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是旧京附近的避暑之地,草木清幽,山泉叠响,但却并不险峻,且有几座香火颇盛的古刹掩映其间。眼看夕阳渐落,董倩他们一路行来,所遇游人都是下山的,唯有他们一路往上。
几个女孩子和汤克勤都相熟,却不大认得霍仲祺,但是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对春风和煦的英俊少年总有些天然的好感,小霍又是一以贯之的倜傥温柔,行到半山已经俨然比汤克勤还要熟络了,反而顾婉凝和董倩牵着手走在一起,又逗着上下逡巡跑来跑去的syne,倒跟他说不上几句话。
直到一班人停在半山的凉亭里休息,霍仲祺才走过来,低笑着对顾婉凝道:“你得帮我个忙。”
“怎么了?”
霍仲祺笑微微地皱着眉,回头朝另外三个女孩子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我跟她们说我正在追求你呢!”
顾婉凝闻言,眼神明亮促狭:“那我可是荣幸之至了。”
“你们有个女同学倒是很担心我——”霍仲祺落在她身上的目光越发柔软起来,“她说,这件事难度太大,恐怕我去追求你们那位舍监女士还要容易些。我跟她说,那我也没有办法,谁让我偏偏就这么一往情深呢?”
顾婉凝“扑哧”一笑:“你放心,我一定不会‘答应’你的。”
霍仲祺一怔,明知她是顺着自己的意思说笑,心里却忍不住腾起一点苦涩,半假半真地苦笑着说:“想不到我也有这么一天,唉……”
顾婉凝见他煞有介事地摇头长叹,不由笑道:“过些日子,我就在学校里大哭一场,只说霍公子负心薄幸,另有新欢了,替你把面子赚回来好不好?”
霍仲祺蹲下身子由着syne在他手上轻轻舔着:“千万别!那你的女同学少不了要咒我狠心短命,等回头我去了眉安,真叫人说中了就不好了。”
顾婉凝面上的笑容一滞:“你是说……”
霍仲祺点头道:“我本来也要跟你说的,下个星期我就走了,你要是有什么事就和韩玿说,小七胡闹惯了,你别往心里去。”
顾婉凝张了张口,却是欲言又止,她问什么似乎都不合适,只好低低说了一句:“那你自己要小心。”
霍仲祺莞尔一笑:“你不用担心,没事的。我之前在沈州的时候,觉得他们炮兵团挺有意思,这一回想去看看实战。”
锦西虽然多年来不涉南北之争,但内部却一直派系林立,争斗频频,但外人一有异动,这些人就立时调转枪口称兄道弟齐齐对外了;因此,无论是虞军西进龙黔,还是戴季晟直取云鄯都没有再动锦西。
这些年,广宁的李敬尧一家独大,或打或拉,几年间锦西已然成了一统的局面,李敬尧的烟土生意也越做越大,沿江往东,一直卖到了眉安,这盘生意原本就隐秘,经手的中间人都是商贩,江宁政府在眉安的官员也有从中抽成的,是以始终相安无事。
不料近一年来,眉安的驻军却突然抽了风似的专门查禁烟土生意,搅得李敬尧不胜其烦,抓捕烟贩也罢了,上个月虞军竟然越界在武堰扣下了一大批货,连去交割的一个营长也公然“法办”了。这纯然便是挑衅了,一时之间两军都向眉安地界增兵,剑拔弩张之势,一触即发。
就在这个当口,霍仲祺接了虞浩霆的电话:“小霍,我打算在锦西试试新编第九军的炮兵,你想不想去?”
他想不想去?
他有点想,又不太想。在北边那一年,他觉得最有意思的就是炮兵,却一直没机会参与实战,虞浩霆这么一说,他的确心里痒痒,可他又不愿意离开燕平。虽然他藏了心事不敢让顾婉凝知道,但他也觉出婉凝如今对自己颇有几分依赖,他原还怕出了韩佳宜的事情,又惹了她伤心,没想到她这些天反倒开朗了许多,是她已经不在意之前的事了吗?
那么……他想到这个,心里就是一热,这个时候他不想离开她,他舍不得。
可要是他们真的在一起了,四哥那里怎么办呢?
他不是有意要叫他难堪,他能为他豁出性命去!
他只是……
他只是喜欢她。
所以,虞浩霆一问,他就答应了,他要让四哥知道,他能为他豁出性命去。
他只是,喜欢她。
他们攀上山顶的时候,正看见夕阳的最后一坠,小霍望着顾婉凝,见她的人笼在柔和的霞光里,轻软的素白衫子被晚风吹出了微微的波纹,唇边一抹浅笑,温柔恬静,如风中铃兰。
他以前总是说走就走,想留就留,从来没有过离情,到这一刻,却忽然有些后悔,锦西战事一起,他说不好什么时候回来,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了,那淡淡的一缕离愁,却又仿佛镌得极深,他想跟她说点什么,偏不知从何说起,忽然冒出一句:
“等我回来,你的《思凡》也该学好了,到时候你演一回让我瞧瞧?”
