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我现在单位的领导是非常好的一个老知识分子,文艺五级,除了工作之外,他向我说得最多的是他的两个儿子。他说他大儿子已经工作,不知不觉走向社会变得成熟起来。说两年前儿子刚刚上班,最要好(北京叫铁哥们)的一个朋友的父亲死了,他们几个人操持全部后事,从殡仪馆回来,他们把死了父亲的好友请到家里开导,劝他不要过分伤心,并弄了一桌饭菜,说那朋友自父亲死后,一直既不吃饭,也不哭泣,木木的几天间一言不发,可是,饭菜做好了,酒也斟上了,那朋友仍然一动不动,望着那酒和饭菜,从晚上七点三十分,到零点三十分,五个小时没有开口说半个字。
朋友们都急了。说:何苦呢,是人谁能免了一死。
这话没有使那死了父亲的朋友有所触动。至于死,在他经过了父亲的死亡之后,他已经有了深刻的认识,不是别人的一言一行所能改变什么。然而,我领导的儿子,听了这话,默过一会,拿起电话打到了家里。
父亲接过电话,说谁?
儿子说,爸,是我。
父亲说,半夜三更打什么电话。
儿子说,爸,你千万好好活着,千万好好活着。
父亲说,你怎么了?发烧?
儿子说,告诉妈妈,千万千万你们都好好活着。
我的领导向我说这些时他哭了。我为他有这样的儿子感到欣慰。
三月四日的薄暮时分,关于刘丙林的死,已基本有了结论,即刘丙林确实死了,县里来的调查人员拿着他们的第一手材料,骑着蓝白相间的交通摩托车已经扬长而去,刘街协助调查的派出所所长说,没事了吧?
村支书说,晚上到我家吃饭。
所长说,不了,今夜还得去办一个杀人的案子。
村支书说,准备什么时候盖房,来刘街拉钢筋。
所长谢着走了。村支书回送他走进刘街,回过身来,望见落日一粒红珠样晶莹在西山梁上,淡薄的余晖,隐含了春日暖暖的清纯,轻柔无比地在刘街的繁华上抚摸。暮前的微风,染了日光些微的润红,如一叶蜻蜓的翅翼在街头浮着。街口这儿一瞬间很静,能听到路边田地小麦生长的噼啪之声,那声响是否是村人们的呼吸亦未可知。
村支书说,都回家吧。
村人们说,这尸体呢?
支书说,埋了。
村人说,刘丙林还活着哩。
支书说,他这一辈子无儿无女,六十多了,不能对不住他,怕交通部门还要问他的安葬情况。
村人们依着乡土的情谊和习俗,在落日将尽时候,到刘街的棺材店给刘丙林买了一副最上乘的黑棺,通体都是六寸厚的上好梧桐木,且棺两头的挡板,是独块的柏木,正头方向刻了祭字,涂了白亮金漆。抬着棺材朝村后刘丙林家里去时,那祭字在暮色中烁烁生辉。棺材的漆味和棺板的木香味,混合成半甘半涩的一股气流,河水样在刘街荡动,渐渐大将起来,在风中漫过了街面的房舍、商店、旅馆、高楼,漫过了河流、树木、山梁和田野,世界就浸淫在了棺材的气味中。
(我家乡一带,真正的仁德,是关心着别人的生死;真正的大孝,是给先辈早早准备一副上好棺材摆在堂房的墙下,那棺材里装着吃不完的粮食。这正如了一些南方的温州人,早早给自己或父母准备了仿古的墓室,究其源,大约都是跟着古人和皇帝学的,也是一种文化。)
往刘丙林窑洞的路上,村人们彼此轮换抬着豪华沉重的棺材,彼此说说笑笑。
D说,刘丙林白捞一个棺材。
E说,我死了也买不起这种天棺。
F说,值了,活值了。
G说,我这几天总是肚疼。
H说,快要死了吧?
J说,真这样你也让汽车轧一下。
K说,省自己一笔葬费。
L说,我昨夜梦见了青龙升天。
M说,刘街要出皇帝了。
到了最后,Z说,呀,你们看。
这时候棺材已抬到刘丙林的窑前,经Z这么一叫,村人们就都看到,刘丙林窑口没了窑门,门前狼藉一片,连窗子也不知了去向,迎着太阳的最后一抹光色,从亮处往窗洞注目,看到的是两眼漆黑。而窑前那片碧绿的菜地,也都被快刀乱麻地割了,殷红的菜畦里留下一片大大小小的脚窝。韭菜的茬片高高低低,正向外浸着绿水。葱是都被拔了去的,断棵儿直直地插在那儿。还有那片正嫩着的青菜,也都大半被踩得哭哭丧丧,半死不活地贴在地面。再往菜地和窑洞之间的东边望去,那儿有棵榆树,小碗样粗细,刘丙林在那树上,学着他第二房媳妇的作为,已经上吊死了,舌头吐将出来,和落地的落叶一个颜色,仿佛刘丙林含了一片正绿的叶子。
放下棺材。
一阵慌乱。
救下刘丙林。
把手放在他的鼻前试试。
已经死了。
也就死了。
果然死了。
人们坐下抽烟。
说,死了?
答,死了。
说,人死如灯灭。
说,一个一个轮着来。
说,日头落了。
说,该吃饭了。
说,走吧,明儿埋他。
就走了。
都走了。
天黑了。
三月四日,天便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