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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紧握方向盘,大灯打到最亮,两只铜铃眼似的,在黑暗里劈开条光路,一侧偶尔有车超过去,程思凡就浑身一紧。妈,开慢点,儿子小非说,好好,程思凡嘴上答着,心却揪紧了。下坡,踩点刹车!小非又喊,思凡恍然,连忙调整方向,是个小坡,少说有三四十度角,不爬到坡顶,看不到对面来车。这是她第一次上高速,学车学得糊里糊涂,找了关系,轻松拿证,买车才三个月,过去总是在市里转悠,真上高速,又是晚上,她考虑再三,加上儿子的鼓励,才终于踩足油门。爬上坡了,程思凡一头汗,她嚷着,小非,导航呢,就在车冒头的刹那,一辆大卡车迎面而来,灯照得黄亮,程思凡慌了手脚,刹车,油门,方向盘,胡乱打,车像中了邪,直朝国道旁的护栏冲去。程思凡不敢看,索性闭眼,妈!小非猛拽盘,车子来了个九十度飘移,车轮摩擦地面,一阵涩响,车停住了。程思凡头朝后,头发披散着,盖住半个脸,女鬼似的,眼还没睁,她不敢,做检察工作那么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别人让她学车,她一直不肯,现在好了,为了潘东,她那个成功人士的丈夫,她深夜驱车,要开八十公里!见鬼!额头一烫,程思凡这才睁开眼,小非摸着她的头,他说妈,你没事吧,要不我开吧。程思凡眼眶一热,差点没哭出来,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潘东要能有小非三分之一懂事,她这辈子就知足了。没事,继续走,导航架上,快到了,程思凡故作坚强,她始终记得,自己是个妈,在儿子面前,她不能倒下。程思凡和小非又上路了,前途,又黑又长,她开得更慢,白色大众,像只刺猬走夜路,一点一点,悄无声息,挪,快十点了,路上车渐少。
小非说,妈,我真不该让你来。程思凡没接话,多少年,大约从小非六七岁始,有关潘东的事,他就懂,所以她跟儿子,多半是心照不宣。程思凡一踩油门,车子跐溜蹿出去,认了,今天就是出车祸她也认了!儿子要高考,潘东还他妈整这一出,娘俩要都死了,他也别好过!程思凡终于哭了,好在黑暗中,小非看不到,她拼命调匀气息,呼气,吐气,按下车窗,风灌进来,好了,眼泪被风吃干了。车冲破黑暗,前面是个小集镇,半夜还有灯火,丁字路口,车竟然堵住了,七八个摩托斜在路中间,程思凡不耐烦,叭,汽车鸣叫,叭,又叫!无效,摩托车依旧盘踞,都是出来打网游的附近农民,穷山恶水出刁民,她迅速地拍着喇叭,机关枪似的,声浪在夜空一下一下,特别响亮。妈——小非望着妈妈,他从小话不多,一句话,已是万语千言。程思凡当然明白儿子这一声叫喊意味着什么,她告诉自己,稳住,稳住,不能失态,抓稳方向盘,调头,旁边有条小路,超过去。实在不行就离婚吧,我没关系,小非又说。轻描淡写。程思凡脑中轰得一炸。你说什么,她下意识问,小非坐在副驾驶上,眼望远方。
母子连心,程思凡相信如果一旦离婚,小非一定站在她这边,二十年,除了小非刚出身的那段日子,潘东在家几天?更别提带小非,不是单亲,但父母却长期两地分居,小非等于是被妈妈、姥姥带大的。可他们不是没感情。程思凡过去那么优秀,在工厂做工,转而考上政法系统公务员,潘东就在隔壁住,青梅竹马,他在木材公司坐到中层,小非出生,家庭完美得不像话,可谁想到他会下岗呢。改革,改革,国有企业哗啦啦倒了,潘东没了饭碗,不出去做点事,怎么行?两地分居都是被逼的!社会走到这一步了,程思凡常恨恨道。潘东在大超商做,十几年,从小职员坐到店长,不可谓不能耐,总部有规矩,做超商,三年就要换一个城市,所以潘东这十几年,便一会上海,一会南京,一会武汉,一会济南,如今,集团要开发中小城市,连县城都不放过,蚌埠下属的县里开新店,潘东被派来做一把手。程思凡明白,男人成功是危险的,她做检察工作,这么多年听多了,见多了,可十年前,在济南,她带着孩子去潘东租住的房子搞突击,门口的一双红色塑料拖鞋还是震撼了她。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事找上门了呢,她躲不过,她的自尊不允许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小非要高考了,本来说好,周末回家,可临了,人家一个电话打来,说要陪客户,不回了,程思凡坐不住了,蚌埠店有她的眼线,朱杰是她建议潘东提起来的,这小子还懂感恩,他告诉程思凡,店总周末没有安排。妈,要不我们晚上过去,小非推开高考物理冲刺题。去,当即拍板,程思凡穿衣服都是小跑的,摸黑上高速都不怕,她要一探究竟,潘东跑不了。
潘东也没打算跑。灯亮了,客厅茶几上一套茶具凌乱,六安瓜片的纸筒,盖子没盖,潘东附庸风雅,但程思凡知道,他根本喝不明白茶,但还要喝,沙发上是脏衣服,裤子,夹克,内衣,程思凡稍稍放心,偷情偷的是浪漫,是激情,哪个女人能忍受这些。小非去洗手间了,程思凡一个人推开卧室门,潘东在床上躺成大字型,发出轻微鼾声,店里的衣服还没脱,床头柜子上,一家三口的合照摆着,是去海边,脚踩在沙滩上,海水都笑皱了。程思凡突然有些羞愧,是自己多心了?直觉雷达失灵?她没叫醒潘东,只是在床脚坐着,小非推门进来,他说妈,要不要喊他起来。程思凡忙说不用,让他睡,她又看了丈夫一眼,转脸对儿子说,快去睡吧,作业带没带。小非笑笑,做了个鬼脸,说带了,啰嗦。小非对程思凡说得最多得口头禅就是,啰嗦,程思凡刚开始不接受,但次数多了,她也欣然笑纳,是,没错,从上小学开始,程思凡就开始念叨,孩子是她一个人带大的,其中甘苦,都在这啰嗦里了,上初中,初二吧,小非成绩突然下降,程思凡的啰嗦达到了顶峰,她索性跟小非一起学,生活方面更不用说了,小非,牛奶要喝,喝光,小非,吃素菜,小非,大便了吗?小非,背要坐直,小非,不许跟女同学聊那么多……潘东不在家的日子,除了工作需要应付,小非就是程思凡生活的全部。一年一年,程思凡硬是被拖老了,想当初,在工厂做工,她是厂花,去了检察系统,也是数一数二,为了照顾小非,她放弃了晋升的机会,混了那么多年,一个正科还没混上,但她觉得是值得的,小非懂事,学习优秀,只要翻过高考这座大山,她人生又是一番新风景。偏是潘东不争气!老的还不小的。程思凡合上被子,侧身而卧,五月,夜里,还有点冷,关了灯,她闻得到潘东的呼吸,她把胳膊搭在他身上。年纪不小了,四十好几,有肚子,过去他踢足球,身材很棒的,潘东咕哝着,像是说梦话,什么,程思凡侧耳,潘东又咕哝了一句,是个人的名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潘东翻了个身,胯骨压在程思凡胳膊上,那么寸,就压一点肉。一声大叫,程思凡的脚掌顶在潘东屁股上,再一使力,一百七八十斤,轰然落地。潘东醒了,彻底的。你怎么来了,这是潘东醒来后的第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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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宴第二天准时开,朱江牵头,也是给潘老大面子,为思凡接风。思凡客气了一番,理由无外乎,小非功课紧,马上要高考,没什么接不接的,可朱江坚持,他知恩图报,潘东不置可否。朱江打电话,思凡接,他在一旁挤眉弄眼,思凡也就顺水推舟答应了。思凡对小非说,别吃饭就把题忘了,考试第一,小非答,放心吧,都记着呢。超市是没有假的,但思凡来,特殊,中层都来了,只有老潘有事,说晚几分钟到,明珠楼,淮河厅,思凡带着小非,推门,全部人起立,朱江迎上来,说嫂子,难得来我们蚌埠了,他拉开红木椅子,让思凡上座,思凡推了推,还是坐了。扫一眼,大都脸熟,来蚌埠也有两年了,手下的人,都一直跟着的,朱江干脆是一路带过来的人,三十出头,做营业部主管,颇有建树了,思凡到底是做检察工作的,知人善用,才能小心驶得万年船。小非在一旁玩手机。思凡说,叫哥哥了吗?小非抬头叫了一声,不走心,他内向,思凡看准了他未来是做科学研究的料,社会应酬,不擅长。朱江笑说,辈分降了,该叫叔叔了。思凡笑说,你看着倒年轻。七点四十,思凡对众人,吃吧,别等了,我们先吃,老潘没准,我们吃我们的。都不动。思凡看朱江,笑,说呦,我说话还不管用,你下命令吧,都吃吧。朱江讪讪,再等会,我再给店总打个电话。思凡坚持让先吃,朱江没办法,开始让上菜。招待思凡的都是土产,具有江淮风味的,嫩豆腐做皮包的饺子,牛肉汤,淝河龙虾等,思凡看得出朱江的用心,她感到满意,知恩图报,是为天道人伦,她没帮错人。
少顷,服务员又端上来一道,是鱼,尾巴和鳍略出汤面,汤色乳白,浓香扑鼻,朱江笑说,嫂子,看看这道菜。思凡看小非,她这样的眼神通常就是考验了,小非懂妈,故说,鲶鱼汤。思凡一笑,朱江摇摇头,小非又说,戈雅鱼,朱江微笑,不说话。思凡到底见过世面,也有年岁,她放下筷子,说,怎么找来的,这现在可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朱江说,少量的,进贡嫂子呗。小非问,这到底是什么?思凡说,你刚才说戈雅鱼,鲶鱼,都有点影子了,但它不是普通鲶鱼,戈雅鱼汤色是黄的,这汤色乳白,头尖,吻肥,再有这个香,是淮王鱼八九不离十。思凡看朱江,朱江连忙道,嫂子到底是做检察工作的,服了!思凡哼然,我是做什么的,江淮一带,还没有我不知道的东西,这淮王鱼生活在淮河,而且只有淮河寿县正阳关到凤台县黑龙潭一段才有,但实际上它真正的家,只在凤台硖山口。小非问为什么,思凡有心给儿子上一课,便接着说,硖山口不是一般的地方,过去有“长淮津要”的之称,什么叫津要?关键点,它重要,硖山口两边的硖石有几十米高,十分险峻,淮河走到这个地方,回旋腾转,水流湍急,淮王鱼偏偏就生活在这个地方,它在岩石缝里长,河道弯,河水急,河底尽为岩石,是它生长的得天独厚的条件,所以千里长淮,此鱼只长在硖山口,它个头不大,却在鱼里称王,就因为它性格极其刚烈,寻常看,这鱼的身子是青灰色的,但到了危急时刻,缺氧,它就会全身充血,鱼身慢慢变成红色,缺氧程度越高,红色的面积越大,到最后,鲜血甚至能从鱼鳍流出来。淮王鱼也代表了我们淮河这一片人的性格,性子烈。思凡望着朱江,道,我眼睛里也是不揉沙子的,她停了几秒,嘴角微微上扬,她知道,以朱江的聪明,不会不懂借代之意。果然,朱江说,明白明白,最近风平浪静,台风来了,我会及时汇报的。思凡大为满意,吃起饭来,都比平常多了小半碗。吃到八点二十,潘东才笑呵呵进来,一边入座思凡旁边,一边赔不是,说哎呀,真不想当这个领导,我给我的领导请罪,在座轰然一笑,气氛轻松很多。思凡绷住,还是那个老潘,社交手段一流,到哪,都能搞气氛,还让人觉得不突兀。谁知,老潘身后,跟着三个人,两个男的她脸熟,电器部新进来的,后面跟着女的,老潘坐,她也坐,直到她坐下,思凡才认清楚那张脸,她当时就气炸了。
