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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必杀刘瑾

  祸福由命

  回到家中的刘瑾见到了满脸怒气的张彩,听到了他的责问:

  “这件事为什么不先商量一下?”

  “这是一举两得的好事,办成了足可百世流芳!还商量什么?”

  然而张彩皱起了眉头:

  “我总觉得这件事情有点问题。”

  可是有什么问题,他一时也说不出来,于是他向刘瑾提出了另一个警告:

  “杨一清这个人不简单,你要小心。”

  “我已经教训过他了,不用担心。”

  张彩看着自信的刘瑾,轻蔑地笑了:

  “我与他同朝为官十余年,深知此人权谋老到,工于心计,且为人刚正,绝不可能加入我们,你教训他又有何用?”

  刘瑾愤怒了,他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这种蔑视的态度。

  “我已经把他削职为民,即使有心作乱,又能如何?!”

  可他等来的,却是张彩更为激烈的反应:

  “杨一清此人,要么丝毫不动,要么就把他整死,其胸怀大志,若放任不管,必成大患!”

  刘瑾终于爆发,他拍着桌子吼道:

  “为何当年他要推举你为三边总制?!我还没问你呢!你好自为之吧!”

  张彩愣住了,他坐回了椅子,呆呆地看着刘瑾离去的背影,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祸福各由天命,就这么着吧!

  微光

  正德五年(1510)四月,宁夏。

  “真的下定决心了吗?”

  “周东如此胡来,我们已经没有活路了,绝不能束手待毙,就这样吧!”

  “那就好,何指挥,现在动手吧!”

  正德五年五月,镇江。

  土财主杨一清正坐在大堂看书,屋外斜阳夕照,微风习习,这种清闲的日子他已经过了一年,但所有的平静都将在今天被打破。

  屋外突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杨一清立刻抬起头,紧张地向外望去。

  他看见了一个急匆匆走进来的人,而此人身上穿着的飞鱼服也已告知了他的身份——锦衣卫。

  在那年头,锦衣卫上门,基本都没有什么好事,杨一清立刻站了起来,脑海中紧张地思考着应对的方法。

  可这位锦衣卫看来是见过世面的,他没有给杨一清思考的时间,也不废话,直接走到杨一清的面前,严厉地高喊一声:

  “上谕,杨一清听旨!”

  杨一清慌忙跪倒,等待着判决的到来。

  “钦命!杨一清,起复三边总制!”

  魂都走了一半的杨一清定下了神,脑袋是保住了,还成了二品大员。

  而宣旨的锦衣卫此刻已经变了一副嘴脸,满面春风地向杨一清鞠躬:

  “杨大人,恭喜官复原职,如有不敬,请多包涵。”

  要知道,干特务工作、专横跋扈的锦衣卫有时也是很讲礼貌的,至少在高级别的领§导面前总是如此。

  杨一清拍拍身上的尘土,他已经意识到了这一任命隐含的意义。

  李东阳,我们约定的时刻终于来到了。

  他转进内室,准备收拾行装。

  可是笑脸相迎的锦衣卫却突然站了出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杨大人,就不用收拾行李了,即刻出发吧,军情十分紧急!”

  杨一清呆住了:

  “军情!?”

  “是的,杨大人,安化王叛乱了。”

  安化王朱?,外系藩王,世代镇守宁夏,这个人其实并不起眼,因为他祖宗的运气不好,当年只摊到了这么一片地方,要钱没钱,要物没物,连水都少得可怜。

  树挪死,人挪活,待在这鬼地方,天天吃沙子,他早就想换块地方,可谁也不肯跟他换,他也想到北京去,但朱厚照先生虽然爱玩,却还不傻,亏本的买卖是不做的。

  急于改变命运的朱?不能选择读书,只能选择造反,可他的实力太差,造反就是自寻死路。关键时刻一个人帮了他的忙,给他送来了生力军,这个人就是刘瑾。

  刘瑾又犯了老毛病,由于文化水平低,他总是把问题想得太简单,整理军屯虽然看上去简单,实际上却根本实行不了。要知道,那些占据土地的可不是一般土财主,他们都是手上有兵有枪的军事地主。

