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话器上的门铃响起的时候,慎介还在床上。即使是平时,他也往往睡到过午才起,何况今天是星期六店休的日子。并且昨夜过了关店时间还有客人迟迟不走,最后直等到将近凌晨四点才算关了门。要是往日的话,他会把闹钟的闹铃也设置成休眠,只要没人打扰,就一直睡到傍晚时分。
门铃实在很吵。他本想不去理会,但最后还是起来了。因为他明白自己的性格,总是会在事情过去以后才念念不忘地寻思:刚才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拿起通话器听筒,他没好气地大声道:“喂?!”
“啊……雨村先生,好久不见。我是西麻布警署的小塚。”低沉而富有穿透力的声音传进耳中。这声音他听过。瘦削的脸庞,锐利的目光,浮现在他脑海里。
“小塚先生,你这会儿来有何贵干?”
“有些事儿跟你谈谈,开下门好吗?”许是发现对方还记得自己,措辞一下子就随便起来了。
“哦,好。”
什么事呢?慎介想。一时间想到的,就是成美。她出什么事了么?但他随即就否定了自己,关于她的失踪,他是往深川警署报的案,应该根西麻布署没什么关系。
开门之前,他透过猫眼往外瞅了瞅。看到肩膀宽宽的小塚,却不见之前曾跟他一块儿的那个年轻刑警的人影。
开了锁,打开家门,小塚很怪异地挂出一个热情的笑容。
“呀,你好啊。休息时间来打搅不好意思。”
“出什么事了么?”
“不,也不能算是有事,不过之前的那个案子,又冒出来几个让我想不通的地方,于是就想着也来跟你问一问吧。”
“之前的案子是……”
“就是岸中那个案子嘛。”说完,刑警用手指着慎介的头:“伤都好利落了?绷带好像都拆了嘛。”
“哦,算是吧。”慎介答:“那人的什么事?”
慎介对于该如何称呼岸中玲二,总有点拿不定主意。管一个袭击过自己的人叫“岸中先生”,有点怪怪的。但是本来,他又是自己制造的那起车祸的死者遗属。
“嗯……方便的话,我想上屋里去说。”刑警搓搓下巴。
“啊,是吗。那,请进来吧。”
“你太太,不,你女朋友,她不在啊。”一边脱鞋,刑警一边往屋里探头张望着。
“哎。”稍微犹豫了一下,慎介道:“这会儿刚好不在。”
“啊,是吗。”对方却没追问为什么不在。可能也并不关心吧。
慎介请刑警在餐厅椅子上坐下,然后把冷水倒进咖啡机,又从冰箱里拿出装有巴西咖啡粉的罐子。
“咖啡可以吧?”慎介边装滤纸,边问。
“不用那么费心啦。”
“是我自己想喝。刚刚起床,脑子还迷糊着。”
本打算暗暗讽刺一下对方,都怪他按铃把自己吵醒,刑警却对此全无反应。
“那我就不客气了。”
“那么,到底是什么事呢?关于那件案子,我一直认为早就全都结束了的。”慎介问道。
“当然,我们原也是这么以为的。说老实话,工作这么忙,谁都愿意从那种莫名其妙的案子中早点抽手出来。”
“但是出了什么让你们没法放手的状况吗?”
“没错,是这么回事。”小塚把手伸进上衣口袋,慎介本以为他要拿出自己的警务手册,谁知取出来的却是一盒香烟。
“抽根儿行吗?”
“请。”慎介从流理台上拿过一只烟缸,放在刑警面前。
“那次事件之后,你好像曾有过轻微的失忆,那再后来怎么样了?全部都回想起来了么?”小塚叼着烟,一边点火一边问道。
“不,还不能说全部。忘掉的事情相当多。”
“是吗。头要被打了,是得好长时间才能恢复啊。”刑警表情赞同地,吐出一口烟:“那有关岸中的记忆呢?你曾经说被他袭击那晚,是第一次见到他,在那之前呢?没见过么?”
“据我的印象是没有。”
“是吗。关于这点,看法没什么变化么?”刑警点点头,又吸了口烟:“那晚,你说你和岸中聊过一会儿对吧。好像说是跟酒有关的话题。”
“聊的是贝礼诗甜酒。”
“别的还谈什么了?”
