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
烈日和沙暴轮流拷打着他,即使如此,他还是紧紧闭着嘴,含着那个名字,不曾吐出。
就在二十个日出之前,阿克力还是刚刚继承了家族秘密的年轻酒商,满怀希冀,雄心勃勃。他率领着由二十五只骆驼组成的队伍从碎叶城出发,踏入了沙漠…然而三个日出之前,沙暴追赶上了这支胆敢入侵它领地的队伍,夺走了一半的骆驼,而干渴和对茫茫沙漠的恐惧则击溃了剩下的人。
只有阿克力还想要继续前行。其结果是他被绑在一头老骆驼身上,放逐进了沙漠。现在的阿克力一无所有,满面尘土,奄奄一息。可他依然含着那个名字,就像含着最后的希望。在干渴所造成的意识模糊当中,它犹如琼浆一般滋润着他,带给他慰籍和勇气
醉朱颜。
世上的葡萄酒有成千上万,可只有一种,叫做醉朱颜。
传说,很久以前,尘世之中并无葡萄生长。这种如同玛瑙般珍贵的果实,只生长在昆仑山上,被西王母视作珍藏。可有一只名为饕餮的凶兽横行无忌,肆意妄为,竟闯入了西王母的果园,除了自己偷吃之外,还叼了整整一串,也不知道是想要带给谁,从昆仑山一路飞回了长安。
它嘴里的葡萄沿途掉落,在神州大地的各处生长起来。其中一颗便落入了阿克力身在的这片沙漠。
那葡萄种子在这极为干旱之处,居然也寻到了水源,拼出了一线生机。由于缺少水分,用这种葡萄酿成的酒,除了芳辛酷烈,更有沁人心脾的甘甜。
“可没有人……没有人知道,那株葡萄树,究竟……在何处……除了我,现在只有我……”
阿克力趴在老骆驼背上,喃喃着。
这珍贵的秘密在阿克力的家族代代相传,却没有人真正动过去寻找的心思。醉朱颜的产量虽少,又被鸣沙镇的镇民牢牢把控,可每年还是曾经能有二三桶售卖。既有现成的酒可以买,又何必去冒性命危险?
然而渐渐地,售往碎叶城的醉朱颜越来越少,近几年甚至绝了迹。城中甚至在传说,那株给鸣沙镇带来繁荣,也给附近的荒漠带来生机的葡萄树已经枯死。
可阿克力不信这个。
从孩提时代起,他便常常听着关于醉朱颜的歌谣入睡,不止一次地在梦中见到那株神奇地生长于沙漠之中的葡萄树:延绵的沙丘之下,彼此缠绕的枝条铺天盖地,生机勃勃。残阳灿烂如血,如锦绣绸缎,在它的衬托下,整株葡萄树就像是一场绝不该出现的天国幻象。就像此刻,忽然出现在他眼前的景象一样。
阿克力张大了嘴。
他从骆驼背上摔了下来,脸朝下摔进了沙子里。
可他又很快爬了起来,手脚并用地朝前爬了一阵,接着索性跪了下来,仰面朝天,嘶哑地笑着:“在这里……真的在这里……”他回身,拽着那只表情呆滞的老骆驼,“来啊,来啊,我们找到了……”
一开始老骆驼只是站在原地,精疲力尽地望着他,紧接着,它却猛地睁大双眼,原地高高地跳了起来。
阿克力手中一痛,被拽断的缰绳粗暴地擦过手心。骆驼喘着粗气,头也不回地跑走了,只留下一阵飞扬的沙尘给他。这是怎么了?他心中疑惑不已,忽然被一阵冰凉的恐惧感扼住了咽喉,缓缓地朝骆驼原先所望着的方向转过身去——在葡萄林茂密的枝叶之下,站着位窈窕的妇人。她披着艳丽的鲜红面纱,手腕和脚踝上是重重叠叠的金镯。
阿克力松了口气。他认出了那高耸的云髻和面纱下碧绿的眼瞳。那瞳孔是竖立的,并非人类所能具有。
阿克力朝她合十而拜,女子的面纱动了动,似乎也在朝他回礼。她是伽陵频伽,佛前的妙音鸟。据说她们歌声婉转动人,是商人和旅客的庇护者。妙音鸟碧绿的眼瞳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望着他朝一串玛瑙般的葡萄伸出手去——触手却是虚空。
阿克力迷惑起来,再度在空中握紧了手指。结果仍是一样。原来如此。他明白了,为何醉朱颜越来越少,甚至在碎叶城绝了迹。
必须要回去,必须要告诉其他人……
他的耳边隐约响起了歌声。是个小女孩的声音,在断断续续地唱着一支单调的曲子。
还有振翅声,非常贴近,就在他的身后。
他转身便想跑,想要大喊,事实上却只来得及发出几声含糊的呻吟。尖利的鸟喙从身后贯穿了他。剧痛袭来,天与地瞬间颠倒了,沙地升腾起来,重重地砸在他肩上。
妙音鸟碧绿的眼瞳自上而下地凝视着他。
阿克力哽咽起来。
闭上眼睛的时候,他听到了更多的振翅声。
一
怀抱重剑的年轻人站在山寨门口,死气沉沉,就像是一团不祥的黑云。
那重剑有一掌来宽,缠满画着符咒的布条,连一丝锋芒也不曾泄露出来。它的主人身着朱红滚边的黑衣,双手也缠满了同样的布条。这人明明生有一对颀长俊秀的墨眉,唇色妍丽犹如女子,却跟那剑一样,浑身都散发着危险的气息。就在他的脚底下,是被他刚才一剑削成两截,垮塌下来的山寨大门。
面对着一脸惊愕,还没有来得及反应的山贼守卫,他只说了五个字:“蔺长生何在?”
回应他的是拔了刀同时从不同方位冲上去的四个山贼。刀光闪烁,彼此交错,眼看就要在他颈前汇聚。
年轻人很轻地叹了口气。
山贼们冲上来的时候,他就开始慢条斯理地解着左手上的布条,终于在最后一刻完全解开,朝正前方摊开了掌心:只听嗡的一声,像是有钟罄长鸣,余音不绝。一枚金色的纹章自他掌心当中浮现,停留的时间刚好够人们看清那是只独角的金毛犼。那犼怒目圆睁,紧接着以排山倒海之势呼啸而出,才慢慢消散了。
山贼和他们的刀都被冲得七零八落,爬起来时抖着脚:“赏,赏金猎人……”
也有胆子大点儿的,捡了刀,鼓起勇气质问年轻人:“巡,巡猎司给了你多少钱,叫你来对付我们?”