刘燕,过去淮南店食品部的专员,对老潘有意思,思凡一清二楚,她甚至找人给她传过话,大致意思三个字,你没戏,思凡在公检法,淮南当地,没有她办不明白的事情,刘燕知趣,暧昧了一阵,主动退了,没想到今日打上门来。老潘还是一副哈哈样子,思凡在左,刘燕在右,这女人也端庄,拿着筷子,鱼夹一点,肉夹一点,樱桃小口,思凡隔着潘东,用余光观察这女人,恨得牙根痒痒,装,你就装吧,思凡心里嘀咕。看着老潘也没什么不自然,难怪,他在商场上,逢场作戏,早是影帝级了。服务员上酒,口子窖,席上男人们喝,思凡一把夺过来,先给自己满上,平平一盅,老潘一见,连忙也满上,众人见店总如此,也都要了酒。思凡见一干人等杯中已是清亮,便率先站起来,右手端着杯身,左手四指扶着杯底,小手指则敲着,如兰似菊的,她笑吟吟说,各位,今天我来,是不请自来,打扰大家工作了,大家肯给面子来吃个饭,我程某人莫大荣幸。众人笑。身体微侧,目光穿过老潘半举的臂弯,思凡和刘燕对上了,思凡恨不得眼里射出刀子,可还是微笑着,刘燕身体一抖,没人知道,除了思凡,她是女人,她也是,她知道刘燕能接收到她的电波。思凡接着说,多谢各位支持老潘的工作,我们这个家,孩子是第一位,老潘是第二位,我,只能算第三位,各位,有劳了,不肯帮忙的,也别帮倒忙就成。老潘哈哈截话,讪讪地,说这叫什么话,哪有什么帮倒忙的,朱江跟着起哄,小非一言不发,他不喝酒,只顾吃自己的,吃完倒一边去玩手机,思凡说你吃完就先回去,快考试了,不能太放松,小非没应,但推门出去了。
做什么事都是如此,考试如此,工作如此,婚姻如此,狭路相逢勇者胜,这就是个竞争的时代,思凡恨老潘,一次受伤,一生都有伤疤,可思凡怎么舍得放弃二十年婚姻?洗手间的镜子,黄,亮,思凡一个人站在前头,从皮包里掏出只指甲油瓶子。多少年她都不化妆,检察系统,国家人员,化妆像什么样子,可如今出来,她也学着弄一点,大涂大抹不至于,但小处,得有修补,生小非生出来斑,熬夜审犯人审出来的黑眼圈,还有眉毛,寸得很,老潘出事那年开始掉,就打一天掉一根,能有多少?有人出主意,纹,植,绣,思凡都没同意,她喜欢自然的,平时就按照老母亲给的老法子,用蓖麻子油擦,日积月累,竟保住不少,她大喜过望,就用指甲油瓶子装着,随身带。镜中恍然,一个人影,思凡心一惊,手抖了一下,再仔细辨认,那人已将脸压近镜子,拿着粉扑子,压脸颊。是刘燕,思凡稳住心神,该来的总会来,她收起眉笔,打开水阀,水哗啦啦响,配合着抽风机,消减了几分尴尬。你别误会,是刘燕先开口,最近台风,一批货发不过来,我才来蚌埠借货,到店里刚好遇到老潘,叫着一起过来的。思凡侧转身子,与刘燕四目相对,静默,刘燕的一张脸舒展平静,多年的检察工作经验告诉思凡,这个女人没有撒谎,可思凡反倒不好意思了,她只能不说话,微笑着。刘燕接着说,老潘这人心活,又爱玩,你能管住他,是你的本事,你比我长几岁,我不妨叫你一声姐。思凡心防放下了,优秀的男人,招蜂引蝶,自然不过,刘燕喜欢老潘是刘燕的事,而且已是过去式,她何必纠结?思凡反应快,刘燕话还没落,她就截话说,是你多想了,回淮南多找我玩。再出现在包间,两个女人已然松弛,都喝得不少。
一喝多就不能动了。入夜,出租车都少,朱江干脆给开了个房,留给潘老大和思凡休息,小非那边,他再找人过去看看,安全就好。思凡洗了个澡,清醒些,她酒量不少,老潘还能自己洗澡,浴室还能传出口哨声,思凡就大概知道,老潘的量还没到,再年轻一点,他是一斤白酒的量。思凡吹干头发,披散着,她就这一头头发好,四十好几,没一根白的,她半躺在床上,该穿的穿,不该穿的不穿,两腿像两条蛇,她侧耳聆听,潘店长关掉喷头,大概洗完了,她如临大敌,像海边的美人鱼雕塑,务必从头发根到脚趾头都是美的。老潘出来了,拿着酒店白毛巾擦头发,快五十的人,有点肚子了正常,思凡看丈夫还是英武无比,倒退二十年,他在厂里是篮球健将。屋子里灯光亮的刚好,它不是朗照,而是在区里拐外的地方,悄悄地透出光来,生怕打扰了这对夫妻。思凡轻声喊,喂。她不好意思喊他的名字。老潘嗯了一下,重重的喉音,他甚至没看她一眼,闷头倒在床上,背对她。思凡头皮发麻,火蹿上来,堵在胸口,刚想发作,老潘又说话了,钱还够用吧,妈的病怎么样了,实在不行就住院。思凡愣住,一腔怒火遇甘霖,到底是夫妻。你还知道关心这个家?思凡用反问句。老潘轻微的鼾声打断了她。她推了他一下。鼾声没断。真睡?假睡?谁知道。思凡深呼吸,反手,啪,灯灭了,整个房间陷入黑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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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小非一模成绩不理想,二模跌得更厉害,思凡被班主任请到学校去,耳提面命,回来后,她没向小非发火,却结结实实跟潘东吵了一架,理由无外乎,和谐的家庭对小非的考前心态影响巨大,十几年苦读,就在这小半年。潘东照旧反驳,思凡去找公婆说,公婆多少年都是站在儿子那边,可现在是孙子的大事,他们不得不倒戈,支持媳妇。婆婆下最后通牒,一个礼拜必须回来一次,稳定小非情绪。潘东照做。小非状态很快上来,月考,又冲进年级前两百。思凡佩服老潘的三头六臂,各方各面,他追求平衡。婆家,娘家,里头,外头,没有人说老潘不是好人,在别人眼里,老潘大方,仗义,幽默,有担当,特别顾家,因此他娶到这么好的老婆也是理所应当。思凡妈对这个女婿一百个满意,她牵头介绍的,开始思凡不同意,她喜欢厂里的一个技术员,思凡妈拍胸脯保证,就潘东行,以后过得不好,找她。可现如今,思凡都不敢让她妈知道。她血压高。思凡站在厨房门口,她妈和潘东欢声笑语,潘店总一回来,她的高血压就全好了。她生了三个女儿,找了三个女婿,大女婿是黄山来的,内向,她不喜欢;二女婿个子矮,生得难看,她不喜欢,只有老潘,是她亲自挑选,真正的一个女婿半个儿。一池子螃蟹,横行霸道,老潘拿着牙刷,说妈,我来我来,别夹着。思凡妈站在一旁,满脸慈祥,说唉,年纪大了,也吃不了这些,年年买了浪费。潘东说妈,怎么叫浪费,只要你吃着开心,浪费也值,秋天吃点螃蟹,刚合适,就是一个味道。思凡妈说,关键是个心,有人有心,有人就没有。思凡一听,就明白又在说老大老二了,姊妹三个一直在比,小时候比成绩,后来比相貌,再后来比丈夫,比孩子,思凡满足于老潘带得出去。潘东笑说,尽孝要趁早,妈你身体要是不舒服,赶紧住院,不能耽搁,我来联系。思凡妈说,这个家哪天离了我能行?老潘拖着强调,半撒娇——妈——声音拖得老长。思凡浑身皮一麻,说实在话,如果不是对她亲妈,她真觉得老潘问题很大,他在外头也这样?年轻女人哪能受得了?
客厅一阵喧嚣,思凡伸头看,老二思平两口子来了,拎着一盒酸奶,跟潘店长的大闸蟹自然是不能比,思平进门也不往厨房凑,坐在她爸旁边,嘀咕着。当初她跟思凡在一个工厂,后来思凡发力考上检察院,她没有,改革后,厂子一倒,思平彻底下岗,这些年,什么都干过,小卖部,幼儿园,做饮食,摆地摊,硬是没做出什么来,房子也破,是几十年的老平房,儿子淘气,老公是闷嘴葫芦,人生无一样令人满意。直到去年,复读的儿子考上大学,去了东北,她才腾出精神,下决心买房,东借西借,姐妹是借遍了,父母又偷偷帮了十万,终于顶下个房子,一把付清。从前她要强,脾气最不好,处处跟老大老三比,现如今落了实惠,也学乖了,不吵不闹,闷头发财。思凡走过去,叫了一声小平。她早都不叫她二姐了。思平嗯了一声,说,老潘回来了,多住几天。思凡点点头,没接话,朝阳台走。阳台对着小操场,思凡父母都是小学教师,放假,操场空无一人,电线杆子上,一排麻雀站着,思凡看得见远处的沙坑,小时候她们姊妹仨就在那玩,只是如今,物是人非。多少年了,背后传来声音,思凡听着是思平,没回头,思平走到她旁边,扶着白瓷砖台子,笑着说,老潘真是能干。思凡愣了一下,她没想到二姐说这话,旋即,她又明白了几分,她愿意接受奉承,哪怕动机不纯。思平又说,老潘在家待几天?思凡直接问,什么事?思平讪讪地,是老陆,有个朋友,在六安种茶叶,都是明前的,想看看有没有渠道推推。思凡稳住了,淡淡地,我问问他吧,这个我也做不了主。思平连忙凑上前,老潘听你的。思凡舒坦了。思平话锋一转,说大姐病退了你知不知道?思凡诧然,问怎么了。思平说,老大的脾气你还不知道,跟厂里谁都搞不来,现在心脏不好,大姐夫去马鞍山,她就内退跟着去了,一个月只有一千多可以拿。思凡这才想起来,前几天给老大打电话,听不清,她怪她电话不好,老大说一直没换。好强了一辈子,过去给大宝买乒乓球拍都要上千的,现在连个手机都不肯换。怪谁呢,老大儿子不争气,考个三本去东北,她想扳回一城,咬牙送他去美国,说是在纽约,其实呢,离曼哈顿十万八千里,学校名字,思凡至今都不知道。福享够了,就该受难了。思凡有些发呆,远处的沙坑,一个黄色的圆饼,凹下去,好像火山口,下面是无底深渊。我们这个家,就靠你了,思平的絮叨打断了她的思绪。
请客在家门口,君临帝景酒店,第二天晚上,接着摆,思平,思平丈夫老陆,还有老陆的一个朋友,姓宫,做茶叶生意的,算是做东的,思凡先到,扫了一眼,聊了几句,大概明白,这生意是老陆自己揽的。思凡落座,思平坐在旁边,小宫先说话,说这是嫂子的妹妹?思平笑着,点一下下巴,算是回答,小宫连忙说,真年轻,一个赛一个年轻,看上去也就三十出头。思平嗔道,胡扯,都奔五了。思凡毕竟见得多,对这种生意场上的奉承,了然,但她不得不承认,被赞年轻,心里还是舒服。思凡端着茶碗,低头抿了一口,笑吟吟的。小宫见有机可乘,就继续糖衣炮弹伺候着,思凡听得起鸡皮疙瘩,菜上来,老潘到了。进门一个劲作揖,跟思平道歉,说来晚了来晚了。思平站起来奉承,说贵人都是迟来。小宫也跟着站起来,罕眉耷眼的,思凡不动弹,潘东自动坐在她旁边。老陆递上烟,老潘叼在嘴上,思凡喝道,这是无烟餐厅!老潘一愣,烟在嘴缝间,上下微晃,没人说话,老潘突然笑,取下烟,说好,听夫人的。他对外总是叫思凡夫人,思凡听着,又受用,又不受用,好像他是牛魔王,她是铁扇公主——悍妻。思平打圆场,说不抽好,有益身体健康。服务员推门进来,刚好上菜了。都是自家人,目的明确,思平两口子连带小宫也就看门见山,把茶叶的事前前后后讲明了,大超商是个平台,能上去,当然不错。老潘也实话实说,他说这种产品,不起眼,放到超市里,未必能有多大销售额,还是要走别的渠道。老潘摇头晃脑的,思凡看不惯他这样子,叫他别卖关子,有话说有屁放,老潘笑嘻嘻,说这种事情,最好走政府团购。老陆说,现在上头抓那么严,谁还敢购?思平小宫都伸头,等下文。老潘掏出电话,打了一个,没多会,刘燕来了。她开门的刹那,思凡头脑一炸,怎么又是她?刘燕微笑落座,前前后后一问,大概能帮上一点忙,她管本地门店,但家里盘根错节,跟政府也颇有点关系,吃喝用度,再省,总也要买,跟谁买不是买呢。老潘张嘴,她愿意帮忙,至于回扣,大家心照不宣,就没在饭桌上谈开。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
回家路上,思凡开车,她没喝酒,老潘坐在副驾驶,思凡单刀直入,你跟刘燕怎么回事。老潘笑说,能有什么事,就是做生意而已,你也看到了,回头这回扣,你拿着,不用给我了。思凡本就是故布疑阵,老潘这么一说,她多少心安,两次遇刘燕,她对这女人已经从防备到接纳,现在干脆做起生意来,她跟老潘,应该已经悬崖勒马。思凡踩一脚油门,车子跐溜朝前一跃。小城,到了这个点,路上几乎没车,她可以放胆一行,他们今晚回山南,小非快下晚自习。过隧道,扑面灯光,都在顶上,好似银河,思凡按下车窗,风灌进来。老潘动了动。这隧道又细又长,穿山而过,当初打,据说死了人,可市里坚持要做,开发山南,可真开发出来,是好是不好,难说,照目前看,弊大于利。思凡说,小非你晚上盯着点。老潘嗯嗯一笑,点烟,黑暗里一点艳红。思凡道,这点随你。老潘没接话。
