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厉在玉喉关一共呆了三个半月,送了七次信。以前也没这么频繁,香香是真不知道,他特意弄了一个信使,半个月准时来回一次,一天都不带迟误的。
郭田和郭陈氏看得又好气又好笑,每次郭阳一问:“二姐呢?”
夫妇二人总是忍着笑:“作功课呢……”
香香本就没有读过多少书,那点字写几句话什么的就够勉强了。他还要求每封五百,搞得现在她一看到信使就头皮发麻。
慕容厉后来倒是不常抄情诗了,会写一些边关的风月,有一次还绘了一副图给她。不过为了不外泄军情,上面没有具体的地形、甚至变动了山脉,只是白狼河封冻,雄鹰高飞。
香香一辈子也没见过这样的边塞景色,倒是看了好一阵。说不向往,当然是假的。不过妇道人家,生在这样的世道,想要走走看看也是不能了。
如同没有翅膀的鹰,空有雄心。
也不是不遗撼的。
三个半月之后,正值三月十五。香香正在家里愁。
现在的郭家可谓是红极一时,每个人都知道这里将要出一位王妃了。且都知道巽王爷对王妃着实是情深意重。每月两回书信来往是雷打不动的。
三月三的时候,花灯夜市还改在外面的平柳坝举行了。整个县城的少女们几乎都来了,说是沾点王妃的贵气。小萱萱还偷溜出去玩了,回来时给香香带了一盏荷花灯。
这天下午,香香就像等别一只靴子落地一样,忐忑不安地等着信使。
然而信使没有来,香香有些狐疑,这可不像慕容厉的作风。他是你说土豆好吃,他就能让你吃一辈子土豆的那种人。
一夜没睡好,第二天,香香还没起,外面就有人敲门。郭陈氏进来,先帮她给儿子穿衣服。香香自己给小萱萱穿。小萱萱要先穿,她呆不住,穿好衣服就要出去玩。
相比之下,弟弟却安静许多,一般连哭也不哭的。
香香边穿衣服边问:“娘,外面谁在敲门?这大清早的。”
郭陈氏说:“王爷送了聘礼来,你赶紧穿好衣服过去看看吧。”
香香张了张嘴,郭陈氏看她,轻声说:“儿啊,这些年你在王府,就算表面风光,暗里应也受了不少委屈。爹娘知道你是个懂事的。这王府不进也进了,如今孩子也有两个了……”
“娘,我知道的。我没有受什么委屈。”香香不让她说下去,先把萱萱放下床,让乳母带她去洗脸。自己穿戴整齐,去到外间。令支县是个小县城,慕容厉下聘的队伍就显得可真够长的。
那一箱一箱,流水似的。
郭田出去,跟媒婆说话。这算是正经的三媒六证了,当然比上次要复杂得多。好在这些天郭田跟郭陈氏也在极力给香香打陪嫁的家具什么的。以前有备过,但香香是作妾,也用不着。
这次能用了吧,那些东西也配不上王妃的身份啊。当然只有另外打了。
这些事情真要忙起来,三个半月都算是仓促的。这倒也幸好慕容厉去了玉喉关了,要是他不去,估计以那样的性子,立刻就要来接人。
箱子裹着红绫,一箱一箱地抬进郭家。一份是朝廷出的,聘娶王妃的基本聘礼。另一份是巽王府出,管珏打点的,是个锦上添花的意思。不过这次的花添得有点多。
香香打开箱笼,里面有为她量身裁制的衣裳,一件一件,全是王妃的服饰。头面首饰更是不计其数。
香香叹了口气,想着这个人,也不知道现在到哪里了。
慕容厉第一时间是回晋阳城,正式娶妃,是个极为复杂的过程。不是他跑到令支县将人接进府里就礼成的。慕容厉虽然不耐烦这些琐碎小事,但是既然答应要明媒正娶,当然还是依礼来才好。
他将玉喉关的情况上报慕容博,两个人又拟定了年轻的将领,跟周抑商量着换了些新血。周抑虽然之前站错队,但是他有个始终坚定不移的儿子。而且胡人入侵之后,他第一时间保护燕王、慕容厉和舒妃藏身于渔阳。这份功劳还是不小的。是以依旧当着他的太尉,未受牵连。
巽王府里张灯结彩,慕容厉居然也没嫌烦,由着管珏大肆操办。端木正扬还在府中,慕容厉不想掺和他跟蓝釉的事。端木不是个喜欢久居客处的人,现在这样……估摸着也是想带蓝釉母子离开。
蓝釉就是不想自己的儿子每天练剑九个时辰,然后满世界到处找人比剑。在她看来那简直就是白痴。丈夫是白痴就够了,儿子绝不能再白痴了。
端木正扬觉得那就是端木家族的生活,自己从小也是这样长大,哪里白痴了?!