五百年前,莲灯和尚以身化塔,镇压住了黑麒麟,可如今仍有当时遗留下来的凶猛妖兽危害一方。官府虽设有巡猎司专职捕捉和镇压,但终究人手有限,干脆针对妖兽的等级开设了不菲的赏银。如此一来,便有不少武艺高强者成了赏金猎人,以捕捉妖兽为生。
能吞下飞龙的金毛犼,是他们的纹章。
“你们不值钱。”年轻的赏金猎人直截了当地回答,“如果不是你们昨天劫了蔺长生,谁会来捕猎一窝黄鼠狼?”
“谁?”
“蔺,长,生。”年轻人揉了揉眉间,像是在竭力克制自己。他很慢地说,“大概这么高,啰嗦鬼,说话不带脑子。看起来是个锦衣玉食的公子哥,但其实是个公费吃喝的穷光蛋。你们绝不可能靠他换到一分银两,还不如直接还给我……““喔——他啊。”拿着刀的山贼眼中闪着恶意,“我们早就发现了,昨晚就煮来下了肚——”
他不得不住了嘴,因为赏金猎人的神色忽然改变了。他怀中重剑之上重重封印的布条,此刻自动飘浮了起来,露出一寸多长的剑身,内里光芒四射,威压无比。山贼们惨叫起来,只觉得连同皮肉都在那光芒之中一点点融化
“手下留情,霍依然!”
不知何时起,赏金猎人的背后已经生长出了一株重瓣山桃,累累的花枝朝他围了过来,不由分说地将他困在其中。但它并没有存在很久:重剑上的封条如有生命般,重新自动归位后,那山桃树也融化了,如同薄雾一般流动着,教一支外表再普通不过的笔吸入了笔尖。
执笔之人全身都裹在墨绿色的斗篷之中,兜帽遮住了上半张脸,只露出白皙的下巴。
“生花妙笔,常青公子。”霍依然朝他略微躬身,仍是面无表情,“原来你躲在这里。”
原先拿刀的山贼们,此刻均已化出了黄鼠狼的原形,连滚带爬地朝常青跑过去,发着抖牢牢地吊在了他的大腿上。常青苦笑起来:“是我让他们劫了蔺长生——我带你去找他。”
霍依然跟在常青的后面,缓步前行。
他对常青的了解并不多,只知道他是无夏城天香楼的账房,上次见面时,他还跟在掌柜朱成碧的身边做事。再来,便是“天香楼的樱桃毕罗很好吃,其中以印着金鱼的最佳”这样并没有什么价值的回忆。
不过,近来有坊间传言,说他和朱成碧闹翻后离家出走,行踪不定。霍依然原本以为是谣言,眼下看起来却极像是真的。这处山寨地势偏僻,他也是用上了一点追踪术才找到蔺长生留下的踪迹,如果是用来当做隐藏的据点,其实再好不过……
霍依然停住了脚步,他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怎么了?”常青问。
霍依然摇了摇头:“下次再要找我,派只青鸟送信即可,别用这么麻烦的办法了。”
“以你懒散的性子,只怕你不肯来。”
霍依然根本就懒得回答。他们两人所行之处原本是普通的山林,可渐渐地,身侧出现了一株接着一株的山桃树。眼下并不是桃花该盛开的季节,这深山当中无人知晓的桃林,却开得如火如荼,仿佛抑制不住的思念一般。霍依然知道常青既有那支笔,要绘出桃林也是轻而易举,因此并不曾开口询问,一直跟着他走到一处用山石砌成的棋盘前。
那棋盘上黑白两色各执一方,厮杀得难舍难分。除此之外,还摆着一只镶金串玉的酒囊。
霍依然一见那酒囊,便在心中叹了口气。蔺长生这人就是如此,吃穿用度,什么都要最好的,光是这只酒囊,这一路上就给他俩,不对,是给霍依然招了不少的麻烦。
常青过去将酒囊的木塞一拔。霍依然忽然打了一个寒颤,喃喃:“醉朱颜……”
“是,而且,恐怕是世上最后一瓶醉朱颜了。”常青将兜帽翻开了些,却仍是遮挡着前额,“从四年前开始,鸣沙镇便再也没有醉朱颜产出。更为严重的是,被醉朱颜所吸引而聚集在鸣沙镇的妙音鸟,原本是商队和牧民的庇护者,之前常常引领他们走出沙漠——现在却突然转了性子,霸占了世上唯一能酿造醉朱颜的那株葡萄树,开始袭击任何敢于靠近的人。光是这个月初,便有七名受害者。”
“既然知道妙音鸟作乱,为何还有人靠近?”
“其中六名是鸣沙镇镇长请去捕杀妙音鸟的赏金猎人,还有一个,从服饰判断,是从碎叶城来的酒商。”常青双目灼灼,“我希望你前去一探究竟。”
霍依然猛地朝后退了一步,就好像常青朝他脸上扔了一只毒蛇。
“绝不可能。”他的面上罕见地涌上来一点血色,几乎是咬着牙,“我今生绝不会再踏入沙漠一步,也绝不会捕猎妙音鸟。你应该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这一点!”
“我知道这是在强人所难。”常青叹气,“如果有可能,我更希望能自己去一趟鸣沙镇,但……”他缓缓地取下兜帽,将前额上一枚鲜红的眼纹暴露出来。
“白泽。”霍依然道,“这又是在何时?”
“说来话长。总之,自我被白泽附身以来,彼此处于胶着状态。他无法彻底吞噬我,我却也无法完全战胜他。但时不时地,会有一些属于他的记忆渗透过来。”常青瞥了一眼旁边黑白交错的棋盘,继续道,“幸亏如此,上次才救下了那奴山查干族新任的萨摩。这一次,我所知道的并不多,只晓得白泽曾将一样有他印记之物放在了鸣沙镇,时间恰好是在四年前。”
霍依然保持着沉默。
“就在你离开鸣沙镇前不久。”
“……不。”他僵硬地拒绝了。
常青叹了口气,过去拿那只酒囊:“既然如此,便只好请蔺公子将这点醉朱颜还给我……”
“不行不行!”一名锦衣华服的公子也不知道从哪棵桃树的后面跑了出来,一把抱住酒囊,“这是要留着送给我心爱的姑娘的!”
“蔺长生!”