顾婉凝闻言一笑:“好啊,韩玿说下一折教我唱《佳期》,说不定到时候我也学好了呢。”
霍仲祺笑道:“你别说大话,《佳期》里的那支《十二红》很不容易的。”
顾婉凝听了,面上不由得有些讪讪,她学戏这段日子,只有韩玿正经听过,虽然韩玿说她嗓子不错,身段也有了,但她也知道即便自己学得不好,韩玿顾着她的面子,也不会说得太直白,因此她对自己学戏的水准并没有什么把握,只是她和霍仲祺如今十分熟络,在他面前不谦辞自矜罢了:“我也不知道我学得怎么样,韩玿说还好。”
“韩玿说好,那就一定是好了,要是你学得不好,他一定嫌你唐突了昆腔,早就不肯教你了。”霍仲祺见她赧然含羞,连忙笑道,“那说好了,等我回来,你连《佳期》一起演给我看。”
“要是我学得不成,你取笑我的时候可要给我留点面子。”
“嗯,我只说是韩玿教得不好。”
顾婉凝连忙笑着摆手:“那你还是笑我好了,免得他以后真的不肯教我了。”
天色渐暗,之前绮丽的云朵都沉成了灰蓝,几个女孩子把从宿舍里带出来的床单铺在草地上,摆了面包、罐头、水果出来——却是汤克勤和小霍一路背上来的。
有句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会儿五个女孩子凑在一起,果然热闹得也和戏园子差不多了,先是议论学校里同学老师的有趣无趣,说着说着就转到了董倩和汤克勤身上,十*岁的女孩子说起这些事情格外有一种带着娇羞的兴奋,彼此贴在耳边小声说大声笑,传了几圈下来,所有人都说了听了,只剩下汤克勤满脸茫然,霍仲祺在听了他的八卦之后,很仗义地用一支烟把浑身不自在的汤克勤解救了出来。
顾婉凝却在奇怪,她仿佛很久没有这样快活过了,可是心里却又觉得寂寞,那牛奶糖一样单纯的快活像浪花涌起的泡沫,簇拥着孤岛般的寂寞,那欢快那喧闹她都触得到,可是浪花一冲到静默的岩石边缘就退了下去,怎么也不能上岸。
“再过两年,我带你到西澜江看月亮。”
两年,西澜江。她以为他是随口一说,原来他早就有了打算。
她抬头看月亮,那样柔和清亮的银白,即便她和他再也不会有交集,至少,他们看到的月亮是同一个。她忽然觉得惊惶,却不知道这惊惶从何而来?是因为方才她脑海里闪过的念头吗?
这一生,她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这难道不是一个该让她安稳安全安慰的念头吗?
不是的。
她心里有个柔软却执拗的声音在说。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
她念“光阴易过催人老,辜负青春美少年”,惊鸿一掠,想到的是他;她晨起练字,写得最多的是那首《长干行》,一笔一画,她学的是他;冷雨敲窗,雪落青檐,月上海棠,满地梨花……能触动她的,无论是忧是喜,心底的第一个闪念就是他。
她在想什么?她怎么会这样可笑又可悲?她再也不必见他了,可她怎么忽然就会觉得害怕?
“几点了?”她抚着syne的脑袋,轻声问。
霍仲祺映着月光看了看表:“十点多了。”说着,抬眼望了望寂静的夜空,“你是担心今天没有流星吗?”
顾婉凝摇摇头:“本来就是可遇不可求的事。”
霍仲祺见她有些意兴阑珊,便笑道:“你要是无聊,就好好想想有什么愿望,免得一会儿真的看见流星,想不起来,就可惜了。”
一直过了午夜,几个女孩子都有了倦意,夜空中仍是一片静谧,繁星闪耀,银河清浅,蒙蒙的一牙细月温柔得像少女的眉弯,山间的风也细细的,婉凝拉了拉加在身上的毛衫,霍仲祺一见,连忙解了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你要是困了,就睡一会儿,看到流星我叫你。”
顾婉凝望着他静静一笑:“谢谢你。”
霍仲祺默然了一阵,忽然道:“婉凝,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这个‘谢’字,你以后再也不要跟我说了。”霍仲祺轻笑着说,“我第一次见你,你跟我说了两遍;我第二次见你,你跟我说了四遍……我们认识这么久,你跟我说得最多的就是这个。”
顾婉凝怔了怔,脱口道:“……你记性真好。”她有些诧异又有些尴尬,“我没有留意,对不起。”
霍仲祺失笑道:“这有什么好‘对不起’的?我就是觉得,你总说这个‘谢’字,也太生分了。”
“其实——这几年好多事都是你帮我。”顾婉凝轻轻咬了下嘴唇,“欧阳走了,宝笙……我没有什么朋友,也没办法和别人做朋友,你就是我最好的朋友了。”
她声音很轻,一字一句像花片落上水面,在霍仲祺心里点出绵绵的涟漪,唇边的笑意也像压抑不住的涟漪:“所以,这个‘谢’字你真的不能再说了。”
“好吧!”婉凝盈盈笑道,“嗯,那我以后只能说thatsverykindofyou,sir。”
霍仲祺蹙眉一笑,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什么都不许说。”
正在这时,只听不远处的汤克勤说了一句:“倩倩,倩倩,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