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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黑白的世界。

    一个人影。一支手枪。

    人影在枪的准星里走动。那是个学生样的男人,年轻得让人嫉妒。他突然迎着枪口站住,满脸诧异。轰的一声枪响,子弹从枪口吐出,弹头穿透血肉的声音清晰无比。

    欧阳从噩梦中翻身坐起,下意识去摸额际被头发挡住的伤疤,十一年前子弹从那里洞穿,他能活到今天实属奇迹。

    这是1938的沽宁。这是沽宁城里的一户人家。

    屋子很小,极不合适地放了一张偌大的双人床。有很多书。床上有两床被子,一床已经叠好,一床盖在欧阳身上。

    思枫在门镜边换衣,她正要出门,在整理自己。她是那种不会让自己过于出众但又绝不寒碜的女人,她对一切事情都很有分寸。

    像任何处得寡淡无味的夫妻一样,欧阳对那个半裸的苗条身影没有多看一眼,反而是思枫有些多余地遮掩了一下。

    “头又在痛?”思枫问。

    欧阳摇摇头,但脸色和动作说明了一切。思枫递了瓶药给他,转身去倒水:“药铺说咱家的阿斯匹林是论斤买的……”

    她转身时愣住,欧阳把半瓶药倒进了嘴里,干嚼。他苦得面目扭曲,样子让人发瘆。

    “你……不觉得苦吗?”

    欧阳敲敲头:“嘴里边苦,就忘了这里边还有个小铁块……甜甜苦苦,不外如是。”

    思枫看起来很想摸摸那颗备受折磨的头颅,但最终作罢。她套上外套:“我去店里。”

    “我今天有课。”欧阳说。

    “中午会给你留饭。”

    “谢谢。我会去吃。”

    这很像一对夫妻封冻期的例行谈话。但欧阳眼里目光闪烁,头痛或别的什么并没能让他安于苟活,这从他乍醒的精神状态就看得出来。

    思枫蹙着眉:“得想个法子。医生说你这叫药物依赖,对身体伤害很大。”

    “那么我该练太极,纳天地造化之功,养吾身浩然之气?”欧阳比画着,“这招叫就坡下驴,顺水推舟,你们说怎么着我就怎么着。”

    思枫忧心忡忡地笑了笑,面前这家伙气不顺,她不打算捋虎须,转身开门:“再见。”

    “思枫同志……”

    思枫关了门转身,她有些惊慌:“别拿这个词开玩笑。”

    “我像在开玩笑吗,思枫同志?”

    “反正别这么叫,别说出来。”

    “十一年前我以为会满天飘红旗,见人都叫同志,现在这个词快不会说了,”欧阳苦笑,“因为我已经三年没见过可以叫做同志的人,除了你,但你不让叫。可我叫你什么呢?妻子同志?不对呀,我没结过婚,我看你也一样,你是为了掩护我才走到这个屋里来的。你和没见过面的那些同志把我照顾得很好,可我不需要照顾!”

    “你需要的。”思枫不是在说服,那纯是小夫妻间的执拗。

    但欧阳显然不这么想:“我都不知道自个儿死多少次了,我早该死了,这样的人用不着照顾。”

    “沽宁党组织领导的决定是不惜一切代价保护你,专职搜捕你的特务现在至少有一打。”

    “要说的就是这个!我现在再提第一百次,我什么时候可以见你们的组织领导,不是您,是你们叫老唐的那个,本地唯一可以给我下达指令的人。”

    “他的指令是要你好好将养身体。”

    “这不是指令,指令就是任务!”

    “沽宁一向风平浪静,我们也不能冒失去一位老同志的风险……”

    “二十九岁的老同志被勒令退休了吗?现在日本人占了南京,国共都再次合作了!二十九岁的老同志倒要南山终老了?”欧阳挥舞着昨晚扔在床边的报纸,那上边通版都是北边正炽的中日战事。他像是个不讲理的臭脾气丈夫。

    思枫依旧好脾气:“我知道这种时候你不愿意待着,谁都不愿意。可那上边没写的是,尽管国共再度合作,对你的通缉没有撤销反而加紧了。”

    “我已经被通缉十一年了!被关在这盒子里也三年多了!再跟这儿扮这夫妻、扮这教书匠,我就快升副校长了!”

    思枫俏皮地笑了笑:“这说明你潜伏得很成功。”

    欧阳恼火地捶着自己的头。

    “总之老唐的指令是尽一切可能提供掩护,绝不能让你落到特务手里。”思枫有意结束这场谈话。

    “没有他的掩护我也活下来了!”

    “我会转告他的。”思枫转身开门,离开。

    “就这么跟他说。我——欧阳山川还活着!”门已经关上了,欧阳的话是对着门板嚷出来的。他狠狠倒在床上,今天的暴躁一小部分源自无所作为,一大部分倒源自头痛。

    欧阳穿过操场去教室,他把锋芒都藏在旧长衫和佝偻的腰背之下。路上都是学生,欧阳的头低垂了下去。这是一所女中,也是让他这男性青年不自在的原因。各种女声在周围问候,欧阳有口无心地应着,向他的课堂走去。

    今天的课堂有些不一样。

    黑板被一句斗大的“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占满了。学生们拿着卷好的旗帜和标语,正期待地看着他们的老师。他们的领袖显然是一个叫高昕的同学。

    欧阳看看黑板,又看看他的学生:“我来猜,你们不想上课,想去游行?”

    “是的,先生。”领头的高昕回答。

    欧阳笑笑,去擦黑板。这个举动让学生们很失望。

    “您不能擦,先生。”高昕急着阻止。

    “这几个字你们早都认识,我想讲点新的东西。我们实在为日本人耽误太多的时间了。”欧阳在黑板上写了句日语,然后转身读了一遍,“谁知道,我刚才说了什么?”