  这种人我们现在称之为军阀,接到指令的地方官只有几个打板子的衙役,又没有武松那样的厉害都头,除非是喝多了神志不清,否则谁也不敢去摸这个老虎屁股。

  地是收不回来了,但是按照规定整顿土地后,应该多收上来的粮食却是一颗也不能少。百般无奈之下,官员们只好拣软柿子捏。

  军阀欺负我们,我们就欺负小兵。就这样,那莫名其妙多出来的公粮压在了苦大兵的身上。

  而大理寺的周东就是欺负士兵的官员中,最为狠毒的一个,他不但责骂士兵,还打士兵们的老婆。

  这就太过分了,宁夏都指挥使何锦义愤填膺,准备反抗,正好朱?也有此意,两人一拍即合,发动了叛乱。

  由于这件事情是刘瑾挑起来的,加上刘瑾本身名声也不好,他们便顺水推舟,充分使用资源,定下了自己的造反理由——杀死刘瑾,为民除害(这个口号倒没错)。

  事情出来后,刘瑾急得不行,毕竟事情是他闹出来的,责任很大,人家还指明要他的脑袋,他立刻派人封【锁消息,并找来李东阳、杨廷和商量。

  李东阳和杨廷和先对事情的发生表示了同情和震惊,然后明确告诉刘瑾,要想平定宁夏叛乱,只要一个人出马就可以了。

  不用说,这个人只能是杨一清。

  “那就是他了,快派人去叫他即刻上任!”关键时刻,啥恩怨也顾不上了。

  杨一清就此结束了闭关修炼,重新出山。

  按照明代规定,但凡军队出征必须有一个监军,而这次担任监军的人叫做张永。

  张永成为了杨一清的监军,对此,我一直有个疑问——这个天才的主意到底是谁提出来的?为此我还专门在史料中找过,可惜一直未能如愿。

  刘瑾将在这对黄金搭档的帮助下一步步走向黄泉之路。

  张永,保定人,原先是“八虎”之一,此人脾气暴躁,而且专横跋扈,有时候比刘瑾还要嚣张。

  但张永还是比较有良心的,他觉得刘瑾干的事情太过分了,经常会提出反对意见。

  对于这种非我族类,刘瑾自然是不会放过的,他决定安排张永去南京养老。可惜这事干得不利落,被张永知道了,

  下面发生的事情就很能体现他的性格了,张永先生二话不说,做了会儿热身运动就进了宫,直接找到朱厚照,表达了他的观点:刘瑾这个人不地道,想要坑我,大哥你看着办吧。

  朱厚照一听这话,便拿出了黑社会老大的气势,叫刘瑾马上进宫和张永谈判,刘瑾得到消息,连忙赶到,也不管旁边的张永,开始为自己辩解。

  刘瑾说得唾沫横飞,朱厚照听得聚精会神,但他们都没发现,张永兄正在卷袖子。

  当刘瑾刚说到情绪激动的时候,突然一记拳头落在了他的脸上,耳边还传来几句真人配音——“打不死你!”

  要知道,张永兄没有读过多少书,自然也不喜欢读书人的解决方法,他索性拿出了当混混时的处世哲学——打。

  他脾气不好,也不管朱厚照在不在场,抡起拳头来就打,打起来就不停,可要说刘瑾也不愧是在道上混过的,反应十分快,挨了一下后,连忙护住了要害部位,开始反击。

  朱厚照虽然喜欢玩,可看见这两位兄台竟然在自己的地盘开打,也实在是不给面子,立马大喝一声:住手!

  老大的话还是要听的,两位怒发冲冠的小弟停了手,却握紧了拳头,怒视着对方。

  朱厚照看到两个手下矛盾太深,便叫来了“八虎”中的谷大用,摆了一桌酒席,让两个人同时参加,算是往事一笔勾销(这一幕在黑社会电影中经常出现)。

  两人迫于无奈,吃了一顿不得已的饭,说了一些不得已的话,什么你好我好大家好,叫几声哥哥,流几滴眼泪,然后紧握拳头告别,明枪暗箭,涛声依旧。

  没办法,感情破裂了。

  怀着刻骨的仇恨,张永踏上了前往宁夏的道路。在那里,他将找到一个同路人,一个为自己报仇雪恨的帮手。

  试探

  杨一清并不喜欢张永。

  他知道这个人也是“八虎”之一,是刘瑾的同党。所以他先期出发,日夜兼程,只是不想和这位仁兄打交道。

  可是当他赶到宁夏的时候,却惊奇地发现,叛乱竟然已经被平定了!

