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深的地牢光线暗沉,空气中充斥着一股陈腐、潮湿的气味。
江清流从狭窄的甬道走过,停在一间狭小的囚室门前。里面的人长发凌乱,双手被粗重的锁链捆缚,脸上脏污得看不出本来面目。
三十年的幽囚,让这个曾经令江湖豪客闻风丧胆的魔头渐渐淡出了众人的视线。但是三十年来,江家对他的看管未敢有丝毫松懈。
地牢里终日死寂,丝毫的声响都足以惊动他。他抬起头,手足的锁链一阵轻响。江清流进到囚室,里面弥漫着一股腐臭的气息。
“还是不肯说么?”他声音冰冷,旁边的守卫很恭敬地低着头:“回庄主,这老贼嘴硬得很。”
江清流点点头,三十年了,即使是江家也不抱什么希望了。
江清流站在他面前,长身玉立,玉树临风:“薄野景行,按理江某也应叫你一声前辈。我今日最后一次问你,五曜心经到底在哪里?”
被锁链紧缚的人冷哼了一声,江清流微微示意,旁边的守卫会意退开。他盯着长发散乱的人,最后掏出一个玉瓶,倾出两颗血红的脂丸。锁链又是一阵响动,他捏住被缚之人的下巴,将两粒珍珠般光润的脂丸塞进他嘴里,然后强逼他咽下去。
薄野景行喉头微响,他可以挣扎,但他不能。三十年来,他每日就靠这两粒脂丸活命。脂丸入腹之后,他整个人都开始松懈,原本神光湛然的双目也渐渐失去神采,目光渐渐迷离。
江清流缓缓靠近他:“五曜心经在哪里?”
他双唇微微颤抖,注意力无法集中,整个人都陷入一种飘忽的状态。江清流索性又倾出一粒,掰开他的嘴喂给他。他甚至没法咬紧牙关。
这脂丸又叫长生丸,名字听着十分美好,服下之后令人飘飘欲仙。但副作用也非常明显,这些年他明显神智不清了。
江家经由族长、长老们商议之后,觉得也没留下一个危险的疯子的必要了。
服下第三粒药丸,这个曾经江湖叱咤的魔头目光空茫。江清流在他面前蹲下|身来,突然目光一凝,停在他胸口。那时候他一身衣裳早已衣不蔽体,浑身上下都是泥垢。只是他的胸……江清流缓缓伸出手,触及那一团凸起。
这……这是什么?
一身腌臜的薄野景行佝偻着身子,仿佛已然灵肉分离,全无知觉。江清流心觉有异,腰间佩剑出鞘,瞬间挽出一串剑花,将薄野景行胸口衣襟削成齑粉。然而衣襟碎散之后,展现在眼前的事物却令这位见多识广的武林盟主目瞪口呆。
那竟然是一对形状姣好的乳|房!虽然脏污得看不出本来颜色,却小巧坚拔。饶是江清流定力过人,也不由惊身站起——这薄野景行,是个女人?
江清流侧过身,挡住身后施刑守卫的视线,半晌突然道:“你先出去,我有几句话问他。”
守卫拱手施礼,退了出去。牢房昏暗,薄野景行又脏得不成样子,出了什么事,他也并未看清。
待到闲人皆去,江清流这才上前两步,总不能就这么“坦诚”地对话,他想了想,脱下外套,勉强为她遮蔽。
“你……”他想问什么,但是不知从何问起。薄野景行怎么会是个女人?这简直是就滑天下之大稽!
三十年前,这个魔头横行江湖的时候,他还没有出生。江湖传闻早已将这个老家伙妖魔化,其实就江清流个人而言,他对这个人并不应有多少憎恨。只是在江湖八大门派围攻这老贼的那场混战之中,牺牲了无数热血侠客,其中就有他爷爷江少桑。
世仇让他对江家施诸于这个老贼三十年的酷刑囚禁视若无睹。但他竟然是个女人,这着实出人意料。
面前薄野景行意识游离,江清流略略犹豫,这次来的目的很明确。这长生丸只要再喂下两粒,饶这薄野景行通天彻地也绝无生理。
面前的薄野景行也在看他,目光有时清明有时浑浑噩噩。江清流这才开口:“五曜心经的下落,说出来吧。你也可以早点解脱,这样撑着又有什么意思?”
薄野景行抬起头,那双眼睛竟然又恢复了清明:“我说我不知道,你信吗?”
江清流当然不信:“你修炼五曜心经这么多年,却不知道这部心经的下落?”