    “我们不想听这种可耻的语言。”高昕的神情轻蔑中带些愤怒。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欧阳翻译出来,他对错愕的高昕笑了笑。

    他现在不是坏脾气丈夫,而是孜孜善诱的老师:“简单地说,你要骂人至少得让人听懂,更简单地说,永远得学新的东西。——现在上课,我记得……”他顺着学生们的异样目光回头,门边站着两个黑衣人,刻板而神秘,其中一个向欧阳招手,很无礼。

    欧阳转回头不理会他们,他摊开手:“现在上课。我记得昨天的作业是每人一首七律,现在……”

    学生们都有些难堪,只有一个叫唐真的女孩站起身来交了作业。唐小姐脸皮实在太薄,这么一个起身来回脸都红到耳根。

    “谢谢唐真同学。至于大家,我想是把精力用来做这些标语了,我想你们也不会有心情把口号押上诗韵。”

    高昕抵触地念道:“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一片笑声。

    欧阳也笑了:“高昕同学引用得当。那我也说说我的看法吧,不要为战争准备一生,到了战场上战争课也就是一两天的事,别的时候做好自己的事情。我们的蒋委员长说过一句很有道理的话——千万别把读书和打仗当成两件事情。”

    “说得像是你打过仗似的。”高昕嘀咕着。

    欧阳笑了笑,但笑容立刻僵住。门口的黑衣人径直走到他跟前,亮出了自己的特务证件。欧阳看看他的学生,叹了口气。

    欧阳被两个特务带到了一间办公室。

    特务乙在桌前走动,存心让坐着的欧阳看见腰间突出的枪套。特务甲待在欧阳身后看不到的地方。这很像两头狼扑人的情形,一个在前制造紧张,一个在后伺机扑击。

    “为什么在课上讲抗日?”特务乙问。

    “抗日不能讲吗?没见学生要游行吗?你想让她们涌到大街上去?”

    “什么叫别把读书和打仗当做两件事情?”

    欧阳叹了口气:“这是委员长在黄埔任校长期间的讲话,你们不抓人小辫子的时候也该去了解一下贵党历史。”

    “你的论调很像赤色分子。”特务乙咄咄逼人。

    “我不知道赤色分子怎么讲话的,我想,在你们眼里,谁说话都会像赤色分子,因为他们也用嘴说话。”他顿了顿,好像刚想起来,“你们不是已经跟赤色分子合作了吗?”

    甲向乙摇摇头,乙迅速调整方略:“你是外来的,从哪儿来?”

    “长沙。”

    “长沙哪里?”

    “烂泥冲。”

    “那是个农村,出你这读书人?”

    “湘人穷,不在老家做土匪就只好出来念书。”

    特务甲忽然插了句长沙话:“我很想吃白鹤楼的臭豆腐。”

    欧阳也转了长沙话:“白鹤楼只做糖肉包子,你别逗我了。”

    特务甲瞪欧阳一眼:“干吗回这么快?”

    “因为有道理。”

    “干吗嘴这么利?”

    “我没别的本事,只好跟人讲道理。”

    “几个大学都从北往南迁,你偏从南搬到北?”

    “我三年前来的沽宁。三年前你们说了要打日本吗?”

    “怎么现在说话又一口北方腔?”

    “我教的是国语。”

    甲与乙互相看了一眼,甲道:“下一个吧。”

    特务乙冲欧阳摆摆手:“走吧,我们会去查的。”

    两特务走向屋门,欧阳起身,这是人最容易松懈的时候。

    “曹烈云!”特务甲突然喊。

    欧阳没什么反应,他茫然地看了看,可特务甲并没有放弃:“把头发捋起来看看。”

    “还要做什么一次说了吧?你们不觉得有点过分吗?”欧阳有些不满。

    “做我们这行不知道什么叫过分。”特务乙有意挺挺腰,让枪套更突出。

    “刚才是闹着玩,现在才是真的。”特务甲奸诈地笑了笑,“我们要找的人从上海来,头上中过枪。除非头砍掉,伤疤消不掉。”

    欧阳恨恨地捋起了头发。

    “右边。”

    欧阳伸手去捋右边头发,校长突然跑了进来,脸上带着循规蹈矩者的惊慌:“你们还真的每个人都查啊?学生快冲出学校了!”

    “非把我从教室叫出来,好极啦!”欧阳缩回将要碰到头发的手,冲着特务嚷一声:“还愣着,帮忙呀!”

    “帮什么忙?”

    “上大门挡人!否则一发不可收拾!”他在那特务的枪套上重拍一下,“收好了,火上浇油!”

    校长和欧阳冲了出去,甲乙特务莫名其妙地互相看了看,随即跟上。

    学校门口,看门的老头正赶紧把铁栅门关上。可涌来的学生立刻把他包围了,卷着的旗帜标语也已经打开。校门外就是沽宁的热闹处,女生闹事人人爱看,外边的闲人喝彩叫好,场面越发炽烈。

    高昕煽动着同学们:“刚才欧阳先生给我们做抗日宣传,已经被特务抓了,我们怎么办?”

    “把我们都抓了好了!”“冲出去好了!”学生们愤然而起。

    看门的老头儿能做的只有把门锁了,把钥匙塞在身上。面对这帮气势汹汹的女孩他连吭声的能力都没有。

    学生们央求着:“孙叔,您要再锁着大门就是为虎作伥了!”“孙叔,亏我们平常叫您叫得那么甜!”

    老头儿正犹豫,欧阳和校长匆匆跑来,两特务仍在身后若即若离地跟着,欧阳狠瞪了一眼,转头向高昕嚷嚷:“谁说我叫特务抓了?”

