不知道他们到底在地球上的哪个方位,更别说请他们去赴鸿门宴了。连手机也是关了机的,另备了一部刚弄的任何人都不知道号子的手机,用来进行内部联系和接受主管财税的贾志坚等领导的遥控,以便随时互通情报,及时掌握税收和收费进度,好根据税收和收费入库数,通知守在预算处里的小宋他们开具拨款通知单,而绝不能开空头拨款单,。以免造成更大的混乱。
这天上午,傅尚良和沈天涯先找来非税收入处的人,让他们想办法把政法部门的罚没收入款缴人金库,好调剂使用。正在商量,贾志坚的电话打过来了,要傅尚良和沈天涯立即到税务局去。贾志坚分管财政,跟傅尚良他们一样急。掰着指头一数,离三十一日只差十来天了,可市本级的税收还没达到预算的百分之七十五,也就是说还有近一个亿没收上来。收入方面不能按预算计划收上来,支出方面却由于干部职工加工资等因素,大大超过预算,这个财政账就是请来数学博士,恐怕也是算不拢的了。
两人赶到税务局,贾志坚已经先到了。
税务局是省管单位,省税务部门给他们下达的税收指标是全省的平均增长水平,地方人大考虑地方增支的实际问题,确定的税收预算任务往往比省税务局下达的指标高。但市税务局人财物都归省税务局管,他们当然只听条条的,块块意见可以置之不理。他们的理由是税源枯竭,省里下达的任务都完不成,哪里还顾得上市人大的预算任务数?
税务局的理由说不充分还真充分,t经济形势是有目共睹的。不过市政府和财政局年年跟税务部门打交道,知道他们是留了一手的,就是说他们收上来的税款会留下一部分摆在自己的过渡户头上,不会及时解缴到财政金库里来,要到了年底再跟市政府提要求,市政府给足了超收分成比例后再人财政金库。
傅尚良和沈天涯走进税务局小会议室,税务局刘局长和计划处林处长正在跟贾志坚讨价还价,说今年税收形势格外紧张,别说市人大的预算收入数字无法完成,就是省里下达的指标完成的希望也不大。贾志坚也不拐弯,直问他们的过渡户上还有多少钱没解人财政局金库。刘局长说还有八百多万,马上就入金库。贾志坚不相信,林处长说可以把账簿拿出来给他们看。贾志坚不傻,知道账簿是看不出什么名堂的,他们设的过渡户也不是一个两个,人家不可能全给你看。贾志坚就问他们今年还能收多少上来。刘局长哭丧着脸说,顶多还能收三千万上来,还要看企业的工作做不做得通。
贾志坚没再说什么。他知道多说没用,带着傅尚良两个上了人民银行,让裴行长和金库处楼处长调出金库数看了看,这几天进账不多。中午几个人就在人民银行的内部招待所里休息了一会,下午又进了金库处。楼处长打开电脑,刘局长那八百万元已经划了过来,金库数才稍稍好看了一点。关了电脑,几个到招待所小会议室里商量了几句,决定还是跟顾爱民汇报一下。找到顾爱民,他沉吟了片刻,说他有一个办法,新上任的省税务局长是他的老乡,给他打一个电话,要他给昌都市税务局施加点压力。
大概是顾爱民这个电话的缘故,。第二天刘局长自己跑到了人民银行,向贾志坚几个发了一通火,看样子可能是在省税务局长那里受了点气。贾志坚没理他,知道不怕他发火,就怕他不发火,他一发火,就说明有戏。
果然第三天税务局又划人三千万到金库里。接下来的几天,贾志坚带着傅尚良和沈天涯一伙到税务局去跑了几趟,刘局长在他们的狂轰滥炸下,不得不又交了两千余万。这样一来,按省税务局的指标,市税务局的任务只差三千多万了,只是离市人大通过的预算却还差四千五百万。
离三十一日只五天时间了,这天非税收入处也入了一千五百万元到金库里,傅尚良和沈天涯就跟贾志坚商量,是不是把欠拨单位的预算指标拨出去,免得财政局办公大楼被人挤垮。贾志坚说:“你们把欠拨的预算指标数算一下,先给我看看,再决定怎么拨。”
这个数沈天涯早就是算好了的,当即把包打开,拿出来给贾志坚过了目,还说:“金库里现有的资金刚好够拨预算指标的。”贾志坚眼一瞪,说:“你的意思是金库里的钱一分不留地都拨走?”沈天涯不敢吱声了,知道自己这句话说得没水平。贾志坚说:“亏你们在财政部门呆了那么多年,金库里的钱都拨走,不留一点,我贾志坚答应人家的就算是放屁,町欧阳书记和顾市长他们签了字划了押的还算不算数?”