薄野景行又低下头,嘴里不知碎碎念叨着什么。瞧那神情,又不太灵光了。江清流心下也多少有些狐疑,这个人的个性,传闻中俱是狂妄无比。或许他还真是没必要撒谎。甚至根本就不屑于撒谎。
而且他竟然是个女人,江湖中多的是眼力精准的人精,怎么竟没一人发觉?他转身欲走,身后薄野景行突然出声:“小子,如老夫所观不错,你所习的应是江家的九分剑法,辅以残象神功。”
他声音嘶哑,真有些男女莫辨,江清流脚步未停:“是又如何?”
薄野景行冷哼:“你天资不凡,但太过急于求成,已有走火入魔的征兆。就冲你今日给老夫这件衣裳,老夫提醒你一句。若他日此言应验之日我尚在人世,可来寻我。”
江清流哪会把他的话放在心上:“还是担心你自己吧。”
江清流暗中调查了半个月,可所有的资料记载里,薄野景行确定是个男人无疑。他百般不解,也曾走访上次混战之后幸存的武林侠士,无一头绪。
而半个月之后,他率人围巢邪派阴阳道,在与其门主交手之时两败俱伤。江清流少年成名,少有敌手。平时尚且不觉,而真正遇一高手,便觉出自己内力难以自控。他强撑着返回沉碧山庄,江家急请天香谷神医商心前来救治。商心诊脉之后,确认其气血淤滞、内气骚动,已然走火入魔。
习武之人最怕的便是行功岔气,走火入魔,江家上下顿时陷入愁云。
商心的诊断结果没有人会怀疑,但即使江家许诺重金,她也只是提出静养,竭尽所能,可保江清流性命。
这个结果不是江家想要的,这人在武林屹立百年的家族,培养继承人十分不易。若江清流武功全失,留其性命何用?
族长江隐天召集了所有人在祠堂开会,紧急商量下一任继承人的事。江清流醒来的时候身边空无一人。他只觉得七经八脉都如被烈焰焚灼,连呼吸都异常艰难。
“催雪,催雪。”他叫了两声,他的剑童从外面跑进来:“盟主,您醒了!”
他慌慌张张就欲去找商心,江清流拦住他:“其他人呢?”
催雪当时不过十二三岁,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也不懂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盟主你昏睡好几日,族长都急坏了,正和长老、宗长们商量继承人的事呢。”
江清流一阵疾咳:“夫人呢?”
催雪这才想起给他倒水:“太奶奶带着夫人她们正在佛堂念经,给盟主祈福。”
江清流暗暗聚力,气海一阵锥心之痛。他心中一凉,极力强忍身上痛楚:“大夫可是请的天香谷商心姑娘?”
催雪点头:“商谷主来了已经好几日了,只是她也说得严重,把夫人都吓哭了。”
江清流:“有多严重?”
催雪:“她说盟主的武功不能恢复了,若细心调养,尚可保得盟主性命。”
江清流一阵苦笑:“是挺严重。”
他躺回床上,催雪喂他喝完水:“盟主你先歇着,我去请商谷主。”
江清流挥手拦住他:“商谷主医术高明,她既下此断语,定是实情。不用为她。”
催雪这才有些急了:“可是盟主你……”
江清流竖手示意他不必多说:“你先出去吧,我想静一静。”
催雪忐忑不安地出去了,江清流躺在榻上。残象神功他已练至第九层,这是其祖江少桑和其父江凌河一生都没有达到过的境界。但也如薄野景行所言,他的经脉根本承受不住这样迅猛的内力冲击。
如果他当真武功全失,会怎么样呢?
二十七年以来,他第一次思及这个问题。
沉碧山庄的江家,即使不是武林中人,对这个家族也定是如雷贯耳。近两百年来,这个家族在江湖中有着不可动摇的地位。近年来更是有六位德高望重的武林盟主皆出自江家。江清流跟江家历代继承者一样,在十五岁之前均潜心练功,从不涉足江湖。
十五岁之后的武林大会上,江清流击败华山、峨眉、武当三派首徒,连闯七关,一战成名。
最后他站在当时的武林盟主江凌河面前,一身白色的侠衣猎猎风扬。明明只有十五岁,他的眼神却那样坚韧,看江凌河的时候全然不是在看自己的父亲。更像是看一座雕像,一座即将翻跃的山梁。
那一年之后,他正式行走江湖,仅仅一年,声名鹊起。第二年,铸剑大师沧琴子特为其铸剑,剑名斩业。第三年,他已然成为各名门正派的座上宾,令各路妖邪闻风丧胆的正义表率。
后来,江清流如每一任江家的继承者一样侠名满天下。他二十岁协同父亲江凌河打理盟主事务,二十三岁独挡一面。及至二十五岁的英雄大会上,他继任武林盟主时几乎是顺理成章。
他的二十七年,已抵得上许多人一辈子的成就。而现在,他躺在床上,身边只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剑童。
他一手掀开薄被:“那老贼确有先见之明,催雪,扶我起来。”
催雪赶紧扶住他,着急道:“盟主,您如今不能下地……”
江清流挥手制止他,当初看中这个孩子收在身边,也正是因为他年纪小,不明江家状况。
“别说话,走。”他由催雪搀扶着,一路前往地牢。毕竟如今还是庄主,虽然守卫见到他有些意外,却也不敢阻拦。及至到了囚室之外,他方挥退诸人,自己进去。
薄野景行还是前些日子的模样,见到他这样却毫不意外:“不听老人言,咳咳。”
江清流也不多说:“你当真有办法助我?”
