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舍的房间在无忧居后院,屋内陈设精美。
秦玖被侍女引着走进屋子时,兰舍着一袭红色衣衫折着腰俯在地上,他的整个上身折下来,呈一种舞的姿势。听到门响,他慢慢地抬起头。白皙的脸庞在灯光里,带着一种焕发的莹润,额头上有着细微的汗意,很显然是方才在舞。之前的兰舍,虽然总是浅浅地微笑,却给秦玖一种疏离的感觉。如今的兰舍,虽不笑,可秦玖却看得出,他似乎重新活了一般。
秦玖站在门口,凝视着兰舍那标准的练舞的姿势。当年那个英姿飒爽带着豪气的小侍卫,那本该挺直的腰肢如今竟弯成这样不可思议的姿势。她压下心头的酸楚,朝着兰舍微微一笑,唤道:“兰儿。”
兰舍望着秦玖陌生的眉眼,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悲怆瞬间击中了他。如果不是枇杷事先告诉了他,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这是白大人,没有……一点相似的地方。方才知悉白大人回来后,他忍不住在室内开始舞,不能说出来,他只能用动作来表达自己的激动。如今,真的见了她,他却怔怔地坐在地面上。他觉得自己心口憋得满满的,憋到最后撑不住,涌出来的,是眼泪。
秦玖走到兰舍面前,从袖中掏出来一块锦帕,擦去兰舍脸上的泪水,温柔地说道:“这么大了,怎么就哭了呢!兰儿,这几年,你受苦了。”
兰舍终于从这略带沙哑的声音中听出了和白素萱优美清澈的声音相似的语气,他含泪笑了。
秦玖问道:“颜聿经常来无忧居吗?”
“不怎么常来,不过,盼馨是他的人。”兰舍低低说道。
“兰舍,你在无忧居中,是不是接近过颜聿,想从他身上挖到些信息?”
兰舍颔首道:“是的,不过,奴才并未刻意接近他。”
秦玖眯眼道:“从今日起,你不要再刻意接近他。盼馨说,你喜欢颜聿,我知道你是想从他身上得到消息。不过,你日后还是不要刻意和他接近了,他虽然放荡纨绔,但人却不笨。他是不是如表面那样,还有待观察。此人若非是真的纨绔,那便是在装,倘若这是真的,那他便是深不可测,绝对不是你能对付得了的。从明日起,我便包了你,你不用再接客,也不要再故意去接近他和盼馨!”
兰舍点头答应。
一阵夜风袭来,无忧居中,处处鼓瑟吹箫,丝竹声不绝于耳。
兰舍将大床上的帷幔放了下来,示意秦玖在床榻上歇息。他只在地下铺了被褥,吹熄了烛火,径自躺在了上面。
清晨的鸟鸣将秦玖从睡梦中惊醒,她睁开眼睛,看到陌生的屋顶,想起自己是睡在无忧居兰舍的屋内。她忙翻身坐了起来,发现地面上兰舍睡觉的地方空无一人,就连被褥也收拾起来了。
她正要起身,便听得屏风外面传来兰舍的声音,“大人,你要起身吗?”
秦玖答应一声道:“兰儿,日后无论何时都不要叫我大人了,只叫我九爷,免得被人听到了。”
兰舍点头称“是”。
秦玖正要起身,发现夜里自己睡觉时未曾脱衣,身上的衣衫都压皱了。就这样穿出去肯定被别人看出端倪,于是让兰舍为她取了一套兰舍的衣衫过来。她穿好衣衫后,先去探望了枇杷和榴莲,再和兰舍一起用了早膳,梳洗装扮磨蹭了会儿,看日头升得很高了,她才去寻颜聿。
无忧居的人都是昼伏夜出。此时,楼里很安静,大多数姑娘才刚刚起床,正在对镜梳妆。也有的因为昨夜饮多了酒,尚在酣眠。一楼的大厅内尽是果壳瓜皮,空气里充斥着香粉和酒精混杂的气味儿,让秦玖忍不住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
她攀上楼梯,在龟奴的指点下,径自朝着盼馨的房间而去。她站在门前敲了敲门,一个从走廊飘身而过的姑娘打着哈欠好心提醒秦玖道:“你是秦九爷吧,这是盼馨姑娘的屋,昨晚严王留宿了。不允许人打扰的,这是王爷的规矩。”
秦玖才不管颜聿什么规矩,她拍得越发使劲了。
房门很快打开了,盼馨披着长长的秀发站在门口,很显然也是刚刚起身,还未曾梳妆。看到秦玖,她微微一笑道:“原来是九爷,良辰美景,九爷怎么舍得这么早过来?”