一整天,小非的时间是被严格控制的,备战高考,备得是一种节奏,早上六点起床,如厕洗漱吃饭十五分钟,六点二十必须出门,六点四十就必须坐在教室里早读,过去小非爱洗澡,每天一次,可进入高三,蠲免,一周一次,甚至两周一次,从早上六点到晚上十点,小非鏖战校园,十点下了晚自习,回到出租房,思凡心疼孩子,总会奉上些补品。今个儿,是从饭店打包的老鸭汤,热好了,装在搪瓷盆子里。小非坐在桌前灯下,一边听英语一边喝汤。思凡退出去,带上门,留个缝儿,一线灯光,她就猫在门边。老潘坐在小非身后,翘着腿,父子俩连背影都像,思凡望着,竟突然有点感动。手中鸭汤有余温,这才是日常,思凡是那种在饭店总吃不饱的人,可端回来吃,就不同。小非摘下耳机,端起碗,一饮而尽。小非朝老潘,爸,你还不去睡觉。思凡见老潘的肩膀轻抖了一下。你小子最近不干好事吧,老潘的开场白有点底气不足。思凡忍住笑,侧耳听。小非反问,不干好事的是你吧。老潘有点不自在,屁股挪了挪,伸手拍了一下小非脑袋,骂道,以后不许干那事,你才多大。小非瞪着两眼,不明就里,说我怎么了,你别不讲理。他内向,但向来据理力争。老潘说你晚上睡觉干什么呢。小非憋红脸。思凡有些担心,这个潘东,让他好好说的。老潘乘胜追击,说你小子现在才多大,饱暖思淫欲,不干正事,马上就要高考了,心思不在学习上能行吗?现在是你想那些事的时候吗?小非耳朵根子都红了。思凡知道不妙。老潘还在念叨,连珠炮似,小非鼓着嘴,喷出句话,你呢,你就不想。话音落了。潘东转过脸,思凡看到他仿佛看外星人一样看着儿子,而后冷笑,说你小子还说了老子了是吧,老子多大你多大,你毛长齐了没有?真他妈反了教了。失控,眼看失控,思凡想冲进去,但转念还是忍。忍字头上一把刀。小非反击道,你难道就没跟别的女人睡过?!灯光柔和,万籁俱寂,思凡却只觉得脑中被十万个铁锤砸了一遍,两耳嘤嘤,跟着才传来潘东的叫骂,他还要打!儿子什么都明白,什么都明白!一拳,一掌,一脚,潘东过去踢足球,也打篮球,他打算跟儿子客气,小非现在就是球,可是球就会反弹,越打越弹,思凡红着眼,顾不上手上那碗汤,咿咿呀呀冲了进去,阻拦,必须阻拦,这个时候,她要扮演一个慈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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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必须是慈母,尽管潘东这个严父扮演得很不是时候。一夜没睡,第二天,思凡反倒觉得是自己不对,青春期,发泄发泄,有什么不对,老男人尚且需要发泄,何况小年轻血气方刚,小非已经不是孩子了。潘东嚷嚷了一天,第三天,礼拜日,他非要拉着思凡去见老师。多少年不问事,一问起来,却特别上心,思凡看得出他多少有些演戏成分,可既然他愿意演,为这家,她就愿意配合,老师家她知道,拿上超商的购物卡,两口子开着车就去。班主任自然笑纳,说了一些场面话,又说,小非没问题,脑袋瓜子聪明,一本没问题,现在当务之急,就是情绪稳定住,正常发挥。潘东一个劲点头,还喃喃自语,说这孩子脑袋聪明,像我。思凡听了好笑,懒得戳破,都说儿子智商随母亲好不。见完走人,还是思凡开车,潘东屁颠屁颠,坐不住,思凡冷不丁,说昨天儿子也没说错吧。潘东笑容顿少,皱眉,说要不你们搬到长丰去住吧,一家人一起,反正现在也有车,早出晚归,油钱我付。思凡盯着潘东,觉得眼前这个男人简直可笑,老婆孩子,一个每天要上班,一个眼看要高考,为了他,大老远搬去蚌埠,每天长途开车往返,现实吗?他是金山银山?还是西天极乐?值得她娘俩这么日日取经跋涉?开车,认真开车,思凡偏过脸,对前方,道路漫漫。一个声音耳边飘,说可不是我不让你们去啊,别整天疑神疑鬼。思凡深呼吸,她要压住火气,现在能不发火,尽量不发火。手机响了,思凡对潘东,扶着。潘东连忙伸手抓住方向盘。是院里有事。潘东说,直接开过去吧,我等你。思凡看了丈夫一眼,猛打方向盘,车子转了个弯,朝山南开过去。
进去是晌午,出来天已黑透,思凡看到潘东还窝在车里,心里暖了一下,他还在等她,半闭着眼,就好像多年之前,在厂门口,她下班,迟了,他硬等,等完了两个人就去压马路,东逛西逛,无目的的。思凡拉开车门,潘东醒了,他问她怎么样,她没多说,只说,又一个案子,经济犯罪。谁?!潘东直起身子。思凡没吱声,组织纪律,她懂,这么多年,她和潘东之间已有默契,她的工作,她不多说,他也很少问。潘东又松弛下来。思凡说,不该拿的不能拿,不该要的不能要。潘东说,晚上还要继续?思凡说,不用继续了,算重大事故。事故?潘东皱眉。嫌疑人自杀了,思凡说得很平淡。自杀,怎么死的,潘东追问。思凡冷笑,不归我们组管,审讯过程中,冲出去,跳楼死的,他没交代,他的几个情妇实名举报的,不死也是死,可这样害苦了我们同事了。那今天还要加班?潘东问。思凡没接茬,只说,情妇都是定时炸弹。她这话是故意说给潘东听的,其实院里什么事也没有,只是财务让她来领上次出差垫付的钱,急着做账。她说了那么一大套故事,点睛之处在最后。她用余光观察着潘东,脸,胳膊,腿,身子……一根汗毛,潘东没表现出什么异常,他只叹,人,还是活简单点比较好。这是他的一贯论调,活简单点,可在思凡看来,他活得一点不简单,他表面上豪爽仗义追求自由,其实事业心比谁都重,事业要进步,没有城府?鬼信!这城府一旦用到两性关系上,不出问题,可能吗?思凡胡思乱想,迎面一辆大车来,思凡没注意,还是潘东先吼,你干吗!思凡连忙朝旁边避避。潘东嗔道,你被跳楼吓着了,没魂了吧,我开,我来开。思凡乖乖让座,副驾驶上,她扭开音乐,头靠后,闭眼,她吸气,吐气,坐车还是比开车舒服,这些年,这个家都是她在掌舵,她累了。车厢里都是音乐,是汪峰在唱,扯开嗓子嘶喊,唱什么,谁知道我们该去向何处,谁明白生命已变为何物。潘东说,去吃烧烤吧。荷兰烧烤,龙王沟路十字路口那家?他们谈恋爱的时候就有,现在还没倒闭?
岂止没倒闭,到了地方才知道,人家越做越大,吞并旁边几个店面,成荷兰烧烤城了。菜单来了,服务员小姐拿着笔,小纸本,潘东好像铆足了劲要追忆过去,死命点,光串杂七杂八就要了几十,还别说什么这蛤蜊那生蚝,这韭菜那蘑菇的,思凡嘴上说不要,可潘东如此,她究竟受用,已不是省吃俭用的二十年前了,难得浪漫,胡来就胡来,山珍海味吃过,这样野吃也好。潘东问思凡,喝不喝啤酒,思凡第一反应,你喝什么啤酒,肚子多大了,瞬间又觉不妥,改口,喝就喝一点,我不喝。潘东向服务员,道,两瓶啤酒,冻的,又说,来罐椰汁。服务员说没椰汁。潘东横鼻竖眼说,我太太喜欢喝椰汁。服务员说我们这没有椰汁。潘东吵吵嚷嚷,思凡看着发怔,胸腔里升起莫名感动,他总记得她吃烧烤爱喝椰汁,可她不能不讲理,忙说,算了算了。服务员奔逃,潘东站起身,说我出去给你买。思凡道,算了算了,多大了,在外头还那么失态,也不是什么仙丹妙药非喝不可。潘东执拗,说你喜欢喝椰汁的,说罢,起身,胖墩墩一个背影出门去,没多会,果然回来了,两听椰汁在手,像手榴弹。各色肉串在铁网上嗞嗞响,出油了,偶尔一点小火苗上冒,烟,雾,挡在思凡和潘东中间,思凡时不时朝后倒,熏得慌。两个人自顾自翻烤着,吃着,喝着,一句话都无,这便是夫妻,二十年,该说的话,早已说完,只剩相对无言,心知肚明,但思凡多少有些不甘心,为自己的付出不甘,为逝去的青春不甘。隔着烟隔着雾,她看潘东,许是胖,皮绷肉紧,能吃能喝,正当年,她呢,吃一点就饱了,烟熏得难受,想追念过去,有心无力。岁月谋杀了浪漫。她只想过细水长流的日子。思凡叫了一声潘东,她很少叫他大名,他却不在意,拿着一串烤好的猪腰子,吃得欢快,她说潘东你回来吧。他唔了一下,再过两年,快了。她不再问,再问也是多余,这些年,因为这个事,念了多少回,吵了多少回,没用。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的工作性质如此,又或许是他估计不想回来?思凡吃不准。手机在桌面震动。是个陌生号码。思凡和潘东四只眼睛盯着手机屏幕,是蚌埠打来的,潘东不动,思凡警觉,说接啊,潘东哦一声,说是店里的人,拿起来,划了一下,贴在右耳。第一句话是:我在淮南。第二句话是:我在吃烧烤。两句话下来,思凡的职业敏感和女人特有的直觉又来了,她犯嘀咕,不对,绝对不对,他堂堂一个店总,店里他最大,用得着向别人汇报他的行踪?有事说事不就得了?除非是向对方释放信号,在淮南,在烧烤,意味着,我跟老婆、家人在一起,你别多说了。思凡铁着脸,问,是谁?潘东嬉皮笑脸,店里人汇报情况。一嬉皮笑脸就更不对了,不做亏心事,何必嬉皮笑脸讨好?思凡的火气涨满了。手机又在桌台上震动,这次是思凡的,她接起来,听了几秒钟,迅速起身,说,大姐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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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父亲老母亲都不知道,思凡和潘东到医院,只有思平在,潘东去办住院,思平和思凡简单说了情况,大姐思念心脏四个瓣膜都有问题,发病前,连走路,提个斤把东西都气喘,医生说必须住院,观察,否则危险。思凡嚷,大姐非要去马鞍山干吗?这病不是一两天,早都该治。思平苦笑,孩子去美国了,她跟厂里人搞不来办了内退,大姐夫一个人在马鞍山,她能放心?思凡全身发麻,大姐夫?大姐夫从来老实,对大姐百依百顺,说句粗的,他妈和大姐掉进水里,他肯定先救大姐,能出什么问题?思凡说,不会吧,大姐夫还正派。思平道,这跟正不正派没关系,男人就这样,说句难听的,大姐这样,你认为他们还能办事吗?思凡脸红,嗔道,怎么说这个。思平混社会的,生冷不忌,嘿然道,就你傻,现在怎么办吧,大姐这事,不能让爸妈知道。思凡道,我问问老潘有没有熟人吧,按最好的治。思平道,钱怎么办?我先垫着,思凡说得坚定。
姊妹几个,过去是大姐经济条件最好,但现在,思凡显然成大拿了,说富也谈不上,当今中国,谁敢说自己富,山外有山,可在小城市,思凡已够格了,有车,有房,有存款。思念住院的钱,思凡垫着,大姐夫表现不错,没几天就打过来,千谢谢万谢谢,潘东发挥人脉,找了好医院好医生好病房,思平啧啧称奇,说三妹夫简直手眼通天,外人的夸赞是解药,思凡怀疑潘东的心淡了些。眼看过年,小城一天冷过一天,多少年不上冻,这年房檐上居然也滴流着冰筒子。思凡带着小非在山南租房子住,山北家里的房子空着,一冬暖气费,照交,父母那没暖气,思凡索性把爸妈接到家里,避寒,姊妹三个就她有这条件。爸妈自然高高兴兴住下。她爸还那脾气,养生,上了七十,更是诸事不问,眼里只有自己。她妈好些,也操也问,但毕竟年纪大了,管不了那么多,但思凡自小就爱跟妈妈聊天,只是进了公检法,脾气变得不如以前,娘俩聊得少了。但这一冬,她们却时常坐在暖气片旁边说话。沙发上,思凡妈盘着腿,身后是靠垫,电视嘤嘤想着,半下午,热气哄得人怠倦,老母亲眯缝着眼,像只入定的老猫,思凡下午逃班回来,跟着她看韩国家庭剧。母女俩半天没话,思凡心里有事,但不知如何说起。就说同学聚会吧,她开张口道,妈,你记得那个马莹吧。她妈嗯了一下,慢吞吞,哪个马莹,那个你的小学同学。思凡暗笑,她其实什么都记得。思凡道,是她,离了,现在过得可洒脱,经常出去旅游。老母亲哼哼一笑,旅游?真就那么快活?思凡跟着说,她男人有问题,在外头有人。老母亲悠悠地,有人怎么样,没人怎么样,人生在世,能抓住什么?什么都是假的,好好活吧。思凡心一沉,她没想到老母亲会这么说。她一时接不上来话,是,她七十了,还有什么真假,可她程思凡还年轻,四十几岁,不争不抢,无欲无求,后面几十年,怎么过?她不敢想,女人,本就很难活得自我。她只能幽幽地看着母亲,时间到了,她父亲在客厅里来回走,僵尸样,他下午固定要锻炼,面无表情,只是走。她母亲也不看她,平呼平吸,吐气吸气,这便是她与世界的交流。半晌,她告诫思凡,能过还是过。
