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日,谢征下学后百无聊赖地往外走,刘宣跟条蠢狗似的跟在他身后,就差对着他绕圈摇尾巴了。
“谢哥,上回你投壶露的那一手,赢走了锦绣楼开业的彩头,可把胡参将家那小子看呆了,这回游猎你去不去?”
春光明媚,日煦透过树影碎在少年精致的眉眼间,那鸦羽似的眼睫似乎都沾上了一层浮光,乌黑的眼仁儿在日光下瞧着浅淡了几分,只里边透出的神色依旧是懒洋洋的。
他淡淡撂下两字:“不去。”
一群公子哥儿的游猎,大多只在猎场外围,猎些山鸡野兔充数,这是玩过家家呢?
谢征懒得去凑这个热闹。
刘宣摸着后脑勺,有些为难地道:“可我已经跟胡家那小子立下赌约了,谢哥你不去,我在猎场上输了,我攒的那二十两私房钱就全没了……”
谢征眼神都没给他一个:“那是你自己的事。”
“哎,谢哥,你……”
刘宣正要继续软磨硬泡,却见谢征瞧着一个方向,忽地眯了下眼,随即便长腿一迈,往对面去了。
刘宣循着那方向望去,就见先前见过的那小姑娘挎着装书册的小布包等在上院门口的树荫下,乌黑大眼外嵌着一圈浓长卷翘的黑睫,微嘟的两颊白里透粉,雪糯软乎的就跟个年糕娃娃似的。
只是这次她头上的两个包子髻几乎是全散了,眼角还有一道细长的刮伤,似被人用指甲挠的。
刘宣瞧着心里就是一个咯噔,暗道莫不又是被他那不成器的弟弟弄的?
他在拔腿就跑和跟过去问问情况之间艰难地衡量了一下,最后还是选择硬着头皮跟了过去。
刚一走近,便听见谢征问:“怎么弄的?”
他这语气实在是有些冷淡。
刘宣抬起眼小心地打量谢征的神色,便见他半垂着眸子望着那比他能矮了一大截儿的小姑娘,面上说不上是耐烦,还是不耐烦,但瞧着情绪是不太好。
刘宣心中都忐忑得紧,小姑娘倒是半点不怕他,道:“跟学堂里新来的家伙打了一架。”
谢征一皱眉,问:“谁?”
长玉半低下了头去,用鞋尖在地上画圈,说:“好像姓齐,我听见他的小厮管他叫世子。”
谢征眉头皱得更紧了些。
姓齐的?最近只有恭亲王作为钦差来访西北,送来了谢临山封关山侯的圣旨。
他半蹲了下去,问:“跟你动手的是恭亲王世子?”
长玉两手攥着衣角,低着头干巴巴道:“不知道,可能是。”
刘宣一听不是自己那蠢弟弟干的,当即一撸袖子:“管他什么皇亲国戚,欺负你一小姑娘就是不对,走,谢哥,咱给咱长玉妹妹讨说法去!”
长玉站在原地没动。
对她颇为了解的谢征眼皮跳了跳,问:“你把人打成啥样了?”
长玉这才小声道:“出血了,掉了一颗牙。”
谢征便抬手按了按眉心。
刘宣也没料到这看着软乎好欺负的小姑娘,下手竟然这么狠,他呐呐看向谢征:“咋办,谢哥,恭亲王是皇上的亲叔叔,你妹妹这打的,是皇上的表弟啊……”
谢征正思索着应对之法,听刘宣叽叽喳喳个不停,只觉心中烦躁,抬眸喝道:“你先闭嘴!”
刘宣立马禁声,还做了个给嘴巴贴封条的动作。
谢征没功夫理他,继续问长玉:“你同恭亲王世子如何起的争执?”
长玉抿着唇没说话,因为低头的姿势,长睫也半覆在眼前,日光洒在她眼睫上,甚至在眼睑处落下了一层扇形的阴影。
谢征皱眉问:“总不能是你先动的手?”
长玉便摇了摇头。
谢征耐着脾性道:“闯祸了你总得给我个你动手的理由,我才好帮你善后。这事弄不好,你爹娘带着你去给恭亲王世子赔罪道歉都了结不了。”
小姑娘还是倔强地抿着唇,只是眼眶隐约已能见一圈微红。
好一会儿,她才道:“只能告诉你一个人。”
谢征便给了刘宣一个眼神,刘宣自觉地走远了些。
谢征看了一眼不知为何闹别扭的小孩,道:“说吧。”
长玉握着衣角的两手又紧了几分,终于开口:“他扒我裤子。”
谢征只觉头皮都是狠狠一炸,喝问:“什么?”
