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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第二部 1984~1992 被释放的精灵 1989:倒春寒(1)

    我有一所房子,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海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北大诗人海子,把25岁的头颅放在冰冷而漫长的铁轨上。这是1989年3月26日的深夜,中国最具才华的诗人在上海关卧轨自杀。两个月前,他刚刚写下了诗歌《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它日后将常常被人传诵: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开始,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话/告诉他们我的幸福/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我将告诉每一个人/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愿你在尘世间获得幸福/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这是一首幸福而清谈的诗歌,谁也没有想到它的主人会在两个月后选择自杀。这个世界,人心与世事一样难料。

    我们先来看看1989年的全球局势。

    在政治上,这是一个动荡变幻的年份。横亘在东西方世界的铁幕正在倒塌中,戈尔巴乔夫在苏联发动的改革冲击了计划体制的理念,瓦文萨的团结工会在波兰如火如荼。日裔美国教授弗朗西斯·福山在这年夏季的第十六期《国家利益》杂志上发表了《历史的终结?》一文,认为西方国家实行的自由民主制度也许构成了“历史的终结”。这一观点很快认为西方社会的主流思想,也深刻地影响了全球各国的思想家们对这个时代的整体思考。在这种国际时事和思想背景下观察这一年发生在中国的一切,也许会有更真切而客观的结论。

    在经济上,日本的经济扩张走到了巅峰时刻。9月10日,一项令人震惊的消息在纽约和东京同时宣布,日本索尼公司以34亿美元收购美国哥伦比亚影片公司。10月30日,又一个新闻轰动全球,日本三菱房地产公司以8.46亿美元收购美国洛克菲勒广场公司51%的股份,其中,位于纽约曼哈顿中心、一向被视为“美国的象征”的洛克菲勒广场归属三菱旗下,此外,还有五家日本房地产公司以三亿美元买下了德克萨斯州休斯顿市的四幢综合大楼。当月的《新闻周刊》封面刊登了被收购的哥伦比亚影片公司的标志——站在基座上、手持火炬的女士,并让他穿上了日本和服,头发梳成日本的发髻,一条标语上写道:“日本入侵好莱坞。”几乎就在同时,日本右翼政治家石原慎太郎和索尼公司的创始人盛田昭夫合著出版了轰动一时的政论书籍《日本可以说不》,全书洋溢着不可一世的信心。日本经济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复兴,在过去的18年里,国民生产总值增长了45%,民族自信心更是空前膨胀。

    在当时,全世界没有一个人会预想到,1990年9月,东京股票交易所的市值将在四天内下挫48%,股市惨况远远超过1987年华尔街的“黑色星期一”,再过三年,日本房地产泡沫彻底破灭。

    耶鲁大学的汉学家史景迁在考察中国历史时曾经得出结论:“我们所考察的历史在其演进过程中充满了崩溃和重构、革命和进化、征服和发展的循环交替。”在某种意义上,1989年,便是这种“循环交替”中一个比较敏感而动荡的一环。

    从元旦开始,全国上下就弥漫着阴郁的紧张空气,1月1日,一向严谨而慎言的《人民日报》在《元旦献词》里非同寻常地写道:“我们遇到了前所未有的严重问题。最突出的就是经济生活中明显的通货膨胀、物价上涨幅度过大,党政机关和社会上的某些消极腐败现象也使人触目惊心。”尽管中央政府开始采取强硬的宏观紧缩政策,过热的经济开始降温,然而因通货膨胀和闯关失利而造成的社会心态失衡并没有很快地消退。

    2月,刚刚过了春节,百万民工“进城潮”就弄得各地政府手忙脚乱。从上年底开始的治理整顿中,迫使很多基建项目下马,约有500万农民建筑工返乡,而此时在乡村,整顿也使得大量乡镇企业倒闭萧条,民工们只好再次涌回城市里找工作。春节后,从河南、四川、湖北等人口大省出发的数百万民工就把全国的铁路、车站挤得客流爆满,各大中城市的就业和治安面临巨大压力。3月9日,国务院办公厅发出“紧急通知”,要求“严格控制民工盲目进城”。

    在整个年度,经济发展的速度降到了1978年以来的最低点,尤其是刚刚萌芽不久的私营经济停滞不前甚至倒退。据《中国人民共和国经济史》记载,1989年下半年,全国个体户注册数减少300万户,私营企业从20万家下降到9.06万家,减少一半多,这个数字要到1991年才略有回升。