沈天涯当然明白贾志坚的意思,领导尤其是欧阳鸿顾爱民和贾志坚三个签丁字的报告,那是一定要兑现的,金库里再没有钱,也得给他们预留下。三个人立即商量了一个方案,把金库里的钱拿出三分之二出来安排预算指标,安排不下的,再到税务局去挤牙膏。
接下来,沈天涯回到处里,守着老张小宋他们开了一天拨款通知书,把重点部门比如市委市人大市政府及市政协几大家机关和政法等部门的预算指标拨走了。这些部门的人一走,财政的压力就轻了许多,沈天涯松了一口气,想起半个月没回家了,店子里的饭菜吃得直倒胃口,决定晚上——定到家里去吃。
可回到家里,叶君山影子没一个,只有阳阳在泡方便面。沈天涯问他:“你妈怎么没在家?”阳阳说:“这个星期妈妈天天晚上很晚才回,我都是自己泡方便面吃。”
沈天涯一听,心里不觉得就来了毛毛火。可这火又不好向阳阳发,只得要阳阳放下方便面,准备自己动手做饭。淘了米,把饭鼎坐到灶上,去开冰箱,才发现里面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一到年底,预算处就跟战场一样,沈天涯没法过问家里的事情,这已经是惯例了,何况今年他又做了处长。对此叶君山不是不知道,这一段她得守在家里好好照顾阳阳和这个家的,想不到她却在外面疯,连家也不要了。沈天涯重重地关上冰箱,恨恨地骂了一句娘,强压住心头的火气,匆匆上街买了些东西回来。
跟阳阳吃完晚饭,看了一会电视,快十点了,叶君山还没回来。沈天涯先把阳阳哄上床“自己也洗了澡睡下。迷糊中听到客厅的门开了,沈天涯看看表,已经十二点多。叶君山在卫生间磨蹭了一阵,才进了卧室,贴着沈天涯躺下。
沈天涯不想理睬她。叶君山却伸了手在他身上又揉又捏的,要把他弄醒。沈天涯还是没动,像一条冻僵的蛇。叶君山知道沈天涯其实已经醒了,告诉他,医院财务处的老处长正式退下去了,范院长让她先主持处里工作,等年后再正式给她下文。而这一向她要忙处里的业务,又要陪范院长接待省卫生厅的检查,所以回得晚了些。
沈天涯心想,是这个该死的财务处长迷住了女人的魂,她连这个家也不要了。沈天涯气呼呼地一摆身子,往里一躬,将屁股留给了叶君山。叶君山也来了气,将沈天涯一推,说:“你耍什么脾气?今晚我回得迟一点,你就这个鸟样,你常常十天半月白天没影夜晚没魂的,我说你半个不是没有?你是男人,你有你的事业,我理解你支持你。我是女人,我也有事业,你支持了多少?”