    高昕笑嘻嘻地说:“我们的斗争初步成功,欧阳先生已经被释放了,我们要不要争取更多的胜利?”

    “当然要的!”学生们拥护着。

    高昕喊:“孙叔,开门!孙叔,开门!”

    这如同一个号子,学生们跟着一起嚷。没见过世面的老头儿让百多个女声喊得腿酥脚麻,一只手不由自主就往放钥匙的口袋里伸。

    欧阳又好气又好笑地呵斥:“高昕,你胡闹什么?”

    高昕昂了昂头:“年轻人的事情有年轻人管,您就回您的安乐窝去吧,等我们打出天下来会给您一张安静书桌的。”

    欧阳紧绷着脸,转头对特务说:“拜托两位襄助,我现在已经没有发言权了。”

    特务乙鼓鼓劲,吼了一声:“开门放行者,抓!离校闹事者,抓!聚众生事者,抓!”

    他回头看看特务甲,甲抱着膀子紧锁眉头。他从甲的神情上看不出自己做得对不对,但孙叔已吓得不再去掏钥匙,只对着学生的嚷嚷一个劲地摇头。

    眼看就要成僵局,高昕突然冲着门外叫了一声:“四道风!”

    四道风正用一个高难度的动作踞坐在黄包车靠垫上,和身边几个车夫嘻嘻哈哈地评头论足。听到高昕的叫唤,他一个筋斗从车座上翻了下来,身手利落之极,看着就是会家子:“大小姐今天很拉风呀,大小姐。”

    “帮我把门打开。”高昕说。

    四道风哈哈一乐:“你爸会弄死我的。”

    “你会怕我爸?”

    “我光棍一条还怕有家有业的?”他瞧瞧身后,“可车行这几十个苦哈哈都指着有钱人过活呢。”

    “我会把你的小名喊得满城都知道。”高昕小声威胁道。

    四道风皱皱眉:“大丈夫可杀不可辱的,大小姐。”

    “我也不想啊,你现在比不得上我家要饭的时候,你现在都是有字头的人物了。”

    四道风乐了:“这话我爱听——大风!”他吹了个呼哨,那个叫大风的车夫走了过来,隔着铁栅门把孙叔拎起来,狠抖了两下,钥匙掉了出来。四道风隔着门伸了只脚,拿脚尖把将要落地的钥匙踢到自己手上。

    “帅死了!哪天教教我?”

    “这手绝活是传媳不传女的,大小姐。”四道风径直去开锁。

    特务乙突然发现了这边的动静,大嚷:“臭拉车的,你干什么?”

    四道风笑着招招手:“这招叫风卷残云。”

    哗的一声,他一下把铁门拉开了,人流顿时如泄洪一样涌了出去。两特务被人流冲撞得把住铁门才保住平衡。

    人流涌向了大街,打着旗帜和标语,喊着口号。继续向校外冲去的学生有意推搡着两名特务,把他们也拥进了人流,在他们的狼狈中雪上加霜。

    欧阳苦笑着把校长拖到一边避开人流,拥挤中手上忽然多了个纸团。欧阳愕然,塞给他纸团的人已经一言不发地没入人流,他甚至不知道谁把那东西塞到他手上的。

    游行的队伍涌过沽宁的主街,一路引来众多行人的观望。从北边逃来的难民也都驻足,一脸木然地瞧着这些喊口号的学生,既然连今天都衣食无着,学生们嚷的也就是些过于遥远的话题。

    两特务终于从人群中抽身出来,乙的衣服已经撕破了,甲正整理着自己被人践踏过的帽子。

    “大哥,要不要抓?”特务乙盯着刚才肇事的四道风问甲。

    四道风和他对了对眼,又高踞黄包车上看热闹,根本没有要躲的意思。

    “抓?”

    特务乙没听明白那意思,伸手就要摸枪。

    “这里不是南京上海,那小子瞧着就是帮会中人,那丫头背后要没人罩着你尽管剔了我招子。我们这是外出公干,强龙还不压地头蛇,要抓你抓。”

    “您说了算,大哥。”特务乙把抽出一半的枪又收了。

    “此地势力有三,官字头的蒋武堂,仗着军中有些渊源一直占山为王;商字头的高三宝是几省闻名的大船商;黑字头的沙观止那是连青字红字也得给他面子,细细掂量哪个字都不是好惹的。”特务甲显然对此地很了解。

    “可那个姓欧阳的……”

    “如果他不是,咱们的宗旨是宁杀错、不放过。如果他要是的……”

    “我明白了,大哥怕打草惊蛇。”

    “我怕个屁的打草惊蛇!我怕的是把此地的共党逼急了,咱俩做了沽宁河里的无名尸!这仗打得太久,国字头是不好使了,咱们得出动本地的官字头。”

    “蒋武堂?”

