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想骂他几句,可转念一想,我二人未来皆是难测,不知昨夜今日这般情形还能有几次。于是抬手揉了揉泛酸的眼睛,小声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巳时三刻,”说完,他拿起一块干净的冰丝帕代替我的手指,轻轻替我缓解着眼睛的疲劳,“饿了吗,我去把饭热一热?”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去做的饭,昨夜同万俟殊在船上吃了一些甜食,现今也不觉得饿,就摇了摇头,问他:“你今日怎么没去西溪境?”
“他们今日休息,一些家里还有亲人的,就回家看看家人。”
我愣了愣,抬头去看他的眼睛:“回家?他们能出来了?”
卫期面色平静,手指一下一下绕着我的鬓发:“嗯。没必要再躲藏了,昨日南国府密探来报,宁国已经开始往南国府码头调集兵马。杨成威野心昭昭,可能略过其他州府,走水路北上,从东运码头攻入帝京。所以……”
“所以程遇也知晓了,然后让你率兵御敌,是以那五万兵马也无需再藏?”
他浅笑了一声:“对。终于等到了这一日。”
我有些不安:“他们有多少人,密探查到了吗?”
“北上的大约四十万。还留了二十万守在长澜江南岸,以防东启趁虚而入。”
那就是以一敌八,兵力十分悬殊。
他看出我的担忧,于是轻吻了一下我的额头,安慰道:“锦国还有七八万残兵弱将,虽不能担大任,但也可以晃敌军一眼。”
这话叫我不由皱眉:“虚晃一眼又有何用,打仗都是真刀实枪的,他们一试便知。”
“羡羡,”他捧起我的脸,用一种正儿八经的语气,跟我说,“若是放在以往,我大约会骗你一骗,说些大话,让你不要担忧。但是现今,我却不想说假话。此战凶多吉少,我尽全力回来,但若是无法做到,也希望你不要为我伤情,此后也不必惦念我。我并没有好好待你,不值得你放在心上思量。”
我心尖一颤,抬起手指一遍一遍地抚过他的眉:“你不值得谁值得呢?师叔,如果当初不是你把我从风雪中抱回去,我早就不在了。”
“我那时有私心,你知道的。”
“可你昨夜不还说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喜欢我么,我知道这个,就够了。”
他有些无措:“是不是因为恨丝被抽出来了,所以你对我才这般不设防?”
“不是,”我亲了亲他的下巴,“不说这些伤心事了。等战事平息,我们两个人去蔚海吧。我还没见过大海,听星冉和万俟殊所描述的,有些无法琢磨,想亲眼去看看。”
他好像很怕回不来,所以说:“离冬至还有些时日,我们乘快船,现在去看好不好?”
我拒绝了:“不好。冬天海风太过冷冽,我怕是吃不消。等来年夏天吧,万俟殊说还能踩着细软的沙子,在海边追风逐-浪。还能捡到小虾小蟹之类的东西,很有趣。”
他将我拥入怀里,不让我看他的表情,可我还是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掩藏不住的颤意:“好。”
我想了一会儿接下来的打算,于是跟他说:“师叔,我需要你和游大哥派人拦住几个人。”
“谁?”
“程遇,陈兰亭,星冉,万俟殊,陶婉婉,以及……赵孟清和陈兰舟,”我面色平静地扯着谎,“我不想再沾染种恨术了,但他们总来找我,我又无法反抗。等……战争结束,我们就去蔚海了,他们也见不到我们,或许就能放下了。”
他好像信了,又好像还有些怀疑,不过仍然答应了我的请求:“好。你也暂时呆在府上,哪儿也不要去。”忽然想到什么,低头问我,“有一件事,我还没有告诉你。”
“什么?”