停了停,叶君山放慢了语气,又说道:“你可能以为我想当财务处长,是为了图这个虚名。我跟你说,我没有你们男人那样大的官瘾,我是看不惯人家在这个位置上使尽权威,该捞的捞了,不该捞的也捞了.心里气愤。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话我们已经记不得好多了,但有一句话我还忘不了,革命阵地无产阶级不去占领,资产阶级必然要去占领,与其望着别人把公家的钱不当钱使不当钱占,还不如我自己上,我想我还不至于像他们那样贪,也让公家少蒙受点损失。”
叶君山说得兴奋了,心头的气就消了不少。而且她是个聪明女人,知道这个财务处长的位置要想最后挪到自己屁股底下,还得丈夫给她帮一把,说得具体点,就是她和范院长交给沈天涯的那个报告,多少要有点效果,否则就是当上了这个财务处长,范院长也不好去堵那些死盯着这个位置的人的嘴巴,叶君山自己也不好做人。叶君山于是从后面紧紧搂住了沈天涯,对他展开了新一轮的进攻,一边软声温语地向他许愿,她晚上不再去外面应酬了,好好在家看管阳阳。
沈天涯究竟十多天没沾叶君山的身子了,被她这么一阵撩拨,也就控制不住了自己,转过身来,接紧了女人。
第二天一早,沈天涯就出了门,又跟贾志坚和傅尚良他们上了税务局。他们还得从税务那管儿早已瘪下去的牙膏里再挤点东西出来。刘局长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贾志坚几个好话说尽,他依然无动于衷。贾志坚他们也不走,继续赖在税务局跟刘局长熬。
熬到中午,刘局长也不好赶贾志坚他们走,只得把几个请进了馆子。
到了席上,气氛就宽松多了,大家你一杯我一杯干得起劲,像亲兄弟一般。说是上了桌是一家,先喝酒后说话。贾志坚端杯跟刘局长一碰,说:“你没按市人大预算交足税款,市政府没法养活自己,我们只好天天到你这里来吃软饭了。”傅尚良说:“吃软饭好啊,有软饭可吃谁不想?社会上说是一等男人才吃软饭哩,我们都是一等男人嘛。”
刘局长喝了杯里的酒,说:“日本公然在教科书里歪曲历史,否认侵略罪行,亚洲人民是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赞成,可人家日本财大气粗,他要歪曲要否认,咱们也没什么办法,有人于是出了一个主意,把中国的腐败分子通通派往日本,在那里大吃大喝三年两载,保证把他们吃垮喝倒,那时他们人穷志短,就会乖乖修改教科书了。今天在坐的如果没去过日本,就积极创造条件,争取第一批派往日本吧。”
大家都笑起来,说:“只要刘局长去,我们一定陪同。”
刘局长又要说话,手机响了。他骂了句粗话,说:“每次都这样,一吃饭就有电话,你看烦不烦?”傅尚良说:“可能是去日本的通知来了。”
刚接通电话,刘局长的脸色就变了,惊得旁人也不敢吱声了。也不知电话里说些什么,只听刘局长连说:“知道了知道了,我这就去就去。”收了电话,站起身,打着拱手对各位说:“二分局出了事,跟人干起来了,我得立即过去,各位慢慢喝吧。”
听刘局长如此说,贾志坚也扔了筷子,说:“我也去!”
收税时跟人发生冲突,这在昌都也是常事了,在坐的都是做的与税务有关的工作,见贾志坚态度这么坚决,还坐得住么,一个个都自觉地站了起来。
边往门外走,刘局长边向贾志坚汇报说:“昌东区一家私人托运公司一贯欺行霸市,而且多次逃税抗税,这次二分局去了十来个人,决心把这个点拿下,不然其他的税款更不好收了,谁知对方先纠集了三十多人,要对税务人员下手。”贾志坚说:“这不是寡不敌众么?”刘局长说:“我这就给局里打电话,把在家的税务干部和其他分局的税警通通调过来。”贾志坚摇手道:“不行,这既会影响收税,恐怕也来不及了,我给公安局打电话,调公安干警。”说着打通了公安局长的电话。
