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壤守在这小小的洞穴旁边,眼看天明日升,天黑日落。
第一秋像是完全失去了人类的习性,他盘在洞穴里,一觉睡醒,外面正是夜深人静之时。它游出洞穴,在无人处化为人身,走向下一个修建中的神女祠。
黄壤跟在他身后,看他孤身一行,穿梭在空荡漆黑的长街或僻巷。他脚步声很轻,蓬头散发、尘埃满身,像个无家可归的乞讨者。
难道李禄就不管你吗?还有鲍武、朱湘.……黄壤心里憋着一团火,怒火让她将所有认识的、还活着的人都埋怨了一遍。可怨到最后,却只剩下绵绵不尽的酸楚。
眼见第一秋又进了一座神女祠,黄壤没有走进去。
神女祠地方不大,用材也只讲究结实牢固,并不奢华。这样的祠堂,造价不高,却小巧美观,处处实用。
——第一秋做事,似乎素来如此。
黄壤曾经历过浮华,但最后,却爱上了这种踏实。这一石一木,如同他的思念,朴实无华,却又悠长恒远。
她站在门口向里看,刚建好的祠堂犹自漂浮着木材的香气。殿中神台之上,一块巨大的顽石木木呆呆地站立。因为毫无形状,便现出几分呆傻之气。
第一秋来到神台边,他甚至没有环顾周围,只是机械般从储物法宝里掏出刻锥。他继续雕刻这块没有生命的石头。
黄壤不知道这样的事,他做了多少次。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他过了多少年。
他重复地活着这空荡寂寞的光阴里,连灵魂都陷入了沉默。
黄壤没有跟过去,她转身离开神女祠。于是那刻锥雕刻石像的声音便渐渐遥远。
浓黑的夜扑面而来,黄壤其实是畏惧黑暗的。
但此时此刻,她融化在黑暗里,周围却可以看得十分清晰。黄壤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再度复生。跟这些林立的神女祠有关吗?
自己要怎么做,才能重新实质化,出现在第一秋眼前?
她有太多的未知。哪怕她来自仙门,然而这样的事,却从未听说过。
现在自己应该去哪里?
黄壤感觉自己像是一阵风,她静止不动的时候,这阵风便吹着她,向前方推去。她毫无阻碍地穿过房屋、河流,最后风将她推到另一个地方。
—-正是一座神女祠。
当黄壤回到华彩灿然的神像里,她整个人便仿佛有了身体,不再飘忽不定。她闭上眼睛,凝精聚气,感受着自己力量的来源。
而这一感受,她顿时觉得,有无数力量如涓涓细流,向她汇聚。而细究这些力量的来处——正是神女祠。
这些凡人供奉的香火、愿力,重塑了她的生命。
黄壤曾经见过灵魔鬼书以怨恨为基,她也修过武道,知道如何铸体。她立刻吸收愿力,为自己重新铸基。
司天监。
监正久不出现,众人都习以为常了。
如今监中李禄主内,鲍武主外,这庞大的机构,倒也运转如常。
以前,第一秋偶尔还会用秘术送回一些法器的图纸,可现在,他渐渐没了消息。他们当然找过,可是谁会满世界扒开一个拇指大的洞穴去找呢?所以自然是徒劳无功。
司天监监正,渐渐成为了活在传说中的人物。
黄壤刻苦修炼——她的刻苦,本就是勿庸置疑的。仙门卷王这个名号,岂是浪得虚名?
这一日,黄壤正吸收着愿力,突然有人惊叫∶你是谁?坐在神像肩上,意欲何为?!黄壤睁开眼睛,这些日子,她对祠中的吵闹之声早已见怪不怪。但此时天色未亮,并没有信众前来上香。谁在呼喝?
黄壤低下头,这才看见是祠祝正领人清洁扫洒。而此时,祠祝仰起头,目光灼灼,正同她对视。你…黄壤愣了好半天,问∶你……能看得见我?
天色未亮,烛火昏黄。
那祠祝却怒道∶我又不瞎,还能看不见你一个大活人?!你竟敢亵渎息壤娘娘,还不滚下来!
而黄壤却并不理会他的怒骂。
他能看见我了!他能看见我了!
卷王心里盛满喜悦,她心念一动,人已是消失不见。神女祠中,那祠祝还没骂完,突然神像上黑影一掠,空无一人。
祠祝张大嘴巴,其他人也呆若木鸡!
