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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文山接到威廉·马修斯的电话时,正在办公室与周永年、朱文锦一起研究“金街银带”工程的规划。自从洪文山去美国考察以后,纽约曼哈顿的摩天大楼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心中有一个宏伟的目标,在自己的任期内,一定要在解放大街上建一百座三百米以上的摩天大厦,让解放大街成为东州的“金街银带”,成为中央都市走廊,成为中国最牛的CBD。
洪文山一直为自己宏大的想法而暗自兴奋,他更为自己创意的“金街银带”这个词而自豪。在洪文山看来,“金街银带”在中国是独一无二的,“金街银带”建成之时,就是东州这座老工业基地振兴之日,想想都让人兴奋。
但是让洪文山大为不解的是,一项造福东州的宏大工程却招致自己的副手周永年的强烈质疑。争论是从该不该炸掉黑水河体育场开始的。
周永年私下里与夏闻天进行过沟通,两个人都觉得应该找洪文山谈一谈了,再不制止老洪,看架势,他能把解放大街两侧所有的旧楼都拆掉炸掉,这不是建设,这是败家!
但夏闻天的话洪文山已经听不进去了,他为了心中的曼哈顿一意孤行,完全是“一言堂”。
夏闻天想来想去,觉得周永年出面劝一劝更好,周永年毕竟是中组部下派到东州的,洪文山无论如何也要给三分薄面。
其实,周永年对洪文山大拆大建、劳民伤财的做法早就看不下去了,几次在常委会上提出了不同看法,然而,呼应周永年观点常委人很少,谁也不愿意与一把手唱对台戏,这更让周永年为东州的前途捏了把汗。
周永年与夏闻天沟通以后,一大早他就拽着朱文锦来到洪文山的办公室,朱文锦服务过三任市委书记,是个政治上非常老到的市委秘书长了,周永年怕与洪文山争论起来不可开交,特意拽来朱文锦打圆场。
两个人进门时,洪文山正站在东州市的地图前,一手拿着放大镜,另一只手用红笔沿着解放大街画道道。
“洪书记,画什么呢?”朱文锦进门就问。
“哟,你们俩来得正好,正想找你们俩呢。永年、文锦,每天站在东州地图前看看,心里就兴奋不已呀!”洪文山兴致勃勃地说。
“老洪,莫非这东州地图是藏宝图?”周永年开玩笑地说。
“永年,你这个比喻好,目前,解放大街两侧地价攀升,投资加剧,地标重塑,在‘金街银带’开发建设的带动下,房地产新贵们异军突起,他们带着资金、带着项目、带着人才奔跑着挺进东州,一场房地产巨头之间的博弈大战正在上演,等到硝烟散尽,必将落下满地黄金啊!”洪文山说罢,爽声大笑。
“老洪,我没有你这么乐观啊,房地产价格上涨,必然带动金融资产迅速膨胀,房地产价格与金融扩张形成恶性循环,必然产生房地产泡沫,我们别忘了海南和香港房地产泡沫破灭的教训。目前,东州的房价、地价一路飙升,这是很令人担心的,一旦国家重拳宏观调控,已经形成的房地产泡沫必将破灭,到时候,落下的很可能不是满地黄金,而是遍地烂尾楼啊!”周永年一开口就给洪文山泼了一头冷水。
朱文锦骨子里对周永年的观点是赞同的,毕竟是市委政策研究室主任出身,对经济工作十分了解,但是朱文锦很善于察言观色,他虽然不赞同洪文山的观点,但是从感情上更贴近洪文山一些。
朱文锦一直认为,周永年的位置早就应该是自己的,阴差阳错,先前有个李为民顶了自己,好在牺牲在了抗洪一线了,朱文锦刚见到点光亮,觉得市委副书记非自己莫属了,结果又来了个周永年,而且是主动要求到东州锻炼的,这让朱文锦见了周永年心里就堵得慌,恨不得东州再发生一次大洪水,周永年也学李为民牺牲算了。
因为朱文锦心里清楚,周永年和李为民是一类人,如果发生大洪水,必定身临一线指挥,牺牲的可能性很大。正因为有这么一层过节,朱文锦见了周永年就多了一份客气。
周永年是个心胸坦荡的人,到东州就任市委副书记无非是想干点实事,面对朱文锦对自己的客气全当作是同事间的关爱,觉得朱文锦是个很热情的人,根本没去想朱文锦微妙的心理变化和对自己特有的诡谲心理。没承想,朱文锦一开口滑得就像一条泥鳅。
“我觉得你们俩说得都有道理,洪书记想把解放大街建成‘金街银带’、中央都市走廊,这个富有建设性的创意,很大胆,应该让市委政策研究室从理论上升华一下。永年同志的提醒也很中肯,因为城市建设不能光看硬件,不能把摩天大楼等同于CBD,现在有很多城市的领导已经把CBD异化为简单的房地产开发,变成单纯的建造高楼大厦。因此,把你们俩的观点综合一下,会更合理,更符合东州的实际。”
朱文锦的话虽然两头堵,但是还是亮出了自己的观点。洪文山感觉到周永年是有备而来的,他早就意识到应该和周永年好好谈谈了,但是怎么谈,洪文山一直在考虑,他觉得周永年不仅有政治头脑,而且有经济头脑,最合洪文山心意的是,周永年不是个蝇营狗苟的人,不搞小动作,有话说到桌面上来,还是个真抓实干的人,只是与自己政见一直不合,如果能说服周永年同意自己在“房地产业立市”方面一系列的重大举措,那么“金街银带”的宏大蓝图指日可待!