贾志坚一行几乎是跟公安局长带领的五十名警察同时赶到现场的。托运公司那边究竟是一伙乌合之众,而且人数也明显处于下风,五十名警察一冲过去,他们就乖乖放下了手中的刀斧和棍棒。当场就抓了抗税的老板和打手头头,平息了即将发生的流血事件。
贾志坚几个帮忙处理完善后工作。已经是下午五点多了。为了感谢税务为市政府收税付出的辛勤劳动和担当的风险,贾志坚让傅尚良在银兴订了三桌.以市政府的名义招待刘局长他们。赶到银兴酒家,又想起这一段人民银行也辛苦了,贾志坚又亲自给裴行长打了电话,要他叫上楼处长一起过来喝酒。
裴行长和楼处长一到,沈天涯就让服务小姐上菜上酒。贾志坚发话道:“中午的酒没喝够,就被打断了,我们这是第二次握手了。”回头笑问刘局长:“晚上不会有逃税抗税事件了吧?”刘局长说:“晚上他们要逃要抗我们也不管了:”贾志坚又大声说道:“刘局长教导我们说,今晚有逃税抗税也不管了,大家一定要尽兴啊,干杯尸众人哄地笑起来,举了杯.其乐融融喝开了。
贾志坚这一桌算是主席了,除了几位局长行长外,还有沈天涯楼处长几位,大小都是带长的。喝了两轮,便分批到另外两桌上去给税警们敬酒,然后税警那边又派代表过来给领导们敬。你来我往的,慢慢大家就喝得差不多了,然后各自回到自己席上聊天说笑话。免不了又要说些社会上正在流行的段子,都带点荤味,好像装着大鱼大肉的碗里还少了油水似的。
先是贾志坚带头说了一个,大家大笑,说贾市长的笑话真精彩,他们从没听过这么既含蓄又带色的妙段子。其实这个段子他们好多人早就听过了。
接着傅尚良说了一个,大家又笑,要裴行长说,裴行长也说了一个,风格与贾志坚和傅尚良说的相差无几。其他人说的也大体一样。最后轮到了沈天涯,他说:“我没掌握什么好段子,因为我天天研究财税工作去了,终于研究出了昌都市财税收入上不去的原因。”
有人没听出沈天涯话里的意思,说:“席上不谈工作,贾市长主持财税工作协调会时你再分析原因吧。”傅尚良知道沈天涯话里有话,说:“让天涯说说吧,是什么原因?”沈天涯说:“原因出在在座各位领导身上,想想看,政府姓贾(假),财政姓傅(副)……”沈天涯还没说完,傅尚良打断他说:“这个说法在机关里流传了好久了,你们都把账算到了贾市长和我的头上,也太不公平了吧。”沈天涯笑笑,说:“政府是假的,财政是副的,关系还不大,税收流(刘)失,银行老赔(裴),岂不更加恼火?”
大家抬眼望望刘局长和裴行长.才意识到这两位的姓也有问题,于是都笑起来,说:“怪不得昌都市的财税收入这么难上,都是吃了你们的亏。”沈天涯又说道:“税务流失也好,银行老赔也好,我们还是不怕,最怕就是金库是漏(楼)的。”
大家愣了愣,才将目光扫向楼处长。原来在昌都市人的嘴里,“漏”和“楼”区别不大,昕上去都是不平不仄的。于是这个指着楼处长道:“原来根本的问题还是出在你身上,我们都是白干了。”那个说:“是呀,就是政府不假,财政不副,税收没流失,银行没赔,可你金库是漏的,钱再多也漏得千干净净。”说得贾志坚也乐了,说:“这个问题你们要向组织部门反映反映,今后任用干部时,绝对不能出现这么重大失误。”大家又说了些玩笑话,很快到了十点多,这才欢喜而散。也许是贾志坚调动公安干警帮助平息了抗税风波,也许是贾志坚出面请的这顿酒喝得开心,到了三十日晚上,刘局长又主动敷了一千万税款到财政金库里,算是完成了省税务局定的任务。至于市人大通过的预算收入数,尽管市委常委集体做出决定,今年税务超收分成奖不再以市人大预算数为准,就以省税务局定的完成任务数为基数,超过部分实行四六即税务四财政六分成,刘局长他们也直摇头,打死他们都没辙了。看样子,他们确实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再也没有什么余地了。
