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记错,是这里?”
穆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猛然回过神来,车已停在我家楼下。
他转头看我,侧脸的角度,微笑的样子,和记忆里都一样,像时空发生了重叠。
我看着他,喉咙里突然干涩,涩得发疼。
他将脸转回去,双手搁在方向盘上:“上去吧,早点休息。”
我推开车门,想起忘记说再见,回头刚要开口,触上他专注目光。
他在看着我。
我被这目光定住,像被施了定身法。
他一笑:“晚安。”
我这才从定身法中脱困而出。
直至走进电梯,开门进屋,坐在沙发上,那种被定住的感觉,还没散去。
闭上眼睛,突然觉得那么累。
威震天跳上来,大头抵在我腿上蹭,肉呼呼的爪子一下下踩我。
这一夜辗转不能入睡,思绪纷杂,直到天快亮时才睡着。
没睡一会儿,手机在枕边响起。
我勉强撑起眼皮,看见来电显示是苏雯。
顿时一惊坐起,定神再一想,是周六没错。
电话里苏雯的声音像盆冷水浇下,“纪总提前回来了,十点有个要紧的会议,你得过来加班。”
赶到公司,苏雯脸色不佳,皱眉问怎么来得这么慢。
“你先去机场接纪总,十点钟回公司开会,把这个带给他,他要在路上看的。”苏雯递过来一本又厚又大的资料册,语速飞快,“十点你也参加会议,负责做会议记录。”
我一头雾水,“我做会议记录?”
“对,你做。”苏雯硬声回答,“我有其他事不能参加会议,叶静休息,你暂时顶一下,做记录也不是什么难事,没有问题吧。”
“哦。”我还能说有问题吗,这摆明了,是苏雯趁机把我往前推,要我在纪总面前露脸,好争取总秘的职位。心里只能苦笑,她还不知道我根本没那愿望。可现在已经被叫来,总不能当面回绝说“我不干”,好歹也就是开个会而已。
我带好东西,下到车库,看见司机老范已在车里等着。
看见是我,他诧异地推推墨镜:“怎么是你这丫头?”
我做个苦瓜脸:“被拉壮丁。”
老范四十多岁年纪,只给纪总一个人开车,兼管司机组调度。虽然只是个司机,却是公司里一大牛人,除了纪总,对谁都爱理不理。用他的话说,又不求升职加薪,把车开好就行,不求人最大。
但他对我却很友善,私下一口一个“小丫头”地叫,常嘲笑我娇气。
刚到行政部时,我也没少受他白眼。
后来有一次,纪总参加一个活动,苏雯和我陪同。午间有餐会,事先是说纪总不去的,活动完了就走,可那天他与几个政府官员相谈甚欢,就留下一起用餐。
苏雯打发我自己在外面吃饭,她独自陪同,大概是觉得小人物不登台面。
我在kfc吃东西时,想起老范还饿着等在车里,就给他带了份外卖,回去看到他正在就着矿泉水啃饼干……就一盒外卖,竟让老范感动了。
平常没什么人在意他们,像司机、前台都是公司里的最底层,受苦受累在人看来好像是应该的,做的事好像是最没含金量的,其实恰恰谁也少不得他们。
那之后老范就对我和气多了。
跟在纪总身边,自然耳目消息灵通,老范虽然一贯嘴紧,却也时不时点拨我一两句,实在是难得一遇的好人。开在高速路上,老范有一搭无一搭和我扯了几句,突然问:“丫头,该不是你要接叶静的班吧?”
果然是消息灵通人士,叶静辞职的事还捂着,他就知道了。
我说:“你看我像那块料吗?”
他嘿嘿笑:“打磨打磨,可能也行。”
我苦笑,就当是夸奖好了。
他瞟我一眼:“这是好事嘛,怎么苦着个脸。”
我想说总秘又不是我想要的职位,话到嘴边,赶紧打住。
得了好处还叫苦,一定招人说“矫情”,就算是老范,也还是少说为妙。
到机场接到纪远尧,老范在前面拎着行李,我随后跟着他走出机场。
纪远尧看见是我来接机,也没问什么。
我看他今天脸色不错,比那天好很多,只是刚下飞机显得疲倦。
上车时听见他又咳嗽,我随手从包里摸出hellokitty的小糖盒递过去,“润喉糖要吗?”
纪远尧一愣,接过糖,看来完全是出于礼貌,才勉为其难放进嘴里。
我看他皱了眉,就问:“味道不喜欢?罗汉果糖是这味道,习惯就好。”
他笑笑:“我不爱吃糖。”
糖和肉是我生命中不可缺少之物,不爱吃糖的人,一定性格很乏味。
他好像看出我的腹诽,笑着说:“男人一般都不爱吃糖吧。”
“不会吧,我爸平时跟您一样不爱说笑,但是他很爱吃糖……”我猛然收住话,看着他表情,恨不得拿袜子塞了自己的嘴——这叫什么话呢,把他和我老爸比在一起,我爸是五十多岁的老头子,人家好像才三十六七,一表人材,风华正茂。
照规矩,我坐到副驾,老范帮纪远尧开了后面车门。
“你坐后面来。”纪远尧说。
我一怔。
后座很宽敞,我端正坐着,与纪远尧之间还有足够再坐两人的距离。
他垂目看了一眼,没什么表情。
我将资料册交给他,转告了稍后的会议安排,他点点头,一言不发看起册子,不再理会我。
车里安静得出奇。
后视镜里的老范盯了我几眼,示意说点什么,让气氛这么沉闷似乎不好。可我拿不准该不该说话,人家在看东西,也许倒嫌我吵……心里七上八下的,只好扭头看窗外,假装高速路上风景真好,灰的天空、灰的马路、灰的高楼大厦。
“你要喝水吗?”
