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
起初,那只是些含糊不清的混响。
它们从四面八方托举着他,环绕着他,温柔坚定,悠扬不绝,犹如亘古不变的重重海浪。也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他渐渐想起了语音的含义,终于分辨出那些一再重复的男声和女声,所唱的是死后世界深不可测的危险。
东方有十日代出,流金铄石,西方有流沙千里,玄蜂若壶,北方有增冰峨峨,南方有雄虺九首,等等等等。再加上情深意切的“魂兮归来!”多么标准的招魂曲。
以为通过恐吓,就能让他的灵魂重新聚拢,乖乖回到身体中去。如果不是没有真正的身体,他简直想要冷笑。任何一个像他这样,选择了魂飞魄散永不超生的人,都有绝对的理由不愿重回尘世。
现在是谁这么愚蠢,竟然不辞辛苦,要招他的魂?
这个念头刚刚成型,他便觉得身上一沉,居然撞入了一副新的躯壳,待要挣脱出去,却是不能。等他将这身体好好探查了一番,却几乎被气得半死。
这根本就不是血肉之躯,连僵尸之类都算不上,居然只是一副潦草的勉强拼凑起来的木偶!若不是胸口还有一处搏动的热源,在源源不断地传来灵气,他怀疑自己都无法顺利使唤这副身体!
“谁干的?!”他怒吼着坐起身来。
金黄色的液体随之四溅。这副木偶之前该是被保存在充满了这种液体的池塘中,直到他的魂魄真正降临的这一刻。池边用鲜红的朱砂描绘着繁复的咒符,他只需要随意一瞥,便能发现四五个错误。
难怪他视野模糊,关节还在喀喀作响!
这些该死的愚蠢的家伙!他们现在不唱招魂曲了,而是在咒符之间朝他跪了一地。
“谁允许你们擅自打搅我?”他一把抓住了其中一人的脖子,怒急攻心地一使劲,那人的脖子咔嚓一声便折断了,整个头颅都掉在了地上。
断口处的木渣还残留在他的手心。但他并不记得自己之前有过这样大的手劲,能徒手折断木偶的头颅。
他缓缓地,探究式地转过那只手:从胸口的热源处开始,这副木偶之躯逐渐开始覆盖上新生的血肉——是青春光滑的,健美的肌肤。他低下头,看着金黄色液体表面上反映出来的影像:一张与他年轻时极为接近的脸,只是面颊处隐隐有着鳞片。
“还请息怒,国师大人。”一个瘦削的高个子年轻人突然出现,站在跪了一地的木偶当中,他的半边脸上罩着张檀木制成的面具,面具边缘残留着烧灼的伤痕。始作俑者来了。
“把我真正的身体还给我。”他嘶嘶咆哮,发现自己的舌尖有着奇妙的分叉。
“在下也知道,让国师大人呆在这样一副身体里,实在是委屈。但您当初魂飞魄散得太厉害,就算勉强成功招回魂魄,也非得用定魂玉才能镇压得住。”年轻人朝他走了几步,“但这定魂玉珠并非凡物,乃是从一只曾有千年道行的大白蛇的额前活生生挖出来的。相信对国师大人接下来要做的事,不无裨益。”
绝大部分都是檀香,并无血肉的味道。他伸出舌尖,在空气中像真正的蛇一样尝着。这年轻人跟四周跪了一地的傀儡一样,早就并非活生生的生命。
只除了他的眼中,燃烧着的一点火光。
愤怒,仇恨,还是野心?
“那么,你想让我对付的是哪一只妖兽?”年轻人面露惊讶,还想再说什么,而他扬手打断了他,“要凑齐我的魂魄并非易事,我不信你如此大费周折,只是为了让我坐在这池里跟你闲聊。”
他自负地摊开了双手:“更何况,我曾做过什么,又最擅长什么,你难道不是一清二楚?”
戴面具的年轻人的眼中有幽暗的光闪过:“国师大人一生斩杀妖兽无数,连那黑麒王秋子麟,都曾是您手下败将,叫您生生折断了双角,取出了麒麟血。神州大陆上,谁人不知?只是您安眠之后这五百年,妖兽并不曾死绝,依然在危害人间。”
“怎么可能?通天引断绝,它们无法归返灵界,早该全都枯竭而死才对!”