    特务甲有些犯愁地点点头:“那厮可从来是听调不听宣哪。”

    两人正说着,一个叫古烁的汉子急急过来跟那边的四道风说着什么,两人拉着车卷了风似的跑开。

    与此同时,欧阳已在巷子里转了几个弯,大街上的口号与喧哗变得远了。他走到一条巷子的尽头,安静地站在那里等待着。巷子里某户人家的门响了一声,一个人出来倒垃圾,回去时没有关门。欧阳思忖了一下跟进去。

    在这个破烂的小院里转了几道弯,欧阳出现在另一道幽深而笔直的长巷,他径直走向巷子里唯一的一个人。那人坐在一象棋枰前打残谱。门在欧阳身后轻轻关上。现在这条一览无余的巷子里再没人能偷听他们说话,甚至没人能找到通往这条长巷的路。

    欧阳走到棋枰边,枰上的棋子交错纵横,正杀得难分难解。他静静看了一会儿,开口道:“专诸刺僚。”

    “子胥吹箫。”

    “同志……”欧阳显然有些激动。

    “别这样子,我知道这些年把你窝狠了。”

    欧阳有些不好意思:“也没什么窝不窝的,要没这个窝,我多少年前已经死了。”

    “必死者可杀也,必生者可俘也,做这行你算上品。”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没什么。不怕死的在上一个十年都被杀光了,太惜命的人也早叛了,真撑下来的都是你这样有个‘信’字,有个‘念’字,又知道爱惜生命的人。”

    欧阳苦笑:“您过誉,其实我经常沉不住气。”

    那人用一个卒子推掉了一个卒子,然后用飞马吃掉了过河之卒:“你看见死了太多人,就把自己也当成一个必死的卒子,所以沉不住气。眼下这把棋要交给你呢?就得沉住气,因为我给你的不是这把棋,是人命,是你叫做同志的那些人,同志们的那些命。”

    “我就是个革命军中马前卒,我下不起这盘棋。”

    那人笑着看看欧阳:“你真是个心思很重的人。”

    “是的。”

    “你怕看见别人牺牲。”

    欧阳有些出神,子弹的尖啸和人的惨叫似乎在耳边再现:“我是大屠杀里幸存下来的……您肯定明白我的意思。”

    那人点点头,把枰上的棋给搅了:“我明白,可天下又要变,谁也不知道它会变成什么样子,可铁定会变。”他揉着自己颊上的肌肉,一时也有些出神。

    “因为迁都重庆的南京政府?”

    “不是的,我知道你潜伏的时候国共还在做生死之争,可现在不是了,现在是因为鬼子……听说你去过日本,还能说一口了不得的鬼子话?”

    “早期那里是境外的一个革命根据地,可那时候我就想,他们迟早会向中国找生存空间。”

    “前戏早开锣了,现在是高xdx潮,国军和鬼子在北线打得不可开交,尽管有个台儿庄大捷,可我们判断国字头的溃败是早晚的事。喊打仗的人太高高在上了,真在打仗的人又搞不懂这通打和以前的内斗有什么区别。”

    “真打到头上时他们会懂的。”

    “火烧眉毛的时候唾沫星子是灭不了火的,没时间了。”

    欧阳不语,那人也开始沉默。原来安静的小巷更加寂静。

    与这寂静相反的是另一条街上的喧嚣。那里,一干帮会中人正将一个叫皮小爪的车夫摁在车上痛打。突然,刚才风一般离开的四道风一车当先从街口撞了出来。四道风脚下如风,声如洪钟:“借光借光借光——”他连人带车撞进了那帮会人群,有两个人飞了出去——不是撞的是而是被脚踢的。

    四道风把车旋了大半个圈子,帮徒们闪让不迭,他笑嘻嘻地在人圈中站住:“我叫四道风!四海为家的四,不讲道理的道,狂风大作的风!”又顺手把皮小爪拉到自己车上,找准了对方的头领:“金头苍蝇,你找我?”

    被叫做金头苍蝇的廖金头往后让了一步,他是个一脸投机相的壮年汉子,仗着人多不让人:“车行交我们五抽一的过街费,这是打有车就有的规矩,你们行怎么不交?”

    “我刚才有没有说我是不讲道理的道?”

    廖金头挥挥手:“那我就是不讲道理的祖宗!”

    话刚说完,他身边两帮徒的后脑被轻拍了一下,回头,是一脸精忍的古烁:“我是三道风,我叫古烁。我打过招呼了。”他把那两颗头狠狠撞在一起。

    廖金头这才想去腰里掏家伙,家伙刚就手,脸上被轰了一拳,天旋地转的视野里,是长相木讷的大风。大风是个哑巴,他冲廖金头竖起一个指头,然后指指自己的鼻子。

    立刻,这里成了一场混战,四道风在人群里指东打西,如同一道旋风。

    一片嘈杂。

    而长巷里,依旧寂静。欧阳和那人还在沉默。

    突然,那人从棋盘上混作一团的棋子里分出一个车,直指欧阳这边的将营,打破沉默:“这就不是唾沫星子的事了,这是北线战场,这是一队脱离正面战事的鬼子,是来自南京方向广岛师团的一个精锐大队,刽子手来了什么的干活?我不用多说。”

    欧阳看着棋盘上的将营:“可这是哪里?”

    “是我们脚下的地皮,同志,是沽宁。”

    欧阳有些错愕地看看对方脸上的苦笑,眼里很快闪动着炽热。

    “沽宁只有一个七八九流的守备团,铁守不住。我们的组织是依附在旧有的三教九流上,鬼子所过之处三教九流一水的天翻地覆,棋盘会翻,架子也得重搭,以前抛头露脸的人要转入地下,以前窝着的人……这么说吧,你会浮出水面。”

    欧阳点点头,他不是个没有城府的人,但兴奋之色教人看得一清二楚。

    那人看着欧阳的神情道:“你想打仗,可这场仗压根儿就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

    “怎么都好,只要我能做点什么。”

    那人站起身来:“我没法跟你说得再细,我只是受人之托,来看看你还是不是以前那样。”

    “不管受谁之托,请告诉他我还跟刚入党时一样,那是我生命的开始。”

    “不是太好。我这辈子最高兴的事是成了个家,可我不能老活在成亲那天吧,所以我儿子现在都会背书并学以致用了。”

    欧阳笑道:“您说得很对。”

    “走了走了。你的意思我会转达的。”