薄野景行笑得十分阴险:“当然,不过你们囚禁老夫三十年,要我救你,总也不好意思空手相求吧?”
江清流毫不意外:“你想要什么?咳咳,”他扶着圆柱,又好一阵咳,“自由?”
“哈哈哈哈。”薄野景行大笑,竟然不慌不忙:“你们江家,敢释放老夫?别说释放了,你敢松开老夫一只手?”
这个人简直是狂妄至极!江清流冷哼:“薄野景行,别忘了你与江家血海深仇不共戴天!我若把你是女儿身一事告知族长,看你能嚣张到几时!”
薄野景行果然不笑了,江清流凑近他,也是好奇:“你到底是男是女?”
他目光移下薄野景行双腿之间,薄野景行顿时冷哼:“我若是你,就先关心一下自己。”
江清流这才轻咳一声:“说你的条件。”
薄野景行:“我需要一年时间,搞清楚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要的五曜心经,在我弄清来龙去脉之后,定有下落。”
江清流当然犹豫:“我如何信你?”
薄野景行竟然也少有的郑重:“你信不信都没关系,反正老夫在这里几十年,也习惯了。”
江清流略作沉吟:“你告诉我你要调查的事,我帮你查证。”
薄野景行嘿嘿一笑:“不成。”
江清流:“为何?”
薄野景行:“我不信你。”
江清流也无话可说,两个人互不信任,僵持之后,他终于折衷:“我找人调配药物,克制你的内力。你若愿意就成交,你若不愿我转身就走。”
一阵沉默,薄野景行舔舔干涸的唇:“行。”
当天晚上,江家族长江隐天在开完会,确认下一届继承人之后,下面传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薄野景行逃走了。
这个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到了八大门派,表面平静的江湖,暗里掀起惊涛骇浪。
而那个时候,薄野景行正在江清流房间里大吃大喝。一股酸臭的味道薰得江清流直皱眉头。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了:“你几年没吃过饭了?就不能先洗洗?”
薄野景行手里还抓着鸡腿:“我几年没吃过饭,应该问你啊!”
江清流一想,也是。这时候他整个院落只有一个剑童催雪。那孩子很容易支开,他低声道:“赶紧换衣服躲好!若是让人发现,我可护不了你。”
薄野景行飞快地啃完鸡腿,这时候肯定也不能让人上热水。三月的天气寒意正浓,他也不在意,就在江清流院外的湖边清洗。
夜色渐浓,江清流倚着门,只看见一个浅淡的影子。不一会儿,薄野景行从外面走进来,他身上穿着江清流的中衣,长发湿漉漉地披在脑后,皮肤因为常年不见光,白皙得通透。
江清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被囚禁了三十年,如今这个人至少应该六十如许的年纪了。为什么竟然如此年轻?
薄野景行全然不顾他的目光,走进来就往他榻上一钻:“这外面怎么比里面还冷?”
江清流眉头微皱,到底身子受了些寒气,又咳嗽起来。他只得提醒薄野景行:“你真能治愈我的伤势?”
薄野景行缩在被子里,他似乎极为畏寒。但方才仍在冰冷的湖水里洗去身上积垢,看来也是脏得自己都受不了了:“老夫何人?岂会骗你一区区孺子。”
江清流冷哼:“那你最好尽快!你现在可没有内力,我随时把你弄进去。”
薄野景行从被子里爬到他身边:“你可将内力暂时输送给我,存于我气海。再找人调养经脉,等到内伤痊愈,再从我体内将内力取走。”
这个方法,江清流简直是闻所未闻,他自然半信半疑。薄野景行头发还湿乎乎就爬过来:“信了吧,等到内力重创经脉,阳火攻心,你必性情大变。那个时候老夫也爱莫能助了。”
江清流将他头发隔开:“把头擦干再上来!”