五个字,掷地有声,思凡当时有些气不平,可真到了同学会上,她发现老娘说的,不是没道理:能过还是过。抛去那些旁人看不见的纠结,和这些个水深火热的同学比,她的确有值得骄傲的资本。别人的羡慕嫉妒恨,让思凡自我感觉良好,也只有这个时候,她才更加清晰地知道,潘东和小非,对她来说,是如此重要。一个成功的丈夫,一个上进优秀的儿子,当真是一个成功女人的标配。饭桌上,思凡客套着,可那些中年女同学半真半假的奉承,还是犹魔音传耳:哎呀,还是你们家老潘能干,数来数去,哪个都不如他,怎么就你那么好运——哎呀,小非走一本没问题,太棒了,棒,棒,棒——说这话的女的干过记者,说话一向夸张,她竖起两个大拇指,狠劲地比,比到脸上。思凡知道她在演戏,可不得不说,这戏演得让看戏的人舒服。一场饭吃下来,她有点想潘东了。去看看?这念头在脑子里一闪而过。这么晚,算了吧,都多大了,疯什么劲儿,她劝慰自己,可真等坐到汽车驾驶座,她还是不由自主朝蚌埠方向开。周末,小非回家了,姥爷姥姥带着,她安心。一回生,两回熟,思凡一路开得顺顺当当,到地方,已近晚上十点。楼上的灯没亮,思凡没打潘东电话,她打开门,拉开灯,房间一新,所有的东西,都放在它该放的位置,敬职敬责,一丝不苟。思凡心里有些毛,她开始翻东西,用那种极其专业的手法——从厕所到床底到储物间,大到冰箱,小到一个头发丝,有形如各类物品,无形如百样味道,思凡全部以身试法,亲身体察,而且最关键是,翻了跟没翻似的。一切检查好,思凡的心,这才稍微落定。她坐在沙发上,拨通了朱江的电话,装作没事问,喂,哦,小朱,老潘在吧。听筒里朱江说,哦,店总在,我去叫他。思凡做着假声问,哦不用了不用了,刚他手机打不通,你别告诉他我来过电话,都忙吧。朱江知趣,哦了两声,挂了。朱是她的人,懂得感恩,她还放心。思凡一个人在客厅看了会电视,又看看手机,行为利落得好像个女杀手,她拨了个给小非,跟他说,自己会晚回去点,同学还在聚。电话一挂,思凡反手“啪”把灯关了,整套房陷入黑暗,只有手机屏幕一小块光,思凡一按锁屏,光块也没了。她跷起腿,稳扎稳打,不急不躁,她像一只猫头鹰,在等待猎物。思凡觉得自己的心静极了,二十年婚姻,她不敢确定,自己是否已经爱上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本身。小城晚上灯光稀落,这地方偏,连车声都无,她能听见自己的呼吸。等了半小时,楼梯口有脚步声了。她侧着耳朵听,数那步子数,听不真切。再是开门声,脱鞋,开灯,在灯亮的刹那,公文包啪得掉在地上,潘东那滚圆的身子差点没和地板亲吻。你搞什么?!潘东吼思凡。看他发怒,激动,思凡反倒冷静,她喜欢激怒他,而且此时此刻,她甚至有点开心,因为老潘是一个人回家。灯坏了,思凡微笑。潘东哭笑不得,说你骗鬼!亏得混了多少年公检法,说谎都不会。没出去喝两杯,思凡说。潘东绷着脸,当真生气了,他拖着调子,有点像唱黄梅戏——你如果不相信我,你就住过来,天天来,小非让妈带!你这闹鬼吗?!你说你好歹也是个国家公务人员、知识分子,搞成这样,自己不觉得可笑吗?我这血压,可受不了这惊吓!潘东砸在墙壁上。他硬,她索性软了,反正目的达到,她愿意做贤妻良母,她说,还没吃吧,我去给你煮面。潘东说,气都气饱了!思凡假装要哭,说我是担心你才来的,你这样,那我走了,说着她真收拾起来。潘东被逼得无法,只好说,你到底要干嘛?你都多大了,能不能正常点。思凡扑到他身上,抓住他下身一包,恨道,我怎么不正常了,不正常的是你。如狼似虎,潘东只好顺从,思凡铁了心,今晚要硬碰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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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非二模成绩不错,年级排名二百,上一本大有希望,学校开家长会,思凡围着问,老师也都跟她说,放心,考合工大没问题,思凡听了一百个满意,清华北大,早都不想了,能上合工大,以后留在省会合肥,过得舒服,离她也不算远,是最好的安排。可等到晚上,小非下了自习,娘俩坐在餐桌旁吃宵夜,小非却说,以自己目前的状态,合工大没问题,但他不打算第一志愿就报那,能出省还是出省,他想学生物,索性走远点,他不怕远。思凡不自在,可又不好劝,儿子从小就有主意,更何况,好男儿志在四方,她不能耽误他。她只说,走千走万,不如淮河两岸,合肥多好啊。小非回答得干脆,不喜欢。小非说完去睡了,三分钟,入眠,高三学生,最缺的就是觉,可他的一句轻描淡写,却留给思凡无尽思绪,她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她打电话给潘东。他第一时间接了。她有些奇怪,快一点了,他还没睡?听声音精神百倍,不是应该是那种慵懒的调子吗?转而她又笑自己多疑,她说了儿子报志愿的事,潘东立刻批评她,你这是杞人忧天自寻烦恼,一切,都要等到成绩下来,看了全省排名才能知道怎么走,你现在想那么多又睡不着。思凡反问,你怎么不睡。潘东没好气,我刚从店里回来,现在什么都压缩,团购走不动,正在想办法呢。思凡善解人意,说要不要我帮忙。潘东说,你能帮什么忙,你能把家里那一摊弄明白就不错了,妈过生日,你回头去看看,我回不去了。思凡不假思索,过什么生日,话说出来才后悔,说哦,知道了。
婆婆整七十,六十九大过了一场,所以今年格外低调,但思凡还是拎了蛋糕过去,上面一个寿桃,又封了个红包,添福添寿。公公出去打麻将了,夫妻多少年,他也不管什么寿不寿,他玩他的,小姑子在北京做陪读,也回不来,但礼物到了,一件大衣,羊毛的,婆婆个子矮,穿上像个汽油桶,可只要是她女儿买的,她总满意。婆媳俩对着寿桃坐着,思凡要给她点蜡烛,老太太有点抱怨,说年年浪费这个钱做什么,东东多累啊。思凡一听火气就来,他累,谁不累,这么多年,孩子谁带的,家谁撑的?他出去赚钱,也是为养老潘家的后代。可她还得压着火,切蛋糕,切,每切一下,都好像在施刑,就当凌迟。思凡说,他多累,他在外面快活着呢,比在家快活。那你怎么不管,老太太横眉竖目,他不愿意回家,不是他的问题。思凡快炸了,那是我的问题?老太太瘪嘴,道,也不是那么说。半晌没话。婆媳俩各吃各的蛋糕,白白的奶油糊在嘴上,云朵一般。冷不丁,老太太叹了口气。思凡问怎么了。老太太说,东东都有白头发了。思凡又是气又是笑,只对她说,妈,您都七十了,您儿子都多了,我都多大了,您孙子都快上大学了,有点白头发算什么。是,算什么?思凡对着镜子看,自己的白头发早都荒烟蔓草,不可控制,她现在染发,都染黑,染别的颜色都盖不住。这种辛苦,谁懂,谁知道?好在快熬出头了,高考倒计时的牌子挂在墙上,六十,五十九,五十八,五十七,红红的阿拉伯数字,思凡每天都看,高考一结束,小非上了大学,十八年养育,她完成任务,她总想着,到那时,她就可以过自己的人生,跟三五好友去旅行,说走就走,什么孩子丈夫公婆爸妈姐姐妹妹,暂时可以靠后,后半生的起头,只有她自己。
这话也是潘东反复跟她说的。你的注意力,应该多放在自己身上,放在自己身上,你就不会疑神疑鬼了。潘东在脱衣服,他刚回来,准备洗澡。我都是有凭有据,没有凭据不办案,我这没有冤案。我不是你的犯人,潘东脱光了,一个肉墩墩的背影。转身刹那,思凡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你的黑曜石手串呢?她问。这手串是她去云南出差买给他的,他一直戴着。潘东没转身,继续朝洗手间走,断了。断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断在哪了?她又问。都在车上,潘东进去了,太阳灯打得炽热,不见人影。思凡追进去,她还有疑问,她恨,门被撞开,她指着潘东的脖子,说你这是怎么回事?一个红色的血痕趴在潘东脖子上。我不跟你说,你脑子有问题,他扭开淋浴,水洒下来。怎么回事,哪个女人吸的?!思凡开始撒泼了,水喷到她衣服上,一片地图,鞋湿了,头发湿了,思凡冲进水里雾里,扭打,她流着泪,泪也不是泪,潘东怒吼如狮,像,他本就一身毛,他把思凡推到墙上,吼着,是部门搬电器压的,信不信随你!说完,转身,出去,赤身裸体一个雨人。程思凡瘫在淋浴间,一个小格子,水还在流,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或许真的是搬东西压的?她不知道,她只是哭,为自己多年的付出泪流。
整个下午,思凡都坐在咖啡厅,潘东回蚌埠了,小非晚上在学校吃食堂,她有大把时间,消遣,打心眼里,她承认自己失态了,可她不愿承认自己判断失误,不是第一次了,潘东绝对有问题。可她能怎么办呢?一杯热巧克力摆在眼前,到了三点五十,又是一杯,是茶,准时准点,刘燕来了。一见面她就掏出一个信封,推到思凡面前,说这是思平生意的感谢费。这算贿赂?思凡说。刘燕道,一码归一码,这是给老潘的,老潘不在,给你也一样。大战过后,思凡竟突然感觉刘燕这个女人不是没有亲切感,她懂礼数,知进退,讲义气,而且现在她跟老潘,也没什么了。思凡手下信封。刘燕说,怎么,又闹了一场。思凡惊诧,她怎么知道?刘燕好像读懂了她的心,笑着说,看你的眼睛。思凡也逗笑了,她笑自己荒唐愚蠢,女人遇到感情,就失去了理性。老潘这个人,对人太实在了点,刘燕喝了口茶。什么叫实在?思凡问。刘燕笑呵呵道,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那么认真,老潘说到底是生意人,生意场上,逢场作戏不是正常的么?何必那么分毫毕现,要记住,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思凡气闷,恨道,你的意思,让我纵容他出去乱搞?刘燕说,你有能力陪在他身边?十八年了,如果能,早就去了,而且即便陪在身边,又怎么样?思凡把杯子一放,你别给我洗脑,到什么时候,做人得有基本道德。刘燕说,忍忍吧,再过几年,他归根到底还是回到你身边。思凡道,过几年,什么意思?他身边现在有人?刘燕低头,不语。思凡追问,你知道你就说,过去的既往不咎,我只问现在。刘燕起身,说我真的不知道,这是你们的家事,今天只是来送钱,怎么扯出那么多老婆舌头。思凡隔着桌子,拉住刘燕,你告诉我,照实说。刘燕不动。思凡又摇了摇她的胳膊,是哀求了。听说最近跟一个叫周婷婷的下属走得挺近的,说完,刘燕快速走出咖啡厅。