收入这头连市人大预算都达不到,而支出那头又超出预算一大截,中间的差距便拉得更大。傅尚良和沈天涯将账算给贾志坚听,说把金库里的钱全部拿出来,除能拨足单位人头经费外,所剩无几了。贾志坚表态说:“先把人头经费拨走吧,所剩的几个小钱,考虑一下欧阳书记和顾市长签字的部分报告,特别是常委宿舍楼基建费,报告在财政局放了两年了.欧阳书记和顾市长亲口跟我说了好几回,宿舍楼也已交付使用半年多,市委行政处被施工单位逼得连班都上不了,扬言元旦前不交钱,他们要把住户都赶走,封死单元门,这次无论如何要解决好,除此之外,别的什么业务费基建费购置费统统转移到下年度再开支。”
傅尚良又提醒贾志坚,还有省里下拨的指标也得考虑一下。贾志坚明知故问道:“省里的指标省里会来钱,还要市里出钱?”傅尚良说:“省里的指标大都是从市里上解给省里的资金里抵扣,我们的上解资金向来就没交足.等于省里的指标还没下来,钱我们就已经先花掉了。”贾志坚说:“这是你们财政的事,我管得这么细?”傅尚良不好跟领导争执,又笑道:“还有贾市长你老人家亲自签的报告,也得考虑考虑吧?”贾志坚说:“我签的报告随你们吧,反正我这个常务副市长向来做得窝囊。”
一旁的沈天涯自然不好插言。他知道贾志坚越是这么说,越在乎自己签的那些报告。不过贾志坚自己心中清楚,他直管财政,财政再困难,傅尚良和沈天涯就是把其他任何人的报告都压住,也会把他签的报告先摆出来,排到最前面的。
沈天涯当然用不着担心贾志坚签的报告,他暗暗担心的是他许过硬愿的几笔钱,一是曾长城安排给楠木村的十六万元,二是列入基建资金里的人民医院的二十万元,三是已经答应郭清平的昌宁县委机关的十五万元,这三笔钱,沈天涯是一点也不能打折扣的。
不过从目前情况看,这三笔钱中,叶君山二舅那笔钱好办,省里戴帽的,就是年底拨不出去,来年年初反正也是要拨的。人民医院那笔钱问题也不大,贾志坚召集傅尚良和沈天涯商量过了,市本级基建费连续两年没安排了,市委市政府几大家机关的报告都在财政局压了几年,贾志坚已在不同场合给他们许愿,今年再困难也多少得安排一点,造表时人民医院的钱沈天涯顺便就造进去了。恼火的是昌宁县委申请购置费的报告,贾志坚明确指示,去年安排过购置费,今年一分钱也不安排了,沈天涯知道是不可能因为自己有一个报告而开这个口子的,何况昌宁县委又不是本级单位。
沈天涯琢磨了许久,这三笔钱对他本人来说,其实最重要的是昌宁县委的那一笔。这是郭清平专门陪着人家送来的报告,郭清平是欧阳鸿的秘书,沈天涯要通过预算处长这个跳板跳得更高更远,还得郭清平在欧阳鸿那里多插柳常栽花。其实昌宁县委的事郭清平并不是办不了,非得求你沈天涯,他完全可以让欧阳鸿在报告上滴一滴墨水,贾志坚和傅尚良还敢不买账?可这还算是他沈天涯的人情么?人家郭清平是看得起你沈天涯,给你一个机会呀,你就呆在预算处,那么多资金要从你手上经过,如果你连这点小钱都兑不了现,还怎么好意思要人家在欧阳鸿那里替你说话?
这么想着,沈天涯便暗下决心,再怎么的,也不能让昌宁县委那笔钱落了空。
沈天涯把贾志坚和傅尚良初定的已经列入安排计划的报告拿出来仔细查阅了一遍,看看有没有可以压住暂不安排的。然而这些报告不是欧阳鸿顾爱民贾志坚签过字的,就是傅尚良事先重点打过招呼的,每一份报告的背面,沈天涯都用铅笔标着或欧或顾或贾或傅一类的字,并注明哪月哪日收到的报告,哪月哪日或欧或顾或贾亲自或托秘书打来电话做了强调。可想而知,这些报告不管抽走哪一个,沈天涯都没有这样的狗胆。后来沈天涯又动过从这些报告中各匀一点钱出来的念头,这个念头只在脑袋里稍一浮现就被打消了,因为他和傅尚良根据经费报告商量资金安排表时,已经进行了几轮压减,早到了再也无法压减的地步,沈天涯想从中再榨些油水出来.绝对没有可能了。
