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吃这一项上,春天真心实意感受到李渭的无所不能。
缚在树干上的匕首刺入水中,春天尚且看不清鱼儿在何处,翻白的鱼肚在水面一掠,一条肥硕的银鱼被拖上岸。
她在路途中几乎毫无可用之处,完全是他的累赘和负担,此时也只能托腮看他清洗鱼儿。
他抬眼看她双手揣着,把自己蹲成小小一团,像等鱼吃的狸奴,又生的一双圆而亮的眼,灼灼的盯着他手中的鱼,几乎觉得下一刻她就要抬袖舔舔自己的爪,心觉有趣,指挥她:“天黑了,去生火。”
“哦。”春天摸出火绒,老老实实去林间拾柴,挑了个树影婆娑的好地段燃起火堆。火中的枯枝尚有湿气,哔啵火星四溅,伴着袅袅青烟随风飘曳,往她面靥上扑去。
李渭很快带着鱼回来,嘴里还叼着匕首,见她蹲坐在浓郁烟雾之中,不断往火中喂柴,双眼熏的通红,涕泪盈盈,挑眉笑问她:“不呛么?”
她皱眉挥了挥眼前忽浓忽淡、忽东忽西的烟雾,咳咳喘了两声:“这风好怪,一直朝着我怀里吹,烟好似追着我跑,我去哪儿它跟哪儿。”
夜凉风冷,风穿过树杪的哗啦声连绵不断,熊熊火光舔舐着她的脸,她已然被烤出了一声热汗,胡乱抹了抹鬓角,落下几条脏兮兮的炭痕。
“当心,离火远一些。”他大步迈过来,将火堆拢拨一番,温声道,“你这火势起的不对。”
不过片刻,他挪腾柴禾,手中的火势臣服于他,稳定又温驯,橘色火苗安静舔烧着柴禾,她也并非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娇女,也有一见即晓的聪慧机灵,却也不得不在这项上败下阵来,嘀咕两声,在一旁给李渭递柴。
李渭利落的将鱼架在火上炙烤,将匕首在火间烧热,去切水边采摘的野芹,听见春天的嘀咕,偏首问她:“你说什么?\"
春天悻悻道:“我竟然连个火都生不好。”
“这有何难,不过熟能生巧罢了。”他安慰她,“一回生,二回熟。”
“李渭,你一直这么厉害吗?我觉得你无所不精,无所不擅。”
他居然笑的腼腆又离奇,像十七八岁赤忱天真的少年人:“是真心实意的夸奖吗?”
“当然。”她捧腮,看他将鱼在火中来回翻烤。
“这天下还有能难倒你的事情吗?”
“你年纪小,见过的太少了这世上有千百件事情都能难倒我。”明媚火光跳跃在他脸庞上,衬的他眉目清晰如墨,轮廓深邃又温柔,“我所做的,不过是熟能生巧罢了,在外行走十五年,若是连火都生不好,那岂不是要饿死在路上。”
她问:“在外奔波那么多年,不觉得辛苦吗?”
他笑的温和,停住手中动作,反问她:“出来那么久,从长安一路走到现在,觉得辛苦吗?”
她想了想,陈恳的点点头:“其实是辛苦的,但是我愿意的。”
他点点头:“我亦然。”
她偷偷瞄一眼他:“为什么从墨离军回来后,又要跟着商队走呢?”
“我要养家糊口,云姐生病,花费不少,还有长留,他想念书科举,要为他打算。”他专心致志的将鱼肉切开,“我不善商贾经营之道,不能经商。做商队护卫,酬资尚且可以,而且,入过行伍的人,做这行很趁手。”
“为什么?”
“因为下手足够狠,杀过的人足够多。”他淡声道。
他看起来温良无害,是那种下手狠的人吗?她不信。
春天动了动唇:“李渭,你杀过人么?”
他停下手中动作,看着她,温和的眼神掩盖下有一闪而逝的桀骜,而后把他的匕首递给她。
他的匕首旧而轻,应也是多年的旧物,和她怀中爹爹的遗物截然不同的触感,刀锋细薄如纸,却极韧,在火光照耀下闪着尖锐的冷光。
“这把匕首跟了我十年,是以前从吐蕃人手中收缴回来的兵器,来自吐蕃的一位将军。“他弹弹匕身,荡起一阵轻微的激鸣,“是我第一次上阵杀敌的奖励。”
“它饮过很多敌人的血。”她伸手触触冰凉的匕首。
“那是很多年前了。”李渭凝视着匕首,轻叹,将匕首拭净,入鞘收袖。
她偷听过他和赵宁的对话,对他的过去,有深深的好奇心。
他这样的人,会有一个怎么样的过去。
她目光澄透的注视着他,满眼里写的是异闻和探究,他近来渐渐习惯她这样的目光,并不觉难堪或恼怒,也不躲,坦坦荡荡将烤好的鱼递给她。
鱼肉白嫩,撒上粗盐,自有一番鲜美,春天吃着鱼,问他:“墨离军是什么样子的?”