周婷婷,这三个字在思凡脑袋里盘旋好几天,千刀万剐,千锤百炼,就连给市里公检法系统的新同志做讲座,她一不小心也讲出周婷婷三个字,台下懵懂,思凡连忙改口,说哦,这是化名,是之前我们审过的一个犯人,审讯时差点自杀,但未遂,最后还是移交有关部门,判刑,思凡的口气轻松,台下笑了。是,如果她真是犯人就好了,思凡不懂,为什么国家就不能出台一条法律,偷情,就应该判刑,可是,即便是偷情,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怎么判呢。不能声张,回家路上,思凡气得猛按喇叭,好像一名路怒症患者,叭,叭叭,叭叭叭,一声就是一颗子弹,枪枪毙命那种。直接问潘东?他肯定不会承认,冲过去店里,看哪个是周婷婷,当街暴打一顿?她丢不起这个人!这还有七八年才退休,你让她怎么混?思凡想来想去,到了家,拨了一通电话给朱江。她先问店里有没有周婷婷这个人,朱江答有,她又问周婷婷的基本情况,朱江一一作答,八三年生,已婚,有一个孩子,老公是当地中学的教师,夫妻关系不是特别好,思凡一听朱江答得那么细,就知道他关注这个人不是一两天了,朱江一向有心,如果周婷婷没有问题,他何必细究。思凡问,她有没有什么情况,和店总。朱江说,周婷婷现在很嚣张,连部门主任都敢骂。嚣张?思凡不解,她凭什么嚣张。朱江说她在当地有一定关系,家里背景深,而且,她跟店总关系也不错。思凡急道,你怎么不早告诉我。朱江委屈,说也没坐实,所以没说……这种事情怎么坐实?有风吹草动就应该及时汇报!思凡也不顾上什么优雅,对着听筒大喊大叫。朱江说,有新情况会向嫂子报告,我会帮嫂子,维护住这个家,另外,因为男女作风问题,上个月已经调走了一名副总,我主管店务,下个礼拜我会敲一敲。思凡说,有情况,随时给我电话。她好像又回到了工作状态,干练,果决,说一不二,可心里的痛,只有她自己知道,晚上十点,山南大道灯火辉煌,刚下过雨,地面反着光,平素跳广场舞的人没了,过去思凡偶尔也跳,她需要融入,融入到社会生活中去,可即便如此,她同样感到孤独,就好比这事,她能向谁诉说,父母?姊妹?同事?同学?还是过去的情敌?谁也不能!这关乎她前半生荣誉,跟小非说?他眼看高考,她怎么能突然乱了孩子的心。思凡拿着手机,翻来翻去,最终拨通了朱江的电话。喂,电话那头,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是朱江,喂,嫂子,还有什么事吗?他连连追问。思凡这才慌乱地,哦,没事,不小心点错了。误会开释,挂断。没多久,小非推门进来,问,妈,你干嘛呢。思凡慌乱,连忙收拾情绪,说,快,洗澡水放好了,去洗吧,睡前还是看半个小时英语。随时准备战斗,这就是思凡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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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临近,全家人表现都不错,高校自主招生,思凡申请,小非去考,潘东陪同,考东南大学,潘东在南京待过,轻车熟路,尽管录取的可能性极小,但用思凡的话说,重在参与。高考时,潘东又破天荒请了三天假,全程陪同,从踩考点,到做好后勤工作,小非状态轻松,思凡看着父子俩如此,心里高兴,父亲担当,儿子大气,高考两天,思凡和潘东混在考生家长中,站在门口,热切盼望儿子胜利考出来,有几个瞬间,思凡甚至忘了此前种种,忘了潘东在济南、在蚌埠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因为孩子,他们还是一家人,最起码此时此刻是,考点的铁门外面,潘东的一头汗,让思凡满足,二十年婚姻,熬到孩子高考,翻过了多少沟坎,就凭这,思凡就不能放弃。小非出来了,这天是最后一门,思凡和潘东跟着人群挤上去,还没上车,就问,怎么样,怎么样,思凡喜欢这种关切,一家人一起的感觉,谁知小非答,能过一本,不过地区不能挑了估计。小非料得没错,高考成绩下来,过六百了,按往年,这分数不低,但全省也只能排到小一万,今年卷子简单,考得都高。按小非的分数,合工大铁定能上,估计还能挑个好专业,但一本第一志愿,他没打算报合肥,一家人商量来商量去,最后选定了西北科技大学生物专业,学校是九八五,专业是王牌,就是地方偏点,但他这个分数,如果能上,不失为一种好的选择。高考完毕,全家的声音都来了,爷爷奶奶,老爷姥姥,大姨二姨,小姑小姑父,众说纷纭,感慨的,出主意的,千言万语,但汇总到一块,还是思凡的声音最大,那就是,尊重孩子的选择。潘东这方面一向云里雾里,十几年都是思凡管,他只说,哪都行,好好混。最终报了西北科技,没几天,被录取了,思凡高兴,请了好几桌,亲戚朋友,甚至小非的同学,人生得意须尽欢,她要好好庆祝。十年种树,她十八年培养出来一个孩子,这还不是劳苦功高?她为自己感动,酒桌上索性一醉!醉给自己看,潘东在,也醉给他看。二十人的大圆桌,吃到还剩思平、潘东和几个朋友,思凡非嚷嚷着去唱歌,潘东说算了,喝醉了该回家了,我也喝多了,思平说,三妹难得高兴,就陪着唱一会,反正也没事,思平这么一说,大家起哄,潘东就不好意思说不去了。到水月洞天,全城最大的KTV,开了一个大包,一群人就扯着嗓子喊,轮到潘东了,潘东抹不过面子,唱了一首《王妃》,还真是那么回事,众人都赞他跟得上时代,思凡半醋道,我们家老潘,干什么都跟得上,不像我们,都人老珠黄了,人家还是年轻人,我来,我唱一首《千年等一回》!众人起哄,气氛炒热,轮到思平了,她多少有些扭捏,家庭妇女,不常出来走场子,她点了一首阿桑的《叶子》,忧伤的文艺女青年,她双手抓话筒,唱着——我一个人吃饭旅行到处走走停停……这句还没唱完,思凡砰得弹起,张牙舞爪,俨然中了邪魔,抓扒着要打思平,骂骂咧咧说什么谁也不许提周婷婷,什么周婷婷……思平委屈,一边躲一边带哭腔,我怎么了,我走走停停不行吗?没唱错啊,我一个人吃饭旅行到处走走停停,思凡五心似沸,容不得一丝半点,一伸爪子抓到她二姐脸上,吼,你还婷婷!不许说婷婷!潘东从后面,拦腰抱住了妻子,思凡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再醒来已经是天亮,头重,屋子里有烟味,小非一张脸贴到床前,妈,你什么情况,那么讨厌阿桑?程思凡不知所以,阿桑,什么阿桑?小非说二姨一唱阿桑的歌你就抓狂了。思凡脑袋一片空白,喝断片,这是头一次,她问,你爸呢。小非说回蚌埠了。思凡敲敲头,她怎么都想不起昨晚的闹腾,她套上套头衫,手臂一伸,痛得厉害,一看,青了一大块。思平,对给思平打电话,思凡找手机,电话里,思平委屈,说我一唱到走走停停你就要打人,思凡一身冷汗,走走停停,约等于周婷婷,她真是疯了,条件反射,她说老二我昨天喝多了,你别介意。酷暑,热,一起来就是一身汗,思凡去单位点了个卯,有个经济案子,她参与,区里物资局抓了个小头目,正在审,嫌疑人咬出一大片,出了单位思凡就给思平打电话,说你上次那个茶叶生意没什么问题吧,思平说能有什么问题,思凡说,我不知道那个做公关的刘燕会不会歪路子,思平道,这才几分钱的生意,至于么。思凡叮嘱思平别走歪路,交代完,思凡一个人开着车,朝新建的环山公路开,蜿蜒,起伏,两侧是市政府花大价钱栽种的银杏林,号称华东最大,等不了从头长,移过来就是大树。周婷婷也是这样的主,不管耕耘,指问收获,思凡恨得一踩油门,车蹿了出去。开到半山腰,思凡停了下来,锁好车门,一个人沿着山路信步走,时不时有跑山的人从身边经过,大多是情侣,小树林里,冷不防有人在亲吻,思凡看到就讨厌,铁定不合法,合法能跑这亲?
思凡长舒一口气,案子又来了,犯罪嫌疑人周婷婷,如何处理,方法有多种,最笨的,就是去直接闹一通,思凡没那么傻,整个反将出来,周某人可能会退却,也可能不,但可以确定的是,硬碰硬一闹,潘东在店里很可能混不下去,降职,辞退,收入受影响,儿子刚上大学,正值用钱之际,一年二十万的进项,少了万万不可,再加上消息传过来,她程思凡在单位怎么混?完美,她要完美,硬撑也得撑。再就是,让人找周婷婷谈谈,她不出面,找朱江?似乎也不合适,这样的女人,一般肆无忌惮。要么找周婷婷老公谈谈?不是说她有老公么?可风险在于,如果周的老公一旦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发了狂,闹将出来,也不好。投鼠忌器,思凡痛苦不堪,什么都不做,她不甘心,但其实如果什么都不做,再过一两年,潘东也会调离蚌埠,这是公司的规矩,一旦调离,他和周婷婷是否就结束了呢?这是猜想。思凡甚至最坏的打算也想过,照潘东这么个生活方式,心脏,血压,血脂,不出几年,很可能会出大事,出了事,他不回来也回来,想到这儿,思凡觉得自己有点可笑,真就那么爱他吗?不知道,也许,她只是赌一口气,她要赢,不论这场马拉松跑多远,她要赢,可是赢了又有什么意义?二十年,她再也找不回那二十年。
8
八月过半,全家人都在为小非去西北上学忙活,他大姨刚出院,最不看好去西北,报志愿的时候她正病着,没人告诉她,她泼冷水,说别以为去西北就大漠孤烟直,你过不惯的,思凡听了这话不高兴,一句话,她是她我是我,西北没什么不好。在娘家,小非坐在她姥姥跟前,思凡站着,他爸还在屋里走,买了个计步器,说一天要走六千步,达标才行,他最怕死。他姥姥抚摸小非的头,拖着那老腔老调,说马上要上大学啦,出远门啦,真快。小非不吱声,只顾玩手机,考上985,潘东奖励他的苹果。他姥姥突然转向思凡,说小非一走,你还是搬回家里住。思凡有点不自在,转身去找水喝,掩饰。小非头不抬,问,我妈干嘛搬回来。思凡妈刚要说话,思凡连忙抢着,带笑,端着肩,手里一杯清水晃晃悠悠的,我一个人住舒服呢,巴不得,再说了,老大老二也有意见。思凡妈说,她们有意见是她们的,我和你爸同意你回来。思凡要流泪了,知女莫若母,老太太知道,小非一走,潘东又在蚌埠,思凡一个人,猛的松懈,生活节奏必然被打乱,回来家是好些,可是,她又怎能接受这种“怜悯”,尽管这种“怜悯”来自于娘亲。如果回来,就等于说承认了她的依赖,依赖丈夫,依赖儿子,一个人没法过,没有自我。思凡敷衍着,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这话是雾是霾,模糊了生活中一些尖锐的、刺痛人的东西。小非还是低头,我可以跟我妈视频。思凡喃喃,说是可以视频,可以的。她转过身,因为她眼眶热了,家里的半截柜,黑黝黝挡在她面前,她比它高了,上面还放着个饼干盒子,绿漆的,几十年前的老物件,还有一堆瓷瓶,几只瓷兔子,正当中,放着她们三姊妹小时候的合影,笑得很甜,思凡突然怀念小时候,尽管那日子里,她没有一天不想着冲出家庭,组建自己的家庭,可真等有了自己的家,又如何呢?思凡看着几十年前的自己,黑白相片上了色,粉扑扑苹果似的小脸蛋,她几乎忘了自己年轻过。他爸突然叫了一声,吃饭。他的人生只剩下吃,可对中国人来说,吃本就是聚在一起的最好理由,这最后的十几天,吃这件事,愈发的密集。