“虽无法归返,但尘世之中,仍有少许灵脉残存,可供其苟延残喘。另外,妖兽中也有凶悍的领头者,独霸灵脉盘踞一方,任谁也奈何不得。”
他皱起眉来:“谁这么厉害?”
年轻人从袖子中取出一副早就藏好的卷轴,朝他展开:“国师大人可识得这幅画?”
他当然认得。那是五百年前,他亲手所绘。
画中女子两颊的红晕,是他一瓣一瓣采了桃花,碾出了汁液染成的。他甚至还用真正的黄金削成了粉末,想要点出那一对凶悍而又娇憨的金眸。
然而等他真的想要落笔,却忽然发现自己不记得她眼睛真正的颜色了。似乎还有什么更加重要的事,也一并遗失在了浩瀚的记忆之河当中。他也曾徒劳地想要忆起,却最终只能抓住河面上一闪而过的些许光影。
就算忆起了,又能如何?上一世魂飞魄散之时,他忽然想通。他与她之间,早就隔着刀山血海,重重仇恨,终生不得泅渡。他一点一点抚着画中女子的脸,双肩抖动,无声地笑起来。
“阿碧,阿碧!”他叹道,“果然还是你!”
戴檀木面具的年轻人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欢迎归来,段清棠国师。”
一
越靠近凌虚谷,灵脉带来的灵气就越充沛。
常青站在云船的船头,摊开了双手。迎面而来的风挟裹着充沛的水汽,带着清晨草木特有的甜香,他甚至还能听出空气中充满细微而又和谐的颤动,混杂在鸟鸣之中。即使是他这样不甚敏感的人类,也如此心旷神怡。就更不要提对妖兽的影响了。
从他们在空中遥遥望见仙山的那一刻起,他身边那具两人来高,头戴宝冠,身披绶带的木制金刚内部,就传出了此起彼伏的“咿咿”惊叹声——很快又被一声做作的咳嗽给喝止了。
常青心中好笑,面上还是装作不知,等着那只戴冠冕的肥老鼠爬出了金刚的头顶。它原本是想要摆一个英俊潇洒的出场姿势,谁晓得刚一接触到湿润的水汽,立刻一个激灵,整个体型膨胀起来,转眼之间便和金刚的个头一般大小。
“喔喔喔喔喔!直接来自灵界的灵气果然不同!如此纯粹!”它喜气洋洋地梳着胡子,又朝常青道:“美人,美人,快来看,孤是不是英俊了很多?”
“是——”常青瞥了一眼它已经蔓延出来,铺在云船甲板上的肥肚皮,忍笑道,“真是天下第一英俊的鼠王陛下。”
抛开体重问题不提,这位便是如今无夏城中统领三十六氏鼠族的鼠王陛下。自从上次修好了常青的生花妙笔,又半真半假地用一只镯子将他定位成了鼠族王妃之后,便一口一个美人地叫着他。常青纠正了几次也没能纠正回来,后来便由得他去了。你能跟一个化为人形后都不满八岁的幼童较个什么劲呢?
“原来这便是凌虚谷?”加大号的鼠王陛下趴在云船的栏杆上,朝云雾中望去,“孤之前一直以为是座山谷——结果却是座悬空的山?”
