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腿迈进月子会所前,桂圆挽紧老妈的胳臂。亚玲看出女儿紧张,鼓劲道:“没事儿!”
桂圆被看破心事,反倒要掩饰,“本来就没事。”
亚玲迈步。桂圆深吸一口气,怎么能没事儿呢,这可是个妈妈、娃儿的老巢,堪比盘丝洞,来之前,她已经做了好几天心理建设。踏进去第一步,看到会所那大大闪着金光标志牌,桂圆就感觉脑袋嗡得一下,头皮像胀大两倍。
无可奈何娃坠地,似曾相识妈归来,月子中心独徘徊。
小舅妈唐念巧就在这坐的月子,如今轮到她女儿,一对母女,三代人。刚走到门口,就听见欢声笑语,亚玲和桂圆缓步进去。手上没拿东西——带了钱,就不带果篮。桂圆扫了一眼,没一个认识的。刚往里走了两步,就听到念巧说不留,一帮子人鱼贯而出。
是个大套间。比念巧当初级别还高。娘仨儿在客厅打了招呼,亚玲越过念巧,快步往屋里走,还没见到彤彤的面,亚玲就拖着长调子叫,“我孩儿——”
彤彤满面笑意。到彤彤床前,挨小凳子坐下,亚玲再叫,“能耐!”
彤彤叫声姑。亚玲回头看念巧,“娃儿呢。”
念巧说他爷抱去了。亚玲又问孩子爸呢。念巧说工作忙。实际他们怕志明来了尴尬,特地支开。
桂圆在亚玲身后站着,遥遥望着表妹郝彤,不出声。
亚玲又对郝彤,“真能干。”实在没话找话。重章叠句似的。
郝彤道:“姑,跟您和我妈不能比,你们都是经过二次革命的。”老腔老调,都跟志明学的。他老爱在她耳朵边念叨革命史。
季鹏抱着娃儿进来。当头就喊二姐,声如洪钟。亚玲连忙站起来,让郝季鹏把孩子放到彤彤旁边,细瞅一番。亚玲道喜,“老三,你最先升级!”
季鹏哎呀一声,看了桂圆一眼,才对她姐姐道:“都快了。”
桂圆脸立刻红了。
护士来问保育室的事。季鹏和念巧都去看,亚玲见状,给桂圆打了个眼色,她也跟着。一时间,卧室就剩桂圆和郝彤两个人。桂圆只好坐下,捉住郝彤的手,又伸着脖子看看孩子,以示亲密。
表姊妹俩一直挺好,只是后来郝彤找了志明,桂圆总觉疙疙瘩瘩,再加彤彤怀了孕,两个人好一阵没联系。关系慢慢淡了。如今再坐到一块,总觉不自然。郝彤也知道表姐跟志明的关系,原本没什么,但结了婚,成了两口子,郝彤竟也开始防着表姐。因为她知道,丈夫对桂圆曾经赞赏有加。
“不怎么疼。”郝彤先开口。
桂圆心里咯噔一下。这是在传授经验?呵呵,这小妮子。谁是姐姐谁是妹妹?自己出生在后头,生孩子倒生在前头。总算领先一回。算了,让着她。
桂圆不大痛快,但还是说面场上的话,“恭喜啊。”又伸手摸摸娃儿的小脸蛋,呵呵笑。然后就都没话了。
桂宝进门。他每次都迟到,风风火火地,“真生啦!”蝎蝎螫螫地。
桂圆蹙眉,叮嘱他,“小点声儿!”
桂宝上前,压低声音,“我瞧瞧。”凑近了看孩子,又对郝彤,“长得像谁?怎么不太像你,别抱错了吧。”
桂圆惊,“桂宝!”
狗嘴吐不出象牙。
郝彤不生气,对桂宝,笑,“你得小心了。”
桂宝不懂,“我小心什么。”
郝彤幸灾乐祸笑,“我完成任务了呀,结了婚,生了娃,家庭的社会的任务全部画上句号,以后呀,这一大家子的嘴就长在你身上啦。”
桂宝抢白,“生了还得养呢,任务还在后头。”
郝彤不示弱,“难不成你不生?绝后?”她用老理儿压他。
桂宝一时找不到话对着干。桂圆怕矛盾升级,对弟弟,“少说两句,都是做舅舅的人了。”
桂宝冲郝彤,“先说好,我没钱。”
郝彤撇撇嘴,笑,“你又没结婚,还不算个人。”
桂圆不得不站起来,拉着弟弟,“外头坐去!”桂宝哼了一声,出去了。桂圆跟着叮嘱。刚到客厅,她就批评弟弟,小声,“人家大喜,你来个这。”
桂宝小声,调子却长,“姐,我是为你出气,你知道他们在外面说你什么吗?”众口烁金,风言风语。桂圆在群众嘴里是不孕不育的代名词。桂圆又想听又怕听,“什么?”桂宝欲言又止,“算了不说了。”太难听。桂圆问:“奶奶呢。”桂宝说在家呢,请了小时工照顾。桂圆道:“你回去。”桂宝说来都来了,总得见大舅小舅一面。桂圆说那你就在这屋,别乱走。
一会儿工夫,季鹏他们仨回来。谈到孩子的名儿问题。彤彤说叫宝宝。亚玲笑道:“十亿人八亿人都叫宝宝,”又对季鹏,“做姥爷的,你不给一个?”