周末,潘东从蚌埠回来了,他本来没有周末的,为了儿子,凑假,主要任务就是带着去吃,先吃大饭店,吃够了,第二天改吃小吃。小非要吃小龙虾,思凡一直不让,潘东回来了,又要去西北,就破天荒去前锋小街吃。一盘刺目红,炸过,拌上料,套上塑料手套,一家人猫在街边大吃大嚼,小非和潘东并排坐着,都用右手,连嘴巴长得都像。潘东吃得差不多了,还有半盘子,小非独享,他扯掉塑料手套,对小非,说这马上要上大学了,有什么打算。小非不解,说好好学习呗,什么打算,以后我要出国。潘东和思凡对看了一眼,思凡笑呵呵地说,那你爸要好好赚钱了。我不用他的钱,小非郑重地说,他说以后我拿全奖就出去,我可不学表哥那样,你看大姨,手机都买不起了。潘东说,行,有这志气,老母猪都能上天了。三口子你一句我一句,小非突然又说,我上大学能谈恋爱了吧。思凡和潘东都一愣。思凡没开口,她看丈夫,他怎么说是艺术,也是个考验。潘东拖着调子,是长辈口气,说小非,你十九了,成人了,谈恋爱不是不可以,但不能影响前途啊。思凡见缝插针,说对,什么事都要有个把握,你要谈,就大大方方地谈,也不妨介绍给爸爸妈妈,别像某些人,偷偷摸摸,见不得光。小非唯唯称是。思凡偷瞄潘东,她这么指桑骂槐说,他倒镇定,哦不,他又开始吃了,没戴手套,直接上手。这是掩饰,思凡私以为。
吃完,单位来电话,有请,思凡开车把爷俩放在小区门口,一个人朝区检察院开,车快到单位门口,小非来电话了,声音急促,说妈,爸打车去找你去了。思凡不解,说找我干嘛,我这一会就回去,没什么大事。小非说不是,爸的两部手机都落在你车上了。思凡脑子一嗡,两部手机,他哪来的两部手机?她只知道一部,另一部是怎么回事?前几天单位的小年轻说,现在谁不是几个账号,手机几部,QQ几个号,微信微博,都有小号,思凡还不信,而且,即便手机落在她车上,何必着急来取?说没问题,谁信?!思凡左手压着胸脯,气涌如山,她眼看憋不住,右手打着方向盘,停在路边,她朝后座看,两部手机仿佛两个手雷,静静的,她探着身子抓起,一部新,一部旧,新的是智能手机,锁着屏幕,旧的,是他从前淘汰的翻盖,她轻轻弹开翻盖,看通讯录,看短信,没什么异常。或许是自己多想?潘东做生意,业务多,有两部手机也正常。思凡正胡思乱想,手机震动着,思凡有职业敏感,看号码,蚌埠的手机号,思凡迅速判断,接,一定要接,她冷静地像一只蝎子,按下了接听键,放在耳边,不说话,时间滴答滴答,听筒里没有声音,但也没有挂断,思凡这才觉得自己遇到对手了,敌不动,我不动,话筒两端,两个人就那么相对无言举着电话六七秒钟,突,急促的忙音,对方挂了。思凡迅速扫了一眼那号码,再按删除。一辆出租绝尘而来,潘东跳出车舱,左顾右盼,朝检察院大门走,思凡这才缓缓启动车子,跟上,行至老潘身边,摇下车窗,故作惊异,说你怎么来了?潘东拉开后车门,跳上车,两部手机依旧躺在原处。思凡先发制人,说你怎么比我还快,我刚加了个油。潘东讪讪地,说做生意,漏接电话可不行。思凡没多说什么,进了门,把车停稳,潘东拿着手机,故意走远点,在空地上打电话,呜哩哇啦,思凡明白,这电话是故意打给她听的。
9
送小非去兰州,一家三口坐火车,小非拿通知书能报一半车费,潘东说干脆坐飞机,可思凡说,能省还是省,他们提早去,玩一下敦煌,鸣沙山月牙泉都玩遍,再去学校报到,依依惜别少不了,学校新校区偏,设施不齐全,绿化几乎没有,学校背后一片光秃秃的山,小非不觉得什么,可思凡一看就哭了,都安排好,临走,又是一哭。可这一趟送子求学,对思凡来说不是没收获,首先是潘东,换了环境,去大漠,安徽这一摊子事好像全无关了,新的环境,一个人特别像一家人,重新做人,他特别像“夫”,她特别是“妻”,她一下火车就崴了脚,他慌得四处找药,走了几里路,才买到云南白药喷雾,举着她的脚反复揉,上心得好像刚结婚那会,揉得思凡又是感动,又是感慨。可七天一过,回到自己家,思凡又仿佛从天堂掉到了地狱,她失眠了。她妈说得没错,她一个人待不住,十几年,她跟小非几乎天天在一起,潘东不在,小非也不在,她茫然无措,看电视,吃东西,都觉无味,到了一点,她像个鬼一样,在屋里走来走去,她给潘东打电话,潘东接了,这次是惺忪睡意之声,他安慰她几句,说要睡了。思凡觉得自己好笑,就算偷情,这个点,也该睡了。她卧在沙发上,随意翻着手机,蓦地,她停住了,是那天下午的号码,她记忆力好,又有职业癖好,及时存起来,思凡手痒,她想知道,电话那头的反应,已经过了一次招,十之八九是那个姓周的,她是懒得查,否则,做她这个工作的,查个电话不是难事。思凡坐正了,几乎是端坐,如临大敌,电视关到静音,人在大屏幕里动,像演哑剧。响了三声,通了,思凡还是沉默不语,没曾想,那边却发声了。是程思凡吧,一个低沉女声,听不出年纪,思凡心砰砰直跳,她不说话,脊背却立直,气势上,她一下就处弱势。是程思凡吗?对方又问一句,冷静,尖锐。现在挂掉?不是她程思凡的风格,她清了清嗓子,努力义正辞严。我是,你是哪位?思凡没了办案时的霸气。听筒里一阵笑声,她说是你给我打的电话,你还问我是哪位?你说话真可笑。思凡咬牙切齿,问道,你是周婷婷?电话那头,毫不停顿,气势汹汹道:我是,我随时恭候你的到来。一阵忙音,程思凡直觉得天旋地转,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在脑海里,她想过无数次与这个周婷婷过招的景象,可千算万算,怎么也算不到是这样。到底是两代人!她还想着迂回,顾及这个那个,给他们家老潘留着里子面子,可人家呢,单刀直入!还得了?思凡气得浑身乱颤,坐不住,在屋子里乱走,角落里,一缸鱼在水族箱里乱游,水中灯照着箱体,蓝蓝的,如鬼似魅。蓦地,手插进水里,一只金鱼在劫难逃,思凡大叫一声,猛一抡臂,金鱼蹦都没蹦,瘫死在地板上。
一夜,思凡没睡,鱼死网破?对她没好处,可人家下了战书,毫无动作,不是她的脾气。第二天一早,思凡给朱江打了个电话,思凡还没问,朱江就明白说,周婷婷那边他敲了,店部开会,他当众说了男女问题上,要以此前走的一个副总为戒,管好自己,不能犯错误。思凡问什么时候,朱江说大概是一周前,思凡听了,大概知道朱江的“敲打”大抵对周婷婷无效,而且,很有可能激怒了周,潘东的脾气她知道,越有阻碍,越是爱情,如果在过去,思凡可能就这么算了,可这一回,她必须有回应,她跟朱江说,多观察,不要轻举妄动。挂了电话,思凡去单位打了一头,区里最近案子不少,但大案不多,别的区,甚至邻市偶尔有交流,上头都派思凡去,她文笔好,业务老练,反贪局青黄不接,她算中坚力量。此前,思凡推了几回,因为小非要高考,领导表示理解,但现在,她没了理由,下半年只能好好干,在单位,能多待会就多待会,可周婷婷的出现,让她再次“有心无力”。在区里走道,副局长喊住了她,说小程,上头派你去做业务交流的事记得吧。思凡说记得。副局长说,周一到周四,四天,周五你也不用回来了,那离你丈夫那近,你们团聚团聚。思凡一听,心里热乎乎的,你看,连一向苛刻的副局长,都那么具有人情味,只有潘东!夫妻一场,他为什么不能从一而终!
小非走后,思凡不太爱回家,除了一周去一次父母那,剩下的,晚餐,她很少在家做,做给谁吃呢?自做自吃?有甚味道?二十年,付出惯了,突然四大皆空,思凡不习惯。不习惯就坐咖啡厅,吃的,有什么点什么。这天,程思凡又在咖啡厅了,靠窗,紫色绒布面卡座,她对面,坐着刘燕,一回生,二回熟,刘燕跟思平丈夫老陆有业务往来,过去的事,既往不咎。两个女人聊了一会人生感悟,点了餐,是三明治,大概吃了吃,思凡突然感慨,说人活着,到底为了什么?刘燕笑笑,为了什么?活着就是活着,仅此而已。思凡说,我付出那么多年,得到什么了?刘燕说,付出就是付出,别想着得到,这样还心安些。思凡说,我就是不服气。刘燕没接话,端起咖啡杯,停了一会,说,你打算怎么办?思凡问,你有好办法?刘燕说,你做反贪,办法不比我多?思凡说,这毕竟不是犯罪,而且我不想闹大。刘燕说,不闹大有不闹的办法。思凡听到这儿,大概有谱了,她找刘燕来,也是为了听听她的办法。刘燕说,你有可靠的人么?思凡愣了一下。
数来数去,在程思凡心里,可靠的人,除了小非,只有思平了。中学门口,思凡的车趴着,思平对思凡,说你当真要问?思凡说,当然当真。思平说你打电话不就完了,匿名的,思凡说不行,匿名电话没有真实感,你就直接去问,说明困境,相信他会理解,这是刑侦手段。思平撇撇嘴,说这算什么,老妹,别闹了,真的,老潘人不错,他爱玩,反正也不吃亏,小非也上大学了,你正是享受人生的好时候。思凡说,你房贷赶紧还我吧。思平求饶,说好了好了,我去问,借了点钱就成大爷了。思凡静静坐着,一刹那,她也有点怀疑刘燕给的法子是否好使,找一个被戴了绿帽子的男人,说他女人出轨的情形,一旦激怒他,搞不好就玉石俱焚,可刘燕又说她调查清楚了,在他们家,全靠周婷婷挣钱,这男人不会公开怎么样,再一个,周婷婷家族在当地有势力,她丈夫不满,也只可能在私下使力,不会贸然掀开,所以,稍微点一下,他心知肚明,回了家,自然会跟周婷婷闹,这叫围魏救赵,隔山打牛。思凡办案,一向光明,就是使用一些刑侦手段,也不过是借助高科技取证,窃听,她想过,但始终没打算用在潘东这件事上,更何况她还有公职,不方便抛头露面。思凡叮嘱思平,简单说说,直击要害。学校放学了,学生朝门口拥,井喷,过了一会,才是老师出门,思凡和思平坐在车里,瞅准了,思平下了车,螳螂捕蝉,思凡就坐在车里,压低鸭舌帽,看着她二姐走向那个男人,思凡心咚咚跳,哦,站住了,她二姐行,向来混不吝,搞定这点事,还不是问题。思平开始手舞足蹈了,思凡离得几丈远,都能捕捉到思平的唾沫星子,可周婷婷丈夫却似乎不为所动,程思凡拿着望远镜,仔仔细细观察着周婷婷丈夫,个子不高,头有点秃,有肚子,看久了,引人同情,这样一个男人,自己的女人出了轨,是难免吧,程思凡越想越远,思平却跳上车来。走吧,思平大喘气。怎么样?思凡着急知道战果。等会!思平猛罐矿泉水。车缓缓开动,上了207国道,思凡踩油门,什么情况?!思平咽了一口水,急赤白脸道,搞什么?!人家早都离婚了,还管你跟谁搞!刹车一踩,车轮摩擦地面,思平没系安全带,水泼差点没泼在挡风玻璃上。思凡圆睁两眼,说什么?!已经离婚了。
10
思凡第一次觉得,秋天,竟如此难熬。潘东接连两个周末没回家,小非去兰州读大学,飞鸽入天,思凡觉得儿子甚至把她忘了,她发信息,他要好久才回,有时,甚至完全不理,院里最近也不平静,接连两个同事出问题,因为执法存在徇私,周婷婷依旧嚣张,根据直觉,思凡认为她和潘东仍“胶着”,她找刘燕诉苦,刘燕说她也没想到,现在的小女孩,这么肆无忌惮,思凡冷笑道,也不小了,八三年的,是我们老了。刘燕笑笑,说女人还是要有自己,思凡说,你呢,离了婚之后就没想着重找?刘燕说我傻啊,重找,再找也能有多好,那么多复杂的关系要处理,孩子也大了,我做点生意,有点事做就行。思凡说,有一句话我我一直都没好意思问。刘燕愣了一下,放下手中的杯子,说你问。思凡说,你当初看中老潘什么?思凡说完,盯着刘燕的脸看,她恨不得不通过她脸上每一条细纹的变化,来看刘燕内心的变化,可她完全看不出来。刘燕这张多年保养细腻白皙的脸,似乎是没有年纪的,这是岁月雕琢出的一张面具,是池深潭,波澜不惊。刘燕还是笑,说,都是过去式了,但妹妹,我不怕跟你说实话,老潘是未必是个好的丈夫,但是一个好的情人。思凡哦了一声,表示不解。刘燕说,跟老潘在一起,能让你忘却现实的烦恼。思凡心里有些不舒服了,尽管问之前,她已经做了充分的心理建设,她苦笑说,他到底给我不少烦恼。刘燕说,老潘既世故,又天真,这样的男人,既能给女人疼爱,又给女人疼爱他的空间。思凡恨道,可能射手座都这样,管不住。刘燕笑,你还信这些。思凡说,不能全信,但也不可完全不信,射手座属猴,整个野掉了。刘燕哈哈笑,说你这么一讲还真有点,射手座是半人半马,再加上个猴,真成马戏团了。