    “问个冒昧的问题……您是老唐吗?”无论如何,这是这几年来他除思枫外见过的第二个同志。

    “你……你是说你还没有见过老唐?”那人露出些错愕莫名的神情,似乎要笑。

    “可是我很想见到他。”

    那人笑着摇摇头:“别管我是谁了,我是能给你带来指令的人。我起不出你那么好听的名字,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如果非要有个称呼,你就叫我赵大吧。”

    “赵老大。”欧阳有点开玩笑的意思。

    “别说咱们见过。”赵老大点点头走远。

    欧阳恋恋不舍地看着那人离开。他看看身前那混乱的棋局,又看看小巷,小巷尽头,已经没了人。这让欧阳有些患得患失,于是他转身离开。

    欧阳转过街道时微微有些愕然,方才在此地的那场斗殴已经打完,黄包车夫们明显是取得了胜利,因为廖金头正跪在地上,扇着自己的耳光,嘴里照四道风所要求的那样发出苍蝇扑打翅膀的嗡嗡声:“嗡嗡,嗡嗡,嗡嗡嗡……”

    四道风坐在黄包车上大声地数着数:“五十六,五十七,五十四,五十?一……”?他不大有把握地看看旁边的古烁,“我没数错吧?”

    古烁绷着脸忍住笑:“绝对没错。”

    皮小爪看不下去:“算了,老四,这样就行了。”

    四道风没好气地对皮小爪说:“不倒了他的威风,他再扑腾起来第一个就咬你!”

    欧阳一步不停地从那些看西洋景的人们身边经过,他的目的地是对街思枫开的小店,店名就两字——“小食”。

    思枫正和一个邮差在低语着什么,看见欧阳到来两人便停止了谈话。邮差一言不发地离开。

    欧阳有些恼火地在店门外背了身子让邮差离开,以示他不想知道也不屑于知道,直到邮差走远才转身进店。

    小店被思枫和一个店伙、一个厨娘照料得井井有条。店里的大部分食客都簇拥在门窗前看街上的热闹。思枫转身进了厨房,一个红泥罐正煨在灶上,显然已经煨了很久。

    厨娘看着进来的思枫说:“你还真是贤良啊?我把这活也让给你得了。”

    思枫笑了笑,把红泥罐放在托盘上。

    欧阳在一个僻静角落坐下,思枫立刻把刚整理好的托盘端过来,托盘里的内容是两样点心,两个小菜,一个红泥汤罐。

    “你来得晚了。”思枫说。

    欧阳看看她:“你不知道?”他很想知道思枫是否真的不知道他刚才与赵老大的会面。

    “知道什么?”

    “没什么,我有些事耽搁了。”欧阳说。

    “那两个人不是打发走了吗?我算着你早该来了。”

    “我说的不是那两个人,”欧阳打住,“学生们闹事是不是你安排的?”

    “我一直在店里,上午生意很忙。”

    欧阳苦笑:“好了,看来有些事情我也不该知道。可那两个人没那么好打发,你也被人追了几年,就知道追你的人绝对不好打发。”

    “沽宁没特务机构,就他们两个人掀不起什么风浪。”

    欧阳这次是真有些奇怪了:“你一向很谨慎的,怎么这次……”

    “因为……”

    一位食客从旁边经过:“欧阳掌柜的,床头见完还要店里见,真是如胶似漆呀!”

    思枫立刻笑得红晕满面。她的那个笑容一直持续到食客走开,她从汤罐里给欧阳盛汤:“因为老唐的指令是不惜代价保证你的安全。”

    “我还是不明白。”

    思枫看起来有些恼火,尽管那只是一掠而过的神情:“你用不着明白。”

    “像以前一样?”

    “是的。”她又像以前那样温和,将盛好的一碗汤放在欧阳面前。

    欧阳想着什么喝了一口,这才觉得跟以前有些不太一样:“这是什么?”

    “鲥鱼汤。”思枫有些赧然,“他们说吃鱼治头痛。”

    “没用的……”欧阳似乎觉得这样说不太好,“我是说现在吃什么不重要……不、不,我是说这也是老唐的指令吗?”他笑,“开个小玩笑,你觉得不好笑?”

    思枫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喝完它。”她起身走开。欧阳看着那个苗条的背影,他并不像刚才表现得那样没心没肺,其实他明白很多事情。

    汤很稠,即使在勺里也是挂丝的乳白色。欧阳小心地一口口喝着,他知道这东西必然费去了她很多心血。

    沽宁守备司令部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混乱而紧张了。椅倒杯翻,一片忙乱。龙文章和华盛顿吴在桌上摊开一张军用地图,屋里电台和电话的联络声吵成一片。

    蒋武堂雷厉风行地进来,马鞭柄子恨不得连地图带桌子捣个窟窿:“鬼子来这干吗?龙文章你倒说说鬼子想要干吗?”

    龙文章抬起头:“咱是个二流部队,鬼子最爱吃软柿子,司令。”

    “当年的十九路军也是二流部队!”

    “那我坦白了说吧,咱是个九流部队,也就是比盐警、路警好一星星……”

    “你个乌鸦嘴!”

    “我本来就是个乌鸦嘴。”龙文章当仁不让。

    蒋武堂咽了口气,摆摆手:“接着聒噪!”

    “简单得很,”龙文章在地图上划拉着,“北面胶着状态,沽宁是港口城市,吃下这个软柿子,鬼子军队可以登陆,长驱直入穿插纵横,北面胶着之势立解。”

    “跟我走,去看,去探,我不爱看这鸟地图。”蒋武堂没个好脾气。

    龙文章示意华盛顿吴把地图卷了,跟在蒋武堂身后。刚要出门,一名马弁来报:“司令,有上峰来人。”

    蒋武堂看向院里,那俩特务正站在门边,乙迫不及待掏出了证件。

    “军装都没有我鸟他?”蒋武堂拿起马刀大踏步出门,“传令下去,枪上膛马上鞍,一队援军都没有,逼着老子做文天祥!”