  原来他的老部下仇钺听到消息,第一时间带兵打了过去,朱?也真是太差,完全不是对手,一下子就全军覆没了。

  杨一清没事做了,他找了个地方安顿下来,等待着张永的到来,他知道自己迟早要面对这个人的。

  不久之后,张永的先锋军进了城,但张永还在路上,杨一清实在闲得无聊,只好上街散步,然而就在他闲逛的时候,却发现了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情。

  他看见张永的部队分成数股,正在城内四处贴告示,而告示的内容竟然是颁布军令,严禁抢劫。很明显,士兵们也确实遵守了这个规定。

  这件事情十分的有趣。

  这是杨一清的第一个感觉,这个臭名昭著的太监为什么要发安民告示,严肃军纪呢?他开始对张永产生了好奇。

  应该见一见这个太监。

  很快,他就如愿见到了张永,出人意料的是,张永完全没有架子,对他也十分客气,杨一清很是吃惊,随即有了这样一个念头:此人是可以争取的。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他收回了这个念头。

  很快,他们谈到了这次叛乱,此时,张永突然拍案而起,声色俱厉地大声说道:

  “这都是刘瑾这个混蛋搞出来的,国家就坏在他的手里!”

  然后他转过了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杨一清。

  话说到这份上,老兄你也表个态吧。

  然而杨一清没有表态,他只是不慌不忙地拿起了茶杯,低头不语,独自喝起茶来。

  初次会面,就发此狂言,此人不可轻信。

  张永没有等到回应,失望地走了,但临走时仍向杨一清行礼告别。

  看着张永消失在门外,杨一清立刻收起了微笑的送别面孔,皱紧了眉头,他意识到,眼前似乎已经出现了一个机会,或是陷阱。

  正当杨一清迟疑不定的时候,他的随从告诉了他一条看似不起眼的新闻。

  原来张永进城时,给他的左右随从发了一百两银子,这笔钱每人都可以拿,只是有一个条件——不允许以任何名义再拿老百姓一分钱。

  这件被随从们引为笑谈的事情,却真正触动了杨一清,他开始认识到,张永可能确实是一个可以信任的好人。

  而不久之后发生的事情,让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张永又来拜访杨一清了,这次他不是空手来的,手里还拿着几张告示。

  他一点也不客气,怒气冲冲地把告示往桌上狠狠地一甩,径自坐了下来。

  “你看看吧!”

  从张永进来到坐下,杨一清一直端坐着纹丝不动,几十年的阅历让他变得深沉稳重。

  他瞥了一眼告示,便放下了:

  “这是朱?的反叛文书,我早已经看过了。”

  然而杨一清的平淡口气激起了张永的不满:

  “他之所以反叛,只是因为刘瑾,上面列举的刘瑾罪状,句句是实!你也十分清楚,刘瑾此人,实在是罪恶滔天!”

  杨一清终于站了起来,他慢慢地踱到张永的面前,突然冷笑一声:

  “那么张公公,你又能如何呢?”

  张永愣住了,他转念一想,有了主意:

  “朱?的告示就是证据,只要拿回去向皇上告状,说明他造反的原因,刘瑾罪责必定难逃!”

  杨一清又笑了,他语重心长地说道:

  “张公公,你还是想清楚的好。”

  “杨先生,难道你以为我会怕他吗?”

  杨一清看着愤怒的张永,顿住了笑容,他把手指向地图上京城的方向,做了一个动作。

  他画出了一条直线,在宁夏和北京之间。

  张永明白了,他在宁夏,刘瑾在北京,他离皇帝很远,刘瑾离皇帝很近,他是告不倒刘瑾的。

  他抬头看着杨一清,会意地点点头。

  这是一次不成功的会谈,张永又一次失意而去。

  但是张永不知道,自己的举动已经在杨一清的心中播下了火种,他已下定了决心。

  杀机

  杨一清已经连续几晚睡不好觉了。

  他一直在苦苦思考着对策,现在的局势十分明了,张永确实对刘瑾不满,而朱寘的告示无疑也是一个极好的契机,但问题在于,张永不一定会听自己的话,去和刘瑾玩命,更重要的是,即使张永答应了,又怎样才能说服皇帝,除掉刘瑾呢?