二
霍依然第一次遇到蔺长生的时候,正准备要割断自己的脖子。
那时候跟眼下一样,也是刚过了秋分。天气一日比一日凉了,霍依然便越发懒得动弹,常常一日也不说一句话,躺在草丛里就是一整天。
他不敢闭眼,害怕一闭眼,就又会开始陷入噩梦之中。每年到这个时候,困扰他的梦境就会越来越清晰,真实得几乎触手可及。不如去死好了——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而且越来越具有诱惑力。这样,噩梦就永远无法成真,可怕的景象就不会成为现实。
为了保证无人打搅,他还特地选了处安静的密林。
谁曾想有个不开眼的匪人劫了蔺长生,以为这回捞了只小肥羊,一路拖着他也进了这片林子。霍依然在旁边听着蔺长生跟匪人亲切地攀谈,从自我介绍一直聊到人生感悟,终究是没忍住,出手救了他。
这下好了,原本想死也没死成。
第二日他刚寻了另一处人迹罕至的悬崖要跳,呼啦啦涌来十来个劫匪埋伏在路边,眼看是要劫道。他濒死的好奇心居然活动了一下,潜伏在旁边等了片刻。
那腰间挂着镶金着玉的贵重酒囊,一路哼着歌,大摇大摆地行了过来,又被劫匪扑过去摁在地上拿绳子捆了的,不是蔺长生,又是谁?
这种体质也真是……独一无二了吧……
霍依然长叹一声,走了出来。蔺长生叫人捆得像只待宰的猪,居然得空伸了只手,使劲地朝他挥着:“霍大侠!好巧啊,你也在!我正在跟他们聊你——”
霍依然其实当时就后悔了。但他不知道将来他还会更后悔。他摆平这次的劫匪后,蔺长生一从绳子里挣脱出来,便睁着双亮晶晶的眼睛扑了过来。
“霍大侠,你武艺如此高强,不如与我同行?“
霍依然一声不吭扭头就走。
但蔺长生是何许人也,坚持不懈地缠了上来:“我雇你!做我的保镖如何?跟我一起有很多好处的!包你一路吃好玩好喝好,还有漂亮的姑娘,啊不,风景看——”
这一缠居然就是两年多。
霍依然再也没有寻过死。他没空。
蔺长生自称是东海蜃楼阁的一名书吏,主要任务是走遍神州,风餐露宿,不辞辛苦地记录各种风俗轶事,好带回去给阁主雪公子。但霍依然从未见过他拿笔记录过,每次一到风光上佳之地,蔺长生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定下当地最舒适的酒楼,接着便两眼放光地搜刮各种美食,还四处跟人打听他心爱的姑娘。
据他说,他跟这位姑娘是青梅竹马,情深意厚,只是前不久突逢变故,两人不幸失散了。但若是要让他说出这位姑娘的长相来,他却又含糊其词,只说些我家姑娘的歌喉如何美妙,小手如何柔软之类的话。
霍依然因此很是怀疑这位姑娘是否真的存在。
但他一直也没顾上戳破蔺长生的谎言,因为他真的很忙。蔺长生的招摇作风从未更改过,穿衣要最好的织云锦,熏衣要用流水香,饮酒要朱成碧亲手酿的桃花酒。刚开始的几个月,霍依然的主要任务都是替蔺长生料理一波又一波朝这小肥羊扑上来的劫匪。
到了后来,消息传开,众人皆知这只小肥羊后面跟着位冷脸的凶煞保镖,才慢慢消停了下来。但霍依然依然很忙,原因是小肥羊蔺公子的钱袋即将见底,不得不靠霍依然出马,沿途捕捉各种妖兽去跟巡猎司换取银两。
“呜呜,等我回蜃楼阁报销了差旅费,就有银子还给你了。”蔺长生拽着他的袖子哭唧唧。
“闭嘴。”霍依然后悔万分。
就这样,霍依然跟着蔺长生见识了瞬息万变的黄山云雾(顺便捉了只姑获),也见识了雨水冲刷而成的黔州怪石(加两只藏身在石林中引诱路人的狌狌)。沿着长江顺流而下时,霍依然还在湍急的水流中,捕捉了一只捣乱多时的幼年蛟龙,他们所乘坐的船只方才顺利地通过了夔门(所得的钱用来付了船费)。
霍依然觉得,自己简直是全天底下最勤勉的赏金猎人。
发出这种感慨时,他们已经到了无夏城,时候恰好是初春。沾衣杏花雨,扑面杨柳风。他俩各乘着一匹马,并辔走在无夏的街道上。蔺长生又新得了好酒,装在酒囊里,半醉不醉地牵着霍依然的袖子叨叨。霍依然看着他的侧脸,略微出神:蔺长生的眼睛真黑,就像是被细雨洗过了一般,泛着一整层毛茸茸的光晕。
那一刻,霍依然只觉得无比平静安详。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许久没有做过那个噩梦了。他甚至产生了某种错觉,以为自己的一生竟然就这样过去了:作为一个普通的赏金猎人,作为霍依然,他那波澜不兴的一生,已经在这个叫做蔺长生的人类身畔终老。
但错觉终究是错觉,只需要常青嘴里短短的几个词便能令其粉碎:鸣沙镇,妙音鸟。
“这是我要留给我最心爱的姑娘的。”蔺长生还在坚持,“她喝下这个,脸红红的,一定很好看。”
“你一定要这个?就算我们得因此进入沙漠?”
霍依然喉中酸涩,嘶哑地问。
他是知道他的忌讳的。两年里,霍依然从未跟他踏入过沙漠。但这一回,蔺长生却不晓得哪里生出的执拗,牢牢抓着盛醉朱颜的酒囊不放。
噩梦再起,这一次是生动无比的幻觉。就在他的眼前,同时重叠着燃烧的火焰,堆叠的尸体,有孩子在声嘶力竭地哭喊——却还有蔺长生的眼睛。
“不会有事的。”蔺长生望着他,满是崇拜,“我家霍大侠这么厉害!”
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什么。霍依然疲惫地想,就像一只从来没有见识过残忍之事的小兽,轻易地选中了遇到的第一个人,便欢喜地跑过来舔他的手指。而他,因为太贪恋那一点点温软的触感,便放任它一步步接近,甚至忘记了自己才是那只最大,最可怕的怪物。
这太危险了。对他们两个人来说都是。
是该痛下决心的时候了。
“常公子,这桩任务我接了。”霍依然平静地说,接着朝蔺长生转过头,“但是,料理完妙音鸟之后,我俩立刻分道扬镳,从此再无瓜葛。”
然后,他就可以按照原本的计划,独自一人安静地去死了。
三
到达鸣沙镇之前,霍依然和蔺长生在沙漠中一共露宿了五个夜晚。
蔺长生平素娇贵惯了,如何习惯得了幕天席地,夜里常常辗转反侧。可霍依然比他睡得还要少:无论蔺长生何时睁开眼睛,都能看见端坐在篝火旁边的黑色影子,绷得紧紧地。自从踏入了沙漠,霍依然吃得越来越少,几乎终日都不发一语,只将那柄重剑死死抱在怀里不肯撒手。
蔺长生眼看着他的黑眼圈一日重过一日,内心充满愧疚,把怀里的酒囊拿了出来递给他。
“这不是你留给心爱的姑娘的么?”