在他们眼前,是一座层峦叠嶂,青翠如盖的仙山。山间云雾缭绕,成群结队的仙鹤绕着山头翩然而舞,传来声声遥远的鹤鸣。唯有悬空着的山底裸露着岩石,垂着条条藤蔓,在来自下方的,终年不息的风中晃动着。那下方的风穴,便是灵脉所在了。
“掌柜的说过,这里原本是座山谷。当初黄帝隔绝灵界与尘世时,未能完全割裂,两界之间至今残有不少相通之处,致使灵气泄露不止——其中一处,便恰好在谷底。”常青解释道。
泄露的灵气形成了风,将谷中的沙石吹起,又在半空中重新凝结,几千年的岁月累积,一点点形成了他们如今所见到的仙山。有无数的妖兽如今在这山上繁衍生息,俨然一片世外乐土。
直到如今。
常青在心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飞舞的仙鹤中有眼尖的,见了这样一艘由云织成了帆,飞在空中的三桅大船遥遥靠近,便朝他们飞了过来。到跟前时,化做了身有鹤翅的道童模样,朝他行礼:“我家谷主自送出求救信后,日夜盼望。谁晓得常公子亲自前来,真真是感激——”
道童的寒暄刚进行了一半,忽然生生止住,面露惊恐。那原本环绕在他们身边,一直稳稳地托着仙山,充满着灵气的风,竟然毫无预兆地止歇了。
他再不肯耽搁,转身便朝山上赶了回去,一边发出尖利的呼哨声。其余的仙鹤也纷纷响应,朝山林之中,一只接一只地扎了回去。
伴随着一声巨响,仙山底部自下而上,竟然出现了数道裂痕!裸露的山石缓缓崩裂,裹着沙尘开始坠落。更多惊惶的鸟群自山林中飞了出来,甚至还有一两只游龙也受了惊,绕着山体飞行,长吟不止。
“这是怎么了?!”鼠王惊道。
“灵脉出了问题,随时可能会枯竭。”常青答道。
从风止的那一刻起,他便从袖中滑出了生花妙笔,想要绘出一座自船体通向山上的桥梁。可谁想到如此关键的时刻,笔尖却生涩无比,任他再三努力,也只能凝出一两点墨汁,彷徨地悬在空中,构不成任何形体。只要稍一凝神,前额就会传来剧痛,仿佛有团火焰要生生冒出。
有阴冷的男声,近在耳畔,用白泽的语气嘲讽道:你确定你能救他们?就凭你现在的样子?
“闭嘴!”常青喝斥着。
已经不能再犹豫了。凌虚谷的鹤群已经重新升上了天空,脖子下挂着小篮,装的是些不能飞翔的小妖兽,朝云船的方向飞来。可还有更多的,诸如鹿蜀熊罴,獋犬豪彘之类,尽都挤在震动不休的山顶,哪怕彼此践踏,也无处可去,只得远远地望着他。
很久之前,也曾有晶亮的兽眼这样望过他。
熊熊烈火之中,万丈深渊之下。
他心一横,将手指放在口中一咬,疼痛迅速袭来,将前额的火焰逼退了些。他又将指上的血滴在了笔尖,终于润开了生涩,在空中一划——
一道虹桥凌空而起,在兽群的欢呼声中,跨向了凌虚谷的山顶。
“快让大家都上船!”
凌虚谷的谷主是个身不足三尺的老头,须发皆白,脑门高高凸起,活像个缩小版的寿星。他杵着根比他个子还要高的拐杖,在鹤女的搀扶下上了船,喘息未定,就要朝着常青跪拜。
常青过去扶他,又好言劝慰了几句。
“凌虚谷原本是我等的家乡,数代不曾离开过,谁想到突然遭此横祸,灵脉断绝,逼得我们背井离乡——”谷主将袖子掩在脸上,嘶哑地哭着,“如今的神州大陆,多处灵脉都突然断绝,我这一谷的民众,还不晓得要去哪里再寻同样的安身之处……”
常青无言以对。他直起身来,望着四周。凌虚谷的谷民大部分都上了船,鼠王率领着属下,正指引着它们安顿,提供食水,照料伤员。他在其中望见了一家子鹿蜀,雄鹿扭转了脖子舔着背上的伤,它的妻子带着一双儿女,依偎在他身侧。
鹿蜀的皮毛花纹如虎,佩之可宜子孙,是猎人最喜欢捕杀的对象。离开凌虚谷,这一家子全都活不到明天早上。阴冷的男声又起。
常青移开了视线,可白泽的声音穷追不舍:你看见那群翠鸟了吗?你可知道无夏城的贵妇,愿意花多少钱来换一只点翠的簪子?需不需要我提醒你,为了保持簪子的色泽,每一根羽毛都是活生生拔下来的?
“你闭嘴!”
你不是已经做了选择,将誓言忘得一干二净,要站在那饕餮一边吗?现在为何还要做这些无用之事?