秦玖淡淡一笑,不动声色道:“昨晚原本要见王爷,可是后来贪睡就没起来,失约了总是不好,所以才赶着过来见王爷,不知王爷可起身了?”
“起身了,九爷进来吧!”盼馨让开路,招呼秦玖进去。
倘若是别个时候,人家男欢女爱刚刚起床,秦玖不会进去打扰的。但是,那个男的是颜聿,这就另当别论了,秦玖厚颜无耻地慢悠悠进了屋。
盼馨不愧是无忧居的红姑娘,待遇与一般的姑娘不同,她的屋子宽大雅洁,而且是分两个房间,一个外屋一个内屋,并不像其他姑娘的屋子,只是用一道屏风隔开分成两间屋的。外面这间屋很是宽大,布置得精美雅致,地上铺着红毯。通往里间的房门口,挂着一个绣着鸾鸟的丝绸帘。
秦玖环视外屋一周,没看到颜聿的身影,想必可能还在卧室酣眠。于是,秦玖便坐在外屋的椅子上等。
盼馨径自走到内室门口,朝着里间说道:“王爷,九爷来了。”
颜聿魅惑的声音从里面低低传来,“让她在外面等着吧!”
盼馨应了一声,端了茶盏过来,为秦玖沏了一壶茶,随后走到外屋的梳妆台前,拿起牛角梳开始梳头,“王爷习惯每日晨起沐浴,不让人打扰,也不让人伺候,还请九爷稍候。”
秦玖淡淡笑道:“无妨,那我就等王爷一会儿。”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一等可不是一会儿。
一直等到盼馨梳妆完毕,又等了两盏茶工夫,盼馨忽然捂着肚子道:“哎哟,九爷,我昨夜吃多了酒,如今肚子有些不舒服,我出去一会儿。”
“盼馨姑娘只管去吧,无妨,我再等一会儿。”秦玖含笑说道。
盼馨轻移莲步出去了,秦玖从椅子上起身,踱步到梳妆台前。铜镜之中,映出她明眸朱唇,眉目如画,以及,明眸中压抑的怒意。原本,秦玖就猜测颜聿是在故意晾着她,如今,盼馨找借口一走,这个猜测就更加证实了。她抚了抚自己左眼角上的泪痣,丹凤眼微眯。
就在此时,秦玖听到了内室传来了撩水声。方才似乎是没有水声的,敢情此时才刚开始洗。真当她秦玖是这么容易戏弄的?以为真会乖乖在这里坐着吃闭门羹吗?
秦玖托着腮,目光流转。她想起颜聿看光自己后,他还装瞎那件事。其实,这个仇早就想报了,一报还一报才是正理。
她本想也起身直接闯进去看看这无耻妖孽的窘样,不过,她觉得这样不解气,最好是让他自个儿跳出来才解气。可颜聿正在沐浴,他自然不可能跳出来的,除非是,天降一个惊雷,劈中他的浴桶。
秦玖琢磨来琢磨去,目光便锁定在桌案上的一盏灯。这盏灯做得精巧,用黄铜做成了一只肥嘟嘟的鸟儿,从鸟儿的口中吐出来一个灯捻,但此鸟的肚子里却一肚子灯油。
秦玖执起鸟的脖子,听着卧室内正哗啦啦响得欢快,她悄然走到那屋子的门口,在地面铺着的红毯上,红木的桌案上,易燃不易燃的都倒上了灯油。然后,秦玖掏出火折子,燃着了,扔在了地面上。
做这一切时秦玖的动作很流畅,但她的脸却早已变得雪白。当看到火苗从地面蹿起来时,内心深处埋藏的恐惧还是冒了出来,她很快便从屋内奔了出去。
火从地面上铺着的红毯开始燃烧,因为洒了灯油的缘故,几条火箭奔腾,很快便蔓延到了临门的木质桌面上,接着便烧着了挂在内室门口的那绸缎帘上。
这火其实没有多么大,主要是烟气很大,不一会儿便有些呛人,因这内外室铺就的是相连的红毯,火舌很快沿着红毯就蹿到了内室。
秦玖在门外看着情形差不多了,便站在走廊门口大喊道:“不好了,起火了,快来救火啊!”