“其实,也不完全是啦……”蔺长生苦笑着承认,自己根本就没有见过姑娘的脸,就只听过她的歌声,找了这么久都没有下落,也不知道去哪里才能找到。
“我早猜到了。”霍依然还是面无表情。
“但醉朱颜真的是好酒!”蔺长生又振作起来,“那葡萄树在沙漠当中,靠着一点点水源活下来,它见过沙漠里绚烂的落日,也被清晨的微风吹拂过。你只需要喝一口,四肢百骸都放松了,就能看见这一切——这是它最美好的回忆。”他抱着酒囊,表情虔诚,“不仅如此,还有你自己最美好的回忆——你走过的山,看过的水,全都在这一口酒里面。”
霍依然朝他扯了扯嘴角,并没有过来接。
第六天的早上,他们终于进入了鸣沙镇。
灰扑扑的小镇趴在地平线上,就像是被人揉皱了又扔下的几团抹布。褪了色的酒旗无精打采地垂着,下面的屋顶漏着个斗大的窟窿,生出了一尺来高的芨芨草。所有人家都屋门紧闭,有的甚至被黄沙掩埋了一半,窗户纸都破了,呼呼地往里面灌着风。
“有人能住在这里?”蔺长生张口结舌。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的话,旁边一扇门吱呀一声就开了,出来个腰肢臃肿的老妇人,手里拎着只瓦罐。蔺长生立刻调换了表情,露出最热情的笑容要上前去打招呼。老妇人一看见他就跟见了鬼一样,连连后退,将那扇门在他鼻尖砰地一声磕上了。
蔺长生揉着鼻子。他一直都觉得自己和蔼可亲受人欢迎,此刻不由得大感挫败。
“要是这里有小孩就好了。孩子们最喜欢我——”
他忽然住了嘴。一名披着鲜红面纱的小女孩忽然出现在他俩侧方,就站在一扇空洞的门里。和整个无人照管的镇子不同,她被精心打扮过,纤细的手腕上戴着华丽的黄金手镯,黑葡萄一般的眼睛透过面纱,不安地来回盯着他俩。
霍依然朝她走了一步,但被蔺长生制止了。
“你是谁?”蔺长生柔声问。
小女孩没有说话,只是开口哼起歌来,虽然只有短短的几个音符,蔺长生却如遭雷击:“你如何知道——难道你——”
“等一下!”
霍依然的警告声响在耳畔,但他没有听,他也顾不上听——便是粉身碎骨,他也记得,那是他心爱的姑娘唱过的曲子。小女孩一闪身便钻回了屋内,等蔺长生追过去,只看见鲜红的面纱在窗口一闪。他又随着她跳出了窗,眼前是错综复杂的巷道,朝哪个方向看去都黄沙弥漫,无从辨识。
然而就在他眼前,狭窄的巷道中,静静地立着名成年的女子,鲜红面纱也遮挡不住她窈窕的身姿。
是她吗?蔺长生只觉心跳如雷。
“你,你还记得我吗?”他笨拙地做着手势,也哼了几声,“不不,你没有见过我的脸,可你当初说过,这歌是唱给我听的,你还记得吗——”
他没法再说下去了,因为那名女子已经靠近,碧绿的魅惑眼眸就在面纱之下,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她眼看就要掀开面纱,将凝脂一般的肌肤暴露给他,蔺长生心醉神迷,屏住了呼吸
却被人揪住了衣领,一把拽开了。
这熟练的角度跟力道,除了关键时刻追上来的霍依然,不做第二人想。
“笨蛋,她是妙音鸟!”霍依然呵斥。
突然遭人干扰,那女子愤怒地鸣叫起来,一双青碧色的翅膀抖动着,在她腰后展开,原本埋藏在沙地中的后半截鸟身也暴露无遗。
“真的是妙音鸟,我说怎么会有张鸟嘴……”蔺长生喃喃,接着才反应过来,撒腿就跑,一直到安全距离之外才拐过街角躲了起来,只伸个脑袋准备看热闹。作为非战斗人员,他很清楚自己的斤两,也很爱惜衣裳,不想沾一身的血。
然而想象中霍大侠挥着重剑砍瓜切菜的场景并没有出现——霍依然一反常态地,垂下了剑尖,任由它插入了脚下的沙地。那只妙音鸟颇有些迟疑,绕着他,喉咙里发出咯咯声。霍依然却像是听得懂一般,点着头。“是我,我回来了。朋友?是的,我们曾经是朋友。”他朝妙音鸟伸出一只手,“我不会伤害你们。来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
更多的妙音鸟扑扇着翅膀从天而降,围绕在他身边。无数双属于女子的白皙的手伸了出来,犹如海藻般缠绕着他,触摸着他。隐藏在面纱下的绿眸如同珍贵的猫眼石一般闪烁着。蔺长生竭力压抑着内心的奇异不满,看着她们包围了霍依然,甚至拆散了他的发髻。长发披散下来,衬得霍依然的唇色越发艳丽。
蔺长生朝后倒退了一步。有什么被他一直忽略的事实,眼看就要浮出水面。可就在这个时候,那名一开始诱他来此的小女孩出现在了霍依然身后。她并无翅膀,也无鸟身,眼看只是个普通人类。可她微微一笑,翘起嘴唇来的样子,却有一瞬凛然的邪恶感。
“?!”
小女孩吹出了几个单调的哨音。
包围着霍依然的妙音鸟却应声发了狂,一只接一只地仰天尖叫起来。它们曾以歌声婉转动人而闻名,此刻同时发狂,造成的声浪攻击不可小觑。蔺长生离得远,只觉得双耳犹如被利器贯穿,伸手去捂时,才察觉手上温热。竟然是流下血来。
那霍依然呢?他怎么办?
蔺长生朝霍依然跑了过去。他知道自己在大喊,但已经完全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在他静寂的世界里只剩下无数挥舞着的青碧色的翅膀,和滴落在肩膀上的温热的血。他从那些翅膀的缝隙当中奋力伸进去一只手,摸着霍依然的方位。在哪里?他在哪里?