也是被逼无奈,沈天涯只得躲到外人进去不了的局机要室,打电话到省财政厅向曾长城讨主意,问他那里还有没有余地。曾长城说:“你以为就你昌都有困难?省里的日子好过?”沈天涯笑道:“省里经济发达,又集中了全省财力,蛋糕大嘛。”曾长城说:“省里蛋糕大,可分吃蛋糕的人也多,这你又不是不知道。”
沈天涯当然知道。何况已经到了三十一日,省里跟市里一样,能安排的资金已经安排下去.不能安排的资金也无从安排了。沈天涯其实并不是要曾长城给他再安排一笔什么资金,他已经想好,只能打楠木村那笔钱的主意了。沈天涯说:“你能不能把楠木村那笔十六万元的资金改一个帽子?”然后把自己的难处跟曾长城说了。
曾长城当然是理解沈天涯的,说:“你这也是实情,不过我已跟你说过,那笔钱早就安排好了的.上午我已嘱咐处里的人用电脑把指标发到各地市,现在再改动,怎么来得及?”沈天涯说:“我刚才在网上查了,指标还没到。”曾长城说:“那你等等,我去电脑房里问一下,再给你打电话。”
曾长城的电话很快打了过来,说:“算你快了半步,上午电脑出了病毒,刚刚修好,马上就要发指标了。”沈天涯说:“这个病毒可帮了我大忙。”
回到预算处,沈天涯撇开外单位要指标的人,把自己关进了电脑房。打开电脑,等了一会.预算局的指标通知就到了,楠木村那十六万元戴到了昌宁县委的帽子下。沈天涯舒了一口气,拨通了郭清平的电话。
郭清平天天跟欧阳鸿在一起,自然也知道今年的财政形势是个什么样子。这个时候沈天涯解决他的问题,说明沈天涯是用了心的,他于是显得格外高兴,说:“我听说今年连欧阳书记签过字的报告都不能完全兑现,昌宁县委的经费你竟然利利索索给解决了。”沈天涯说:“在财政局里.郭秘跟欧阳书记的待遇一样,都是重量级的。”
郭清平便在那头朗声而笑了,说:“天涯,你真够哥们儿。”
过去郭清平都是客气地喊沈天涯为沈处,今天他突然改口喊他天涯了,沈天涯心里不禁一热,觉得自己跟郭清平成了零距离哥们儿,以后还有什么事情不好办的?
到晚上十二点关账,能拨的款拨走了,不能拨的只能留待下年再说。
这一年就这么过去了。
贾志坚傅尚良他们到预算处转一圈,说几句慰问的话,先走了。沈天涯跟处里人核对了几个数字,关掉电脑和灯光,也出了预算处。
乘电梯来到楼下,回头望望十二点以前还灯火辉煌人声鼎沸的财政大厦,此时已人去楼空,变得死寂一片。沈天涯不觉想起那句老话: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真是利在人在,利止人去啊。这利的含义当然比之于古人更为丰富,其中既有公利也有私利,或者说是公利私利夹杂在一起,兼而有之,是没法分出彼此的。
沈天涯心头生出无限感慨,顿觉疲惫已极,只想就地挪个枕头,立即瘫倒下去。
按惯例,辛苦一年,三十一日晚上关完账后,处里人要找个酒家好好搓一顿,一是放松放松,二是辞旧迎新,共祝新年的到来。但今晚沈天涯没有一点兴致,谎说自己头疼欲裂,不作陪了,要大家找个好点的地方,痛快一番,花多少钱他都认。小宋他们就夸沈天涯开明,决不辜负领导期望。还开沈天涯玩笑,一定是夫人在家等着,憋不住了。沈天涯随他们怎么说,说声对不起,站到路边去拦的士。
很快过来一辆小车,吱一声停在了沈天涯前面。却不是的士,而是廖文化的车。沈天涯估计廖文化是刚送傅尚良,特意来送他,就上了车。不想傅尚良还坐在车后,对沈天涯说:“刚才跟贾市长去看望了一下银行金库里的同志.忽想起一件事,怕过后忘了,估计你还没走,就让小廖把车开了过来。”沈天涯说:“老板请发话。”傅尚良说:“我有一个朋友在日本读博士后,春节期间要回来探亲,他特别精通茶道,我想送他一件精品茶具。我不懂这方面的行情,听说你有一批茶友,帮忙选购一件如何?”