无忧居的姑娘们此刻大多刚刚起了床,正在洗脸梳妆。
秦玖喊了这一嗓子,姑娘们立刻就都端着洗脸水奔了出来,看到盼馨屋子的窗子里往外腾腾地冒着烟,端起盆子便泼了过去。
恰在此时,窗子里蹿出来一个人。
秦玖以为自己已经不再怕火了,她也确实做得很好,至少没有尖叫,没有拔腿就跑。这毕竟又是她自己放的火,所以心理上有了准备,除了脸色有些苍白外,倒没别的异样。只是,当她看到那从窗子里跳出来的人时,饶是她再平静镇定,唇角也忍不住抽了抽。
那跳出来的人,自然是严王颜聿。只不过他是赤条条光着的,身上一根布丝也没有,只有手中捧着一琵琶。
虽说,秦玖放火是为了将他逼出来,但她还是没奢望他真能裸着出来。好歹,也穿一点啊!
就在颜聿跳出来那一瞬,救火的姑娘们的泼水的动作都僵住了,手中的脸盆接二连三摔在了地上。
这、这、这!
美色当前,姑娘们忘了还在燃烧的火,忘记了她们是来救火的,齐刷刷目瞪口呆,望着眼前不着寸缕的身躯,眼珠子恨不得从眼眶里弹出去,黏在颜聿身上。她们的目光顺着颜聿优美的颈部向下移动。宽阔的肩,优美流畅的腰线,再往下……看、不、见、了。
再往下被颜聿抱在怀里的琵琶挡住了,不甘心啊。姑娘们恨不得自己的目光是能透视的,这样就能透过琵琶看清琵琶下遮着的物事。再再往下,是笔直而修长的双腿,紧绷的感觉好似蓄满了力量。
颜聿的一头墨发刚刚洗过,瀑布般垂至腰间,为他莫名地增添了极致的媚惑。肌肤虽不是白皙的,但却呈很诱人的蜜色,让人很想凑上去尝上一口。
秦玖唇角一勾,不得不说,颜聿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极品,裹着衣袍时尚且看不出来,可是这么脱光了之后再看,全身的肌肉线条当真是优美匀称,这身材无疑是极好的,好到极点,仿佛有魔力一般,一半是清美如仙的圣洁,一半是妖娆如魔的蛊惑。
在众目睽睽之下,颜聿却好似没事人一样,旁若无人地赤身露体,抱着他的琵琶东摸摸,西摸摸,宝贝一般地检查着。末了,似乎才微微松了一口气,道:“幸好这宝贝琵琶没被烧着!”敢情他顾不上穿衣服,只是为了去抢出这琵琶来。
颜聿用手指抹了一下泼在胸膛上的水珠,放到鼻端闻了闻,对着泼他身上洗脸水的一个绿衫女子慢条斯理道:“阿翠,你脸上用的是茉莉粉啊,挺好闻的。”
“是啊,王……王……王爷,是茉莉粉,挺好闻的。”阿翠喃喃重复着颜聿的话,目光还黏在颜聿宽阔的胸膛上。“你们,继续救火!”姑娘们齐齐答应一声,这才想起火还没救,立刻飞奔了去端水。
颜聿将琵琶夹在了腋下,向着秦玖站立的地方移了移。于是,秦玖就被迫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
秦玖本想闭上眼睛的,她怕看了长针眼,但是这人却偏往她跟前凑,好似忘记了自己根本寸缕未着,不是忘记,是这人根本不在意。
还真是——不知羞耻啊!