    特务甲快走两步跟上去:“司令,我有要事……”

    蒋武堂转身:“是鬼子的事吗?”

    甲愣住:“什么鬼子?”

    “都从南京被轰到重庆了,你来问我什么鬼子?成了个神哩!——派探子,备马!”蒋武堂没再答理那两位,吆五喝六间第一队探子兵已经发了出去。

    “司令……”

    特务甲还想说些什么,龙文章轻轻把他推开:“司令让你候着。”

    两特务只好戳那看着蒋武堂一行人离去,毕竟这不是他们地盘。

    沽宁以北七十公里是一个村落,叫窦村。有一点坡度,伴山而居。此时的窦村炊烟正冒起,暮色中有人不疾不徐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这是一个与世无争的安详世界。

    村外的庄稼地上,一个老头正打着草捆。他身边过顶的庄稼簌簌直响,老头放下草捆捡块石子砸了过去:“死狗子,别祸害我庄稼。”

    石头砸了过去,没砸出狗子,倒砸出了柄刺刀,刺刀后边是支三八大盖,三八大盖后边是个日本兵,日本兵后边是更多的日本兵。老头惊恐万状,他看看村东,那边也是一样的日本兵,村西亦然。老头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村子让日本人给包抄了。他张嘴欲呼,那柄刺刀顶上了他的下巴颏,一股血雾喷射,老头甚至没来得及哼哼。

    不一会儿,村子里开始沸腾起来。孩子哭,女人叫,夹杂着日语的吆喝声,村民们被赶上了村子的空地。

    一户人家里响起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那家的男人红着眼从院里冲出来,抓起靠在门边的耙子又冲了进去。他刚到门边枪就响了,男人被打得从自家门里倒栽了出来。然后屋里的枪又响了几声,一切都静寂下来。

    已经被赶到街上的人们沉默着面面相觑,有一个人开始跑,这触动了人们神经上的某个开关,所有人都往村东的路上跑。路面在沉重的呼吸中晃动,直到路的另一端出现几个人影,那是机枪射手。射击准备早已经就绪,一个军曹手挥了一下,机枪开始射击,有人倒了下去。人们混乱地转向村西,村西的机枪也开始射击。已经在村里的日本兵藏在各家各户的门洞里一边躲避着子弹,一边从横向里射击。

    六品听着屋外的枪声,把吓傻的女人和哭哑的孩子都拥进了厢房:“我先带咱妈出去!你们躲屋里!”

    “你快着点!”女人眼里写满恐惧。

    六品点点头,最后看了妻子和孩子一眼,把门关上。他冲进正房,把妈妈背了出来。老太太不依不饶在他背上厮打着:“有你这么当爹的?孙子嗓子都哭哑了!”

    “我先背你出村,鬼子来了!”

    “救媳妇还是救妈?要我说就先救媳妇!”

    六品充耳不闻。他背着他妈跑出院门,出门前看了厢房一眼,孩子的哭声已经闷住,大概让媳妇捂住了嘴。六品跑开,他斜刺里穿过村子,枪声仍在身后震响,他的目标是村后的山。

    天黑了。

    村里的屠杀已接近尾声,日本人开始砸开房门,他们还要挨家挨户地搜索。

    六品一气把老母亲背到了村外的山林里,他把她放在地上,迎头便挨了一顿暴揍:“要背不出孙子媳妇,看我饶了你!”

    “这就去、这就去!”六品躲闪着,“妈你跟这儿别走,别乱跑。”

    六品妈哭着,土坷垃摔了过来:“你要我跑得动!我这老不死的!”

    六品掉头狂奔,跑两步回头看看,六品妈已安静下来,正看着他:“别跟鬼子打,带孙子媳妇回来!”

    六品点头跑开。

    他刚跑过一条山弯时就愣住了,村里的每一栋房子上都冒着浓浓的烟柱,村子被照得如同白昼。一帮日军聚在火边,从人堆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哭声。

    六品加快了速度,很快又回到村里。他在废墟中爬行,空地上集中的尸堆把他惊呆了,一群日本人聚在旁边,他们从死人身上扒衣服,然后脱得赤条条把衣服往身上套。几个日本人抬着衣箱过来,把衣服倒在地上,日本人扔下死人开始争抢。六品趁乱冲进了自家的院子。

    六品傻了,家里的院墙已塌倒,成了焦土,废墟上冒着浓浓的烟。一个换了中式服装的日本人听见废墟里的响动,拎了还在滴血的战刀过去,他一无所获地离开。

    六品把身子全埋在废墟里,脸埋得更深,难以抑制的呜咽被土闷住。他手上紧握着一只焦黑的手,那是从废墟里伸出来的。

    黎明的时候,日本人开始在村里的空地上集合,残月下一群中国百姓打扮的人在用日语传达着口令。领头的走到队前,日语的喧哗静了下来,那个身材瘦长的领头的嘴里说出的居然是纯正的中文:“从现在开始,让我们养成说中文的习惯。”

    生硬的中文回答:“是的,长谷川君。”

    一记耳光脆响。

    生硬的中文再回答:“实在对不起啦,鲍先生!”