  事到如今,只有用最后一招了。

  正德五年(1510)七月,宁夏。

  杨一清将所有的犯人交给了张永,并亲自押送出境,他将在省界为张永饯行,并就此分手,返回驻地。

  最后的宴会将在晚上举行,最后的机会也将在此时出现。

  杨一清发出了邀请,张永欣然赴宴,经过两个多月的接触,他们已经成为了朋友。

  双方按照常例,喝酒聊天,一直闹到很晚,此时,杨一清突然做了个手势,让其他人都退了出去。

  张永看见了这个手势,却装作不知道,他已经预感到,杨一清要和他说一些极为重要的话。看似若无其事的外表下,他的手已经紧紧地握住了衣襟。

  杨一清十分紧张,经过两个多月的试探和交往,事情到了这一步,虽然很多事还没有计划完备,但机不可失,今晚已是最后的机会。

  摊牌的时候到了,亮牌吧!

  “张公公,我有话要跟你说。”

  慢慢来,暂时不要急。

  “这次多亏了您的帮助,叛乱才能平定,如今外部藩王作乱已经平息,可是朝廷的内贼才是社稷江山的大患啊。”

  张永浑身一震,他很清楚这个“大患”是谁,只是他没有想到,眼前这位沉默了两个月的人,竟然会在这个时候提出此事,看来还是知识分子厉害,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要人命。

  看来是要动真格的了,但还不能大意,要干,也要让他说出口!

  “杨先生,你说的是谁?”

  好样的,不愧是“八虎”中人,真是精明到了极点,但事到如今,已经没办法回头了,小心,千万小心,不能让他抓住把柄。

  杨一清用手指蘸了酒水,摊开自己的手掌,一笔一画地写下了一个字——“瑾”。

  既然已经图穷匕见了,索性就摊开讲吧!

  “杨先生,这个人可是皇上身边的红人,他的同党遍布朝野,不容易对付吧。”

  看着疑惑的张永,杨一清自信地笑了:

  “这件事天下人都做不成,但张公公可以做,您是皇帝身边的红人,此次出征立下大功,皇上必定召见,到时将朱寘造反的缘由告知皇上,刘瑾必死无疑!”

  但张永仍然犹豫不决。

  已经动心了,再加上一句就成了,这个诱惑他绝对无法拒绝!

  “刘瑾一死,宫中大权必然全归您所有,斩杀此奸恶之徒,除旧布新,铲除奸党,公公必能名留千古!”

  至此,张永终于把账算明白了,这笔生意有风险,但做成了就前途无量。他决定冒这个险,但行动之前,他还有最后一个疑惑。

  “如果皇上不信我的话,那该怎么办?”

  没错,这就是最关键,最重要的问题所在——怎样说服皇帝?但没有关系,对于这个难题,我已经找到了答案。

  “别人的话,皇上是不会相信的,但张公公你是唯一例外的人,皇上一定会信你。万一到时情况紧急,皇上不信,请张公公一定记住,决不可后退,必须以死相争!”

  “公公切记,皇上一旦同意,则立刻派兵行动,绝对不可迟疑,如按此行事,大事必成!”

  杨一清终于说完了,他静静地等待着张永的回答。

  在一阵令人难以忍受的寂静后,枯坐沉思的张永突然站了起来,发出了一声怒吼:

  “豁出去了!我干!这条命老子不要了!”

  此时,京城的刘瑾正洋洋自得,他没有想到,叛乱竟然如此快就被平定,当然了,在报功的奏折上,只有他的名字。而为了纪念这次胜利,他打算顺便走个后门,给自己的哥哥封个官,就给他个都督同知吧。

  可惜的是,他哥哥没福气当官,干了两天就死了。

  刘瑾十分悲痛,他决定为哥哥办一个规模宏大的葬礼,安排文武百官都来参加,为自己的哥哥送葬。

  这一举动用俗话来讲,就是死了还要再威风一把!

  为了保证葬礼顺利进行,刘瑾反复考虑了举行仪式的日期,终于选定了一个他理想中的黄道吉日:正德五年八月十五日。

  这确实是一个黄道吉日,但并不适合出丧,而是除奸!

  这之后的日子,刘瑾和他的部下日夜劳碌,为葬礼的顺利举行做好了准备,只等待着约定日子的到来。

  八月十五日,晴。

  天气是如此的适宜,刘瑾正感叹着上天的眷顾,一群骑马的人却已来到了德胜门。

  张永到了,他从宁夏出发,日夜兼程,终于赶到京城,在这个关键的日子。

  此时的他已经没有了疑虑和顾忌,因为就在密谋后的那个清晨,临走时,杨一清向他交出了所有的底牌。

  “杨先生,我此去即使能够说服皇上,你有把握一定能致刘瑾于死地吗?”