说起来,眼前的这一片大好春光实在太明媚,太诱人,不看确实有些亏。更何况,她之前是被他看光的,而且,她现在是秦玖,似乎不看也是不适合的。
秦玖就这样被迫看了几眼,最后,她对着颜聿粲然一笑,啧啧称赞道:“王爷这身材,还不错。”
颜聿却光屁屁夹着琵琶朝着她冷冷一笑。
这笑容和眼前的大好春光实在太不般配了,这笑容实在太冷了,犹若九天寒雪。那双漆黑的长眸中,寒芒毕现。自从这次回到丽京,秦玖还不曾看到颜聿在她面前呈现过这样的表情。
太慑人了!
他瞥了秦玖一眼,转身便入了紧邻着盼馨的一间屋中。不一会儿披了一件炫黑色锦衣出来,衣服里面显然没穿别的东西,只这一件薄薄的衣服围在身上,被风一吹,衣衫摆动,里面修长的大腿似露欲露,比之不穿其实还要诱惑。
“你进来!”颜聿淡淡说道,声如冷玉,冷冷的,懒懒的。
秦玖觉得颜聿有些不对劲,但还是随着他进了屋。
“九爷,你若是喜欢本王,自可直接说,本王又不是不让你看。为了看本王的身子,烧了房子,就太过分了吧!”颜聿蓦然转身,薄削的唇角勾着似笑非笑,但眸底却深幽如渊如涧,深邃得无边无际,语气里的嘲讽也极是明显。
秦玖淡淡挑眉道:“王爷这么说就冤枉人了。我哪里是想看王爷啊,又不是我让王爷光着出来的。是您老自个儿毫无预警地突然从屋内蹿了出来,我没办法,不得不被迫看一看。说来说去,王爷您才是罪魁祸首啊!谁让您不穿衣服的啊!”
颜聿忽然仰首大笑,笑声里含着一种无法言喻的苍凉。笑声忽然戛然而止,语调忽然转冷,声音阴森地说道:“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妖女!”话音方落,颜聿忽然俯身向前,在秦玖毫无预防之下,将她推在了墙边,大手鬼魅一般,钳住了秦玖的脖颈。就犹若一支鱼叉,将鱼儿钉在船板上一般。
秦玖一怔,手迅速抓住了袖中的绣花绷子,微微一动,两根绣花针迅疾飞了出去。秦玖原本是要颜聿躲闪时松开他的手,可是颜聿却不躲不闪,任凭两支绣花针先后钉入到他的手腕上,而他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更别说松开手了。
秦玖抬眸凝视着颜聿近在咫尺的黑眸,这双望着她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厉芒,宛若出鞘利剑上的冷光,犀利、冰寒、幽冷。她的心微微一沉,忽然就想起颜聿阎王这个外号来。
“王爷,你这是要做什么?我不过是开个玩笑,值得如此动怒吗?”秦玖眯眼淡淡说道。
颜聿长眉挑了挑,冷声道:“我最恨纵火之人,最好不要再让我看到还有第二次!”说着,他蓦地松开了手,一用力,便将秦玖钉在他手腕上的绣花针拔了下来,两串血珠子随着绣花针滴落下来。他连看都没看手腕上的伤痕,径自走到屋正中的矮榻上坐了下来。
秦玖听了颜聿的话,心中微微震动。他这句话,在她心底掀起了微不可辨的波澜。
“你不是要和我合作吗?我倒是想听听,你有什么可以和我合作的!”颜聿漫步走到屋中的锦垫上,唇角勾着似笑非笑的纹路,懒洋洋说道。
秦玖摸了摸尚有些疼痛的脖颈,暗暗骂道:一会儿翻脸无情,一会儿又笑意盈人,变脸倒真是快。她缓步走到颜聿面前的锦垫上坐下,这才顾得上去打量这间屋子,发现这似乎不是姑娘们的闺房,而是一间茶室。两人之间隔着一个木案,上面放着一个红泥小火炉。颜聿将水倒进壶中,放在了红泥小炉上。
此刻已经时近正午,淡淡的日光如潮汐般无声流泻在屋内,将地面照映得纤毫可见。屋内很静,隐约可以听见隔壁盼馨房中的喧闹声。但这间茶室中却静悄悄的,颜聿只管低头望着火炉上的水壶。不一会儿,火炉上的汤水沸腾了,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他提起水壶,将热水倒进紫砂壶中,然后娴熟地烫杯、斟茶。秦玖欣赏着他精巧别致犹若绣花般的动作,眯眼道:“原来王爷竟也懂茶道。”