娘、娘娘显圣了啊——众人奔走相告。
而此时,黄壤奔走如风,满心喜悦。黎明未至,长夜却将尽。
她跑过山川田野,经过城郭村庄,连吸入的空气都香甜无比。第一秋……她想要扑进他的怀抱,融入他的血脉,多等一刻都是煎熬。
但是,这般的相遇,好像太平淡了。
黄壤停下脚步,好歹是久别重逢,似乎应该花些心思。
她按捺住心头思念,将那些浪漫口口、风花雪月——回想了一遍。然后她找了个水边,打算精心梳洗。衣裙不能是浅金色。但最好有点关联。
黄壤正考虑衣衫的颜色,突然身上衣衫便化作水绿。黄壤低下头,这才发现,自己一身裙衫,竟然已经与水同色。
——自己到底变成了什么?修为好像很是强悍啊!她心中不安——我别是成神了吧?
但是,这随心所欲变装的能力真是太方便了!
她不断更改着身上裙衫,最后给自己选了一套黑色纱裙。纱裙上身紧贴着身体,勾勒出曲级曼妙。而下摆层层铺叠,丝线掺鳞片,若黑夜里撒落了星河万千。
她欣赏片刻,又重梳发鬓,戴上黑色扇形的发饰。
这一身衣衫,不是她平常的衣着。但曾经第一秋推着她逛上京的时候,在留仙坊试过。
黄壤左右观赏,十分满意。
于是,她来到了未完工的神女祠外。明明先前还闲庭信步,但转眼之间,她便一脸惊慌。她提着裙角,冲进祠中,跌跌撞撞地找地方躲藏。
似乎就在祠外,有什么人正在追赶!
祠中别无藏身之外,她只能躲到神像之后。
神像没有上色,灰白色的神女却已经成形。黄壤抬起头,正对上那个埋头雕刻的人。
对!看看我,看看我!
在视线交汇的刹那,她满心喜悦。第一秋,你终于又看见我了啊!
第一秋果然看见了她。
黄壤挑了个光线最佳之处,以他的角度,定然能看见她的轮廓。似曾相识的女子,穿着曾经试穿过的衣裙,跌跌撞撞地闯入了他的世界里!
这是何等良缘?!
真是想一想,都令人沉醉。黄壤很期待。
而正在雕刻的人,终于也停下了手。
第一秋站起身,一步一步,来到黄壤面前。他满身尘埃,胡子拉碴,看上去简直像个野人。黄壤目露惊慌之色,又往后缩了缩。
我.…外面有人追我….她小声说,字字楚楚可怜。
而第一秋弯下腰,黄壤在脑子里,将他的反应想了一万遍。然后,她就觉得脖子一紧!———第一秋掐住了她的脖子!
黄壤反应过来时,第一秋已经将她提起来。他一手抓住黄壤,另一只手蓄力,猛地一掌拍过来。只听砰地一声,黄壤应声而碎!
第一秋的声音寒冷如冰∶任何人都不能盗用这张脸。
黄壤整个人化为烟尘,如同窒息。好半天,她逃到神女祠外,里面这才又响起了雕刻神像的声音。
…这个人真是.毫无情趣。
黄壤又欢喜,又难过。
明明这么狼狈了,可他拒绝替身。哪怕是一点念想也不留。
她好不容易重新聚拢身体,方才第一秋的一击虽然重,但对她的伤害却不大。黄壤甚至觉得,她现在确实不再是普通的妖或精怪了。
她不敢再调戏第一秋,但是,她又面临一个新的难题。——我要怎么证明我是我呢?
第一秋!隔着未上色的石像,她再次呼喊这个名字。仅仅是这三个字,已经令她声音酸涩,眼眶通红。
石像后敲击刻锥的声音停止了。黄壤看不见那个人的表情,也不知道他的反应。她只有继续说∶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我回来了。
可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当然不足以取信于人。尤其是现在的第一秋。黄壤心中焦急,而石像背后响起脚步声,那个人果然再次向她走来。
脚步越来越近,黄壤心中,往事历历翻页。怎么证明我是我啊?!
她思绪如电,她的经历,到现在已经不是秘密。到底要说什么,才能让他相信?第一秋大步来到她面前,目露寒光,面无表情。此时的他,更像一头野兽。……,蛇?是的,像一条蛇。冰冷而无情。
黄壤闭上眼睛,说∶你把我从玉壶仙宗带回来,替我洗澡,搓黑了五盆水!这句话,她说得又快又大声。
面前的脚步声停了。
黄壤呼吸越来越急促,双颊涨红,连耳根到脖子都开始发烫。
一万万没想到,老娘都成神了,还要被公开处刑!—)他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