终于有另一只缠满符布的手做出了回应,也牢牢地抓住了他。
“霍依然!”他大喜,将那只手朝外拽着。
那手却纹丝不动,只朝他固执地摊开了掌心。那是霍依然的左手,布条已经拆开了一半。蔺长生终于明白过来,三下五除二地替他完全拆了下来。
狭窄的巷道里响起了金毛犼的吼叫声。紧接着是妙音鸟们的拍翅声,它们被吓跑了,飞向了天空。
蔺长生抱住了霍依然。后者的右手死死地拖着那柄重剑,剑身上的符文布条已经漂浮起来,又被他生生压了回去。那名操纵妙音鸟的小女孩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个衣着华贵的小个子老头,手中托着一只琉璃龟的龟甲,三枚形状奇特的六角形铜钱正在其中摇动着,喀喀作响。
“金毛犼。难怪今早卦象有变,果然又来了一位新的赏金猎人。”他将手掌贴在心口,朝他俩行礼,“我是这里的镇长,恳请你们,从妙音鸟手中拯救鸣沙镇吧!”
四
按镇长的说法,妙音鸟开始作乱是在四年前。
“每年,鸣沙镇都会出产四十桶以上的醉朱颜,而其中的十分之一,都需要供奉给妙音鸟。”镇长转动着手中的龟甲,铜钱在其中彼此翻滚碰撞,“但从四年前开始,雨水逐渐稀少,醉朱颜的产量下降,可你怎么能跟一群鸟儿解释呢?它们依然想要同样的供奉,我们无力供给,它们就将葡萄树给围了起来。这样一来,结再多的葡萄也没有用,只能眼睁睁看着烂在树上。那段时间,我每天都要潜心祈祷之后再起卦,怎样看,都是大凶之象……”
他停下了手,龟甲里的铜钱也停了下来。
“乾卦!”他欣喜地喊着,“二位果然是鸣沙镇的救星!”
救星之一的霍依然沉着张脸,一语不发。自从踏入镇长家之后,他就抱着重剑直挺挺地站在角落里,盯着脚下的地毯出神。救星之二的蔺长生只好负责开口应对:“好说,好说。只是,之前我们曾在巷子里遇到过一个戴红面纱的小女——”
蔺长生的舌头忽然打起结来,眼睁睁看着那名小女孩从内室出来,抱着镇长的腿不撒手。镇长抚摸着她的头发,管她叫做“我的小星星”。
“让你们见笑了,这是我的小女儿。”他介绍道,“之前你们在巷子里遇到的,该不会就是她吧?”
是,却又不全是。现在的她眼神清白无辜,笑容天真,只是个普通的孩子而已。蔺长生朝她招招手,小女孩咬着手指走过来。
“你这只手里拿的是什么?”他随意搭着话,“为什么捂得这么紧?”
她将手中之物递给他:一面巴掌大小的铜镜。入手那一刻,它忽然犹如沸油一般烧灼起来。蔺长生几乎连牙都咬碎了,才勉强忍住没有惨叫出声。
他赶紧将铜镜还给了小女孩。那边霍依然却突然开了口:“你要我们怎么做?我不杀妙音鸟。”
“不杀,不杀,只是要请二位帮一个小小的忙,取到一小截葡萄藤,让我们能换个地方,重新栽种,就算是救了鸣沙镇——”
“你对其他的赏金猎人,也是这样说的吗?”霍依然打断了他,“你左手第三个指头上戴着的戒指,上面的纹章是只金毛犼。它的主人我见过,我们都叫他老雷——在他死之前,你对他也是这样说的吗?”
镇长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对于他的死我很抱歉。但总不能让这么精美的艺术品跟他的尸体一起被扔在沙漠里吧,简直是太浪费了。”
有一个瞬间,蔺长生觉得霍依然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觉得他下一秒就要暴起,将重剑架在镇长的脖子上。他甚至都做好了扑过去拉住他的准备。
然而霍依然只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转过眼睛去看着“小星星”全身上下华丽的黄金首饰。
“你是对的。”他点着头,“你是对的。”
然后他扭头就走,蔺长生追了出去,在黄沙纷飞的大街上喊着:“霍依然!”
霍依然连头都不回。
“你要去哪里?”蔺长生喘着气,过来拽他的袖子,“这是去镇外的方向——你要撒手不管了吗?”
“镇长在撒谎。他只是想让我们去送死,就跟之前的赏金猎人一样。”霍依然低沉地道,“我就知道,我根本就不该回到这里。”
“那这里的镇民们呢?他们太可怜了。”
“可怜?你难道认不出镇长脚下那张价值连城的波斯地毯?认不出开门倒水的老妇人腕上嵌着海蓝宝石的镯子?他们吞没的不仅是几个赏金猎人,还有途经此处,去往中原的西域商队!只要将一切都推给妙音鸟!”
蔺长生沉默。他知道霍依然是对的。但是
“但那小星星呢?”
霍依然这下停下来了,直直地看着他:“那姑娘还不到十岁。就算是你家心爱的姑娘也太小了点儿吧?”
蔺长生简直要抓狂了:“不是的!那孩子抓着只铜镜不撒手,我接过来一看,背面铸着只我不认得的瑞兽,还烧了我的手——”
霍依然一把抓过了他的手腕,烧灼的痕迹仍在,能辨认出是葡萄藤所环绕的一只长毛瑞兽,额前的眼纹清晰可见。
“白泽!”
蔺长生的体质特殊,任何邪祟之物都容易让他受伤,在皮肤上留下痕迹——这也是他日常如此讲究吃穿用度的原因之一。不过是一面铜镜,能留下这样明显的痕迹,白泽对那镜子究竟做了什么?
“我们得救她!”
霍依然却摇了摇头。
“我们现在必须离开。”他嘶嘶地道,“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大侠,你根本就不认识真正的我——”
“我认识你。”蔺长生固执地道,“你是霍依然。是那个从山贼手里救了我这个大累赘,又一路护着,生怕我又被人劫走的霍依然,那个为了救回失踪的孩子,在黔州的石林里淋了一夜的雨的霍依然,那个为了让船只顺利通行,不惜向河底的蛟龙发起挑战的霍依然——是你不认识真正的你自己。”
霍依然短促地笑了一声:“若我现在就解开剑上的封印呢?若我杀掉鸣沙镇上所有的人,烧光这里的房子,让这里充满浓烟和孩子的哀号,而你跟我都知道,他们这是罪有应得——”
蔺长生握住了他的手。就像那时,他身在妙音鸟的包围之中,而他耳朵流着血,过来拉住他,拼命地想要将他拖出来。
“你不会的。”他柔声道,“若我走了,那倒还有可能,若我在这里,你就不会的。”他越想越觉得自己万分重要,得意起来,还补充了一句,“要没有我你早迷路啦!”