“略通一点。”颜聿懒懒一笑,托起茶盏放到秦玖面前。
秦玖端起茶盏,轻轻一闻,只觉得一股浓郁的茶香沁入鼻端。她慢慢品了一口,捏了捏脖颈,还觉得有一丝疼痛,遂叹息道:“方才,王爷那么狠,我还当自己快没命了呢。不过,如今喝了这样的好茶,觉得就算是死了也值了。”
颜聿闻言,懒洋洋说道:“九爷哪里是那么容易被弄死的。”说着,抬了抬自己被秦玖钉中的手腕。
秦玖再浅尝了一小口,浅笑道:“不知王爷学习烹茶多久了?这茶叶经王爷的手烹制后,竟别有一番味道。”秦玖之前也曾略微学过茶道,但并不精通。烹茶并不好学,她没想到颜聿竟会用心去学这么复杂的一件事。
颜聿掸了掸衣襟,伸手端起一杯茶水。他的手修长,中指上戴着只硕大的绿宝石,就仿若一池绿水凝成的冰晶。他在茶水的氤氲水汽里缓缓笑了,大言不惭道:“能烹出好茶,与学习烹茶的时日无太大关系,与悟性有关。九爷说要帮我得到挽香,不仅仅是因为要得到夙儿的心吧!我们今日索性就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如何?作为天宸宗的蒹葭门主,本王也不信你来丽京城就区区这一个目的!”
秦玖清眸微眯,漆黑的眸底在淡淡的日光照映下,如同被镀上了一层琥珀,几近透明的清澈中带着难以捉摸的深邃。她保持着闲适悠然的神色,慢条斯理地,搁下手中的杯子,嫣然笑道:“王爷,有些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了十几年,也许很多人都已经忘记了,但我相信,王爷是不会忘记的吧!”
颜聿长眉一凝,黑眸中忽现幽暗,但面上却依然保持着似笑非笑的模样:“九爷在说什么,本王怎么听不懂?”
“听不懂吗?那就听我来给王爷讲个故事吧!”秦玖笑吟吟道。
“我要说的这个故事的主角,是一个皇子。他的名字,是他的字,是北斗七星中最末的那颗星,却也是最亮的那颗星。从这个名字就可以看出,他的父皇对他是多么的宠爱。”秦玖刚开了个头,就看到颜聿微微挑起了剑眉,薄唇微抿,深邃闪亮的双眸中,有锐利的神色一闪而逝。
“王爷别急,这才是开头呢。这小皇子也很争气,聪慧伶俐,颇得朝中众官赞叹,说他是国之栋梁。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将来他也许是可以做皇帝的。只是可惜的是,在他八岁那年,他的大哥发动了一次宫变。”
“小皇子的父皇身体健壮,原本再活个十年二十年也没有问题。但是,他突然薨了。下毒的人,是他的小皇子。”秦玖慢悠悠说道。
哐当一声轻响,颜聿手中的杯子忽然碎裂开来,里面的热茶随即喷溅而出。颜聿的手,因为猝然用力,被茶杯的瓷片刺破了,殷红的血顺着他的手指缝流淌了下来,与他中指上戴着的那颗湛绿的宝石形成鲜明的对比。
绿得刺目,红得也刺目。
秦玖漆黑的眸中闪过一丝波澜,但清浅得如同月落双河,不着痕迹。
“自然,这小皇子的名声从此就坏了。不过,他没死,因为有人为他顶了罪。那个人,据说是一个宫人。”秦玖幽幽淡淡地说道,“可真是笑话了。一国之君的死,如何能是一个小小的宫女能够背负得起呢。什么宫女太监害的皇帝,也不过是愚弄愚弄老百姓罢了。其实,最后出来顶罪的人,是小皇子的母妃,一个没有背景的妃子。据说她是因为失宠,所以她在自己儿子呈给皇帝的药碗里下了毒。”
颜聿的脸色,虽然还没有更大的波动,但是秦玖却看得出来,他那双黑眸中一掠而过的戾气。
“这个故事,实在不好听。九爷没有更好听的故事吗?”他从桌案上,随手捡起来一条锦帕,捂住了手上的伤口。
秦玖粲然笑道:“王爷,手上的伤口可以愈合,心中的伤口恐怕永远愈合不了吧。我听说,先帝的宠妃静妃,也就是王爷的母妃,最喜欢喝茶了。王爷学得这么好一手烹茶的技艺,恐怕还不曾为自己的母妃亲手烹过吧!”