慕容厉由着他们闹,他在洗剑阁的梧桐树下刨了一坛酒。是李子酒,已经极为香醇。
酿酒的人,马上也能回来了。
风过梧桐,款款报春。醇酒入喉,有种绵长美好的感觉。
酒楼里的酒和菜,新则新矣,奇亦奇哉,却总是少了一种家的感觉。
慕容厉不知道端木正扬几时带走的蓝釉母子,他在蓝釉的听风苑里,找到一个锦盒、一封书信,是蓝釉的笔迹。他缓慢地打开锦盒,里面只有一对玉环。是最好的和田玉,玉质温润细腻、纯洁乳白。慕容厉拆开信,蓝釉更懒,只写了寥寥两行——我们走了,不喝你喜酒了。
慕容厉折好书信,想起十一年前,他对那个女子许诺——以后你就是我的王妃。
十一载之后,各携良人。命运如草蛇灰线,伏延千里。
谁知后事如何?
三月二十二日,迎亲的队伍前往令支县,一路吹吹打打,接巽王妃上花轿。令支县照样三天流水席,慕容厉骑着高头大马,身着巽王莽袍,行在队伍最前方。身后不仅跟着香香的陪嫁,还有两辆小车,里面坐着小郡主和小王爷。
其他陪嫁都不值他看上一眼,唯有这俩,算是价值连城的陪嫁了吧?
周围不断有人贺喜,队伍一路抛撒着喜糖、喜钱。爆竹声声、有铜锣开道。香香一身凤冠霞帔坐在轿子里,轿子每行一点,眼前喜帕末端的流苏就微微晃动。
锦绣荣华如一梦。
回到晋阳城,王府里自然还有好一番热闹。香香拜完天地被送入洞房,还是不放心两个孩子。幸而乳母崔氏还在,能帮着照看。
慕容厉没喝多少酒,老子搞得这么复杂是为了什么?为了你们啊?!
恨不得一府贺客都滚。
大家倒是知道他的性子,没敢缠他,早早就将他放进了洞房,自己喝自己的就行。
太子领头,与众同乐。这场婚宴,可谓是极尽热闹。
慕容厉进到洞房,依礼揭了红盖头。那一天的香香穿着王妃的礼服,头上的珍珠衬着面庞光洁生辉。慕容厉与她同饮交杯酒,只觉得酒未入腹,人已是先醉了。
等到喜娘们都退下,慕容厉亲自为她摘头饰。那头饰华丽又笨重,他的手更笨。香香被扯痛了好几次,终于忍不住道:“我自己来。”
头饰摘下来,人仿佛整个轻松一截。
慕容厉将她抱到床上,洞房之夜,香香也只能由着他胡来。
慕容厉疯狂了大半夜,香香都要散架了,他突然想起什么,从柜子里拿出一个长方形的盒子,递给香香。香香不解,打开一看,见是两条玉……玉什么?
她拿起来看看,玉绝对是好玉。慕容厉说:“陆敬希那老东西说,丈夫远归,一般会给妻子带礼物。玉喉关的玉不错,本王特地亲自采的昆仑玉,喜不喜欢?”
