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八卦:传闻
传闻一
我被带进一间极普通的标准间,房间在五楼,由于正值中午,光线格外刺眼。靠窗的一对单人沙发上坐着两个人,一个是秃顶的中年人,一双明亮的小眼睛显得很干练,旁边坐着的也是个中年人,长着一个大鼻子,衬托得一张大脸有些狭长。我被带进房间后,这两个人足足盯了我十分钟,盯得我手足无措,不停地耳鸣,看来这两个人就是想用沉默搅乱我的心绪,我被他们盯得几乎听到了心脏的地狱般的怦怦声,我的畏惧和恐怖在突如其来的沉闷中加深着,我只有一个感觉:看来我是死定了!就在我被盯得浑身发毛之际,秃顶的人突然开口问:“你就是商政?”“对。”我故作镇静地点了点头。“你知道为什么带你到这里来吗?”秃顶继续问。我摇摇头。“装什么糊涂?你自己干了什么难道你不知道?”大鼻子恶狠狠地说。“商政,你还年轻,应该放聪明一点,专案组决定对你实施双规,相信你心里不会没有个判断。实话告诉你,你的问题可大可小,关键看你的态度。如果你执迷不悟,甘愿当替罪羊,那么后果我不说,我相信你心里也会有数,那无异于自掘坟墓、自毁前程,你自己想做*者的牺牲品,我们也只好成全你;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如果你能认清形势,积极配合专案组,在说清自己问题的同时,为反*事业贡献一份力量,那么我保证你的前途像以前一样光明。你是文学硕士,又是正处级秘书,对是非曲直不会没有自己的评价标准,何去何从,你好好想想,想好了我们再谈。”说完,秃顶向大鼻子递了一个眼神,两个人起身离去,大鼻子走到我身边时还拍了拍我的肩膀。
房间里一下子静了下来,负责看管我的大个子和矮胖子,连忙关严门,我垂头丧气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懵懵懂懂地坐在了单人床上。矮胖子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点了一支烟,大个子打开床对面的电视,刚好是东州市午间新闻,画面是老大陪京城大员视察棚户区改造工程,这是昨天下午的事,今天上午老大召开书记办公会,落实省委书记指示,开会间隙,我去卫生间,刚出卫生间就被专案组的人塞进一辆奥迪,带进了这个房间。炫目的光线中浮尘飘动,像污浊的水,悬在半空,此时心烦意乱的恐惧不停地撞击着我的心,但是大个子和矮胖子的面容几乎看不出一点心烦和焦躁,仿佛这两个人不是来看着我的,而是来度假的。大个子已经打来了午饭,和矮胖子一边看电视一边香甜甘美地嚼着,我看着摆在我面前的米饭和芹菜炒肉、煎刀鱼,一点胃口也没有。我深知,自己突然被专案组双规绝不是空穴来风,他们根本不是冲我来的,而是冲着老大来的,他们之所以没有直接对老大下手,我断定,专案组尚未拿到老大*的直接证据,撑死是接到了内容详实的举报信。此时此刻,我的心情复杂极了。我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做叛徒是可耻的,许多电影里的叛徒的下场在我脑海里闪现,更有无数经受严刑拷打的英雄形象激励着我。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有如此荒谬的想法,我只知道*是残酷的,不是你吃掉我,就是我吃掉你。如今的反*有时已经成为一种排斥异己的手段,既然我成了老大的秘书,当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了,在这种情况下,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保住老大,我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如果老大完蛋了,我只能跟着一起完蛋,怎么可能还有光明前途?因此,我下定决心绝不背叛老大。然而每个人都可能有致命的弱点,尽管我不知道我的致命弱点是什么,但是我相信专案组一定会找到的,为此,我的恐惧进一步加深了。
一晃三天过去了,大个子和矮胖子和我熟了起来,两个人时不时地和我搭讪几句。很显然他们对我感到惋惜。正因为如此,大个子才同情地劝我:“商秘书,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想必这三天你也想出个结果来了,我看你还是向专案组实话实说吧。”“就是,”矮胖子接过话茬说,“犯不上为一个贪官搭上自己的政治生命。你在仕途上熬到今天的位置,该不会就为了当一只替罪羊吧。”“谁又不是替罪羊?”我不以为然地说,“为别人作嫁衣的人没有人能做自己,只能做他人,做他人做不成或做不好,就难免做替罪羊。不瞒两位大哥,我这辈子的政治梦想就是想成为老大式的人物。”
“老大是谁?”大个子不解地问。“就是我的老板。”我情绪低落地说。“你叫得可够亲切的,”矮胖子揶揄道,“如果他成了阶下囚,你也想成为他?”我沉默不语。
“商秘书,”大个子平和地说,“不瞒你说,给你老板送钱的开发商是和你脚前脚后被双规的,他现在就在你楼上,他可不像你这么执迷不悟,该说的可都说了,那家伙可比你识时务,人家做梦都想成为李嘉诚,唯恐因为这件事受牵连做不成呢,可把责任一推六二五,都推到你老板身上了。”
“我看他不是想做李嘉诚,而是想做伏脱冷,这种人可以把灵魂出卖给魔鬼。这种人的话,你们也信?”我愤愤地说。
“商秘书,”矮胖子讥讽道,“你现在正站在十字路口,一条路叫灵,一条路叫肉,你还是好自为之吧!”