选购一件茶具,傅尚良也这么郑重其事,也不知他的那位朋友是什么高人。沈天涯忙点头道:“这事我应该还办得到吧。”傅尚良说:“不是办得到,而是要办好,一定不能弄个假货,那人家是识别得出来的。”沈天涯说:“好.我一定给老板选件真品。”
回到家里,已经快一点了,叶君山还没睡。沈天涯知道她睡不下,因为她还没有得到沈天涯的确切消息。当沈天涯告诉她人民医院那笔钱已经解决,预算处已将单子打到医院的开户银行户头上,叶君山别提有多高兴了,捧住沈天涯的脸猛咬猛啄起来。
叶君山当即就拨了范院长的电话。那范院长也没睡,看来还在等着那个报告的消息,叶君山电话刚拨通,他就接住了。叶君山兴奋地向他表了功,又说了祝愿新年快乐的话,才放了电话。
洗了澡,身子一挨到床上,沈天涯就昏沉沉地只想睡死过去了。可叶君山还处于亢奋状态,想有所作为,以这种浪漫的方式感谢沈天涯和迎接新年的到来。可将沈天涯搓揉了一番,见他仍像抽了筋的蛇一样,软绵绵地没一点反应,只得作罢。
第二天是元旦,全中国人民都在放假。沈天涯一直躺到下午四点多,还迷迷糊糊地瘫在床上.是床头的电话机骤然响起,把他叫醒。
电话是郭清平打来的,说:“上午陪欧阳书记去慰问下岗困难职工.傅局长也在场,欧阳书记几次提到你,还说要争取机会把你送到省委党校学习一段,提高提高。”沈天涯用无比感激的口气谢过郭清平,心里却想,是东方公司那笔贷款办得漂亮,这次又把楠木村十六万元的帽子戴到了昌宁昙委头上,他们才把你当成了自己人。
挂掉电话后,还在床上躺了一阵。却没法入睡了,究竟已经睡了十多个小时。大约五点的样子,听到有人敲门,家里来了客人。很快叶君山就进了卧室,告诉他二舅和祝村长来了。沈天涯自然知道他们为何而来,只得艰难地爬起来,穿衣下床。在大柜前的落地镜里猛地瞥见自己披头散发,眼睛浮肿,脸色蜡黄的样子,沈天涯不觉吓了一跳,心想这个样子怎么出去见人?
沈天涯只得来到晾台上,拧开自动洗衣机上面的水龙头,用刺骨的冷水在脸上猛搓了几把,然后回到房里拿毛巾把脸抹干,又找梳子在头上刮了几下,再回到镜前一照.这一下像个人样了。
开门来到客厅,二舅和祝村长正一边吃桌上的水果,一边跟叶君山说着家常。见沈天涯出来了.两个人立即欠起身来,很热情地跟他打招呼。沈天涯在他们对面坐下,说:“年底忙得不可开交,一直没睡过安稳觉,元旦放假,躺在床上起不来了。”二舅用通晓世故的口气说:“财政局是实权部门.年底好多单位要去办事,你当然没空休息了。”祝村长也说:“是呀是呀,沈处长可是公家的当家人,工作肯定累一点,累是好事,说明能力强,上面信任,今后出息大。”
正寒暄着,叶君山从杂屋房里提着半边壮硕的羊肉出来了,扔到砧板上,告诉沈天涯是二舅和祝村长带来的:同时拿了刀,从上面割一小块下来,扔到盆里。又找来一个大塑料袋子,将砧板上的大块羊肉裹好,塞进冰箱上层的冷冻箱里。
接着叶君山进杂屋房里抓出两只鸡,对客人说:“你们跟天涯聊,我把鸡拿到门口,让蒋老头修好,今晚你们就在我家吃你们拿来的土鸡和羊肉。”祝村长说:“我们今晚还要赶回去,家里事多。”二舅也说:“不杀不行吗?放谋房里养着吧,两只鸡都要下蛋了,乡下土鸡生的蛋比城里饲料鸡生的蛋香:”
沈天涯还以为是叶君山从街三买回来的鸡.心想,没给人家解决经费,今晚吃起这羊肉和鸡肉采,哪里安心?