他一时没压住声量,引得道旁路过的学子和躲远的刘宣都往这边张望来。
谢征按捺住心底的火气,垂眼打量起小孩这一身胡服,尽量放缓了语气问:“怎么回事?”
小姑娘眼底的红意更重,只是倔强地依旧没哭:“我跟着爹爹习武,穿了胡服,他笑我穿男儿的衣裳,肯定也是个男的,我去东司更衣,他带人堵着我要扒我裤子看究竟是不是男的……”
小姑娘声音里终于带上一丝哽意:“我害怕,才没控住手劲儿往狠了打。”
谢征用拇指拂去小姑娘强忍在眼角的泪花花,温声说:“打得好。”
小姑娘抬起眼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少年。
清风和煦,吹动少年的墨发和衣袍,他问:“有多少人知道这事?”
小姑娘答:“我是射艺课中途去更衣的,只有他和他的两个小狗腿子。”
谢征嗓音温和依旧,却带上了几分令人胆寒的意味:“他扒下来了?”
小姑娘摇头:“他们推搡我去角落时,就被我锤哭了。”
谢征帮她把碎发别到耳后,只说:“这便好,他要是真扒了,我把他眼珠子挖出来。”
又轻轻拍了拍她肩头,说:“别怕,没事了。”
大概是一直强忍着害怕,眼下被安慰了,长玉才敢让自己哭出来:“可是……他爹是王爷,我是不是闯祸了?”
谢征继续给小孩擦泪,冷声道:“他老子就是皇帝,他也不能干这等混账事。”
他心中怒意没消,只叮嘱道:“这件事你不能再告诉旁人,要是别人知道他试图扒你裤子,不管他扒没扒下来,你将来都只能嫁那混账东西了。”
小姑娘似被吓到了,唇抿得更紧了些,泪花花也在眼眶打转。
谢征心口软了软,放柔了语气:“别怕,这事交给我去处理。”
他说着叫过刘宣,“你替我看着些我妹妹,先带她去徐记酒楼,我有些事要去办。”
刘宣挠头道:“谢哥,都这时候了,你要去干啥?”
谢征只道:“你别管。”
最终刘宣先带着长玉去了徐记酒楼,他那二十两银子,还没在游猎中输出去,就先花在了酒楼的酱肘子上。
但他点了一堆酒楼里的招牌菜,也没见小孩吃一口,反而是趴在窗口,眼巴巴地看着书院的方向。
刘宣安慰她:“你别担心谢哥,就算对方是恭亲王世子,但眼下谢大将军和魏大人才是陛下身边的重臣,谢大将军又被封了关山侯,只要谢哥说你是他妹妹,恭亲王要是识相,就不会把这事闹大的。”
小姑娘不做声,还是只扒着窗沿往下看。
刘宣倒是好奇问了句:“你是推了恭亲王世子一把,害他摔掉了一颗牙?”
小姑娘终于摇了下头。
刘宣困惑道:“那是撞的?”
小姑娘举起不大的拳头,如实道:“打的。”
刘宣:“……???”
好一会儿,他突然道:“那个……长玉妹子,你打哥哥一拳试试。”
长玉摇头。
刘宣死活不信邪,继续规劝:“没事,哥受得住,你尽管打!”-
等谢征来到徐记酒楼时,就见长玉乖巧坐在凳子上,刘宣半张脸已肿成个猪头,正在用帕子浸了冷水敷脸。
见了谢征,才大着舌头道:“谢哥,你来了啊……”
谢征皱眉看着刘宣高高肿起的半张脸,皱眉问:“你这是路上又跟人打架了?”