季鹏道:“姑姥姥取一个!”皮球又踢给亚玲。郝亚玲得了这么一个重任,实在难以负担,于是对念巧,“姥姥取最好。”
念巧白了季鹏一眼,“要我说,就从《离骚》里取。”
桂宝没听真,秃噜嘴,“什么骚?”桂圆让他别说话。季鹏对《离骚》有心理阴影,“正常点,别骚不骚的。”
念巧不愿意,“什么叫不正常,古人云,取名字,女诗经,男楚辞,文论语,武周易,就得按这个来,这叫文化!”季鹏摇头。郝彤听不下去,道:“就叫孙俊杰。”她是林俊杰的铁粉。
“土,”念巧一个字一个钉儿,拿出手机,翻找,“?‘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孙骐骥,多好。”季鹏、亚玲、桂宝都凑过去看。
只有桂圆作壁上观。
亚玲道:“好是好,字儿复杂了点,以后考试写名字耽误时间,笔画太多。”
念巧认为有道理,再念:“‘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孙世然。”
好像不错。都不吭声。郝彤道:“妈,啥意思。”
念巧翻了翻,道:“意思是说,特殊,雄鹰跟一般的鸟不一样,那是骨子里带来的。”这一解释,大家都说好。将定未定之际,冠峰两口子进门。众人扭头看,却见穆小桃怀里抱着个女娃娃。
念巧大叫,“哎呀大嫂!”
郝穆豆被大嗓门惊扰,哇地哭了。小桃埋怨,“这狮子吼。”念巧不好意思地,“大哥大嫂,坐,我去接彬彬。”跟着便快步出门。
季鹏想到大嫂会带着娃儿来,招呼着。冠峰放下礼品,一只灵芝,一袋桂圆,一包上好的红枣。亚玲凑趣道:“不用早(枣)生贵子啦。”季鹏也调整出老大热情。和二姐一起围着豆豆转。
越是假的,越要显得比真的还亲。豆豆天生耳朵上有颗小痦子。桂宝眼见,发现了,正要指出来。桂圆拽住他,“闭嘴。”众人在客厅夸了一会儿,穆小桃才施施然抱着郝穆豆进屋,跟郝彤打照面。
郝彤要起来。小桃连忙说:“别,好生养着。”她慈眉善目地。有了娃儿,更淑女,行动言语都有点古风。
又问:“叫什么?”
郝彤现得现卖,“然然,孙世然。”
小桃自报家门,“我们叫豆豆,郝穆豆。”又对男娃子,“然然,这是你豆豆姑姑。”
亚玲、季鹏站在她身后,发窘。冠峰倒一派坦然。桂宝小声对桂圆,“姑姑……搞得跟神雕侠侣似的。”桂圆用胳膊肘拐了他一下。
女人们聊天。冠峰出去抽烟,桂宝跟着。两个人在抽烟室说话。冠峰问他最近怎么样。
桂宝道:“还行,跟小舅挣了不少。”
一句话,冠峰就不往下问了。他瞧不上这外甥,智商情商都一般。大舅问话,他说小舅好,就不想想工作是谁安排的。不过冠峰心宽,看破不说破,也不在乎。说白了,他压根就没把桂宝放在眼里。季鹏也进门,过去找大哥借火。三个男人站着,各抽各的烟。
远观近看,代桂圆发现,大妈小桃抱了娃儿之后,整个人柔软许多,也不开口就谈八大山人了。她现在跟郝彤能说得来,吃饭睡觉屎尿屁的事,谈得老欢。
小桃还有点羡慕彤彤。彤彤是自然产奶机。她没有。豆豆只能喝奶粉,但必须是进口的。
亚玲道:“进口的也不一定好,有那种专为中国宝宝设计的国产奶粉。”
小桃白她一眼,“你信么。”
桂圆清嗓子,暗示老妈少说几句。
辅导学校离月子中心不远,不大会儿,念巧领着彬彬回来。“叫大妈。”念巧命令。彬彬叫了声大妈。又命令,“叫二姑。”彬彬又喊。“叫圆圆姐。”彬彬严格执行。轮到豆豆。
念巧郑重介绍,“这是你豆豆妹妹。”
彬彬站直了,“豆妹好。”他从小就言简意赅。
介绍完毕。郝彤不答应,对弟弟,“彬彬,还有一个没打招呼呢。”众人才想起来,然然是彬彬的外甥,彬彬是然然的舅舅。亚玲好事,道:“彬彬,知道这是谁吗?”彬彬不糊涂,“姐的宝。”
亚玲笑着,“那他是你的谁。”
彬彬学着大人的口气,“亲外外。”
一圈皆大笑。就连下定决心冷若冰霜的桂圆,也被这无忌的童言和天真的感染力打动,她本能得抗拒这些属于别人的欢乐,又本能地被吸引,她更加想要自己的孩子了。想到这儿,她又觉得苦。看看吧,因为娃儿这个共同点,曾经势不两立的穆小桃和唐念巧都团结在一块了,根本不是一个辈分,中间差着几十岁的彤彤和小桃,似乎也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姐妹。那全赖她们有个天底下最具号召力的名字:妈妈,母亲!桂圆直觉得一阵惨伤。这种痛苦,就连老妈都无法替她分担。原因无他,郝亚玲也有两个孩子呀!跟她不是同类。过去小桃勉强算统一战线,可人家现在也升级蜕变,华丽转身。桂圆正思忖忧伤着,探视活动的最高潮冷不防到了:发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