    日军分成小队分散离去。

    六品从废墟里爬出来,满目疮痍。他呆呆地坐着,看着,突然想起什么,他爬起来狂奔。他跑到母亲藏身的地方,六品妈倒在地上,地上的草已被身上的血染成了红色。几个日军交谈的声音正往山下淡去,渐渐消失。六品抱着死去的妈妈,终于抑制不住地哭了出来。

    沽宁郊外的阵地一片忙碌。挖掘战壕,垒机枪工事,守军们正在设防。

    龙文章在守望。守望是件枯燥的工作,他抱着他那支中正步枪已经不知坐了多久。他盯着的路面上除了地平线,似乎永远就只有几个稀稀落落往沽宁进发的难民。

    空气中隐隐有鼓声传来,那是沽宁大富高三宝来劳军的队伍。

    蒋武堂策马迎向那支劳军队。高三宝坐在慢慢行驶的老林肯车里,身后跟着整支抬猪扛羊披红挂彩的队伍,他老远就冲路边的蒋武堂挥手,蒋武堂环了个圈,飞身下马:“高会长来得勤啊!弟兄们都说鬼子来了好,咱天天打牙祭!”

    高三宝笑道:“应该的应该的!全福——”

    用人全福单子一展,抑扬顿挫地唱起来:“猪十片,羊……”

    “唱什么唱?抬过去了!”高三宝呵斥着,又转向蒋武堂,“司令,这鬼子什么时候……”

    “我要知道早去打他埋伏了,在这耗神?”

    “也是也是……听难民说,屠了邻县的一个村子?”

    “高会长,您劳军是一,听风是二吧?”

    高三宝有些难堪:“司令明白,做生意跟打仗一样也要个眼观八方的。”

    蒋武堂在这单薄的阵地上走了两步:“会长,耳朵过来,我泄个天机。”

    高三宝附耳。

    “逃。”

    “逃?”高三宝吓一跳。

    “蒋某这些年可没少得会长的好处,所以才有这实打实的一个字——逃。”

    “你也要逃?”

    蒋武堂苦笑:“蒋某得罪上司,带一帮落魄兄弟来了宝地,可没少叨扰地方,这时候废话少说,有一枪放一枪,有几个死几个,我算着能挡个一两天,这工夫城里的就赶紧逃吧,算是蒋某报恩了。”

    “就这么惨烈?沽宁的十万人怎么逃呀?”

    “——您问问逃到沽宁的南京人吧。”

    高三宝有些失魂落魄,蒋武堂赶紧扶了他一把:“您先逃吧,会长是个好人,蒋某是从来不嫌好人多,只要听见枪声一响……”

    “砰——”一声枪响,蒋武堂按着枪套与刀鞘,愠怒回身,龙文章正在教一个漂亮女孩射击,那是高昕。

    “龙文章,你在搅什么?”蒋武堂恼怒。

    龙文章一副精神抖擞潇洒的样子:“鬼子就来了,我教咱们女学生一点战斗本领,说不定是个花木兰呢?”

    蒋武堂看着高昕笑吟吟地站在一边,顿时气结:“哪里来的女娃娃,你……”

    高三宝连忙道:“小女高昕,非要跟来看看我军将士的威勇。”

    蒋武堂闻言,只好把下半句吃回肚里。

    高昕笑道:“蒋司令,我们想请您去演讲。”

    “有那闲工夫?不去不去!”

    “我倒是有工夫。”龙文章在一旁打岔。

    蒋武堂瞪他一眼:“谁说你有工夫?”

    “我是说忙完就有工夫。”龙文章讪讪地说。

    高昕看一眼龙文章:“你倒是蛮有卖相的,准比蒋司令受欢迎。”

    龙文章高兴地又挺挺腰板。

    蒋武堂不在乎自己卖相如何,可总得找个台阶下来:“如果你觉得这事还有完你就去吧。”

    “我这就去忙!”龙文章自恃是蒋武堂面前的红人,一溜烟儿照阵地上跑了,高昕也跟着去。

    蒋武堂摇摇头转身:“军务繁忙,我也就不陪会长了。”

    高三宝抱了抱拳:“司令海涵,小女娇纵无度,说话没个头尾,做事想啥是啥。”

    蒋武堂苦笑:“倒是蛮可喜的,就是碰上打仗。”

    高三宝点点头:“全福,东西拿来。”

    全福从车上拿下一口沉甸甸的箱子。

    高三宝小声地说:“大洋两千。司令身先士卒,高某没别的效力,出点安家费用。”

    “我哪来的家小?”蒋武堂哑然失笑,“会长是怕我不护着沽宁,先拿钱押着?”他跳到高地上,“众兄弟听好,高会长捐现洋两千,犒赏三军!”

    顿时一片欢声。

    “司令?”高三宝不解。

    “以前就怕您不给,现在给了也没福花。有空给烧点冥纸吧,会长!”

    高三宝点点头走开,蒋武堂的这个举动已经让他明白真的到了末日,他冲远处的高昕喊:“昕儿,走啦!”

    高昕从机枪掩体里钻出来,又跟龙文章挥了挥手才上车。

    车驶离阵地,不一会儿便回到城里。

    全福坐在前座。高昕自得其乐地哼着曲,只要不上课她就高兴。高三宝则看着车外的沽宁人发呆。

    前边的街道让难民群给堵住了,这些天沽宁多了很多这种满脸愁苦的人。沽宁的二胡艺人罗非烟正坐在街边拉二胡,徒弟罗非雨伺候着,难民们簇拥着在听,二胡声勾起他们背井离乡的思绪。

    车从人群中慢慢擦出条缝来。高三宝看外边密密麻麻的人群喃喃:“这么好些人,可怎么逃呀?”

    “爸,你说什么?”

    高三宝摇摇头。

    “刚才我差一星星就打中那棵树了。我得成立个妇女救国队,你做名誉队长。”高昕很兴奋的样子。

    高三宝心不在焉地点着头:“全福,没开工那洋火厂先停了吧。”

    “正要跟老爷说,已经开工了。”

    “这么快?”