刘宣讪笑:“没,我听长玉妹子说她一拳打落了恭亲王世子一颗牙,让长玉妹子打在我脸上试了试。”
谢征顿时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了刘宣一眼。
刘宣痛得龇牙咧嘴,用湿帕子捂着半边脸,小声地吸着气:“我也没料到,长玉妹子这手劲儿,竟这般大,都快赶上谢哥你了……”
谢征拉开凳子在长玉边上坐下时,她搅着手指有些无措地说了声:“我不是故意的……”
对方一直让她打,她才打的。
谢征嗤了声,看着刘宣说:“不用内疚,他这也是活该。”
刘宣也怕长玉过意不去,吸着气道:“对,其实也没那么疼,明早就消肿了……”
大概实在是疼得厉害,他嘴都有点歪了,对谢征道:“谢哥你来了,我就先回去了啊……”
他得赶回去上点药,疼死他了。
谢征看了那一桌子的菜,解下腰间的荷包扔给刘宣,说:“去医馆看看。”
刘宣抬手接住,感受到荷包里沉甸甸的分量,顿时眉开眼笑,只是半张脸肿了,一只眼眯成了条缝,显得有些滑稽:“谢谢哥。”-
等刘宣走了,谢征才问长玉:“这一桌子菜怎么都没吃?不想吃?”
长玉点了下头。
谢征便起身,“那我带你去西市逛逛。”
长玉捏着装书册的布包系带,坐在凳子上没动。
谢征俯下身捏了捏她脸:“闹脾气呢?”
长玉摇头,抿了抿唇道:“恭亲王世子……”
谢征捏在她颊边的手便顺势落到了她发顶,将她本就散开的发髻一通乱揉:“放心,我都处理好了。”
长玉半信半疑地瞅着他。
谢征好笑道:“不信我?”
长玉又摇头,散开的发髻因为这摇头的动作,细软的发轻轻拂过谢征手背。
谢征微愣了下,只说:“忘了给你把头发扎回去……”
在她头顶扎了两个丑揪揪后,少年朝着她伸出手:“走吧。”
长玉搭着他的手跳下了凳子,头顶的丑揪揪随着她走路一晃一晃的,倒是又有了几分憨萌。
西市多是牛马之类的活口贩卖市场,其中也有马鞍、马鞭、刀剑、弹弓这些玩意儿,长玉从前逛集市,逛的多是东市的花鸟零嘴铺子,这还是头一回来西市。
有射箭投壶的,谢征都带她玩上一遍。
一开始长玉还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闷闷不乐,后面便被带着彻底玩疯了,风筝、瓷俑、小鼓赢了一堆,还被谢征骑马带着在马场跑了几圈。
回去时,已是日薄西天。
她玩得太累了,困意上来脚又酸,走了一段路就坐在街边的石墩上不肯走了:“我歇会儿再走。”
谢征看着她那颗困得小鸡啄米一样的脑袋,摸了摸怀中,无奈道:“我是一个铜板儿没有了,租不了马车送你回去。”
长玉困得眼都睁不开了,还在说:“我自己可以走回去。”
谢征又好笑又心疼,想到她今天经历的事,摸了摸她发顶,在她跟前蹲下说:“上来,我背你回去。”
长玉看着于她而言已足够宽厚的少年人的背脊,在困意间挣扎了一小会儿,最后还是选择趴了上去。
谢征背着她,沿着一地落日的余晖往回走,听着身后传来的均匀呼吸声,似乎浅浅叹了口气:“以后我去军营了,你这个小麻烦精怎么办?”-
长玉这一觉一直睡到了第二天早上,用饭时娘亲还是一如既往地温声细语,爹爹也只同娘亲说了几句军营里的事,全都没提到恭亲王世子的事。
长玉小小地松了一口气。
看来爹娘都不知道自己打掉了恭亲王世子一颗牙的事,也不知谢征是怎么让这事瞒下来的。
到了书院,她上早课时都不太专心,只想着早课后去上院找谢征,问问他昨天做了什么。
早课一下,她正要往上院去,却被同桌的女童叫住问:“长玉长玉,你知道吗,昨天那个嚣张得不行的恭亲王世子,被小侯爷打了一顿,还剥光了他和他身边那两个小狗腿子的衣裳,把人丢大街上去了,真是丢死个人,那恭亲王世子怕是再也不敢来书院了吧?”
长玉愣了下,话都没来得及回一句,攥起小拳头就直往上院跑去。
上院的槛窗高,她垫着脚才能瞧见里面。
里面年纪大些的学子瞧见窗外有人影晃动,觑一眼发现不是巡逻早课的夫子便松了口气,喊了声:“谁家的妹妹在外边?”
谢家盖起来的这书院,军中将领的儿女都送到这边来开蒙读书,上院和下院的学子里,不少都是手足。
谢征的位置空着的,刘宣看到长玉,走出去问:“找谢哥啊?”