    经济局势的动荡,加上苏联和东欧地区的政局持续“恶化”,使意识形态的争论变得非常敏感,一些人士担心私营企业的膨胀发展最终将造成社会主义中国的“变色”,那些针对改革政策的质疑从四面八方射来。《人民日报》评论员马立城在《交锋》一书中记录说,“那些密集的连珠炮似的批评文章满天飞。这是‘文化大革命’结束之后十分罕见的现象。”

    便是在这种思潮的影响下,自1981年以来规模和力度最大、针对私营企业的整顿运动开始了。

    整治首先从对私营企业的偷税漏税打击开始的。民营经济发达的江苏省从5月开始重点普查私营企业的税收,得出的结论是“当前个体户偷税漏税情况非常严重,占到企业总数的80%”,到6月20日,全省就补缴税金5170万元,私营经济活跃的武进等县市通过“民主评议”,私营企业的补缴税收比上年增长一倍多。从8月开始,国家税务局下发《整顿城乡个体工商户税收秩序的通告》,提出“加强个体税收刻不容缓,个体工商税收要有突破性进展”,要求工商户在20天内自查并如实报告,各工商和税收部门则全面出击清查,重点是“个体工商户中的大户、名为集体实为个体的承包户和个体经营中的重点行业”。一个全国性的打击偷税漏税行动开始了。

    整治的第二步,是开始清理整顿国营体系外的新兴企业。它们被认为是与国营企业争夺原材料、造成通货膨胀、市场失控的罪魁祸首。新兴的家电业成为整治的重点,其中,增长最快的冰箱业则是重中之重。当时,随着家庭消费的复苏,冰箱成为最受欢迎的紧俏商品,而国内全部的冰箱企业都是新配型工厂,也就是直接从国外进口压缩机,然后进行组装销售,技术含量普遍不高,因而造成冰箱厂林立的局面。早在1985年,国家为了保护国营企业,便由国家计委、经委和轻工业部联合签发“红头文件”,在国内20个省市选中了42个厂家作为“定点”冰箱生产企业,其选择的依据是“兼顾各条条块块间的平衡”,其中绝大多数当然是国营企业。定点厂的好处是:国家供应进口压塑机等零配件,贷款、销售及广告宣传等也有优先,那些没有“上榜”的企业则被宣告要停产停业。在过去的三年多里,尽管各部门对非定点企业大加压制清理,按规定它们不得进口一台压塑机、得不到一顿钢材,甚至不能得到检测报告、不得在媒体上做广告,但是,这些企业还是通过各种渠道——也就是拜各路倒爷之赐——搞到了国产或进口的原料。非定点的冰箱厂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是越建越多,其中最密集的“重灾区”,是民营企业发展最快的浙江省杭州市,居然有66家大大小小的冰箱工厂,其中一些非定点企业已经达到年产10万台的规模,比很多定点企业都要庞大而先进——相映成趣的是,根据报道,一些国营企业在得到定点资质的四年后,都没有装配出一条生产线,连厂房也没有封顶。

    这种状况无疑让政府既尴尬又棘手,于是在各部门的协助配合下,更大力度的整顿开始了。其主要的手法有两种,一种是直接宣布它们为“劣质产品”,然后强行停产关厂;另一种是以违反中央文件为由,要求其停止生产,杭州市政府甚至发文,严令各工商局在某月某日后,不得再给非定点的冰箱厂发放执照。靠着这样的多管齐下,杭州的冰箱厂一下子锐减了44家,但是还是有20多家顽强地活了下来,当北京的记者前去采访之时,那些胆战心惊的幸存者大倒苦水:“我们都是经过合法登记注册的,凭什么用一纸文件就剥夺了我们生产和做广告的权利?”“仅仅凭几封投诉信就宣布我们为劣质产品,用这样的舆论手段来打击我们,太不公平。”“定点的可以吃皇粮,非定点的连活下来的权利都没有,这不是新的铁饭碗吗?”

    这些质疑听上去十分凄凉而不无道理,当记者以此询问轻工业部家电局时,一位叫周晓秋的干部回应说:“杭州的非定点利用国家控制其他省份的机会所造成的真空,迅速发展,获取高额利润,给消费者和国家造成了损失,这是一种短期,国家实行定点是站在更高的高度上考虑问题,从长远看对杭州有好处。”到年底,又有将近十家工厂被勒令关门大吉。

    在严厉的税收和行业整顿之外,另一个措施就是对流通环节开始清理。当时,全国已经出现了数千个专业市场,它们成为城乡消费品的集散地,也成为乡镇企业倾销和采购的枢纽,于是对之的整顿便成“蛇打三寸”之举。8月,上海市连续四日突击检查北京东路的“五金一条街”,理由是“今年来,外省市不少个体户假借当地国营、集体企业的名义到这里经销生产资料”,四天没收非法所得209万元,还处罚了五家“庇护个体户搞非法经营的国营、集体企业”。这种对专业市场的整治很快蔓延全国,在后来的一年多里持续进行。