“呵呵。”颜聿脸上的“面具”迸裂了。如果说那邪魅的笑,那悠然的自在是面具的话。此刻取而代之的,是狠戾。他的眸子犀利迫人,深邃无尽的眸底划过一丝冷厉的刃色。而脸上的表情,可以说得上是狰狞。
秦玖感觉,或许下一瞬,他就会扑到自己身上,将自己活活地扼死。
“王爷以为杀了秦玖,曾经存在的事实就没有了吗?杀父弑君之人,究竟是哪一个,究竟是谁做的,我想没有人比王爷更清楚的了。你不愿意让你的母妃顶罪,其实,现在在天下人心中,还以为是王爷你干的。因为根本没有人相信那个顶罪的宫人是真正的凶手。王爷不愿意为自己洗清冤屈,也该为自己母妃想想,难道让她一辈子在幽冷的帝陵中,不见天日地去赎那莫须有的罪吗?”
颜聿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没有说话。
秦玖不得不佩服这个男人!此时的他,太冷静了。
她喟叹一声,黛眉斜斜地往上一挑,露出一抹柔和的笑意,“实话和王爷说吧,我虽是天宸宗中的成员,但这次来丽京,却有一个不同寻常的目的。我这个目的,其实他的敌人和王爷的敌人,是一样的。就因为这一点,所以我说,我们是可以合作的!”
“什么目的?”颜聿长眸微眯,不徐不疾地问道。
“除掉京师中的天宸宗之人。”秦玖开口,当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这样的话,无论听者是谁,只怕都不会相信的。
颜聿笑出了声,他凑近秦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秦门主这个玩笑可开大了。”
秦玖镇定地回视着颜聿的注视,粲然一笑,“我知道王爷不会相信我的话。那么请听我说,当年,毒死先帝的幕后之人,王爷已经猜到是天宸宗做的,可却没有挖出来那人,对不对?王爷一直认为是惠妃,但却查不出她的证据。那让我来告诉王爷,那是因为,王爷或许一直都怀疑错人了。天宸宗在丽京的人,可不光是你们知道的那些。历年来,天宸宗表面上是派了一个人到丽京,但实际上却是两个甚至三个。也就是一明一暗,或者一明两暗。”
这些,也是秦玖入了天宸宗后,才暗中探听到的。那时,她才知道,当年,她的姑姑一直想要将朝中的天宸宗弟子铲除,为何最后会功败垂成,只因为背后,还有她们不知道的敌人。谁能料到,作为白道第一派,天宸宗会从很久以前,就开始如此筹谋。
颜聿挑了挑眉,显然这个事情,他也曾经想到过,但并没有真正确认过。天宸宗每隔几年派一个弟子到丽京之中,朝廷都会破例委以重任。所以,很少有人怀疑他们还会暗中安插人进朝廷。
“这些人,只有天宸宗的宗主知晓是谁。但是,上任宗主暗中派来的人,就连现任宗主连玉人都不知是谁。因为老宗主过世前,没来得及告诉他。这几年来,那些宗主无法掌控的人,似乎也有意脱离天宸宗,让我们宗主根本无法掌控。所以宗主特地命我前来,要我将天宸宗暗隐的势力清查出来。我想,这股势力,或许是和先皇当年过世有关系的。但我若要查出来,恐怕会有很大的难度,所以需要王爷的支持,难道王爷不想查出来?”