是,马戏团,程思凡觉得自己的家也是个马戏团,大姐是羊,见人就顶,但却拗不过命,二姐是鸡,有食就啄,可终究飞不高,她是牛,辛耕苦作,犟头拧颈,可为谁辛苦为谁忙?她一个人开车,夜半,她开着开着就哭了,她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家,没有温度,她不愿意回,车停在路边,路灯普照,没有人,路旁一只野狗,不小,白色,脏兮兮,隔着马路朝她望,思凡吓得连忙摇上车窗,手机哔哔响了一声,思凡拿起手机看,是商家发的国庆促销短信,哦,国庆到了,过去,一到国庆,她恨不得分分秒秒挤出来,带领全家去旅游,人多,没关系,照上,旅游不光是看景点,关键是把握一家人相处的时间,可今年呢?思凡拨通小非电话,通了,没声音,接着是小声地,他说你等一下。思凡只好挂掉。过一会,潘小非打回来,说什么事,我在图书馆呢,思凡一听,有些愧疚,耽误孩子学习了,小非又问什么事思凡说,哦,没事,国庆节我打算去你那一趟。小非说,不是才走的吗?一句话噎得思凡气短,但她还是鼓起勇气试探,说上次不是没玩好嘛,怎么样,国庆一起去张掖玩玩?那丹霞地貌不错。小非一口回绝,我没时间。思凡瞬间石化,她没想到儿子会拒绝得如此干脆,其实,去哪倒是其次,她只是害怕孤单,行,他不去,我自己去,程思凡下定决心。可真等坐上火车的时候,思凡有些害怕,同时又有些佩服自己,单程二十几个小时,一来一回,路上就是两个昼夜,还不算旅游时间,这在过去,一个人?不可想象,可这一次,她不知怎么就有无限勇气,哪知上车就吐,先到兰州,看了看儿子,再重新上路,去张掖,大佛寺,平山湖大峡谷,黄,干干的黄,红,赤霞霞的红,天宽地广,却又荒芜寂寞,程思凡对着丹霞群山,蓦地,哭了。她为自己哭。风地里,思凡给潘东打电话,潘东冷静地,说到了啊,程思凡没说话,风哗啦啦刮,潘东说喂,喂,思凡一咬牙,说,我们离婚吧。
两份离婚协议放在桌上,程思凡三个字签得端端正正,潘东站在窗前,抽烟,思凡站在他背后,她不得不将他一军,可潘东对于思凡,向来是兵来将敌水来土堰,他转过头,窗外,他头顶有个月亮,又圆又白,远远看,好像超级赛亚人头上的圈。潘东把烟头压灭,皱着眉,一脸痛心疾首,说我都不知道你整天在闹什么,我不顾家吗?我没拿钱回来吗?家里家外,我哪里没照顾到?没给你面子?让你丢了脸。思凡冷笑,是,你是好演员。潘东说我没觉得我有什么不对。话赶话到这份上,思凡不打算藏着掖着,她说周婷婷是谁。潘东反应很快,说你又来了,有完没完,每次回来都闹一场,这还是家吗?思凡说你别装了,周婷婷都跟我通过电话了。潘东说通电话,什么时候,怎么没跟我说,公司的一个小姑娘,做业务的脾气暴点,你跟她一般见识干吗?你可是国家的人,能不能大度点,就是干工作。思凡说干工作干到床上去了?潘东说你要这样说我没法跟你说了,闹了一辈子,要不这样吧,我辞职,回来,家里的钱你负责赚吧,我也歇歇。思凡说潘东,你别模糊焦点,你跟周婷婷,全公司谁知道?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奸夫淫妇不得好死!潘东蹦起来,说都是逢场作戏,走得近一些,仅此而已,如果这样你都要离婚,到哪都说不过去。思凡说你是过错方,离婚你也是净身出户。潘东说我现在就净身出户好不好,都给你。
两个人刚说的时候是背对背,说着说着,成面对面了,程思凡盯着潘东的脸,愤怒,天真,好像他从未犯过错,委屈得像个孩子,程思凡胸中气涌,可她告诉自己,不要哭,不要哭,克制,再克制,她和潘东四目相对,时间好像静止了。还是潘东先发难,不信打电话过去,现在就打,再不行我们约周出来,他一双嘴翻飞着,思凡早都不信,做生意的,哪个不能说,又有几句真话?可突然间,那张嘴上面,一条血流从鼻孔坠落,划过嘴唇,滴在地上,思凡叫,血!快仰头,她下意识用手去捂,潘东仰头,可血还是不停,思凡嚷嚷,说你自己捂着,头仰着,她慌忙忙跑去厨房,毛巾,冷水,乱冲,冲了一身,又跑出来,擦血,捂在潘东的鼻子上,好不容易,血不流了,夫妻俩并排坐着,潘东头靠后,思凡在前,不知为什么,思凡突然觉得无比沮丧。闹,十多年都在闹,闹出什么了?她如果有勇气离婚,早都离了,还能等到现在?叹气,长长的,潘东就脸朝天花板说话,他说现在做生意不是好做的,到处都严,小县城,零售上不去,上头有指标,必须走团购,在小地方团购,大多数政府部门事业机关,没有人脉怎么行,我初来乍到,也是利用利用小周的关系,就这么简单,你看我这身体,我还能闹吗?退一万步讲,我心里没有你吗?如果我想在外面找,早多少年就找了,何必去小县城找这么一个女人?思凡,要不你离开我,就让我没有家,将来就是一条流浪的老狗,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人在江湖,你怨我,也正常,都是我活该。话说到这份上,程思凡百感交集,她已经分不清什么真假,就算是假,也是戏假情真,既然都过了二十年,她还计较什么,他有真心,有真心,程思凡怔怔的,潘东不再流血,他直起身子,环臂抱住她,他甚至唱着摇篮曲,催眠的,恍然如梦。潘东伸手够着离婚协议,轻轻地,一下一下,撕了。
11
一冬无雨雪。到过年,江淮之间都干得要命,好多人脸上起皮,可程思凡却容光焕发,院里人都说,程老师年轻,又开玩笑,说不会要生二胎了吧,思凡啐他们一口,可心里是舒服的,潘东整个冬天,表现不错,按时回家,并且,他们恢复了夫妻生活,到年下,更是放了个大假,小非回来,一家三口四处走亲戚,家又像个家了。不过,思凡没放松警惕,她跟朱江保持联系,问情况,朱江说,店总和小周,的确走得没那么近了,小周最近业务干得一般,思凡一听,心放在肚子里,妥妥的,逢场作戏,用完就丢,绝情,得看绝在谁身上,思凡觉得潘东的绝情是好事。有思凡的力挺,朱江往上走得也很快,元旦提了副总,到年,这小子知恩图报,孝敬二十条淮王鱼,全是活的,潘东休假最后一天,思凡拎到娘家,亲自下厨,一次全烧了,大家热闹。老大思念病歪歪的,但已经能上桌了,大姐夫过年没回来,据说忙着赚钱,思念儿子在美国,机票贵,洋节圣诞刚回来,中国新年就不会来了,思念负能量大,饭桌上,思凡给她夹鱼,思念用筷子挡,说不行,我吃不了鱼,过敏,思凡的鱼在桌子上空转了个九十度,放到她老娘碗里。思凡妈说,老大,这可是好东西,多少年没吃过,思念说,吃不惯,有土腥味,思平接过话,说吃的就是这个土腥味,真是沾了三妹的福了。思平说,二姐,吃不完你带点。老陆和孩子过年还有业务,回娘家,思平一个人。小非一直在玩手机,这时刻却突然插嘴,问,说二姨,寒寒的微博,是不是店小二不二,思平说我不太清楚。寒寒是思平儿子。小非举着手机,就是他,我顺着姨夫的微博找的,他关注了姨夫,姨夫也关注了他,你看他在玩雪呢。思平笑说去了东北就这点好,雪多,又说,现在小孩子都是,什么微博,我就不会弄。思凡说二姐你落伍了。小非说,我爸用,潘东接话道,现在哪还有心思玩这些,工作都忙不过来了。思凡爸到点要午睡,潘东急着要回蚌埠店里,饭吃到一点多就散了,桌上残羹冷炙,思凡妈要留,思凡说素菜别留,致癌,荤的留就留了,思凡妈指着大瓷汤盆里的淮王鱼,说那鱼给潘东带点,思凡说算了,潘东不喜欢吃淡的,思凡妈说,不要紧,潘东爱吃辣,我刚做的剁椒,放点进去,说着,思凡妈就拿勺,从厨房台子上一只大瓷坛子里,挖出几勺剁椒酱,磕在小碗里,又把那淮王鱼汤,倒了不少进保温桶,再晒剁椒,鱼汤染了色,有红有白,点缀着十分可爱。思凡嗔道,对他这么好,他能明白么。思凡妈说,明不明白,你俩都是两口子,这汤是你做的,他吃在嘴里,总归有几分不同。小非探头进来,说姥姥,搞什么好吃的,思凡妈说,你不吃的,你爸爱吃辣,你这点不随他。吃完饭说了会话,蚌埠有车来接,潘东告辞,临上车,思凡应给带上保温桶,潘东不要,思凡说你带上,到那边吃,辣的,你喜欢,潘东再三说不用,店里什么没有,思凡说是我做的,潘东嫌麻烦,说下次回来吃,思凡不依,说你带上,给朱江他们吃也行,就是一个家的念想,潘东拗不过,只好带上了。
一顿饭吃完,就算出了年了,小非日日找同学玩,上大学后第一个寒假,高中同学热乎劲还没过,这个年,思凡的心定定的,风平浪静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她从未希望得到太多,只希望一切平顺,丈夫像丈夫,孩子像孩子。思凡甚至约了刘燕出来,坐坐,喝喝茶,说说知心话,她问得很深,甚至于问刘燕,为什么跟丈夫离婚,刘燕答得很虚,说是性格不合,思凡就没多问,刘燕问思凡,最近老潘怎么样,思凡说挺老实的。刘燕神色凝重,说那个周婷婷还在活动,最近到淮南来抢生意。思凡笑笑,估计在蚌埠混不下去了吧,刘燕说,据说店里,除了朱江就是她了,店总对她不错。思凡神经紧张,但嘴还是硬的,说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过了今年,老潘就不在蚌埠干了,她有多大能耐使多大,跟咱无关。刘燕说,我们老了,现在这些小丫头,我们只能守,不能攻。思凡说你怎么消息这么灵通,刘燕说有微博啊,那小蹄子经常在微博炫,思凡皱眉,说还有这事。思凡不玩微博,干检察工作那么多年,在这方面,她多少有些落后于时代,非但微博,电视剧,广场舞,逛街,美容,她都不喜欢,她的日常,被三件事分割开来,带孩子,工作,盯潘东。
晚上十点,小非进门,思凡猫在电脑前,伸脖子叫,说怎么这时候才回来,打电话也不接,小非说唱歌呢。思凡说,这微博怎么玩?小非说怎么,你老人家也开始搞社交了?思凡说去,你妈我就这么落伍?思凡握着鼠标,乱点着,说要注册,假如我要搜一个人,怎么搜?小非掏出手机,说妈,你怎么还用电脑上,你说,找谁,手机就能看。思凡有点不好意思,说,你搜,叫“周小可爱不可爱”,看看这人有什么动静,小非说妈,你办案呢?我这光荣!小非握着手机刷着,说有了,我给你念,上了大学,小非已经有点油气,说呦呵,这女挺绿茶啊,思凡问有没有照片。思凡不敢直面,小非传达,反倒好些。小非说,哦,没有照片,这人挺爱炫的,老发一些买了什么包,吃了什么饭,最近一条是……小非刷到下面,又刷回去,拇指翻飞,他说哦,她最近一条是:老公带来的淮王鱼汤,黄脸婆做的,享受哦。小非没反应过来,嘟囔着,说,这女的怎么跟我们吃得一样,他一抬头,却见思凡额头青筋暴起,她一伸手,便将那“爱疯”手机夺了过来,屏幕上一碗鱼汤,乳白得可爱,偏偏那汤面上,飘着橙红的碎剁椒,王八蛋!思凡大叫,小非这才如梦初醒,说,是她。
12