  这意思很明白,我豁出命去干,但你也要把你的后台说清楚,万一你是皮包公司,个体经营,兄弟我就算牺牲了也是无济于事的。

  杨一清笑了:

  “张公公尽管放心,刘瑾一旦失势,到时自然有人找你,十日内必杀刘瑾!”

  张永松了口气,拍马准备走人,杨一清却拦住了他。

  “张公公准备如何向皇上告状?”

  “朱寘的反叛告示足够了。”

  杨一清却摇了摇头,从自己的衣袖里拿出一份文书:

  “那个是不行的,用我这个吧。”

  张永好奇地打开了文书,一看之下不禁目瞪口呆。这份文书上不但列明了刘瑾的所有罪状,还有各种证据列举,细细一数,竟然有十七条!而且文笔流畅,逻辑清晰,语言生动,实在是一篇难得的好文章。

  他倒抽一口凉气,看着泰然自若的杨一清,不再多言,收好了文书,掉转马头就此上路。

  娘的,读书人真是惹不起啊!

  夜宴(晚饭)

  张永准备进城,闻讯赶来的一帮人却拦住了他,原来刘瑾得知此事,十分慌张,对危险即将到来的预感帮助了他,他立刻下令,张永改日入城,今天的葬礼如期举行。

  可他太小看张永了,对这些阻拦者,张永的答复非常简单明了——马鞭。

  “刘瑾老子都不放在眼里,你们算是什么东西,竟敢挡路!?”

  张公公一边打一边骂,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进了城。没人再敢上前阻拦。

  刘瑾听说之后,对此也无可奈何,只好垂头丧气地告诉手下人,葬礼延期举行,改在第二天,也就是八月十六日。

  其实刘瑾大可不必铺张浪费,他也就只能混到八月十五了,为节约起见,他的丧事可以和他兄弟一起办。

  张永将捷报上奏给了皇帝,朱厚照十分高兴,立刻吩咐手下准备酒宴,晚上他要请张永吃饭,当然了,刘瑾也要在一旁作陪。

  张永得知了这个消息,他没有去找朱老大闲聊,却回到了自己的住处,静静地坐在床上,闭目养神,等待着夜晚的来临。

  今晚,就是今晚,最后的时刻即将到来。

  一股不祥的预感缠绕着刘瑾,他虽然文化不高,却也是个聪明人,张永早不来迟不来,偏偏今天来,一定有问题。

  但他能干什么呢?

  向皇帝告状?还是派人暗算?

  刘瑾想了很久,对这两个可能出现的情况,做出了自己的准备,他相信这样就可以万无一失。

  然后他自信十足地去参加了晚宴。

  较量正式拉开序幕。

  晚宴开始,由朱厚照宣读嘉奖令,他表扬了张永无私为国的精神,夸奖了他的显赫战功,当然,他也不忘夸奖刘瑾先生的后勤工作做得好。

  两边夸完,话也说完了,开始干正事——吃饭。

  朱厚照只管喝酒,刘瑾心神不宁地看着张永,张永却不看他,只顾着低头大吃。

  不久更为奇怪的一幕出现了,众人歌舞升平,你来我往,很快就有人不省人事,张永似乎情绪很高,也喝了很多酒,而刘瑾却滴酒不沾,他似乎对宴会没有任何兴趣,只是死死盯着张永。

  宴会进行到深夜,朱厚照还没有尽兴,这位仁兄还要接着喝酒作乐,张永似乎也很高兴,陪着朱厚照喝,刘瑾不喝酒,却也不走。

  这正是他的策略,只要看住张永,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就能暂时控制局势。

  但很快刘瑾就发现,自己不能不走了。

  我明天还要去送葬啊!

  看这样子,一时半会儿是散不了了,总不能一直待在这里,陪着这二位兄弟玩通宵吧。

  于是他终于起身告辞,征得朱厚照的同意后,刘瑾看着喝得烂醉的张永,放心地离开了这里。

  但在走之前,他吩咐手下办了一件事情:加派兵力,全城宵禁,严禁任何部队调动!