天宸宗宗主连玉人自然没有派这样的任务给秦玖,他甚至连秦玖到了丽京都不知道。秦玖之所以如此说,不过是为了要寻求一个和颜聿共同的目的,否则,他们又哪里有合作的理由?不过,天宸宗确实有隐藏的一脉在朝廷之中。
颜聿微仰着头,视线投注在秦玖身上,深深望着她说道:“如此说来,本王倒是很有必要和你们天宸宗合作了?”
秦玖慢慢端起茶盏,再品了一口茶水,妖娆一笑道:“不是有必要,是必须要。王爷,难道你就没想过,有一天要亲自烹茶给你的母妃喝?我想想,你该有十五年没有见过你的母妃了吧?唯有找出真正的凶手,你的母妃才可以从不见天日的帝陵中出来,要知道,那里可不是活人应该居住的地方啊!”
颜聿极慢地抬起头,黑眸若有所思地深深凝视着秦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原本醇厚魅惑的声音竟带着些微低哑,但却听不出其间暗含着何种情愫,“秦玖,只怕你除了要铲除天宸宗在朝中暗隐的势力,还有别的目的吧?”
秦玖低低一笑,执起茶壶,将澄澈的茶水缓缓倒入手中描着“鲤鱼戏荷”的茶杯中,看着茶水在杯子里面轻轻涌动,那两只鱼儿似乎要泳跃而出,她端起杯子尝了一口,懒懒说道:“自然不止这一个。我还有两个目的,不,这两个目的其实可以合为一个。那就是我喜欢安陵王,可是我不想让他做皇帝。你知道的,男人一旦做了皇帝,就会有三宫六院,而我秦玖的男人,自然只能有我秦玖一个女人。所以,我不能让他做皇帝。可是,看样子他想当,而他如今还没喜欢上我,自然也不会听我的话,去放弃做皇帝。所以,我只有自个儿想办法,让他做不得皇帝。”
颜聿斜睨着秦玖,唇角笑意渐渐扩大,看着秦玖,就如同看着一个多么恐怖的东西一般,果然是妖女啊,和常人确实不同。
“这个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人?”他勾着邪魅的笑意说道,“本王是不是该庆幸,你喜欢的不是我?你若是喜欢夙儿,不是应该千方百计襄助他吗?你竟然会反其道而行之,夙儿被你这样的女人喜欢上,还真是——不幸啊!”
秦玖慢条斯理地放下杯子,深幽的眸底划过一抹讪笑,“王爷此言差矣,我这全是为了安陵王着想。皇帝有什么好的,先皇不是就被毒死了吗?如今的圣上,我觉得他过得也不快乐。所以,可见这普天下最尊贵的位子,却不见得那么好坐。”
“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颜聿淡淡说道。
秦玖忽然嫣然一笑,话锋一转道:“所以,我在让安陵王做不成皇帝的同时,想要襄助王爷坐上皇帝之位。”
让颜夙做不成皇帝和让颜聿做皇帝,其实差不多就是一件事。
颜聿扬起唇角,俊脸上平添一抹迷人的笑,“九爷,你可知晓,你今日在这里说的这些话,只要有只言片语传出去,你的人头就要落地了。”
秦玖自然知晓。她今日说的话,每一句都惊世骇俗。但是,她也知晓,颜聿不会说出去的。
“我自然知晓!但我知道王爷不是那样的蠢人。对了,我顺便再帮王爷得到苏小姐的爱慕,当真是一石三鸟,这便宜买卖,不做当真是可惜!何况,”秦玖眉梢忽然一挑,笑吟吟道:“王爷如今可是皇位的第三顺位继承人,难道说,王爷你就当真没有过这样的心思?”
秦玖笑得像一个诱人犯罪的魔鬼,左眼角边的泪痣更是嫣红如朱,为她增添几分说不出的妩媚。颜聿则笑得像一只狡猾的狐狸,唇角眼梢满是迷魅的笑意,“你们天宸宗不是要扶植康阳王吗?现在又支持我,无论我和康阳王谁做了皇帝,你们天宸宗都是功臣,这算盘真是打得好。只不过,我对皇帝之位确实兴趣不大,这个就免了,但另外两个目的很诱人,本王就答应你。”
秦玖浅浅一笑。其实另外两个目的实现了,皇帝之位对颜聿而言,差不多也算唾手可得了,但她并未道破。
“这么说,日后我们就是盟友了?”秦玖含笑问道。
颜聿望向秦玖,正对上秦玖含笑的眼神,他嘴角也勾起一丝笑意,缓缓开口,“自然!本王说话,从来作数!只不过,有一点,就算这些目的达到,本王却不会对你,更不会对天宸宗心存一丝感激,即使是这样,你还要做吗?”