霍依然垂眼看着他牵着他的那只手,看了很久很久。“蔺长生,你相信命运吗?”他轻声问。
蔺长生于是挺起胸膛,说出了他一生中最像英雄的一句话:“命运这种东西,难道不就是用来打破的吗?”
五
蔺长生只英雄了不到一柱香的时间,便后悔了。
因为他被霍依然装扮成了妙音鸟的模样,头顶披着鲜红的面纱,腕上戴着叮叮当当的黄金手镯。
对此,霍依然的解释是,守在葡萄树旁边的妙音鸟会以为他是她们中的一员。但他蹲在沙漠中,既无法飞起,也无法鸣叫,会让妙音鸟万分好奇,飞过来查看。如此一来,便给了霍依然接近葡萄树,一探究竟的机会。
“最好你说的是真的!”蔺长生在面纱下面闷闷地说。
“我从来不开玩笑。镇长的女儿那样装扮,也是为了便于接近妙音鸟。”霍依然答道。
“你刚才是不是偷笑来着?你还眨了眨眼睛!”
“没有!”霍依然一本正经。
这个时候,他俩已经离开了鸣沙镇,接近了传说中酿造出醉朱颜的葡萄树。四周都是蔓延到天边的金黄色沙丘,只有眼前,是蓬勃得让人不敢置信的层层绿荫。霍依然朝树下的一片沙地指点着:“这里的沙层下面有水,所以才能养活它。这里甚至曾经有过一个小小的湖,每天早上都有胡狼和野羊,还有兔子,到湖边来饮水——这里曾经是方圆数十里的沙漠中唯一的绿洲……”
耳畔忽然响起了接二连三的拍翅膀声,混杂着女子愤怒的尖叫。他立刻横过了重剑遮挡住头部——妙音鸟的利爪在剑身上擦过,冒出几点火星。
“她们,她们怎么和以前不一样了!”
蔺长生惊慌地问。
现在从高空中降落下来,朝着霍依然发动攻击的妙音鸟们不仅生出了鸟喙,手指上也长出了利爪,完完全全是一副抓狂的模样。有人激发了它们的凶性,让它们误以为巢穴受损。但霍依然顾不上解释——坚持不肯伤害妙音鸟让他严重地处于下风,转眼间双臂都已经鲜血淋漓,连包裹着重剑的封印咒文,都浸透了他的血。
渐渐地,霍依然眼中的世界开始模糊。
只有那柄剑越来越沉重,越来越清晰,还有他自己的心跳声,犹如擂鼓一般。为什么我们要忍耐这一切?他隐约想着。为什么我们不杀死他们全部?就从这些烦人的妙音鸟开始?为什么我们不能伤害它们,而它们却能这样肆无忌惮地伤害我??
妙音鸟的攻击却突然停止了。它们纷纷展开了翅膀,离开了他。
霍依然将冒着冷汗的手放在额头上。
等一下,蔺长生呢?他抬头四顾,便见远处一个披着鲜红面纱的人影朝自己挥了挥手,接着又奔跑起来。在他身后,是十几只穷追不舍的妙音鸟。
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甘洌的酒香。是蔺长生腰间那壶醉朱颜。看样子,为了将妙音鸟从霍依然身边引开,他将它撒了一半在沙地上,另一半撒在了自己的身上。
“蠢货,这下你要拿什么给你心爱的姑娘?”霍依然相当愤怒。但是眼下,妙音鸟已经被引开——跟他们所计划的一样,而葡萄树就在他身后。他们所想要寻找的答案,或许就隐藏在葡萄树的枝叶之间。如果半途而废,蔺长生所冒的风险就都白费了。
霍依然只犹豫了一下,便转身走向了葡萄树。
他走得很慢,一路伸着手,直到将那只鲜血淋漓的手放到了树身上。
“我回来了。”他低声道,“就像以前答应过你那样,我走过了很多地方,也带来了很多故事,你要不要听?”
就像是为了回应这句话——从被他接触到的地方开始,葡萄树的树身开始萎败下去,皱缩为灰白干枯的颜色。绿叶凋零,从空中掉落,藤蔓成为焦黑的碎片。他惊讶地后退,接着扑过去,似乎想要再抓住什么——只有一根绿色的藤条。
然而它在他的手心转眼便化成了灰烬。
“为什么你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出生?大凶之人,又偏偏是极阴之体!”记忆里,那个小个子的老头伸出一根冷硬的手指,戳着他的头,手中的龟甲中转动着铜钱。“我的卦象显示得一清二楚:所有亲近你的人都会被你连累,所有被你触碰过的美好之物,都会枯萎。还不仅如此,不仅如此!”
他低下头,凑在他的耳边。”你还会回来,你会杀掉我们所有人,烧毁鸣沙镇!”
就是这句话,让霍依然逃了足足四年。他曾经以为,只要自己终身不再踏入沙漠,这诅咒一般的预言就不会成真。
“可你还是回来了。”一个小女孩的声音说。
霍依然回头,毫不意外地发现镇长的小女儿坐在已经枯萎的葡萄藤上,怀里紧紧地抱着那面镜子。
“小星星,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在等你。”小女孩开口,发出的却是阴冷的男声,“就为了一个虚无飘渺的卦象,鸣沙镇的人们便将你逼入了沙漠,要置你于死地——你难道一点也不想复仇?”
霍依然艰难地开合着手掌,喃喃道:“复仇?”
“没错,没错。”小女孩咧开嘴笑起来,露出满口细密的牙齿。她索性跳下了树,来到了霍依然身边,抬头看着他。“既然是命中注定,又何必苦苦压抑?只需要解开你重剑上的封印——”
她忽然捂住胸口,惨叫起来。霍依然已经抓住了白泽镜,任由它在掌心烧灼着,死死不放,一点一点地将铜镜捏得变了形。
蔺长生也听到了镇长女儿的惨叫声。
那些包围着他的妙音鸟,因为得到了久未尝过的醉朱颜的安抚,原本一个个酡红了脸颊,倒在他的脚边昏昏欲睡,被这惨叫声一激,一只接着一只炸开了羽毛,开始乱飞起来。
蔺长生在其中跌跌撞撞,只顾着护着脸,也不晓得被抓破了多少处伤口。他平日里稍微破点儿皮都要嚷嚷半天,此刻心头一凉,居然立刻就头昏目眩起来。
虽是如此,他还是听到了奇异的歌声,用美妙的女子嗓音,唱着之前小女孩唱过的歌。他身边的妙音鸟就像是得到了安抚,一只接一只重新落回到了地上。
有人拽他的胳膊。蔺长生一抬头,便见霍依然一手抱着小女孩,站在他面前。长发飞散,红唇如火般嫣然。为什么,你也会唱这支曲子?他满脑子乱糟糟,开口问的却是:“结,结束了吗?”