长玉点头。
刘宣脸上的肿今天消了些,但还是青了一块,他道:“谢哥今天没来书院,恭亲王世子的事,我也听说了。”
他困惑地看长玉一眼:“他怎么欺负你了?你都把人打掉一颗牙了,谢哥还把人揍得鼻青脸肿再扒光了丢大街上,据说昨日下午恭亲王妃就哭着上谢家要说法去了,我估摸着,谢哥少不了得挨一顿罚。”
长玉听完这些,转步就要往回跑。
刘宣在她身后喊:“你上哪儿去?”
长玉答:“回去!”
她赶回下院时,夫子已在课舍内了,手捧一册《论语》:“今日我们上《学而》篇。”
转头瞧见长玉杵在门口,和蔼道:“快些归座。”
她在书院里素来听话,除了一笔字写得不怎么好,但从未落下过功课或是逃学,夫子们都很喜欢这个娇憨踏实的小姑娘。
长玉两手捧着自己肚子,尽量让自己表情看起来痛苦些:“夫子,我肚子疼。”
她很少撒谎,但夫子瞧着她一玉雪可爱的小姑娘,加上她素日里表现尚佳,压根没怀疑她说谎,当即就道:“那我让人送你回府去。”
长玉点了头,拎起自己的小挎包跟着教习夫子出了书院。
坐上回府的马车路经谢府时,长玉让车夫在这里放她下去就行。
车夫有些为难地道:“这……小人得把您送回府上才行。”
长玉一板一眼地道:“我娘在谢伯伯家做客,我要去找我娘。”
车夫这才放心了,看着她进了谢家的大门才离去。
长玉和她娘是谢府常客,门房都已认得她,瞧见长玉挎着小挎包进来,笑问:“孟姑娘怎来了?”
长玉捏着挎包系带道:“我来找大哥哥。”
门房陪着笑道:“小侯爷闯了祸,被侯爷罚了鞭子正跪祠堂呢,您改日再来如何?”
长玉一听,唇不自觉抿得紧紧的,说:“我要去看看他。”
门房面露难色:“侯爷下令了,说都不许去祠堂那边,孟姑娘别让小的难做。”
长玉很快改口:“那我要见谢伯母。”
这次门房没做阻拦,殷切道:“那小的让人给您带路?”
长玉已挎着小挎包往前走:“不要,我记得路。”
过了垂花门,有两条小径,一条是去内院的,一条则是通向西厢的,但绕个弯,就能去谢家祠堂。
长玉来过谢府多次,已记得这些路了。
她直接绕路去了祠堂,祠堂大门外有守卫守着,她绕到后墙跟处,取下自己的小挎包,先把小挎包从狗洞里推了进去,随即自己再钻进去-
春寒料峭,谢征昨晚归来,被谢临山赏了十鞭,滴水未进,又只着单衣在祠堂里跪了一夜,竟发起了高热。
头昏昏沉沉的,跪了太久,膝盖上也传来绵密的刺痛。
恍惚间,他似听到了身后的门板发出了细微的“吱嘎”声。
谢临山下了令,不准任何人探望,也不许给他送饭这水,母亲因为他打了恭亲王世子一事太过恶劣,也没替他求情,还有谁会来祠堂看他?
谢征在昏沉中自嘲扯了下唇角,连眼皮都没掀开。
却有脚步声从身后传来,走至他跟前停下。
一只不大的手贴在了他额前,掌心意外地冰凉柔嫩。
谢征撩开眼皮,便瞧见那本该在学堂里的小姑娘正皱着眉看他:“你发热了,我去叫人!”
长玉抬脚要往外边去,被他攥住了手腕,“别去。”
他嗓子因为发烧,有些沙哑,俊秀的眉眼间也带着疲意。
长玉急道:“你病了!”
她用力扳他烫得跟烙铁一样箍在她腕上的手:“谢伯伯因为你打了恭亲王世子才罚你的是不是?我去告诉谢伯伯,是他先欺负我的。”
少年扼在她腕的手半点没松,忍着头痛疲惫训斥:“小蠢货,不是跟你说了,这事不能告诉旁人么?”
长玉困惑道:“谢伯伯和谢伯母也是?”