    9月25日,“傻子”年广久终没能逃脱第二次牢狱之灾,这个大字不识、账本都看不明白的文盲,因贪污、挪用公款罪被捕入狱,“傻子瓜子”公司关门歇业。两年前,这个全国闻名的“傻子”跟郊区政府联营办了一个瓜子厂,他看不懂按会计制度制作的规范账目,于是企业里的财务自然是一本糊涂账,他抗辩说:“我知道进来多少钱,出去多少钱就行了。”

    他的案子拖了两年,最终认定他虽然账目不清,却并不构成贪污和挪用,不过,法院最终还是以流氓罪判处他有期徒刑两年。有意思的是,到了1992年,邓小平在南巡的一次谈话中,突然又说起了这个“傻子”,一个多月后,年广久就被无罪释放回家。

    作为早期改革的标本人物,年广久在1989年的遭遇并非偶然事件。这一年,中国的企业改革陷入了“倒春寒”。

    来自政治和经济上的双重压力,使很多私营老板产生极大的恐慌心,当时距离“文革”还不太远,人们仍然对十多年前的极左年代记忆深刻。10月16日的《经济日报》在头版头条承认,“近一段时期,一些地方的个体工商户申请停业或自行歇业,成了社会的一个热点话题”。新津刘家兄弟之一的刘永行回忆说,那一年大环境很紧张,没有人愿意来私营企业工作,希望集团几乎招不到一个人。浙江省萧山县那个花2000元买回一勺盐的化工厂厂长徐传化则想把自己的工厂关掉了,镇长怕失去这个纳税大户,便在年底给他申报了一个县劳模,这才最终让他安下心来。

    为了避免遭到更大的冲击,一些人主动地把工厂交给了“集体”。王廷江是山东临沂市沈泉庄的一个私人白瓷厂厂长,9月,他突然宣布把千辛万苦积攒下来的家业—价值420万元的白瓷厂和180万元的资金无偿捐献给村集体,同时,他递交了一份入党申请书。在捐献财产的两个月后,他当上了村委会主任,接着又当选全国劳动模范和十届全国人大代表。跟王廷江很相似的还有江苏宜兴一位27岁的电缆厂厂长蒋锡培,他也把自己投资180万元的工厂所有权送给了集体,由此获得了“集体所有制”企业的“红帽子”。在这一年,把工厂捐掉的还有后来靠造汽车出名的李书福,他当时在台州建了一家名叫“北极花”的冰箱厂,它当然是一个没有出生证的非定点厂,就在杭州对非定点冰箱厂一片喊打声中,他慌忙把工厂捐给当地乡政府,然后带上一笔钱去深圳一所大学读书去了。

    王廷江后来的经历是:他无私捐产后,立即成为全国知名人物,山东省政府还展开了一个“向王廷江同志学习”的活动,他创办的企业也由此获得了当地政府更大力度的贷款和政策支持。到了1996年底,沈泉庄的村办企业发展到20家,村民人均收入达到6000元,一跃成为沂蒙山区的首富村。2005年,王廷江领导的华盛江泉集团总资产将近70亿元,他拥有对这家企业的绝对调配权。王廷江的一些亲属们开始成为亿万富翁。在当年度《新财富》杂志推出的500富人榜排名中,王廷江最小的弟弟王廷宝名列233位,拥有6.6亿元财富。他的侄子王文光据估算也拥有3.3亿元家产。另据《21世纪经济报道》披露,“王廷江的一子一女也早已家财万贯”。蒋锡培在捐产后也同样当选为全国劳模和全国人大代表,他在2002年通过回购股权,又成为企业的资产所有者,据估算当时他的资产已超过10亿元。

    王廷江与蒋锡培的经历带有一定的普遍性。日后,那些在1989年“私产归公”的企业绝大多数又都通过各种形式回复到了原来的产权性质,而在当时这确乎是人们恐慌心理的某种体现。在民间经济最为发达的广东省,则出现了一次企业家外逃的小(禁止),除了最知名的万宝邓韶深之外,还有深圳金海有机玻璃公司的胡春保、佛山中宝德有色金属公司的余振国等。根据新华社记者顾万明的报道,到1990年3月为止,广东全省共有222名厂长经理外逃,携款额为1.8亿元。

    宏观调控所造成的经济骤冷,对通货膨胀下的投资过热确是起到了遏制的效应,不过却也让所有的商业活动变成一局乱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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