    全福笑道:“您人好啊,万家生佛,造福乡亲,做人做得宽厚,工钱给得又足,这还慢了呢。”

    高昕忍不住插嘴:“福叔您可真能捧。”

    “那现在咱们在沽宁有五处工厂了?”高三宝满脸忧虑。

    “六处,您又忘算城西那酱场了。六处工厂、两处码头、三个车行、十七八个店铺,老爷,您早就是沽宁首富了。”

    高三宝闷声闷气地咕哝:“都是沽宁首富啦?”

    “那是,您就去上海也不落人后呀!”

    “上海已经完了!”

    几人听出高三宝的失落,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车里一下安静下来。可安静不过两秒钟,高昕忽然轻叫了一声伏在高三宝膝上:“我们先生。”

    车外欧阳匆匆路过。

    高三宝皱眉:“你不说今天停课吗?”

    高昕仰头冲高三宝笑了笑。高三宝对着女儿不知忧愁的笑容,茫然而愁苦,同样感到到茫然而愁苦的不只是高三宝,还有六品。

    此时的六品在郊外的路上蹒跚步行,像极一个难民。他不知道他跟着前面的那两个难民多长时间了。他看起来已经被仇恨烧得形销骨立,偶尔的一瞬让人觉得他的目光像两把锥子。他终于大步赶上前去,仔细打量着那两张泥污的脸:“我日你祖宗。”

    那两位愕然对视,然后友好地点头表示同意。

    六品背上的刀环了出去,一个人莫名其妙地做了刀下鬼,另一个后退了两步,去腰里掏什么。六品扑上去抓着那人往路边的树上撞,一下、两下……直至那具人体完全瘫软。六品疲倦地坐下,几个不相干的难民已经吓得逃离这杀戮现场。六品擦去脸上的血渍,他看起来不像杀人的人倒像是被杀的人,他很想痛哭一场,他又一次感到茫然而愁苦。

    欧阳走过空旷的操场。唐真路过,她看见欧阳,很早就恭谨地站住并问候:“先生好。”

    欧阳没有看她,匆匆拐弯进了自己家。这份冷漠让唐真有些愕然,她往校门又走了几步,便看见尾随欧阳的特务乙,尽管他已经换了身掩人耳目的衣服,可唐真还是一眼认出来。她立刻低了头。

    欧阳进屋,坐在凌乱的桌前,烦乱地翻了几页书,又开始翻箱倒柜在屋里找什么。

    思枫推门进来,错愕地看着他。

    “药在哪儿?”欧阳问。

    “我放在你手边了。”思枫找出了药,就压在欧阳刚翻开的书下边。

    欧阳苦笑着摇头:“我真不是个整洁的人,你现在回来干什么?”

    “店里没零钱了,我回来拿点钱。”欧阳明显不信这种说法,可也不问,倒了几个药片扔进嘴里。

    思枫倒了杯水给他:“你后边不干净。”

    欧阳喝了一口水:“我知道。你是为这个回来的?”

    “不是。”

    “明知道我后边不干净,你现在回来干什么?”欧阳有些发火。

    思枫怔忡而温柔地看着他,叹了口气:“请不要把你和我……们分得那么清楚。”

    欧阳懊悔地坐下来,看着思枫在屋里忙碌,她掀开床下难以发现的一块木板,从里边掏出一支手枪、一个密码本,她把这些都放进手袋里。

    欧阳不由得又苦笑了:“这就是你的钱?你们想干什么?”

    “只是转移一下。”

    “是的,这里不再安全了。”

    “这里很安全,那两个人只是想抓你邀功的散兵游勇,他们的总部远在重庆,在这里没有援助!沽宁的蒋武堂对反共从来没什么兴趣,他们找不到援助!”

    “我还可以在这窝下去?”

    “是潜伏下去。”

    “你还要告诉我一切太平?除了那两个人啥事没有?你们根本没打算撤出沽宁?因为日本人根本没打算来沽宁,你我的寄身之处也不会被粉碎?”

    “你怎么知道?”

    欧阳气极反笑:“你看,你我都是藏着很多秘密的人!”

    “他见过你了?”

    “你总是比我知道得更多!”他有些不满,但看着有些失落的思枫,欧阳还是缓和了语气,“他是老唐吗?”

    思枫有些出神地摇摇头:“不是,可他负责日占区地下组织的重组工作。”

    “他说我会浮出水面!”

    “他是这么说的?”

    “是的,可你们还什么事都瞒着我!”

    “可他没告诉我……”

    “你怎么啦?”欧阳愕然地看着思枫伤感的表情。

    “没什么,我早该告诉你,城北的乡间已经发现了鬼子的部队,他们杀光了一个村子的人,窦村。”

    “然后呢?”

    “然后……然后失踪了,现在不管守备团还是我们都找不到他们的踪迹。”

    “这不合道理,长途跋涉不会就为屠个村子。”

    “我不知道,我们人力有限,大部分情报都不是直接拿到的。现在我们正做好撤离沽宁的准备,鬼子来的时候谁也不知道这里会变成什么样子,而我们少一个人都是难以承担的损失。”

    “我呢?”

    “没提到你,指令里没提到你。”

    “怎么会?”

    “本来以为你可以跟我们一起走,现在看来是打算留下你,说到敌占区战斗经验,你比我们谁都强。”

    “总得给我个说法。”

    “时局变幻,谁都只能随机应变。”思枫想开门,但在门前犹豫了一下,转过身来,“也就是说,一响枪的时候,我就该跟你……说再见了。”

    她带上门出去。

    欧阳终于从自己的患得患失中拔足,他回味着思枫临去一瞬的神情,满怀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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