他几乎能想象出,白泽正裂开嘴角,露出遍布其中的细密牙齿。它曾是他唯一的朋友和师长。连他用笔绘出的第一样东西,也是它所教授的。它甚至曾经不惜用自己的血肉拯救他。在它将他当作棋子,当作诱饵,放到朱成碧身边之前。
“你说的对,我已经做出了选择。但我并没有忘记我许下过的诺言。”常青喃喃回答,“我——”
船身猛地剧烈晃动起来,打断了他。
那突然停滞的风穴中,竟又毫无预兆地喷射出了比之前狂暴得多的气流!云船在气流的冲击之下颠簸不已,眼看有要侧翻的风险。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中,鼠王将身形一晃,膨胀了两倍不止,死死地将翘起来的甲板又给稳稳地压了下去。
……原来还有这等好处。常青暗想。
可惊呼声并没有停止,反而更加高亢了:“天啦,被甩出去啦!”
“那是谁家的孩子?!”常青飞奔过去,只能望见一个小小的影子挥舞着四肢,坠进了云雾之中。
他当机立断,也跟着跳了下去。
“美人!”鼠王大喊起来,也要扑过去。
它这一动,整艘船又开始了颠簸。它只得一点点缩小了体型,等恢复成原本大小,再爬上船舷张望。可云雾茫茫,哪里还有常青的影子?
它拉沓下来胡子,泪汪汪的刚要哭,下方暗沉沉的云中便刺出了光芒。那光越演越烈,朝两侧拉伸出翅膀,很快凝结成一只夜色一般黑的鹄雕,几下拍翅便止住了下落之势,重又朝着云船所在之处升了起来。
鼠王这才松了一口气,过去迎接。被鹄雕稳稳地抓在手中的正是常青,他的怀中还抱着个头顶生着银白色犀角的小男孩。那孩子像是被吓傻了,愣愣地睁着眼,不哭也不笑。
“小萱!”凌虚谷的谷主杵着拐杖赶了过来,“真是谢天谢地……”
常青面上一僵:“这孩子叫小萱?他可是罕见的白灵犀?”
“正是。这孩子是前些年流浪到凌虚谷的,也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一直这样呆呆傻傻的,只对这个名字还有一点反应。”
常青抚摸着小萱的头顶,检查着他的犀角。灵犀的犀角与心相通,本来该莹白生光的,如今却是暗淡一片:“小萱,你还记得我吗,我是——”
话还未说完,那孩子便朝他的怀中猛扑过去,张口便咬在了他的颈侧,喉咙中还呜呜作响。
鼠王顿时炸了毛,一声呼哨,老鼠们立刻围拢过来。常青抱紧了怀里的小犀牛,朝鼠王摇了摇头。细细的血流正沿着他的脖颈流淌,可他一声不吭地任它咬着,舒展了眉眼,笑得如此温柔。
“终于找到你了,小萱。”
他并没有忘记曾经许过的诺言。
或许并不能救它们全部,可他的双手既能抱住这一个,就绝不会再松手。
二
回到无夏时,已是深夜。
无夏城中灯火俱寂,可莲心塔仍是光焰四射,塔顶还悬空挂着两盏圆滚滚的灯笼,在夜空之下静静燃烧。他们驾着船,穿越薄薄的夜雾一点点靠近,终于看清——哪里是什么灯笼?盘踞在莲心塔顶的,分明是只阔脸巨目的怪兽,头顶山羊一般的长角,披散着金焰组成的长长鬃毛,整个后半身都隐藏在阴影中,难以分辨。见云船靠拢,它朝他们发出了咆哮。带火星的炽烈的风,几乎掀翻了云船。
“……谁又招惹她了?”鼠王现出了人身,站在常青身边问。头戴冠冕的小男孩脸色略有些发白。
“啊,这次没把天香楼也咬下去一半,看起来问题不大。”常青散漫地应道。
一见那对灯笼,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去望旁边的天香楼。所幸天香楼完好无损,总算这回不用再承担维修费用,可见他平日里反反复复的念叨终于也有些效果。
常青的心情顿时大好,望着那只饕餮的眼光也不由得温柔了很多:“真是漂亮的鬃毛,你说是不是?近来她胃口不怎么好,似乎饿瘦了不少……你说下回给她画个铃铛,就戴在脖子下面如何?”
鼠王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目光看着他:“美人你还真是——你知不知道,孤要费多大的劲儿,才能勉强站立在这里?”他抬头看了看饕餮,又转开了目光,似乎不能与她对视。
常青这才察觉到,除了他跟鼠王之外,整个云船上的妖兽全都挤在了另一端的船头,像是拼命想要逃离却又不能,一只只蜷缩起了身体,噤若寒蝉。
上古的凶兽,其威压并非寻常妖兽所能比拟。
难怪他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就是这样盘踞在天香楼顶,痛楚地嘶吼着。
五百年里,孤身一人。莲灯和尚抛下她化成了塔,妖兽们百般畏惧而不敢靠近。在他出现之前,她是如何独自捱过这漫长岁月的?