沈天涯这么自忖着,等着二舅和祝村长问那个报告的事,不想他们偏偏对此只字不提,好像压根儿就没这回事似的。沈天涯只好自己开口了,说:“本来楠木柯的报告,我是准备放在市里解决的,连表都造好了,谁知今年市里财政短收严重,市委领导送来的报告都没有解决,楠木村的报告也被刷了下来。”
说到这里,沈天涯停了下来。抬头去看对面两个人,就见二舅的额头一下子灰了,好像祖坟被人挖掉了一样。祝村长的脸色也拉得老长,目光里全是失望的神色=他们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无助地望望沈天涯,又望望正在播放着喜气洋洋的元旦节目的电视屏幕,只差没掉下泪水来了。
沈天涯见状,有些于心不忍了,好像是自己欠了他们的大债似的。其实通过各种关系跑到市财攻来要钱的也不止一个楠木村,并没有几个地方能要得到钱,二舅和祝村长他们的失望也没什么值得奇怪的,何况除了今天他们送的羊肉和鸡,沈天涯没有得过他们别的什么好处,问心无愧。尽管妃此,沈天涯心里还是有些不太自在,安慰他们道:“市里没法解决.我又把你们的报告递到了省财政厅,省财政厅的经费也已安排完了,就看搞完决算后还有没有一些余钱,只要有可能,我还是会给你们想办法的。”
这话又让他们看到了一线希望。
祝村长这才告诉沈天涯.他们已在村里人均集资了一百元,公路的粗坯子已经拉下来,但村民究竟没有什么经济来源,想再集资已经没有可能,所以才特意跑到市里来,想多少弄点钱回去,着手第二期工程。二舅也说,二期工程任务更大,还要修一座桥,没有二十几万是拿不下来的。
沈天涯知道如果不给楠木村解决点钱,他是没法交代的了。只好答应他们,上半年一定给他们想办法。也许是失望之后又见到了。希望,两人就喜得好像沈天涯答宜的钱已经到了兜里,抱拳向他直打拱手。
话说到了这一步,两人也不想再呆了,准备出门。因为没给人家办成事,沈天涯执意请他们在家吃晚饭,说:“你们也看见了,君山修鸡去了,你们不吃了饭再走,她会怪我不留你们的。”祝村长说:“上次来给你添了不少麻烦,这次我们就不吃饭了,那条路是离不开我俩的,我俩不在场,没人做主,就要坏事。”二舅也说:“天涯,祝村长说的没假,你还是让我们走吧,反正以后还会来找你们的。”
说着话,两人都站了起来。
沈天涯这才发现,一直坐着不动的祝村长,原来一只衣袖是空的。沈天涯讶然一惊,捞起他的衣袖,说:“这是怎么了?上次还是好好的嘛。”祝村长笑笑,轻描淡写道:“也没什么,是修路开山时放炮炸的。”
听这口气,祝村长像是说一件跟自己没挨边的小事。沈天涯在钦佩这个祝村长的大度的同时,责备道:“放炮也不小心一点?”二舅说:“那天也是怪,一次放了六炮,晌了五声,等了十多分钟,另一声还没响,我们以为有两炮是同时响的,六炮听起来才像是五声,就是还有一炮不响,过了这么久没动静,绝对是哑炮了,工程又拖不得时间,祝村长等得不耐烦了,就走了过去,偏偏这时炮响了,炸走他一只手臂。”
沈天涯不免心生感叹,心想祝村长他们确实不易,说:“这究竟是一只手啊,又是农村人,少一只手,今后怎么办?”不想祝村长一点也不在乎,反而豪放地说道:“我那只手若换得来一条宽阔的公路,这是多么合算的事情?”
闻言,沈天涯不禁大为感动。
这天晚上,二舅和祝村长虽然已经走了,叶君山还是做了他们送的土鸡和羊肉,温了他们送的乡下米酒。嚼着香喷喷的羊肉和土鸡肉,喝着芳醇的乡下米酒,沈天涯心上很是愧疚:他眼前总是晃动着祝村长那只空洞洞的衣袖,后悔不该让曾长城把安排给楠木村的那笔资金调换了一个帽子。
沈天涯把杯里的米酒倒进嘴里后,对叶君山说:“元旦过后,把处里的事情理一下,我要到楠木村去一趟。”叶君山说:“去干什么?”沈天涯说:“去看看他们修的路。”叶君山说:“你又没给人家解决问题,好意思下去?”
沈天涯又喝一口米酒,说:“我会想办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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