少年不再接话,只说:“那丑胖子和他那两个玩伴我都教训过了,他们不敢将此事嚷嚷出去,我打了他一顿,把他扒光了扔大街上去,也算是给你出气了。这顿罚,不算什么。”
长玉看到了他背上叫鞭子打得破开的衣物上沾着血渍,鼻头一酸:“你该告诉谢伯伯他们实情的。”
谢征实在是虚弱,眼皮已慢慢合上了,只念叨了句:“小蠢货,说了不准告诉就不准告诉。”
“叫恭亲王夫妇知道了,指不定还会厚着脸皮要你跟那猪头定个娃娃亲什么的,对你的名声也有损,得不偿失知道吗?我这顿罚,是必须要挨给恭亲王那边看的,告诉他们了,无非是让我娘和老头子心里难受。”
长玉看着他后背狰狞的鞭痕,忍着鼻酸问:“你疼不疼,我带了伤药,我给你涂药。”
她开始练刀后,身上少不得磕伤擦伤,她的小挎包里除了装书册,还装了金创药。
长玉翻出那瓶金创药,帮谢征清理后背的伤口时,因为鲜血已经凝固住了,破碎的衣料和伤口处的皮肉粘在一起,一扯便撕掉一层皮肉般疼。
她用水壶里的水一点点泅湿紧沾着伤口的衣料,再小心地撕开。
饶是如此,她还是听到了谢征的闷哼声。
她有些手足无措地道:“很疼是吧?我再轻点……”
谢征面颊因高热有些发红,额前已布上一层细汗,他掀开眼皮说:“你脱个衣服慢吞吞的是揭蜗牛壳呢?”
言罢自己拽着被血痂和皮肉粘在一起的衣物用力往下一扯,伤口又涌出了血珠子,他却满不在乎地道:“上药。”
长玉给他撒金创药粉时,唇一直抿得紧紧的:“都流血了……”
谢征闭着眼,忍痛忍得大汗淋漓,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不疼。”
上完药,不知是不是出了一身汗后被冷到了,谢征烧得更厉害了。
他还是不准长玉去叫人,明明整个人快烧成一块炭了,却还是意识不清地说冷。
长玉把自己的小斗篷给他披上了,似乎还是没见效。
八岁的女童不知如何给人降热,听他说冷,便蹲在他边上,捧着他一只手放到唇边哈气,帮他搓手取暖。
等谢夫人来看被罚跪祠堂的儿子时,就见两个孩子依偎在一起睡着了。
后来谢夫人拿这事取笑儿子,说挨了一顿打,但未来媳妇逃学来看他,也值了。
谢征头一回正色同谢夫人道:“母亲,长玉如今也大了,这些话今后莫要再当玩笑话说,儿子只拿长玉当妹妹看待。”
儿时不懂事,不知何谓娶妻,听着母亲那时逗他的那些话,他才以为只是以后府上多一个要他照顾的小妹妹罢了。
如今他渐渐知事了,也的确是看着那丫头长大的,自不可能把谢夫人和长玉母亲的几句闺中戏言当真。
谢夫人没料到自己几句打趣,竟换得了儿子如此正式的回复,她愣了下才道:“好好好,为娘都记住了。”
等谢夫人端着药碗出去,便瞧见了捧着个小盒子站在门边的长玉,谢夫人也不知这孩子将自己和儿子的话听去了多少,但想着她年岁尚小,应是不知事的,便还是笑着招呼:“长玉来看你谢征哥哥了?”
小姑娘乖巧点头。
谢夫人道:“他刚喝了药,在里边,你去找他说话吧。”
长玉“嗯”了声,捧着盒子迈过门槛,进了里间。
谢征靠在迎枕上咳嗽,见了她,病恹恹道:“就坐桌子那边吧,别过来,我风寒没好,当心把病气过给你。”
长玉没听他的,把盒子放到他床边的矮几上了,才退开几步说:“听说你胃口不好,吃不下东西,我买了一盒橙皮糖给你。”
谢征低咳着笑问她:“难得,竟会给我买东西了?”
长玉没应声,在绣墩上坐了一会儿,没头没尾地冲他说了句:“谢谢。”
谢征嘴角笑意一敛:“你也起瘟症了?还烧到脑子了?”
长玉闷声道:“你再骂我,我就告诉谢伯母。”
谢征斜她一眼:“不想挨骂,你那张嘴就别乱说话。”
长玉嘀咕:“给你道谢还错了……”
谢征冷笑:“我给你收拾了这么多回烂摊子,哪次你跟我道谢了?孟长玉,你生分给谁看呢?”