发威,程思凡脑袋里就这两个字,发威,潘东推不动,就整这女的,她不能再在店里待,就算弄不跨,吃点苦头也好。小非义气,说妈,我去帮你骂这个贱人一顿,思凡感动,眼泛泪花,儿子永远站在她这边,态度有,就够了。她说小非,你也成人了,不过这是上一代的事,你别掺和。小非说,我不掺和,可总不能任由别人欺负我妈。小非握拳头。思凡说,总有办法,总有办法。小非说,妈,你有没有想过跟爸离婚。思凡惊讶,说,你希望离?小非说,我希望你快乐。春深了,思凡的心却一天天冷,她见了刘燕两面,刘燕也主张给周婷婷一点教训,思凡想来想去,还是给朱江打了个电话。见面是在上窑,蚌埠和淮南交界的小镇,两个人都开车,见了面,转道去上窑森林公园,边走边聊。程思凡大致说了说,朱江不傻,一点就透,在那个名叫“仙人指路”的桥上,朱江表态。他说嫂子你放心,这件事,我来办,上头有走人的先例,作风问题,目前这一段,还是个大问题。思凡说,我的顾虑你知道吧。朱江说,投鼠忌器,我知道嫂子的意思,我会保全店总。思凡说,怎么保全?朱江说,现身说法。思凡诧异,现身说法?谁现身?朱江说嫂子到时候就知道了。有这话,思凡放心,朱江一向靠谱,那就等。偶尔,朱江和思凡会通个电话,思凡因工作原因去蚌埠,他们偶尔见个面,地下党似的,说完就走。
由春入夏,特别迅猛,程思凡觉得,好像刚脱了棉服,就能穿短袖衫了,程思凡心如火烧,等着周婷婷的坏消息。她恨不得集团立刻下旨,炒了周婷婷的鱿鱼,就算不炒鱿鱼,最少也应该调离蚌埠店,不让她继续兴风作浪。七月,消息传来,说集团开始下来查情况,思凡问,查谁,查她和老潘?朱江说不,差我和周婷婷。思凡大惊,问怎么回事。朱江说,周婷婷刚来的时候,对我示好,我没理睬,我有老婆孩子呢,但证据我留下了。思凡又惊又叹,惊的是,周婷婷的无节操,叹的是,朱江这么个人,竟比老潘觉悟高那么多,思凡说放心,我保你。朱江笑笑,说,我是嫂子扶上来的,为嫂子做点事,我心甘情愿。剩下的就是等。公司面上没动静,可底下,早炸了锅,思凡知道朱江的压力,他这一举,是壮士断腕,扳不倒周婷婷,他自己铁定出问题,就是搬倒了周,他和老潘的关系,又怎么处?先做再说。思凡有些兴奋,老潘回家,他不说,她也不提,两个人都在演戏,过了八月,思凡和朱江联系更频,朱说集团处理结果很快会下来,对周不利。思凡说,你办事我放心。就这么又等了半个月,八月快过完了,朱江约思凡见面,还在上窑,还是森林公园。这回朱江先到,在小凉亭等,思凡走过去,看到他一个背影。朱江穿西装,笔挺,显得很精神。思凡笑吟吟,说不好意思来晚了,朱江说嫂子坐,思凡就在凉亭横梁台子坐下。思凡不说话,她有种不好的预感,尽管朱江全程微笑,但她仍觉有股凉意。猛然间没话,尴尬,还是朱江挑头,他说嫂子,我马上要调去宿州了。思凡心一沉,果不其然,她问,怎么突然走?朱江说,上头的意思,停一下,又说,不过周婷婷也降了半级。思凡撑不住,不再装淑女,说什么,才半级,怎么回事,是老潘吗?老潘保她?我靠!仪态,还要什么仪态,思凡一只腿跷在横梁上。朱江倒很平静,他说店总有店总的考虑,周的业务量很大,别人比不了,留着她有用。思凡泫然,这一役,损兵折将,她说朱江,你放心,老潘的工作,我去做,你不会有损失。朱江胡啦一下脸,说嫂子,我是平调,没有损失,我老婆本来就没事做,正好跟着一起去,未来的事,未来再说,我做这一场,是为嫂子,只是为嫂子。思凡望着朱江的脸,他的眉眼,无限温柔,他跟着说,我觉得嫂子好,思凡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可一细想,她不免自怜,只说,再好有什么用,不过是个落伍的人。思凡背过身,朱江突然从背后抱住她,手箍紧,思凡心快跳出来,拼命挣扎,说小朱,你干吗,这样不行,朱江把头埋在她脖颈,说思凡,别动,就一会。思凡不动了,脖颈一阵一阵热气,她觉得痒,但却静静的,四下虫叫得欢,思凡终于扳开了朱江的手,转过身,扶住他的肩,她扛着脸,程思凡这才意识到,朱江竟这么高,窄窄的一张脸,很有几分英俊。去吧,程思凡说。朱江说,我永远是你的朋友,思凡笑笑,她明白,自己只能孤军奋战了。
朱江的手续很快就办完,走了之后,某个周末,潘东回来提了一句,说朱江走了。思凡故作惊诧,说去哪了,没听说过。潘东说去宿州,主持一个店,那边的店长不得力。思凡笑笑说,那你少了一名得力干将。潘东说,我走也是迟早的事。思凡没搭话,说,你们这个工作,反正是没个定性,早回来早好。潘东说,我争取回淮南店。思凡笑笑,以你自己的工作为准,这么多年,说回来说多少次了,形势比人强,我不强求。话说完,思凡自己都吓了一跳,什么时候她这么洒脱了,是,洒脱,她仔细想想,这话竟是真心话。回来如何,不回来又如何,现如今,她只是不服气,要斗一斗姓周的女人。过了夏天,思凡去蚌埠更勤,多半是交流,一来二去,跟那边的业务尖子都混熟了,但思凡从来不去老潘店里,朱江走了,她没了内应,去了等于羊入虎口,她不去丢这个脸。秋天打头,她跟刘燕又聚了几回,刘燕说,她生意不好做,过一阵,可能出去跑跑。思凡叹气,说,跑,跑吧,我们都是四海为家的人。刘燕说嗨,是孩子结婚,让我去上海住一阵,没了丈夫,就随儿女吧。由这话思凡想到自己,她苦笑,我以后可能连孩子都靠不上。
13
周婷婷停职了,出乎所有人意料,风声传出来,说什么都有,朱江给思凡打电话,说听说周婷婷被抓了,思凡没大惊小怪,只说,她这样的人被抓,正常。朱江说就怕咬出店总。思凡笑笑,说老潘这方面还在意。正说着,老潘进门,面色凝重,思凡忙挂了电话,说回来啦,老潘魔魔怔怔,说哦,是。思凡说,怎么,今天不是周末,店里不忙。老潘说,是,最近生意一般。思凡问,没事吧?老潘顿了一下,说没事,没什么事。思凡说有事可要跟我说啊,我们夫妻一场,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肯定帮。老潘望着思凡,像望了一个世纪,许久,才说,凡凡。思凡微笑,内心却无比震动,他叫她凡凡,多久没这么叫了?十年?二十年?老潘继续说,凡凡,你在蚌埠检察院有熟人吧。思凡笑意顿减,什么,难不成,他想捞她?可笑,不过是正常询问,他就忍不住了?这么怜香惜玉。程思凡冷冷地,说不太熟,没什么交流。老潘说哦,那算了,我可能很快就调回来工作。思凡还是很冷,说那是好事,我们夫妻终于团聚了。老潘说,集团最近可能让我去进修。思凡说进修好,她口气淡淡的,她没想到自己竟也能如此绝情。夫妻俩就坐在饭桌旁,没有话,他不说,她也不问,她是胜利者,终于终于,她扳回一城,老潘咳嗽了一下,思凡没递纸,要在平时,早一张面纸抽出来了,不过这一回,思凡倒是帮老潘夹了个菜,说这是你喜欢的回锅肉。
周婷婷的消息没再听到,检察院没查出什么,但她还是去躲风声,老潘被集团“冷藏”,回淮南休息,准备外派进修,真等回来了,思凡倒有些不待见他了,过去盼星星盼月亮,可如今是这样的姿态回归,思凡非得折磨折磨他才过瘾。洗衣服,他洗,做饭,他做,晚上睡觉,一个卧室,一个书房,梁祝都懒得做。思凡开始投身工作,不过,她做事向来有数,她对老潘只是小小惩罚,敌人打倒了,丈夫还是自己的丈夫,她从来不是敌我不分。她暗示了老潘好几次,马上要有个重要节日,老潘都答,哦,我知道知道。思凡想,行,知道就行,结婚二十周年纪念,外加她四十五岁生日,都在九月底,到时候她打算大办,好好请几桌,涨涨威风。有了盼头,思凡就有了生活的动力,她开始忙着采买,哦,这个家很长时间没开伙了,油盐酱醋都不全,另外食材,一律要最新鲜的,她打电话给朱江,说淮王鱼去哪买,朱江爽快,说要多少条,思凡说就家里请客,要给三五条就行。朱江打包票说肯定鲜活送到,临到头三天,鱼果然送到了。一个大白色塑料泡沫盒子,老潘在家收的,没拆开,思凡到家,老潘问是什么,思凡说,淮王鱼,老攀登时有些色变。思凡冷笑,说,怎么,吃够了?还是不喜欢吃?潘东没好气,说要吃你吃,思凡说,怎么,你不会忘了吧?老潘说我知道。思凡说知道就好。老潘一闷头,看报纸去了,他现在真有点老干部样。
数着数着,思凡的大日子到了,是个周末,一大早,思凡就像所有家庭妇女一样,赶到菜市,买最新鲜的蔬菜,买回来,老潘不在,思凡没理论,赶紧做菜,人都快来了。十点多,思平第一个上门,带着礼物,一个hellokitty的玩偶,她说老三永远是最可爱的,你看你跟它多像,跟着,思凡爸妈来了,到了就给思凡红包,说是压岁钱,思凡笑说,我这岁数,还压什么,最后是思念来,她拎了二斤橘子,思凡知道大姐故意拆台,也不理论,她就是嫉妒,没用,现在该她程思凡风光了。思凡和老母亲在厨房忙着,思凡妈问,潘东呢,思凡说,下去看麻将了吧,老这样,退下来了,有点显老。思凡妈说,老了好,老了就不折腾了。思凡说,折腾?孙悟空再厉害,能跳出如来佛的五指山。哔哔,手机响了两下,思凡正在炒菜,她让她妈代炒,自己空出手,翻看,哦,是朱江发的,一行小字:生日快乐,永远年轻。不知怎么的,思凡竟然眼眶一热,但她赶紧揉了揉,接过铲子,继续炒,一边炒一边说,嗳,这油烟机该换了,熏人。午间十二点,所有菜烧好,正当中,是一盆淮王鱼汤,乳白乳白,思凡解了围裙,落座,众人跟着坐了。思念说,咦,妹夫呢,思平说,对啊,姐夫呢,思凡说我打个电话,真是的,打麻将入迷了。众人看着思凡,一通电话拨出去,回音是,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再拨,还是关机。老母亲惊惊咋咋,说不会出什么事了吧,老三,你下去看看。思凡也担心,披了衣服,急忙忙下去,找了一圈,没踪影。上来后,没精打采,但思凡知道,面子还要顾,她张罗着,说老潘店里有点急事,我们先吃,嗨,干这个工作,就是没谱,没准。众人疑惑,但还是先吃,饭桌上冷冷清清,唯独思念神气活现,她站起来,一勺一勺喝淮王鱼汤,喝完了吃鱼肉,一个劲说,老三真有福气,真有福气。思凡当然听得出姐姐的讽刺,刚开始忍着,听到最后,思凡一拍桌子,砰,思念吓得一惊,跟着两手捂住脖子,说卡住了,卡住了,我没法呼吸了。一家人瞬间乱成一团,这个说,用饭顶,那个说,喝白水,七手八脚七嘴八舌了一圈,没用,思念从脖子到脸都红了,没办法,只好送医院,思平叫车,二老扶着思念下楼,思凡忙着去里屋取钱。取出来的时候,屋子里已没人了,思凡蓦地望见一桌子菜,眼泪哗得就下来了,她右手一抹,下楼。
一折腾就是一天。医院里,思念躺在病床上,嗓子里的鱼刺取出来了,可嗓子划破了,更糟糕是,她有点心脏病发,思平给大姐夫打电话,思念在病床上还不忘阻拦,说不行,他不能请假,请假扣钱很多,思凡看着姐姐,心想,没救了,都没救了。思平心疼思凡,好好的一个生日会,毁得面目全非,她对思凡说,回去吧,这里我看着,睡一觉就好了。思凡回到家,一桌子菜已经冷了,钝了,荤油凝结,一盘白冻,素菜凋谢,发黑,中间一盆子淮王鱼汤,还剩一点底,鱼骨头露出来,怪模怪样,满是杀气。手机响,是个上海的号,思凡接了,那边传来个熟悉的声音,是刘燕,她说凡凡,思凡惊得一身鸡皮疙瘩,可人家不管,继续叫,凡凡,老潘到上海来了,你们没事吧,我们在新天地呢,你还别说,老潘舞跳得真不错……话还没说,思凡随手,啪,按挂了,她有些晕,她知道,他就是故意的,故意的!故意在她生日,在结婚纪念日这天玩这一招,他狠着呢!什么一日夫妻百日恩,呸!思凡一会哭一会笑,一会又唱了几段小虎队的《庸人自扰》,这是她从前爱听的歌。唱累了,思凡就扯下沙发上铺着的毛巾被,裹着,躺在地板上,两眼一黑,尽情流泪。天亮了,思凡洗了个澡,她竟然破天荒化了点妆,左看看,右看看,还不算太老。她四十六了。她给院里打了个电话,说要休个年假,主管副院长二话没说就批了,说小程啊,去吧,好好跟家人团聚团聚。思凡不置可否。她的确想出去走走,说走就走的旅行?这在过去是她不敢想的。火车站,售票大厅,售票窗口前,这时节竟排起长龙,轮到思凡了,售票员是个小姑娘,面无表情,说去哪,思凡递上钞票,轻轻地说了声,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