打破沉默的是纪远尧。
他一边看着册子一边心不在焉问,眼也不抬。
老范在前面接话,“有矿泉水,安澜,渴了自己拿。”
“好的。”我反应过来,看到手边的依云,拧开一瓶递给纪远尧。
“谢谢,你自己喝。”他笑笑,放下册子,拿起另一瓶拧开。
难得向老板“谄媚”一次,没成功。
他问:“这份资料看过吗?”
“没有。”
“看看。”他随手递给我。
来时路上忍着好奇心,没敢乱翻,原来可以看,估计不是什么商业机密。
挺厚的一本,我聚精会神往下看,刚看一会儿,听见他问:“看得明白吗?”
“大致明白。”我想想又补充,“不过,有些地方看着吃力。”
纪远尧笑了,银边眼镜下,眼角微弯,“专业的设计说明书,能大致明白也不错了。”
我不好意思地笑,暗自捏把汗。
纯文职的人,确实看不懂这本册子。好在以前做过销售,面对客户,不能不懂自己的产品,每个销售人员都进行过恶补。我尤其是外行,笨鸟知道要先飞,下苦功啃过技术知识,勉强能明白个大概。幸好没有不懂装懂。
一个销售所需具备的技术基础,能忽悠客户就够了,技术层面会有专门负责的部门进行沟通。销售的侧重只是抓住客户,找到他们的需求。当我猛啃资料,追着研发部同事问问题的时候,常被人笑话——“怎么,想转行抢饭碗啊?”
穆彦在新员工培训时,说过一句话,令我记忆深刻:“谁都可能对不起你,付出过的努力不会对不起你。”
厚厚的册子捧在手上,越往下看,越心情复杂。
就像一只美味大饼悬在空中,却咬不到。
我被新产品的设计深深吸引,只希望这个项目能尽快启动,别再像“狼来了”一样,一拖再拖,让人热情消退。
年初以为公司能有大动作了,上上下下为之振奋,期待了许久,项目方案又一次次被香港总部以各种理由驳回,至今唯一进展是敲定了设计方。花大手笔请来的外方设计团队,开了几次会,也没拿出真正成果。原因还在我们自己,没能拿定方向,对方也无法展开实质性工作。
高层在新项目上,究竟有什么分歧,不是我能知道的。
只听苏雯提过几句,她可能也知之不详,大致是公司一直专注于高端市场与企业客户,在商用型和公共型产品领域立足专精,但近几年高端市场收缩,又受到劣质低价竞争冲击,处境越来越被动。
公司集团旗下业务庞杂,涉及多个行业,进入内地也有些年头,由于策略保守,错过了最佳拓展机会,业绩一直不佳。别人都在内地城市积极扩张,我们反而在收缩。直到纪远尧被派来内地,以这个城市为第一战场,开始向新领域进军。连续三年攻城掠地,赤手空拳打出一片江山,从本土企业口中硬夺下半壁市场。
纪远尧在产品创新上很有先见,总能预见市场的下一个需求,几次推出的新产品都获得成功。但这些都是在既有基础上的升级,仍没能突破。这一次纪远尧终于将目光投向从未涉足的个人用户领域,针对这一市场,开发全新概念的系列新品。
年前向总部提出新项目方案后,总部没有否决,甚至许诺了很大的支持力度。
可新项目就是迟迟不动。
各种风声传了又传,什么说法都有,有说资金周转问题,有说总部不看好内地市场,甚至有说纪远尧不得总部欢心的——这些我觉得都不靠谱。虽然新项目一旦启动,投入规模将是个庞大惊人的数字,但集团财雄势大,几十年的家底应该不至于拿不出来;如今最蠢的商人也知道,大陆市场是多大一个金矿,总部怎会不重视;要说纪远尧不得董事会大佬们欢心,更不合逻辑,纪远尧估计是进入内地以来最能为公司挣钱的职业经理人,大佬们不喜欢这种人,还去喜欢谁?
仅从这次请来的设计方,就能看出,董事会是有诚意支持纪远尧的。
我们有自己多年培养的研发团队,有高端技术人才,只是在外观设计上一直是弱项,毕竟商用型产品对此要求不高。但要打入个人用户市场,具备独特个性与吸引力的设计是重要的一环。年初几经招投标周折,两位执行董事亲自参与最后评审,终于与纪远尧一起敲定了设计方——主设计师声名赫赫,班底阵容豪华,仅这消息一公开,已在业界惊起眼球无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