洪文山思虑再三,觉得有信心说服周永年了,应该好好交交心了,就好像是心有灵犀一样,还没等自己找,周永年却等不及找上门来。最让洪文山满意的是周永年没一个人来,他是拽着朱文锦来的,说明周永年很怕与自己的谈话陷入僵局,朱文锦打圆场是最好不过的了。
“永年、文锦,你们的担心我不是没想过,而且想了很久,想了很多,闻天在常委会上也不止一次地阐述过和你们类似的观点,但是东州既不是海南,也不是香港,东州有东州的实际情况,我们喊振兴老工业基地喊了十来年了,为什么效果不大?原因很多,但归根结底到一点就是筹措改革成本的渠道狭窄,为什么?因为跳不出老工业基地的怪圈,‘房地产业立市’就是换一种思维振兴老工业基地,这就是‘活地兴企’,根据国有企业改革的不同类型,灵活采取‘腾龙换鸟’、搬迁改造;以地联姻、合资合作;抵押贷款、以地融资,作价出资(入股)、授权经营;地产变现、安置职工等多种方式,依法处置企业土地资产,通过盘活土地资源,夯实振兴老工业基地的基础。实践证明,金桥区与黑南新区之间的级差地租,使两百零六户老企业获得土地置换资金一百二十亿元,卸下包袱轻装上阵,何乐而不为呢,永年、文锦,‘金街银带’,活地兴企啊!”洪文山苦口婆心地说。
“老洪,‘输血’容易,‘造血’难啊!活地兴企不过是换汤不换药的改制方式,并没有建立真正的现代企业制度,只是占用了大量的农田菜地,厂房是新的了,但是脑子还是旧的,体制是旧的,土地换安置,对企业来说只是权宜之计,并不是灵丹妙药。”周永年反驳道。
“永年,这个世界上哪儿有什么灵丹妙药,有的病根本无药可医,振兴东州经济,‘房地产业立市’虽然不是灵丹妙药,但却是一剂良药。”洪文山大手一挥说。
“老洪,你别不爱听,我看是饮鸩止渴。”周永年从沙发上起身一边踱步一边说,“解放大街是东州城的交通轴,功能轴,景观轴,这条大街上的许多建筑在东州人的记忆中是不可磨灭的,远的不说,就说黑水河体育场吧,一座新建的万象城真的会比黑水河体育场的价值大吗?我看未必,万象城建在哪儿都可以,而黑水河体育场却是独一无二的,它立在解放大街代表了东州的记忆,东州的文脉,东州的历史,某种程度上讲,是黑水河体育场带动了解放大街的发展,东州人对黑水河体育场、对黑水河广场感情笃深。老洪,我劝你坐坐出租车或者公交车,听听老百姓是怎么骂市委市政府的,老百姓骂我们是败家子哩!”
周永年的语气有些激动,脸上的肌肉一跳一跳的,他是在为东州的前途而担忧,因为除了胭脂屯以外,东州再也没有危房,再也没有违建,再也不需要棚改,那么只能拆合理合法的房子,多少户人家要失去家园,多少户企业要关门倒闭,多少年积存下来的城市文脉要被无情地斩断了,这不是发展,这是在卖家底,搞破坏!