矮胖子的话深深地触动了我,一大堆往事涌入脑海,凌乱不堪,无法梳理。只感觉三十六年的人生并不清晰,只不过是个模糊的轮廓罢了。我知道我是抱着鸿鹄之志从政的,然而在市委大院混迹了十年,好像从来不曾做过自己,当年的鸿鹄之志早已变成别人的嫁衣,以至于我是谁、我为何而来都成了问题。我好像唯一的收获就是灵魂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
夜色像黏糊糊的沥青粘在我汗津津的肉上,我有一种马上就要腐烂的恐惧感,不知道为什么一天没喝水,却一泡尿接着一泡尿地撒,仿佛前列腺突然肥大起来。我打定主意不出卖任何人,这可能是使我紧张的主要原因。我在卫生间撒尿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做梦也想不到我会落到这种地步。“该死的开发商。”我咬牙切齿地骂道,要不是王八蛋到处张扬和我老大是铁哥们儿,也不会让对立面抓住把柄,害得我落到今天这种地步。王八蛋确实是通过我认识老大的,但是他们之间干不干净,我并不太清楚,总之王八蛋看中的那块黄金宝地已经矗起一座商业城,以我对官场的了解,这里面不可能没有交易,而且王八蛋有一次喝醉了,当着我的面透露他已经给老大送过五十万美金,狗日的满嘴跑火车,下地狱是早晚的事,只是把我给害苦了,老大一旦东窗事发,恐怕我所有的政治梦想都将化为乌有。为此,我下定决心不做叛徒。然而一言不发也不是回事,只好随机应变了。
第四天早饭后,秃顶和大鼻子终于露面了,他们像第一天一样坐在靠窗户的沙发上,盯了我十分钟,将我的恐惧调动起来,秃顶不慌不忙地问:“想得怎么样了?”这时,大鼻子突然起身走到我身边,一边盯着我一边围着我转了两圈,这家伙显然是想使我慑服。“怎么,还没想明白?”大鼻子没好气地说。此时此刻,我心虚极了,应当承认,这些天我忽然发现,我躯体里藏着两个人,犹如一对孪生兄弟,而且不停地争辩,吵得我心神不宁、坐立不安,此时面对秃顶和大鼻子,我躯体里的孪生兄弟吵得更凶了,一个让我说,一个阻止我说,我被吵得头昏眼花,恐怖感像《一千零一夜》那瓶子里的烟雾中升起的魔鬼,让我有一种站在悬崖边一跃而下的冲动,说,还是不说,两种念头像潮水一样一浪接一浪地涌着,我有一种就要被淹死的痛苦,此时我感觉一个无形的魔鬼用他那宽大的手在我背上击了一掌,我终于开口了,故作镇静地说:“你们到底想知道什么?”大鼻子不耐烦地说:“你少揣着明白装糊涂,我就不信那五十万美金的事你一点也不知道。我问你,那五十万美金藏在哪儿啦?”我打定主意不说实话,便满嘴胡诌道:“谁知道,不是在老房子的橱柜里,就是在新房子的橱柜里,信不信由你!”“新房子在哪儿?有几处?”大鼻子逼问道。“这我可不知道。”我搪塞地说。我之所以有勇气顺嘴胡诌,是因为怀揣着侥幸心理,我坚信,老大不会袖手旁观的,他深知专案组双规我是冲他去的,他会启动所有的人脉关系去摆平这件事的,他在北京有那么多老大,他们不会见死不救的,因为他们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秃顶听了我的话顿时站了起来,他捏了捏我的肩膀一本正经地说:“如果你说的是真话,我先前的承诺一定兑现。”说完他轻轻地挥了挥手,大鼻子会意地点了点头,两个人匆匆忙忙地走了。紧接着大个子和矮胖子又进来了,矮胖子关严门微笑着说:“商秘书,看来你是说了,不然他们不会这么兴奋地走了,这就对了,做人不能一根筋。”大个子也附和道:“如果你说的是实话的话,我断定东州官场很快就要发生一场大地震了。”我觉得大个子和矮胖子有些可笑,东州市是一个拥有八百万人口的省会城市,这么重要的城市,上面怎么会轻易让它闹地震呢?我顺嘴胡诌不过是缓兵之计,拖一天是一天,我是想给老大充足的时间,让他赶紧想办法斡旋,再说,我做人是有原则的,谁自作谁自受,我不想害任何人!
想不到一个星期后,大个子和矮胖子向我透露,老大被专案组双规了,我吃惊地问:“怎么可能呢?”大个子笑嘻嘻地说:“你小子装什么蒜?你不向专案组说实话,他怎么可能被双规?”矮胖子接过话茬说:“这也是天意,他这种身份的人,专案组没拿到直接证据不好抄他的家,他有几处房产,专案组也不掌握,要不是河畔花园有一户人家被楼上淹了,那五十万美金也不会这么快找到。”我脸色苍白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大个子补充说:“河畔花园有一户人家被楼上淹了,可是楼上七年没有人住,连物业也搞不清楚楼上是什么人家,被淹的人家只好拨打了110,警察来了以后也无法马上找到楼上的主人,只好采取断然措施,强行打开了楼上的门,结果水暖工维修自来水管时,打开橱柜的门,漂出几张美金,立即引起警察的警觉,彻底搜查橱柜后,发现一个底儿被泡烂的纸箱子,里面足足有五十万美金,警方这才全力寻找房主,你猜房主是谁?你老板的小姨子。”我听了以后惊得目瞪口呆,就在我呆若木鸡之时,秃顶和大鼻子和颜悦色地走了进来……
我不知道以这样的方式开头,商政看了会作何感想,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则传闻多半是真实的,因为我了解商政就像了解我自己一样,我们都信仰权力,为此我们的欲望会像水中的浮尸一样,只要不将它打捞上来,每时每刻都会变得越来越膨胀。当然,在一本小说中,真实性就像晨雾一样是不可获得的,但是总要有一个开头,因为没有起点,终点就毫无意义。正因为开头如此重要,我才决定多开几个头,你们可能怕不同的开头,会产生不同的结尾,我倒觉得殊途同归,你们可能不信,那么我们接着往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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