  这就是刘瑾的万全之策,堵住张永的嘴,看住张永的兵,过两天,就收拾张永本人。

  可是刘瑾失算了,他不知道,其实在这场混乱的酒宴上,张永也一直暗中注视着他。因为在这个夜晚,有一场真正的好戏,从他离开宴会的那一刻起,才刚刚开演。

  张永等待了很久,当他发现刘瑾不吃不喝,只是呆呆看着自己时,就已经明白了这位老兄的打算——今天跟你耗上了。

  那就耗吧,看看到底谁怕谁!

  在酒宴上行为失态的他,终于麻痹了刘瑾的神经,当他看见刘瑾走出大门后,那醉眼惺忪的神态立刻荡然无存,所有的智慧和勇气一瞬间都回到了他的身上。

  动手的机会到了!

  “陛下,我有机密奏报!”

  拼死一搏!

  喝得七荤八素的朱厚照被这声大喊吓了一跳,他好奇地看着跪倒在地的张永,打开了那封杨一清起草的文书。

  文书上的罪名大致包括企图谋反、私养武士、私藏兵器、激起兵变等等,反正是哪条死得快往哪条上靠。

  看见朱厚照认真地看着文书,跪在下面的张永顿时感到一阵狂喜,如此罪名,还怕整不倒你!

  可他等了很久,却一直没有任何回音。

  张永纳闷地抬起头,发现那封文书已经被放在一旁,朱厚照的手中又端起了酒杯。

  朱厚照发现张永看着自己,便笑了笑,说了几句话,也算给了张永一个答复。

  这是一个载入史书的答复,也是一个让张永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的答复。

  “这些事情不去管它了,改天再说,接着喝酒吧!”

  事前,张永已经对朱厚照的反应预想了很久,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等到的竟然是这样一个答复!

  张永怀疑自己听错了,可当他看见自斟自饮的朱厚照时,才确知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怎样的处境!

  话已经说出口了,宫中到处都是刘瑾的耳目,明天一早,这番话就会传到刘瑾的耳朵里,到时必定死无葬身之所!

  怎么办?!怎么办?!

  张永终于慌乱了,他浑身都开始颤抖,然而就在这关键时刻,他想起了半个月前密谋时听到的那句话。

  “决不可后退!以死相争!”

  都到这份儿上了,拼了吧!

  他突然脱掉帽子,用力向朱厚照磕头,大声说道:

  “今日一别,臣再也见不到皇上,望陛下保重!”

  朱厚照终于收起了玩闹的面容,他知道这句话的分量。

  “你到底想说什么?”

  “刘瑾有罪!”

  “有何罪?”

  “夺取大明天下!”

  好了,话已经说到头了,这就够了。

  然而张永又一次吃惊了,因为他听到了这样一句回答:

  “天下任他去夺!”

  这下彻底完了,这世上竟然有如此没有心肝的人啊!

  张永绝望了,一切看来已经不可挽回,一个连江山社稷都不放在心上的人,还有什么是不可割舍的呢?

  不!还有一样东西!

  霎时,浑身所有的血液都冲进了张永的大脑,有一个回答,可以挽救所有的一切!

  “天下归了刘瑾,陛下准备去哪里?!”

  朱厚照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这才意识到了一样自己决不能不要的东西——性命。

  刘瑾夺了天下,自己要去哪里?能去哪里?!

  玩了五年、整日都没有正经的朱厚照终于现出了原形,他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杀气:

  “去抓他,现在就去!”

  其实那天晚上,刘瑾并没有回家,他就近睡在了内值房,为的也是能够随时对可能出现的情况做出应对。

  应该说,他的这一举措还是收到了一定效果——起码方便了抓他的人。

  正当他睡得安稳之时,忽然听见外面喧嚣一片,他立刻起身,大声责问道:

  “谁在吵闹?”

  刘公公确实威风,外面顿时安静下来,只听见一个声音回答道:

  “有旨意!刘瑾速接!”

  刘瑾这才穿好衣服,不慌不忙地打开了门。

  然后他看见了面带笑容的张永。

  第二天,权倾天下的刘瑾被抄家,共计抄出白银五百多万两,奇珍异宝文人书画不计其数,连朱厚照也闻讯特意赶来,一开眼界。

  但朱厚照并未因为刘瑾贪污的事实而愤怒,恰恰相反,过了一个晚上,他倒是有点同情刘瑾了,毕竟这个人伺候了他这么久,又没有谋反的行动,就这么关进牢里,实在有点不够意思。