小姑娘垂着脑袋坐在绣墩上不吱声了,好一会儿才瓮声瓮气道:“谢征,你会给我当一辈子哥哥的吧?”
谢征只觉这小孩今天怪怪的,道:“除非我爹娘再给我添个妹妹,不然除了你,我还能有别的妹妹?”
长玉拨弄着自己衣服上的穗子,沉默了一会儿,再抬起头来时,已换上一张笑脸:“那就这么说好啦!你给我当一辈子的哥哥!”
谢征还当是小孩被恭亲王世子的事吓到了,咳嗽两声后,好笑道:“自然。”
小孩从前都不甚搭理人的,这天回去时,走到门口处后,还回过头冲他笑了笑,挥挥手说:“谢征哥哥再见!”
谢夫人端了新煎的药过来,瞧见长玉离去,还冲谢征笑:“我瞧着长玉那丫头跟你亲近了不少,从前都没见她这么亲热叫过你。”
谢征看着小丫头走远的背影没说话。
这小孩……不太对劲儿。
但这事没容谢征想太久,关外便又起战事了,谢临山和魏祁林是连夜拔营走的。
北厥换了新王,为了尽快拿出功绩,镇住部落中不服的首领,北厥新王率军偷袭了锦州。
此战来势汹汹,谢临山走前甚至吩咐疏散城中百姓,又命家将护着谢夫人先回京城。
不巧那日下了一场春雨,马车在官道上前行艰难,一辆货运的马车车轮还陷进泥地里了,护卫们戴着斗笠披着蓑衣在喊号推车轮子。
谢夫人和孟丽华都亲自下车去查看了。
长玉听着雷雨声,窝在车厢里昏昏欲睡。
忽地一道亮白的闪电劈进车里,她看到一个人影掀开车帘正看着自己。
长玉揉了揉眼睛,还以为自己看花了,反应过来不是错觉后,忙道:“你风寒没好,不能淋雨,先进马车来……”
“给我娘说一声,我去锦州了。”
少年打断她的话。
长玉愣在当场:“锦州在打仗啊……”
少年冲她笑笑,扬了扬手中银戟:“正是在打仗,我才要去。”
他微偏了下头,借着车厢里不甚明亮的一盏琉璃灯,认真看了看她,说了句:“走了。”
随即一掣缰绳,提着长戟消失在了夜雨中-
长玉回到京城,再收到谢征的信件已是三月之后。
他在信中说,锦州战事顺利,只是此番北厥攻势甚猛,他们消停了近十载,这场战事势必会僵持许久。
又说在军中遇到一个擅做角弓的弓箭,让工匠给她做了一把小弓,估计等入秋就能托人给她送到京中。
寒来暑往,长玉放北地来信的木匣子里,不自觉都积攒了厚厚一摞信纸。
那把精致的红木小弓她收到了,但从第二年开始,她收到的书信便越来越少了,很多时候关于谢征的一些消息,都是从谢夫人口中听到的。
比如他又立了什么战功,斩杀了哪员北厥大将,险些生擒了某位王子……
年华如水东逝去,少年人间的距离也在越来越远-
长玉十岁这年,因今圣贤明,重文武之道,也提倡女学,在国子监开设了女子课舍。
为了起到表率作用,皇帝让一众皇子公主都去了国子监念书,底下的文臣武将们自然不能让天子下不得台来,纷纷把自家适龄的女儿也送去了国子监。
谢夫人得知长玉要去国子监念书了,倒是很替她高兴,她自己没女儿,长玉又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待长玉就跟待自己女儿似的。
同孟丽华提起这事时,不住地夸赞:“这任国子监祭酒,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乃公孙老先生,据闻陛下几番派钦差重臣前去请他出山,都被婉拒了,后来陛下南巡时,又亲去河间公孙家拜访,这才说动了公孙老先生。”
“河间公孙家,那是何等底蕴?世间绝迹的孤本,都能在他家的藏书楼找出拓本来。陛下肯纳此等贤才,是大胤之福啊!”
长玉就这么在国子监念了几年书,因为她骑射课艺总是得甲等,弓都拉不开的齐姝和一众贵女总是可怜巴巴地向她求助。
几年下来,所有的京城贵女都把她当做了闺中好友,但凡有诗会什么的,也不忘给她下帖子。
长玉念了数载书,还是一作诗就头疼,大多数时候都是能推就推。
这天她无一例外地正要推掉晋文侯府上的赏花帖,奈何齐姝也要去,说在宴会上没个相熟的贵女,让长玉去给她做个伴儿。
孟丽华得知女儿愿意去了,倒是很高兴,逗弄着小女儿道:“也好,等一开年,你就要及笄了,是时候相看人家了。”
长玉戳着幼妹粉嘟嘟的脸颊,只说:“还早呢,娘!”