“这个我之前都讲过好几遍了吧,他问了一些关于我工作的问题。有没有什么烦心事啊,那种时候该如何排遣情绪啊之类的。”
“那家伙对自己的事情没说过什么吗?比如说,住的房子啊,平时经常出入的场所什么的。”
“对方对自己的事情几乎什么也没讲。提到过的,就是蜜月旅行去夏威夷时,在回来的飞机上喝了贝礼诗甜酒这一件事。”
慎介从餐具柜中取出两个马克杯,摆在咖啡机的旁边。咖啡机咻咻地冒着水蒸汽,茶褐色的液体开始扑哒扑哒滴进蒸馏壶里。
“到底是什么事?怎么到如今还来问我这种问题?”慎介的声音里显出一些不耐。
刑警叹息着呼出一口白烟,再次把手伸进上衣口袋,可这次掏出来的却不是香烟,而是一只小小的塑胶袋,里面装着一把钥匙。
“我正为这个发愁呢。”
“什么啊?这钥匙。”慎介伸手想去接那只塑胶袋,可就在他的手碰到之前,刑警却迅速地拿了回去。
“是岸中的东西。发现他尸体的时候,就放在他的裤子口袋里。”
“家门钥匙吧。”
“确切地讲,里面放有两把钥匙。一把就像你说的,是家门钥匙。可这一把是哪里的,却完全搞不清楚。你在哪里见到过么?”
“给我看看。”
慎介伸出手,小塚把它连同塑胶袋一起,放在了他的手掌上。
这把钥匙是泛黑的黄铜色的,磨洗之后也许就会泛出金色的光泽。前端用来插入的部分是扁平的长方形,表面有若干突起。
“看起来不像是库房或者汽车的钥匙呢。”
“去他公司那边也试过了,没有跟这个配套的锁。可以肯定是哪个房子的钥匙。并且,只有那种相当高级的公寓大厦或者独门住户才会用它。”
“跟我家的钥匙可不一样啊。”慎介把它还给了刑警。
“这我知道。”小塚窃窃一笑,将它收进口袋:“刚才按门铃之前,我已经确认过了。”
慎介歪歪嘴角:“到这儿来最大的目的就是这个吧”。
“啊,算是吧。”
“管他拿的是什么钥匙,都没什么所谓不是么?又没有法律规定不能持有自家以外的房门钥匙。”
“一般情况来说是没错。但这个不同。”
“就因为他自杀了?”
一问之下,小塚却并没回答,而是脸上挂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微微歪了歪头。慎介明白他在想什么了。
“你是认为他不是自杀么?”慎介问道,稍微有些吃惊。
刑警往烟缸里弹弹烟灰,用另一只手挠了挠脸。
“情况很明显是自杀。可以说几乎没有任何材料能否定这一点。所以总警署的搜查员来都不来一下,连调查小组都没建。我们署长,对这案子好像也不特别上心的样子。”
“但小塚先生你却不这么认为。你瞅着不是自杀。”慎介用手指着刑警的鼻子。
“干脆这么回答吧,我认为不是单纯的自杀。”
“哎?自杀还有什么单纯呀复杂的吗,头一次听说。”慎介站起身,往两只马克杯里倒上咖啡:“要加奶和糖么?”
“不,不用了。”
慎介端着两只杯子返回桌边,将其中一只放在刑警面前。
“谢了啊。”小塚将烟头摁熄在烟缸里,呷了一口咖啡:“好喝。到底是干这个的。”
“我可是调酒师。跟咖啡没关系。只要有咖啡机,谁都能做出一样的东西来。”
“我的意思是说凡事用了心就能干好。嗯,味道真香。”刑警像品酒师那样,把马克杯凑在鼻子下面摇了摇。
“我说小塚先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就不能再多告诉我一些么?就算是我,知道些什么的话,也一定会配合的。”
对他这番话,刑警耸了耸肩:“就算我想告诉你,手上没有关键性的材料也没办法啊。”说完,很美味似地又啜了一口咖啡。接着,松了口气,看着慎介:“我跟你说没说,发现岸中尸体的房子在哪里?”
“江东区木场。”慎介答:“说是叫阳光公寓吧。”
“你记得挺清楚嘛。”
“记得一点吧。”
他打算先不告诉小塚自己去那间屋子看过。
“岸中最近这三个月来,基本上好像没怎么在那个公寓里住过。”
“是吗。那,他住在哪里呢?”
“这就不清楚了。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一直留宿在别的什么地方。信件呀还有报纸什么的,塞得信箱满满的,都快塞不下了。掉在外面的那些,据说管理员好几次都给他堆到了家门口。亲戚朋友给他打电话,似乎也多半都不在家。水电、煤气,在他死前的这三个月里使用量大幅度减少。冰箱几乎就是空的,里面仅有的几样东西,也尽都是些过了保质期的。不过,他倒也不是所有时间都不在,管理员时不时也还看到他。”
“这么说,刚才那把钥匙……”
“是岸中另一个住处的,这么考虑应该还算合理吧。但这样一来,就存在一个这住处到底在哪儿的问题。这问题要是弄不清楚,我这边从心情上讲,也就没法当它是结案了。不过,找到跟岸中有关系的人挨个问了一遍,没一个人能想到这住处在哪儿的。于是,就也找到你小子这儿来了。我就是那种随便一根稻草,也要抓住不放手的家伙。”
不知什么时候,小塚对他的称呼由“你”变成了“你小子”,慎介且先不去管它。
“一个正当年轻、精力旺盛的男人,如果在自家之外,还有其他留宿的地方……”
“女人那里,对吧?这个你不说我也明白。”小塚给第二支烟点上火:“可是你想想好吧,要是外面有这么个女人的话,老婆一年前死在车祸里,都现在了还会想着要去报这个仇吗?”