薄野景行只得起来擦头发,他的头发乌黑亮丽,直垂至腰际。五官刚中带柔,竟是雌雄莫辨。
他正擦着头发,外面突然传来脚步声。江清流面色一变,薄野景行就地一滚上得床来,一下子钻进了被子里。那身子整个贴在自己身上,江清流故意长腿微曲,将被子微微拱起,让两个人的轮廓看起来不那么夸张。
进来的正是族长江隐天,跟在他身后的还有十几位长老,和天香谷谷主商心。
商心上前几步,再度替江清流诊脉。江清流的妻子名叫单晚婵,这时候正在一旁低声啜泣。太奶奶周氏低声训斥了几句。
江清流只觉被那个人贴住的地方一片火热,他一动不动:“商谷主,我伤势如何?”
商心仍然直说:“天香谷屡受江盟主恩惠,若着实有法可想,小女子便是拼上性命也是再所不惜的。但盟主内力日进千里,如今恐已突破残象神功第九层。这样深厚的内力,也使我等无法可想。小女子愚见,只能调理。”
她话音刚落,江隐天已经开口:“事到如今,请商谷主明示。如此下去,清流会将如何?”
商心轻叹一口气:“筋脉受创、武功尽失,形同废人。商某无能,仅有把握保全盟主性命。”
她话一落,江隐天就看向江清流,江清流很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江家家族在江湖中的地位不可动摇,武林盟主不可能是个武功全失的废人。他看了一眼堂中人,轻声道:“我暂不能理事,江家诸事就有劳族长和各位长老了。”
江隐天松了一口气,这才点头:“你安心静养,不要多想。”
诸人将要离开,江清流又唤住商心:“也问商谷主,如果将在下内力转移至另一武功卓绝之人体内,对调养在下经脉是否更有助益?”
商心略作沉吟:“此举理论上虽然可行,但是每个人经脉容纳内力都极为有限。盟主武功卓绝,放眼江湖,除却自身内力尚能承载残象神功第九层内力的人,只怕不多。而内力也有阴阳五行属性之别,若与对方功力相冲,只怕两人皆有伤亡。且不同宗派的内力,行穴走位俱都千差万别。内力从哪个穴位进入,储于哪条筋脉方不会使自己爆体而亡。每一天往哪些穴位、经脉运功行气,最终又从哪个穴位导出,这些一旦有分毫之差,于二人都凶险万分。”
江清流点点头,也不多说,只是示意自己累了。一众人都走了出去,单晚婵走到床边,眼眶通红。江清流心下一软,轻轻握了握她的手:“你也累了,下去歇着吧。”
等到房中再无旁人,江清流用力将粘在自己腰间的人踹出去:“薄野景行!”
被窝里,薄野景行死死抱着他的腿。江清流用力踹他,他竟然大哭起来:“江少桑要害我!师父救我!师妹救我!铁风来要害我!”
他眼泪鼻涕全抹江清流裤管上了,江清流一时哭笑不得:“薄野景行你发什么疯,松手!”
薄野景行死抱着他的腿不肯放,哭了大半天,他突然眼泪一收,从被子里伸出一个头,左右望了望,确实是没人了,方钻出来。那时候他头发湿湿地支棱着,右手还拿了毛巾,紧一下慢一下地擦着:“想好没有?”
江清流一脸狐疑地看他——这老贼被关了多年,别是真疯了吧?!
说真的,他有些犹豫。相信一个疯子的话,哪怕这曾经是个很牛逼的疯子,也实在是太危险了。薄野景行却嫌烛光晃眼——他在地牢里关太久了,对光线着实不太适应。他捡了桌上一颗香豆,一颗豆子打灭了三支蜡烛。然后豆子撞到墙上,准确地弹回他手里。
江清流一凛,他决定冒险相信这个疯子一次:“来吧,反正无论如何,我总不能如同废人一样躺着。”
薄野景行赞许地点头:“老夫睡一觉,明天开始。”
说罢,他钻进被子里,江清流用力把他踢起来:“头发还湿着,别蹭我身上!”
他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只得把头发垂至榻外。江清流只觉腿上一沉,再一看,这家伙居然趴自己腿上就这么睡着了。
江清流却有些失眠了,也不知道晚婵在干什么。他想翻个身,奈何双腿被薄野景行压着。他轻轻推了推他,却不料原本睡得正香的薄野景行一下子跳将起来。反应之强烈,将江清流都吓了一跳。
他跳起来之后,左右看了看,似乎没发现什么危险,这才继续往他腿上一趴,又睡着了。他睡觉的姿势,也是双手置于头顶合在一处,如同被捆绑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