“墨离军在瓜州西北二十里一处山坳里,起初这里只是归迁的吐谷浑人居所,因为吐谷浑人故地在青海墨离海旁,他们迁到瓜州后,追缅故乡,也把借居这处叫做墨离川,后来为了对抗吐蕃,朝廷把这批吐谷浑人结成墨离军,后来朝廷惧怕墨离军被吐谷浑人独占,将附近几个小军镇的汉军都并入墨离军,和吐谷浑人分庭抗礼。”
“墨离川很荒芜,和甘露川相比无异于有天壤之别。瓜州城外都是寸草不生的荒野,墨离川附近只有一条溪流,军民用水全赖这条河,吐谷浑人不善农耕,在墨离川也设帐牧野,畜养的牛羊都吃不饱,一到冬日就断粮,后来汉人军使教吐谷浑人种田筑屋,日子才好过些。墨离川中吐谷浑家眷不少,吐谷浑妇女辫发,爱戴金花,一年多有节庆日,不管家中是否有男子,常宰牛羊,聚众宴饮,很是有趣。”
她听他娓娓道来,心生羡慕。李渭见她捧腮听的如痴如醉,连自己脸上的黑灰都不知晓,指挥她:“若是吃完,就去湖边洗把脸。”
“然后呢?墨离川有多少人住着?应该是个很大的村镇吧,有客栈食肆么?”
“然后有人脸上涂满了炭灰,还不自觉把脏手往脸上抹。”他笑意盈盈。
春天灰头土脸的去水边洗漱,许久之后,拎着自己的鹿靴罗袜,光着一双玉足,翻卷着袖子,从水边湿漉漉的回来。
水边湿冷,腐土积重,李渭将火堆挪开几寸之地,将热烫的灰烬打散铺平,其上覆盖层层细枝,隔开地面湿气,方才替春天铺上毡毯,催她早些歇息。
身下枝褥软厚,令人倍感舒适而昏昏欲睡的热度隔着毡毯穿来,她窃窃的唤他:“李渭”
“嗯。”他正呷一口酒,走来在她身边坐下。
她还想听听吐谷浑人的故事,却被这舒适的氛围闹的眼皮打架,李渭安慰她:“你已经累了,快睡吧,若是还想听,我以后再慢慢给你讲。”
“好吧。”她揉揉眼,见他的一只手搁在身侧,袖子散在地面沾了灰,模模糊糊的伸出一只手指,勾住了他的袖角。
李渭等她睡熟,小心翼翼的起身,见她手指缠着自己的袖角,哑然失笑,摇了摇头,轻轻将她的手挪开,塞入毡毯内。
他站起,见林间阒黑,月色被树林遮挡,只筛下几点细碎的月光落在地上,微乎其微的光亮,这一小捧熊熊燃烧的篝火才是天地间唯一的光明所在,虽有蛩鸟争鸣,却仿佛遥不可及,也愈发衬得黑夜幽静,只有身边少女恬静的呼吸是真实的存在,茫茫天地间,唯余他们两人,相依相守。
春天这一觉睡的异常香甜。
次日上午,两人在湖边慢慢收拾,昨夜的鱼尚未吃完,春天将它埋入地里,迎着惬意晨风,跟着李渭继续往北而去。
两人悠悠走过这片青青绿洲,花了整整一日功夫,越过一座满是破碎风岩的青灰山峦,正在气喘吁吁之际,站在山顶登高望野。
视线之中,眼下是一片浩瀚的胡杨林,枝干虬结,葳蕤青翠,宛如一片生机勃勃的茫茫林海,胡杨林之外,是野草蔓蔓的旷野,平坦广阔,徐徐铺就,淡妆浓抹,赏心悦目。
天地相接之处,是一叠叠连绵起伏、色泽由深递浅,最后淡若虚境的山峦,宛若水墨画,一笔笔描绘在画卷的最里端,在这一重又一重的山脉之上,是一抹淡淡的云烟,云烟之上,半空之中,宛若凭空而生、巍峨又神圣的雪山,雪山顶峰,白雪皑皑,耀眼日光折射出万千璀璨明光,蓝天白云悠然点缀其上。
“哇。”她看到此景,不由发出一声叹息。
这不是祁连的雪山。
这是比祁连山更高耸,更凌厉,更枯寒的雪山。
“是我爹爹说过的天山。”
“这是东天山,我们要从山中穿过去,天山之后,就是贪汗山,贪汗山后就是突厥国境。”
“太好了,终于快到了。”
她驻足良久,而后回头对他粲然一笑。
明光落在她脸庞上,露出风帽下一张小脸,黛眉明眸,红唇贝齿,兼具懵懂少女风情,比淡妆浓抹的远山更要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