心想:这倒也是啊。慎介沉默了。
“尽管如此。”小塚撮起嘴,嘶地吐出一口白烟:“岸中身边,倒也并不是连个女人的影儿都没有。”
正要低头去喝咖啡的慎介,从马克杯上抬起脸来。
“也就是说?”
“岸中家旁边住着一对父子。”小塚拿腔捏调地讲了起来:“家里很窄小,只有两间房,独生儿子已经上高二了,对摇滚乐和摩托车特别着迷,就是这年龄段常见的那种男孩子。最近,这家的儿子开始总说一些奇怪的事情。说是有天晚上十二点多回家的时候,看到有女人从岸中的房间里走出来。”
“哦?”慎介点点头:“那也没什么不好吧,太太出事故死掉了,所以偶尔也会有这种时候吧。”
慎介想着几乎每天楼下信箱里投进来的那些粉色宣传单。宾馆、公寓,随时随地服务上门。为您介绍最称心满意的女性,可任意多次调换——上面大都写着固定的套话。岸中玲二为了排遣失去妻子的寂寞,打了宣传单上印的电话号码,这是完全可以想象的。
“当然,如果只是有女人出入这种程度的话,也不算个什么。只要是没犯法就行,还挺健康。问题在于,目击的那一天。”
“哪一天?”
“就是岸中尸体被发现的头晚。”
“呃?”慎介不由自主瞪大了眼睛:“头晚?但是那个时候,他不是已经……”
“对啊。”小塚慢慢点了点头:“岸中应该是已经死了的。”
“也就是说,那女人看到了岸中的尸体?”
“是啊。可她却没有跟警察报案。我们发现尸体,是因为你被袭击,所以才去找了岸中。”
“那个女人为什么不报案呢……”慎介自言自语道。
小塚一撇嘴笑了。
“看吧,这下明白我为什么要说这案子不是单纯的自杀了吧。”
“没准那女的跟岸中也不是特别熟,不愿意卷到这种麻烦当中,所以才没报案?”
“那不会。”小塚断言道。
“为什么?”
“你想想嘛。你认为那女的跟岸中会是一种什么关系?不会觉得她是卖春的吧?就算她是,谁叫她来的?从死亡时间来看,那晚岸中应该是已经死掉了的。尸体总不会打电话叫小姐吧。既不是卖春的,又没人叫她,干嘛半夜三更突然跑去岸中家,要不是跟岸中相当亲近的人那不是太奇怪了吗?”
“是吗……”小塚说的合情合理。
“这个高中生的证词要是再一早点出来的话,也就不会简简单单地以自杀结案了吧。都到这会儿了才说出来,不好收拾。”小塚不满地砸了砸嘴。
“刑警们当时没上邻居那里调查问访吗?”
“去了呀。不可能不去吧。可是那家的儿子,一直到最近对这个事都闷不吭声的,而且还是为了个特白痴的理由。”小塚气哼哼地说。
“是什么?那个白痴的理由。”
“你还是不听为好。听了说不定会后悔。”刑警看看表,站起了身。
“我呆时间不短了吧。因为最近冒出来好几个这种磨不叽叽特耽误事儿的问题,所以忍不住发了点牢骚。你能忘就忘了吧。”
慎介追上正往玄关走的小塚。
“不好意思,就一个问题我想问一下。”
“我能不能回答你,那可要看你问什么了哦。”小塚边穿皮鞋边说。
“岸中这个人,对木内春彦先生什么也没干吗?”
“木内?”小塚一脸意外。
“木内春彦,就是跟我一起肇事的那人。是造成岸中美菜绘死因的加害者之一。”
刑警不可能不知道木内春彦的事情。在调查慎介被袭事件的时候,也针对一年前的事故进行了详细的了解。
“木内先生呀。”小塚把脸冲着半空,叹了口气:“那也是个怪人啊。”
“怪?”
“其实我们也总是跟这人见不着面。有阵子挺为这个犯难的。据他本人讲,他跟岸中玲二完全没有过任何接触。所以我们也不得不认为,他跟你被袭的案子也就没什么瓜葛。”
小塚的口气,听上去不知哪里有点不爽。可能是木内这个人的什么事,刺激到了他的某根神经吧。
也许是觉得不能再泄露更多情况了,“那,告辞了。”说完,小塚便走出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