“永年,我就弄不明白了,把解放大街建得像香港的中环、纽约的曼哈顿一样漂亮,有什么不好?”洪文山质问道。
“不是不好,是不切合实际!东州是一个以装备制造业为主的老工业基地,正处在从制造业向服务业发展的阶段,现代高端服务业尚未发展起来,在这种基础上发展起来的CBD,功能必然失衡,超过自身的发展能力,不符合经济发展规律,其结果只能是留下一大堆烂尾楼!”
周永年的话过于尖锐,洪文山一拍桌子刚要反驳,秘书张小泉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
“洪书记,有一个重要电话请您接一下。”
“不接,没看见我和永年、文锦正在开会?”洪文山不耐烦地说。
“洪书记,是威廉?马修斯的电话。”洪文山一听是威廉?马修斯的电话,连忙说:“永年、文锦,你们等我一会儿,这个美国佬从来不给我打电话,看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洪文山出去以后,朱文锦递给周永年一支烟笑着说:“永年,多亏这个美国佬来电话了,再争论下去,我怕这个场就不好圆了!”
“怕什么?老洪又不是小肚鸡肠的人,吵起来也没什么,我真希望我说的话老洪能听进去。”周永年惆怅地说。
“永年,让我看,你也别劝了,老洪是那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劝也没用!”朱文锦终于吐出了一句实话。
“什么‘金街银带’、‘楼宇经济、深耕战略’,还有什么‘活地兴企’,说白了就是拆老百姓房子换地卖钱,搞形象工程,到头来苦的还是东州的老百姓啊!”周永年叹气道。
“永年,尽管你的出发点是好的,但老洪的做法也不能全盘否定,现在全国各地都在这么做,东州又是这么个烂摊子,难啊!”朱文锦话音刚落,洪文山就阴着脸走了进来。
“老洪,美国佬什么事啊?”周永年见洪文山耷拉着脸,心想,看来美国佬给出难题了,随口问道。
“胭脂屯有一户钉子户挺顽固的,这家伙打电话给我施压呢。”洪文山将手里的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说。
“这件事我也听说了,法不容情,不行就强迁!”朱文锦满不在乎地说。
“文锦,这样做不妥吧?老洪,我觉得‘钉子户’这个词非常刺耳,一个公民依法维护自己的权益保护自己的私产,没得到公正的补偿就不搬迁,凭什么称人家‘钉子户’?公权不能再对敢于捍卫自身权利的公民进行污名化了,什么‘钉子户’、‘刁民’,这些对老百姓带着‘恨其不顺’厌恶感的侮辱性称呼,会进一步激化干部和群众的冲突,应该从我们这些公仆的词典里删除了。要知道,公民在权力和官员面前唯唯诺诺的时代过去了,这是一个公众权利感和法治意识越来越觉醒的时代,理性的政府和理智的官员,应该学会以平等的姿态与公民在利益上进行沟通和博弈,应该习惯公民在法律框架中对自身权威的挑战,习惯于公民对自身利益的斤斤计较和对政府服务的苛求。”周永年慷慨激昂地说。
“永年,你说得有一定道理,但是我们不能因一户居民拒不搬迁,就影响整个胭脂屯的改造。文锦,我看这么办吧,你和振东同志碰碰头,了解一下情况,必要时你亲自做做这户人家的工作,希望他们顾全大局,舍小家,顾大家,为‘金街银带’建设做出一个东州市民应有的贡献!”洪文山严肃地说。
“洪书记,我听说这户人家的房子是祖宅,刚翻修完就遇上了拆迁,怕不是给点拆迁补偿费这么简单,市拆迁办什么样的‘钉子户’没见过,偏偏在小青楼面前望而却步,这里面一定大有文章!”朱文锦眯缝着三角眼说。
“不管什么文章,不能影响胭脂屯的开发建设,要知道骑士大饭店是‘金街银带’的龙头工程,你跟振东同志说,不能让外商对东州的工作效率失望!”洪文山嘱咐道。
“知道了,洪书记,这件事你放心,我一定会处理好的。”朱文锦一脸谀笑地说。
“文锦,我提醒你一句,无论如何不能强拆,民心向背啊,我们建设城市的目的是让老百姓安居乐业,绝不是流离失所,绝不能用公权压制私权,那会让老百姓很寒心的。”周永年提醒道。
“文锦,永年说得对,工作上要讲究方法,千万别搞出流血事件来,更不能让人家寻死觅活地找楼跳,要体现政策,真正做到亲情拆迁,依法拆迁,以德拆迁!”
洪文山嘱咐完,朱文锦和周永年起身告辞,洪文山送到门口回来后,疲惫地抻了个懒腰,拿起放大镜又站在东州地图前看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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