“结束了。”常青宣布道。
桃花林中的棋盘上落满了花瓣。刚刚他才落下了最后一枚白子。“这一局是我赢了。”他对着空中说,“霍依然摧毁了你留下的白泽镜,拯救了鸣沙镇。”
然而紧接着,他痛苦地闭上了双眼,前额的鲜红眼纹一阵波动。而他的左手也像是不受控制一般地抬了起来,执着那只生花妙笔在半空中绘出了一块镜子。
他听见自己发出阴冷的笑声:“未必!”
六
蔺长生非常地心神不宁。
在他眼前是笼罩在沙漠之上的夜空。繁星如棋,不知道镌刻着谁的命运。霍依然一身黑衣,抱着重剑,在不远处默默等待着他——明明是见过无数次的景象,如今却让他紧张得语无伦次起来:“我,我把小星星送回家去了。我把咱们砸碎的白泽镜也给了镇长,还告诉他,妙音鸟作乱是因为白泽镜控制了小星星,用她的口哨刺激了妙音鸟。”
“你没告诉他,我让葡萄树枯萎了?”
“那不是你的错。四年前起,葡萄树就枯萎了。”
“你说什么?”霍依然朝他抬起一侧颀长的眉毛。
“我在说,我是个傻瓜,明明心爱的姑娘就在身边,却还要千山万水地跋涉着去找她。”
蔺长生的目光如此炽热,霍依然居然抵挡不住地转过了头。“简直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嘟囔,“我们总算可以离开了吧?”
“我,我听到了你唱那支曲子。”蔺长生孤注一掷。
“那曲子是只摇篮曲,”霍依然慢吞吞地解释,“鸣沙镇上人人会唱的。”
“我,我还知道了,你其实是女子。妙音鸟抓开你衣服的时候……”
霍依然飞快地掩住了胸口,转过身去,百年不遇地红了耳朵尖儿。“你!”他,不,她气急败坏地憋了半天,居然还是只能憋出一个你字来。
“霍依然,我——”
“别说了!”
霍依然深深地吸了口气,背朝着他,艰难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说:“我尚未出生时,镇长曾经替我算过一卦,说我即将出生在大凶之时,若是又再是女儿身,属极阴之体,则更加不祥。母亲为了保护我,从小将我当作男孩子养大。可母亲病死后,我越长越大,终究还是露出了马脚。他们说得对,所有跟我走得太近的人,最后都没有好下场。”
那根在她手心枯萎的葡萄藤,它的触感如此鲜明,还残留在她手上。
“那卦象里还说,我会再回来,杀光这镇上所有的人……遇到你之前,我曾经无数次想过去死……如果你稍微有一点残存的理智的话,最好离我远一点。”
霍依然命令自己闭上了眼睛,可还是忍不住听着蔺长生的脚步声。他听起来颇为踌躇,最终却还是离开了。
这是对的。她对自己说。
可从她怀抱着的重剑上却持续不断地传来层层愤怒和悲伤,几乎要将她淹没。世界再度变得模糊不清。有一个可怕的声音响了起来:所以我们就任由他人一次又一次地伤害我们?既然是命中注定,倒不如
“霍依然!”
她睁开眼,看着眼前镶金着玉的酒囊。
“我刚才去拿醉朱颜了,幸好还有剩一点,你尝一口吧。”蔺长生的眼睛那么黑。满天的星轨都倒映在里头。“尝一口,你就知道,我们一起走过的山,走过的水,都在里面。难道只是出生的时辰,就能决定一个人的一生吗?我们一起度过的那些时光,不也是组成你的一部分吗?”
他过来,将他的手放在她手中。
“所谓命运,难道不是握在你自己掌心吗?”
白泽所绘出的,是一块铜镜的残片,正映着清澈的星空,和紧紧牵着手的两个人。
“能砸碎的是镜子,砸不碎的,是人心。”
白泽在说:“看啊,看啊——”
镜面晃动起来,节奏和人行走时候的步伐一致,就像是有人将这残片佩戴在了胸前,朝那两个牵手的人走去。另一个苍老的声音遥遥地透过了镜面传了过来:“果真是你!你回来了!”
那两人飞快地松开了手。
“当初都是我的错,我太迷信卦象,又相信了这镜子里映出的未来——”苍老的声音哭喊着,满是痛悔:“我看见,你杀了全镇的人,就用——”
更加激烈的抖动。常青能看见霍依然伸出来想要扶起这人的胳膊,但突然间,霍依然的影像消失了,现在出现在镜子中的是一柄缠满符文的重剑。
“就用的是这把剑!”苍老的声音哈哈地笑了起来。“我早就认出了你,从你走进鸣沙镇的那一刻。原本以为妙音鸟能杀了你的,结果没想到,你的运气倒是比其他的赏金猎人要好得多!”
“可是,我们已经毁了白泽镜!”
是蔺长生不解的声音。
“谁告诉你,一枚小小的镜子就能操控我们?”
更多的光点出现在镜中,是来自长叉和弯刀的反光。纷杂的脚步声在朝他们聚拢。
“一开始发现妙音鸟霸占了葡萄树,再也酿不了醉朱颜时,我也慌了神。可事到如今,我们反倒应该感谢妙音鸟带来的财富。就是酿一辈子的醉朱颜又如何,能换来我女儿手腕上的一根金镯吗?”
“啧啧,只需要一点小小的引诱,就会膨胀出无穷无尽的贪欲。”白泽感叹,“人类真是从不让我失望。”
“把剑还给我。”霍依然面无表情地坚持道,“然后我俩就离开这里,永远不再回来。”
“好让你用它屠杀我们吗?”
镜面晃动起来,带着它的人正在远离,丝毫没有注意到被紧压在镜面上的重剑,那剑身上的符文布条正在一点一点地松开,飘浮向空中。
“杀了他们!”