香香嚅嗫道:“喜……喜欢……”只是这形状瞧着,怎么越看越羞耻……她抚摸打量了半天,终于还是忍不住问:“王爷,这……这到底是什么……怎么看着……”
慕容厉说:“玉势啊,老子常年不在,你若忍不住想老子的时候,拿出来用用。”两个老家伙说送最实用又很猎奇的东西,显得体贴又有惊喜。这算实用了吧?
香香手一抖,东西差点没摔地上!!
……算了,唉,算了吧。
香香第一次作王妃,府里又没有长辈,几乎可谓是一窍不通。慕容厉是无所谓的——老子的女人,爱守礼不守礼,一窍不通又怎么的?!
然而香香却在新婚不久之后,既去太子府上,拜望了太子妃苏菁。苏菁觉得很奇怪,这个女子平时给她的印象,是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不让别人注意到自己的样子。
但是她对香香其实没有一点恶感,相反还挺喜欢的。
这时候便将人迎进来,香香红着脸,倒是向她请教当王妃应该学习的礼仪。平日里应该做些什么。苏菁觉得好笑,却仍是一点一点都教给了她。
她聪明,学东西快。苏菁也是闲着无趣,府里的姬妾虽多,哪里又是能好好说话的?她常去,自己也聊解寂寞。
香香是真的在学以致用,以前不想引人注意,是因为她只是个小妾。她不需要夺目,只需要安安分分地为夫君生儿育女就好。可现在,自己是王妃了,即使是有管家在,不需要自己当家,总也要有个王妃的样子吧?
五月初,燕王慕容宣以年老多病为由退位,传位于长子慕容博。慕容博登基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封五弟慕容厉为一字并肩王,从此入朝不趋,剑履上殿,谒赞不名。
又封郭田为令国公,赐良田千顷、金银布匹无数。封赏郭陈氏为一品诰命夫人。令支郭家,贵极人臣。
慕容厉对封自己为并肩王没什么反应,对后面的封赏倒很是领情,带着香香入宫谢恩。
香香不是很喜欢呆在宫里,特别是一个人跟舒太后、王后等人说话。但她知道现在已经今非昔比了。以前她只是个小妾,不需要与王妃、燕王妃等人打交道。现在自己也是王妃了,这些交际是难免的。
若是不学着交往,只怕要闹笑话的。是以她也便努力地跟周围的王公贵女们来往,有时候参加她们的花会、诗会什么的。有时候也在王府设宴,招待她们。
晋阳贵家夫人、千金,莫不以参加巽王妃的私宴为荣的。巽王妃不精诗书、也不太通晓音律,但是擅厨艺,为人谦和。名声久传,成美誉。
香香都快忘记了,自己喜欢什么样的生活,但是一个人处到什么样的地位,就要适应什么样的生活。
这是……生存的本能。
这时候进到舒太后的殿中,她松开慕容厉的手,准备独自面对舒太后。可慕容厉没有离开,他只是在旁边坐下,看两个女人说些家长里短的话。
舒太后也发现,这个女孩身着王妃的礼服,已经变得这样落落大方。也许这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但是没有哪一种生活会主动适应人心。
她逃不离这个圈子,于是主动地融入。舒太后突然有些喜欢她,最强韧的蒲草啊,永远知道怎样是对自己最好的。
人这一生,愁苦也是一辈子,喜悦也是一辈子。几十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若非要纠结事事如意,它也能让你纠结一辈子。
舒太后拍拍香香的手,取下发间的凤钗赏给她。香香恭敬温顺地谢恩,舒太后微笑着,将凤钗插到她如云的乌发之间。
慕容厉陪着两个女人一直坐到午后,香香起身告辞,他才一并离开。舒太后将两个人送到门口,见慕容厉牵着香香的手,两个人轻声说着什么,慕容厉微微矮身去听。
在深宫里耗尽了一生的女人轻抚自己鬓边花白的头发,突然模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