孟丽华看着一大一小两个女儿笑:“不早了,从前你也就宁娘这么大,天天闯祸,让小侯爷跟在你屁股后面帮忙收拾,一转眼,你都成大姑娘了。”
有长玉在哄着长宁玩,孟丽华便起身整理起笼箱里的衣物:“你们爹爹前些日子来信,说此战又是大捷,北境战事基本是稳了,小侯爷的名号这些年里也响彻朝野,此番要代你谢伯伯上京受封呢。”
长玉跟幼妹玩翻花绳的动作微顿,心不在蔫地“嗯”了声。
长宁不满地撅起嘴:“阿姐阿姐,你翻错啦!”
孟丽华瞧了便笑:“一会儿娘亲陪宁娘翻,你阿姐今日要参加晋文侯府上的花会,让你阿姐先去换身出门的衣裳。”
长宁立马眨巴眼:“宁娘可以去吗?”
孟丽华摇头。
长宁小脸一垮:“为什么呀?”
孟丽华半蹲下点了点她鼻尖:“等咱们宁娘再大点,就能去了……”-
晋文公府的花会,不出意外地热闹。
才子佳人们行酒令吟诗作赋,好不雅兴。
齐姝似来宴会上找人的,没找到,一直兴致缺缺,最后干脆和长玉一起躲角落里看贵女们表演才艺去了。
她年岁不大,却和当今天子是同一辈人,连皇后见了她,都得唤一声“公主”。
府上的宾客没人敢对她不敬。
奈何晋文公夫人今日是存了十足做媒的心思,提议让贵女们在木牌上写下半阙诗词,不留名讳,再由侍女们传到男席那边,由才子们择取补作后阙诗词。
此计颇得贵女们赞同,毕竟只是传个木牌,就算没人补填自己的诗作也算不上丢人,还能通过作在木牌上的诗文,考量才子们的才学和书法。
既是晋文公夫人提出的法子,齐姝便也不好不给这个脸。
她也是个不擅做诗的,和长玉一同抓耳挠腮半天,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最后勉强编了两句诗出来。
写完交给晋文公府的侍女时,她故意一脸倨傲地道:“一会儿这些牌子收回来了,先拿与本公主找自己的。”
侍女连声应是。
等侍女走远了,齐姝才肩膀一垮,同长玉道:“一会儿咱们先拿,就算没人回填诗词,丢人也不会被发现。”
等木牌被传回来时,齐姝拿到了自己的,一扫之前的郁闷,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笑意。
长玉望着自己那勉强能过目的两行字下边清雅秀致的字迹,倒是皱了皱眉。
齐姝探头看了一眼,戏谑道:“我瞧着这字清雅端方,所做的词也并非言之无物,想来填词之人是个大才子,我觉着阿玉倒是可以见上一见。”
长玉皱眉道:“还是不了,我就没舞文弄墨那天赋……”
齐姝又盯了那半阙词两眼,神色突然变得怪异起来:“我怎么觉着,这字迹瞧着有点像李怀安那家伙的?”
长玉“啊”了一声。
齐姝拿过木牌细看后道:“错不了,我经常借他的课业抄,就是他的!”
齐姝再看长玉时,笑容里不免带了点揶揄:“阿玉你的字,在一众贵女里也很有辨识度呢!你说会不会是李怀安那闷葫芦故意挑的你的牌子填的词。”
长玉无奈道:“估计是跟我们一样,被逼无奈的,他在京中才子里榜上有名,他若是不填词,少不得会被人催促,填了别人又怕平生误会,同你我二人相熟些,你的被人写了,这才捡了我的写。”
这番话把齐姝唬住了,她点点头说:“也有可能。”
做完诗词的后半程,便是贵女们这边若是愿意结识填自己诗文的才子,便差人拿着木牌去男客那边询问方才填诗词之人,女客这边知晓了男客的身份,衡量才貌家世后,愿意结交,再由下人将女客的身份告知中意的那位男客。
这一趟流程走下来,要是相互看对了眼,基本上一桩姻缘就成了。
齐姝似已知晓了填她诗词的人是谁,并未差人去问,没坐一会儿,倒是有婢子前来同她耳语了什么,齐姝眼底压不住喜色,轻咳一声同长玉道:“阿玉,我去见个人,你先独自玩一会儿。”
长玉点了头。
只是齐姝一走,少不得其他贵女过来同她打交道,最后长玉还被拽着去屏风那边一道偷看京中有名的几位才子去了。
贵女们叽叽喳喳:“我听闻参加此次宴会的,可不止京中才子,还有好几位家世显赫的王侯公子呢!”