秦玖明白颜聿的意思。当初,这天下是因连司空襄助打下来的,正因为感恩连司空,朝堂内外才渐渐被天宸宗渗透。有了这个前车之鉴,他自然不会再将自己陷于天宸宗的掌控之中。
秦玖唇角慢慢勾起笑意,“王爷多虑了,我秦玖自然不用王爷来感激。但是对于天宸宗,我却知道我们宗主,他只不过是想将天宸宗做成一个江湖大派而已,并未有其他的雄心,所以这一点,也请王爷放心就是。”至于到底有没有雄心,也只有连玉人晓得了。
颜聿挑眉,淡然而笑。
日光,从窗棂里淡淡流泻。茶室中的地面是青石地面,阳光是暖色的,照映在地面上,却闪耀着幽暗的冷光。
两个人坐在木案两侧,谁也不说话,似乎是被这正午的日光给凝住了一般。两人端起茶杯,将杯中热茶如同饮酒般一饮而尽。
秦玖放下茶杯笑道:“眼下,就有一件棘手之事,需要王爷襄助。”
“何事?”颜聿淡淡问道。
“王爷大约也发现我身边的侍卫榴莲并没有什么武功,可我却让他做了我的侍卫,王爷可知为何?”秦玖闲闲问道。
颜聿唇角勾起一抹笑意,懒懒道:“难道榴莲不是你的男宠?”
其实,没有武功的榴莲,倘若做别人的侍卫,或许早就引起了人们的怀疑。但是因为秦玖是妖女,旁人大多以为她是喜欢榴莲,而榴莲是她的男宠。
秦玖明知颜聿也会这么想,她嫣然笑道:“王爷这回说得可不对。我怎么会对自己身边的人下手呢。更何况,以榴莲那傻乎乎的样子,我若真的对他染指,他早一头撞死了。实话和王爷说,我看上的,是榴莲的才干。”
“才干?九爷的那个侍从很有才吗?”颜聿缓缓扬唇,一缕笑意从唇角透了出来。
“不错!他是大才,王爷听过他的琴声,也看过他作的诗。而且,难得的是,他心性纯净。只是可惜的是,他对我们天宸宗并没有什么好感,是我硬逼他入宗的。如今,我拿捏着他的短处,才让他能对我服服帖帖。”秦玖敛去唇角的笑意,正色地说道。她凝视着颜聿,注意到颜聿眸中闪过一丝幽光。
“九爷对我提起他,莫非是有什么事?”
“王爷可能知道了。我这次到丽京,一来就受到了安陵王的排挤。他让圣上给了我司织坊一个闲职,可是你知道,这样的闲职是无法成事的。我向圣上提起了春试,但是,其实我本人没有什么才华,那个时候如此说,也是逞一时之勇。如今想来,如果我去考试,恐怕是落第无疑,难免丢天宸宗的脸面。所以,我想请榴莲前去考试,倘若他能做得了官,我掌控着他,也是一样的。这件事,还得请王爷襄助。”秦玖徐徐说道。
颜聿听秦玖说完,忍不住笑道:“九爷,让我说你什么好呢?你说连玉人怎么会派你来丽京,他究竟是看上了你什么?”
秦玖听出了颜聿话语里的讽刺之意,但还是毫不犹豫地说道:“这难道王爷竟看不出来,我这样的天仙儿,宗主自然是看中了我的貌,让我来,是要我向后宫努力的。不过,谁能想到颜夙喜欢的是苏挽香,我也只好在前朝效忠圣上了。”
颜聿弧度完美的唇微微抿出更深的弧度,他细细打量着秦玖,惫懒一笑道:“非也,连玉人看中的,应该是你的脸皮!”
脸皮极厚的秦玖眨巴了眨巴眼,妖娆一笑道:“也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