  于是他特意下令,给在牢中的刘瑾送几件衣服。

  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张永开始忐忑不安起来,万一刘瑾死鱼翻身,自己就完了。

  可是只过了一天,他就彻底的放心了,因为有一个人如约前来拜会了他——李东阳。

  张永总算知道了杨一清的厉害,他不但说动了自己,料定了皇帝的犹豫与对策,还安排了最后的杀招。

  李东阳办事很有效率,他告诉张永,其实要解决刘瑾,方法十分简单。

  第二天,六部六科(吏、兵、礼、工、刑、户)、十三道御史(全国十三布政司)同时上书,众口一辞弹劾刘瑾,罪名共计十九条,内容包括贪污受贿、教育司法腐∕败、控制言论等等,瞬息之间,朱厚照的办公桌被铺天盖地的纸张淹没。

  更为致命的是,有关部门本着认真负责的态度,重新审查了刘瑾的家,他们极其意外地发现了上千副盔甲武器(上次是疏忽了),同时还发现,原来在刘瑾经常使用的一把扇子的背后,有暗藏的兵器(上次也疏忽了),这么看来刘瑾应该是一个绝世武林高手,随时准备亲自刺杀皇帝陛下,过一把荆轲的瘾。

  看着满桌的文书和罪状,还有那把扇子,朱厚照断绝了所有的慈念:

  “狗奴才,你真的要造反啊!”

  可是刘瑾就是刘瑾,即使是到如此地步,他还是做出了令人惊讶的行动。

  刑部按照朱厚照的指示,召集众官会审,刘瑾上堂之后,不但不行礼,反而看着周围的官员们冷笑,突然大喝一声:

  “你们这些人,都是我推举的,现在竟然敢审我?!”

  这句话一出口,周围的官员们顿时鸦雀无声,连坐在堂上的刑部尚书(司法部部∕长)都不敢出声。

  刘瑾这下子来劲了,他轻蔑地看着周围的官员,又发出了一句狂言:

  “满朝文武,何人敢审我?!”

  刘瑾兄,以后说话前还是先想想的好。

  话音刚落,一个人就走了上去,站在刘瑾面前大吼一声:

  “我敢!”

  还没等刘瑾反应过来,他又一挥手,叫来两个手下:

  “扇他耳光!”

  刘瑾就这么结结实实地挨了两下,被打得眼冒金星,本来火冒三丈的他睁眼一看,立刻没有了言语。

  因为这个人确实敢打他,此人名叫蔡震,官虽然不大,却有一个特殊的身份——驸马。

  而且这位驸马等级实在太高,他的老婆是明英宗朱祁镇的女儿,朱祁镇是朱厚照的曾祖父,朱厚照该怎么称呼老先生,这个辈份大家自己去算。

  这就没啥说的了,刘瑾收起了嚣张的势头,老老实实地被蔡震审了一回。

  经过会审(其实也就他一个人审),最后得出结论:

  刘瑾,欲行不轨,谋反罪名成立。

  朱厚照批示处理意见:凌迟。

  刘瑾先生的生命终于走到了尽头,以前有很多人骂他杀千刀的,现在终于实现了,据说还不止,因为凌迟的标准刀数是三千多刀,刘兄弟不但还了本,还付了利息。

  我一直认为凌迟是中国历史上最不人道、最黑暗的刑罚,但用在曾害得无数人家破人亡的刘瑾身上,我认为并不为过。

  因为正义最终得到了伸张。

  此后,刘瑾的同党也一一得到清算,足智多谋的张彩先生也很不幸,陪着刘瑾先生去了阴曹地府,继续去当他的谋士。朝堂上下的刘党一扫而空。

  一个月后,杨一清被调入**,担任户部尚书,之后不久又接任吏部尚书,成为朝中的重量级人物。焦芳等人被赶出内阁,刘忠、梁储成为新的内阁大臣。

  经过殊死拼争,正直的力量终于占据了上风,大明王朝再次回到了正常的轨道上。

  李东阳终于解脱了,他挨了太多的骂,受了太多的委屈,吃了太多的苦,等了太久太久。在那些艰苦的岁月里,所有人都指责他的动摇,没有人理会他的痛苦。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李东阳完成了他的事业,实现了他的心愿,用一种合适的方式。与刘健和谢迁相比,他付出了更多,他的一切行为都对得起自己,对得起天地良心。

  李东阳,难为你了,真是难为你了。

  正德七年(1512),李东阳申请退休,获得批准,他的位置由杨廷和接替。

  四年后,他于家乡安然去世,年七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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