“我本来不可能活到现在,但到现在还没有死。你的不老琮曾在我体内藏过一段时间,大约是寿命外泄给了我,”他顿了顿,长叹一声,“所以,羡羡,你那不老琮里,可能不剩多少寿命可挥霍。你谁都不要再给。”
我一边沉思着,一边点了点头:“好,我记着了。”
此后的几日,风平浪静,甚至没有人到府上敲门。
想来卫期和游大哥真的派了暗卫把我说的这些人给拦住了。只是偶尔会打几个喷嚏,不知道是程遇在骂我背信弃义,还是星冉在骂我虚与委蛇。
本首辅也管不得这些了。每天等卫期出门,我就到茶室,拿出藏在那儿的《七国神战志异》下卷,来来回回地翻看,企图从里面找寻到一些隐藏的信息。
可每一次都再失望地合上,重新放进软垫下的暗格里。
闭上眼睛,面前就是最后一页那几行血书——
“吾性命已忧,故去不过两三日耳。愿兄长拼劲全力佑我南国疆土,若兄长未破此战便饮恨长逝,愿羡儿继我种恨门规,承我南国大志,保我百姓无虞,护我故国不死长存。”
我此番要面对的是四十万宁国大军,虽然能隔空取恨,但却需要大量的血引,我孑然一人,纵然祭出一身血也不过寥寥,能引到的恨丝,对于四十万这样庞大的数目来说,不值一提。
秦离姑姑,你既然知道此事何解,那把它写明白一些,让我看得懂该多好。
卫期每天都回来,带着一袍的风雪寒凉无比,唯有胸膛不变滚烫而炽热。
半夜昏昏沉沉之际,总会感觉到他的指腹摩挲过我的眉眼,鼻尖,亦或是鬓发,唇角。
若我比他先醒,做这些动作的,便是我。
每每这时,便总会想到之前读过的某本杂谈趣论,是有人问智者,世上最美妙的地方是哪里。智者回答是心上人的心,心上人的房。
起初会脸红,后来就去从时间上给自己找些脸面回来,我同他成亲已久,算起来应是老夫老妻了,若还是脸红便显得矫情,还不如坦然接受,毕竟春宵难得。
我不想给白乐天砸金子,也不想他在卫期身侧如何如何了。
师叔是我一个人的。他这一面,仅仅我知道便好了。
一切喧嚣似乎都在这些天内归于寂静,但帝京的每一个人,大约都知道,这寂静之下,是癫狂,是撕扯,是狰狞,也是血腥。
冬至前日,宁国的军队陆续抵达帝京东运码头。
卫期昨夜没有回家,一直在东城门上守着,倒是派人给我传了个话,说他一切安好,让我不必挂念。
可怎么不挂念,这是我的夫君啊。
我走进茶室,再一次从暗格里拿出那本书,翻开书封,怔怔地望着那枚鲜红的印存。日光不偏不倚,恰好穿过一缕,印上沾染的红宝石矿粉闪了几闪,有几束光反射到白色的帘幕上,映出些熹微的轮廓,却又在我手抖的时候,光芒消散,白色帘幕重归黯淡。
我眉心一跳。
迅速爬起来,对着日光来回地挪动,帘幕上时而出现几道光亮,时而什么都没有。
我找来笔刀,索性把这一页给裁了下来,然后捏着它跟着光线一点一点地转动,在转至某个角度的时候,白色帘幕上蓦然出现一个歪歪扭扭却又完完整整的“石”字!
我大喜过望,又顺着日光往左转动,那个“石”变成了“碎”字,“碎”的下面,出现半个“王”字,我捏着那张纸,控制住不让自己发抖,然后又往左侧挪动了分毫。
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又执着寻找着的两个字,就这样出现在帘幕之上——
碎,琮。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啊。
这方法来得太迟,让我找得好生辛苦;可也来得恰是时候,我的师叔,他的那五万将士,乃至这泱泱百姓的锦国,都有救了。思及此处,我忍不住抬手抹了一把脸,手上抚下大片的水泽。
*
冬至已至。
宅居府上多日的我,终于出门了。今日,我换上了同卫期成亲那日穿过的嫁衣。一路迎风踏雪,步行至东城门,脑海里都在想着当初我策马载他买嫁衣喜服的样子。
谁说我那时是被迫的。
明明也有着几分发自肺腑的开心,甚至还有几分阴谋得逞的快意。
红色的衣裳还有一个很好的地方,它可以掩藏住我还在流血的心口。我自己一个人花了很长时间才把不老琮取出来,已经来不及让小蓝帮我把伤口胶合住了,不过可能也没有这个必要。
我手中紧紧攥着的,就是我的全部的生命支撑,而今日,我要当着四十万大军的面,把它摔碎。
不老琮盛不了恨。
门祖的恨种就是厉害啊,我体内生血能引恨丝,全拜她所赐。
拿着首辅大人的令牌,还说着“我是崇安王殿下的正妃”,一路竟也没多少人拦着我,我便也还算轻松地到了城门,提着裙子迈上城墙。
除了听闻此事的卫期疯狂地朝我奔来,竟没有人再想阻拦我。
他跳到最后一层台阶上把我拦腰抱下来,将我抵在冰凉的砖墙上,眼眶通红地问我:“羡羡……你要干什么?”
隔着宽大的衣袖,我把不老琮放进袖袋里,然后回抱了他一下,笑道:“来看看你,听说你在城楼上。”
他显然不信,置于我腰间的手蓦然收紧,垂眸看了看我一身红色的衣裙,尽管牙齿打颤,却万分笃定道:“你有事瞒着我。”
我轻笑出声,“你不也瞒着我么,”我指了指城门之外即将攻城的四十万大军,嗔怪他道,“你根本就打不过,你都想好了要战死在这里。你没有想过回家再见我最后一面,所以我就来了。”
向来坚韧又不羁的男人,竟当着我的面掉下泪来。
他哭我也哭。
就是忍不住。
两相注视着,最后还是我先扯了扯嘴角,勉强笑出来:“师叔,今天太阳还不错,我们死在一块不好吗?”
榖则异室,死则同穴。
谓予不信,有如皦日。
他冰凉的唇贴上我的眉眼,吻过多遍,然后说:“好。”
我目送他回到城楼,然后再一次爬上城墙。
大军压境,车滚马鸣。四十万大军,似乎把整个帝京东城都占据了。
我从袖袋里掏出那枚脆若胎瓷的不老琮,迎着呼啸的风,朝着坚硬的石砖,狠狠砸了下去。
有人在城楼上,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
“羡羡!”
【正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