呼喝声和刀刃破空之声同时响起,人类的躯体互相撞击,有重物倒在沙地上。同时有好几个声音在痛苦地呼喊和咒骂,更多的人影晃动,朝同一个中心拥了过去,紧接着再成片地倒了下来。镜面剧烈地抖动,接着砸在了沙地上。一只缠着符文布条的手伸了出来,抓住了重剑的剑柄。
“饶,饶了我吧……”那个苍老的声音哀告着。
有短短的一瞬,霍依然将剑身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即使隔着镜面,常青都能听到她粗重的呼吸声。
然而她最后还是放下了剑,扭头走开了。
“无论如何,她还有蔺长生。”常青道。
“你还是没有明白。”白泽却说,“蔺长生才是她的命运。”
七
蔺长生就在她的眼前。
他在等待着她。
霍依然的脚步不由得轻快了起来。困扰她多年的噩梦没有成真,她已经克服了杀死镇长的诱惑。只要她继续往前走,就可以牵住蔺长生的手。
他们会一起走遍千山万水,去看更多美丽的风景,沿途记录各种风土人情,还有蔺长生喜欢的各种美食。没有银两的时候,她就出马去捉妖兽换银子,偶尔手头宽裕的时候,蔺长生就大呼小叫地去买寻芳斋的招牌桃酥,然后非要她也尝上一口。
就这样一直走,一直走,直到霜雪落满了头,他们变成小老头子和小老太太,再也捉不动妖兽为止。
霍依然不知道她在笑,她不知道在蔺长生的眼里看起来,她此刻的笑容有多么的动人。就像乌云散去,冰雪消融,心爱的姑娘醉红了面容。
蔺长生有一瞬间的出神。
但他很快睁大了眼睛,朝着霍依然扑了过去,给了她一个紧紧的拥抱。
然后是很轻,很轻的“笃”的一声。
羽箭自后心穿透了他的肋骨,撕开了层层血肉,直接将他的心脏挑在了箭尖之上。
霍依然接住了他下沉的身体。她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只顾着用手去捂他胸口正在不断涌出的鲜血。
“不,不——”她语无伦次,手指颤抖不已。
“这就是,命中注定,我的卦象没有错!”镇长在远处哈哈大笑。
霍依然忽然就不再颤抖了。她站了起来。
在她身后,重剑正在疯狂地嗡嗡作响,缠绕在它身上的封印一圈一圈地解离开来,露出光芒四射的剑身。霍依然伸出手,紧紧地抓住了剑柄。
“如你所愿。”她喃喃,“我来教你们什么叫做命中注定!”
镜面中的景象在这时中断了,恢复为漆黑一片。
“接下来就该是血洗鸣沙镇——早在四年前,霍依然在沙漠中捡到那柄有无数冤魂寄生的剑时,这样的事情就应该发生了。”
常青撞上了棋盘,棋子纷纷掉落。他不受控制的左手掐住了自己的脖子,白泽的声音还在继续。
“你以为朱成碧在用樱桃毕罗供奉妙音鸟的时候顺手救了她,还在剑上加了封印,就能改变命运吗?你现在该知道了吧,你一心要维护的人类,尽是些忘恩负义之辈,迟早会自取灭亡!”
白泽忽然停顿了,因为常青右手的指甲已经深深地陷入了额上的眼纹,细细的血流正在蜿蜒而出。
“你敢!”
“我敢的。”常青点头。
“你会同时弄瞎我们两个!为什么你宁可如此,也不肯服从我?!”
“因为,”常青喘息着,“我依然相信霍依然。”
八
霍依然朝瘫倒在地的镇长举起手中的剑时,心中一片澄澈,无悲无喜。真正的她就像是漂浮在遥远的地方,从高处冷冷地俯瞰着这一切。早在无数次噩梦当中,她就预演过接下来的一切:烈火,鲜血,孩子的哀嚎。这是你们对我做过的事。她平静地想着。这是你们应有的报偿。
剑光暴涨,朝镇长迎面劈下
却在半空中被硬生生地拽了回来。
不知何时,沙地当中竟然生出了绿色的藤蔓,一圈圈地绕上了霍依然的身体,沿着她的胳膊朝重剑上攀爬。葡萄藤?霍依然惊讶地低头。凡是沾染上蔺长生的血的沙地,此刻都冒出了葡萄藤。而她衣襟上,手心中的他的血,竟然开出了一串串细小的花朵。
镇长怀里白泽镜的碎片忽然闪动了起来,传出了常青的声音:“霍依然,你听我说……蔺长生,就是那株葡萄树的树灵……你若是能在天亮前将他放回树身中,说不定他还能活……”
霍依然轻轻地合拢了手指,就像是害怕弄碎了那来之不易的花朵。
有一滴眼泪滴落在那花瓣上,转瞬便消散了。
“我应该,早点认出你来的。可我只记得你的,声音,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来得及,修炼出眼睛……”
“你别说话了。”
“你每天都来,跟妙音鸟一起,唱歌给我听。你还说等你长大了,要走很多地方,知道很多故事,再讲给我听……可我想跟你一起……我们一起……”
“你别说了。”
“等我好不容易从树身中脱离出来,你已经走了,我到处找你。嘶,好痛……然后我留下的树身就枯萎了,这可不是你的错啊……”
“我会陪着你的。这一次,我会一直陪着你。”
“不,你要接着去看,我不能去看的风景。更多的山,更多的水,然后回来讲给我听。”
“……”
“答应我……好不好?”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这世上唯一那株能够酿造出醉朱颜的葡萄树终于恢复了生机。虽然树身仍有一半枯死,但另一半却萌发出了新生的绿枝。它们在空中彼此缠绕,生长,结出玛瑙般珍贵的果实。
妙音鸟重新回来了,围绕着它翩翩起舞。
九
“这么说,当初那葡萄树依然繁盛的幻像,是妙音鸟为了保护它所编织的?”
“嗯,它们大概还是对它原来的样子充满怀念吧。”霍依然坐在常青对面,拧开了那只昂贵酒囊的瓶塞,将其中的液体小心地斟满了两只酒杯。
“这是今年新酿成的醉朱颜。尝尝如何?”
非常奇妙的滋味,若是含一口在舌尖,再闭上眼,眼前一时间犹如黄山飘渺的云雾,倏忽来去,一时间又如有黔州的细雨轻轻击打在面颊。夔门的浪高滩险,无夏的杏花春雨。
“所以这都是你们去过的地方?”常青感叹,“没想到蔺公子竟然真的是蜃楼阁的书吏,而且居然通过这种方式记录下了一切。”
那株葡萄树啊,虽然生在这世上最干旱的地方,在孤寂中苦苦求生,可他将他最美好的记忆留存了下来,结成了甜美的果实,又酿成了酒。
即使是濒死的心,也能被它唤出一线生机。
“接下来你准备如何?”常青问。
“我准备去东海海市寻找蜃楼阁,将这份醉朱颜送给雪公子。”
“然后呢?”
霍依然站起身来:“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会接着旅行。我会去看更多的风景,再回去讲给他听。”
高昌郡有葡萄生于荒漠者,名为王母葡萄,据传为昆仑仙种,蔓延数里,半生半死,半枯半荣,蔚为奇观。以其实酿酒,色殷红如血,甘洌辛辣,饮者无不面如飞霞,故名之“醉朱颜”。
——《酒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