长玉对这些一概是左耳进右耳出,她寻了个空隙,溜去晋文公府上的海棠林里躲清净。
晋文公是个雅致人,平日里就爱煮茶问道,府上的园子也修得别具匠心,海棠林里曲水流觞,假山层叠,被风吹落的海棠花瓣飘进水中,又是一幅落花流水的画卷。
不远处有个水榭,长玉越过美人靠折了一片荷叶,往脸上一盖,直接躺美人靠上准备打盹儿。
这会儿日头正好,阳光晒在身上暖融融的,实在是惹人犯困。
只是她才刚躺下,就有什么东西打在了自己盖在脸上的荷叶上。
动静很轻,仿佛只是被风吹落下的花苞或什么种子。
长玉没理会,只伸手挠了挠脸,打算继续睡,面上的荷叶却又传来被什么打中的动静。
她只得拧眉爬坐起来,在凉亭里私下看了一圈,都没瞧见人。
正困惑着,一个海棠花苞又朝她发顶扔了来。
长玉一仰头,这下看清来人了。
水榭挨着一处高砌的石台,只是石台周围种了不少名贵花木,瞧着郁郁葱葱的,在凉亭中轻易瞧不见石台上边的光景。
扔她海棠花苞的少年一袭黑衣抱臂倚着海棠树,衣襟上精致的暗纹在太阳底下泛着辉光,腰间的蹀躞带上坠着环佩珠玉之类的物件,映着日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长玉抬手在眼前挡了一下。
少年似乎笑了声,容貌俊美异常,但依稀还能辨出从前的影子,神色一如记忆中懒散,没听见她叫人,半挑起嘴角,懒洋洋开口:“几年不见,不认得人了?”
长玉同他对视半晌,蹦出一个字:“哥。”
这句话一出来,两人又大眼瞪小眼地沉默了两息,似乎都觉着不太顺口,但好像又没什么比这更合适的称呼。
谢征拨开花枝从高台上跳了下来。
长玉干巴巴问了句:“你怎么也在这里?”
谢征瞥了一眼她放在美人靠边上的木牌,皮笑肉不笑道:“听说你来这宴会上替自个儿挑夫婿了,来给你把把关。”
他是一路风尘仆仆从北地回来,见了谢夫人,说给她也带了礼物,要拿与她,却从谢夫人口中得知她来了晋文公府的花会,才借着好友沈慎的帖子一道来的。
长玉觉得他话里好像带了刺,但又想不通他带刺的缘由,如实道:“也没怎么看……”
见他盯着美人靠上的木牌,怕他瞧见自己那笔丑字和难以入眼的诗词,又要挨训,还做贼心虚似的把木牌往身后藏了藏。
谢征依旧在笑,只是笑里仿佛藏了刀子。
说不清心底是个什么滋味,他千里迢迢从北地赶回来,还给她带了一堆好吃的好玩的,在宴会上隔得远远地瞧着她似乎长高了不少,还觉着怪欣慰的。
真正见到了她,她待自己却全无了从前的亲近,这个认知让谢征突然烦躁。
眼下瞧着她偷藏花会上同人共作的诗词,他甚至觉着有些窝火。
只是在军中摸爬滚打多年,他到底也学会了收敛自己的情绪,若无其事般对那长大了的姑娘说:“没瞧上便走吧,我接你回去。”
二人从水榭中并肩离去,一路上因着没找到个合适的话题,便一直沉默着。
到了转角处,迎面碰上一斯文隽雅的雪青色儒袍男子,对方瞧见长玉,先是含笑一揖,视线转向谢征时,带了几许迟疑:“这位是……”
长玉道:“我哥。”
那青年似乎微松了一口气,随即有些紧张又腼腆地对着谢征也规规矩矩一揖:“见过兄长。”
谢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