难怪白泽知道,她一定会留下他。就算他身份成疑,居心叵测,她还是选择了留下他。
常青忽略了心口的抽痛,朝那张悬在空中的大脸凑招了招手。她轻车熟路地靠过来,伸长了脖子,好让他挠她的下巴。
“平白无故地,搞这么大的排场做什么?”他悄悄问。
“谁叫他们是外来的?”她舒服得喉咙里直打呼噜,“上我的地盘,当然要先吓唬他们一下,好叫他们晓得谁说了算。哼!”
“好好好,自然是你说了算的。”他朝她眨了眨眼睛,接着退了一步,郑重其事地双膝下跪,“拜见尊驾。在下幸不辱命,救得灵犀谷妖兽三百八十二口在此……”
那张兽脸叫他吓了一跳,朝后一缩,紧接着火焰和阴影都朝中央聚拢下去,掉落出一个梳着双髻的小姑娘,眉间点着朵艳丽的桃花,睁着对金眼就过来扶他:“你这是做什么?”
她一伸手,拽的却是他脖颈受伤同侧的手臂。
常青皱了皱眉头。
“你脖子上那是什么?”她在空中嗅了嗅。
“什么都没有!”
朱成碧竖起了眉毛:“都是你说这回非帮凌虚谷不可,我才允你出手,如今又弄得一身的伤回来!看这牙印分明是哪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妖兽!”
常青静静地看着她。他只觉得心口如此温暖,像是有某样东西正在悄然融化,不由得想要伸手抚摸她的发丝。
你确定她用这样的眼神,看着的人,真的是你?
白泽的声音突兀地响起。那声音像是口深井,传来空空的回响。他的手就此悬在了空中。
朱成碧对此毫无察觉,她正拎了裙子,叉着腰朝兽群呵斥:“谁敢吃他?本姑奶奶都还没有吃过!!这是我一直舍不得吃,留到以后要慢、慢、吃的!”
“咳咳!”常青在她背后连声咳嗽。
兽群叫她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哪个敢回应?
她一转眼,望见了凌虚谷的谷主,过去将他揪了出来:“凌虚谷既毁,你们这三百多口无处可去。原本看在他的面子上,留你们暂住无夏城,只要不妨碍到莲心塔,也未尝不可。”她鼓起脸颊道,“但你们不识好歹,竟累他至此,姑奶奶突然不想再收留你们了!天地之大,你们爱去哪里便去哪里!”
谷主挂在她手上晃悠着,跟只长着白胡子的桃子似的。他苦着脸,将手中的拐杖朝她递了过来:“尊驾,你几千年来吃遍神州,享用美食无数,可曾尝过我凌虚谷中特有的忘忧果?”
谷主将拐杖往甲板上一磕,杖头上顿时葳蕤生光,转眼凝成枝叶,再一转眼,结出了三枚果实。
“若能允我谷中众妖在无夏城中暂避一时,我愿将其献给尊驾。这忘忧果共有三颗,白的可让人忘记忧愁,红的可寻回失落的记忆,至于这黑的嘛——”
“我知道。”朱娘突然打断了他,“莲灯曾教过我。”
三枚不同颜色的果实在她的金眼中晃动。白如雪,红似火,而黑的,沉甸甸的,如同宿命。她若有所思地望着它们,仿佛陷入了回忆。
常青不由得有些担忧,朝她走了两步,她却又恍然惊醒,伸手便将忘忧果摘了下来:“哪儿来那么多废话。成交!”
常青不解地问道:“你要这个做什么?”
“你不晓得,这个可好吃了。”她一边把果子在手上转着玩,一边道,“等着我做忘忧糕给你!”
凌虚谷中的三百多口,就此进入了无夏城。
它们中也有些积累了几百年的修行,便化作普通人类,安顿下来。实在没有变形能力的,就充作是他们的宠物。幸好无夏城民见多识广,又有巡猎司在旁坐镇,对一般的妖兽并不畏惧。剩下的体型过大,又或是过于珍稀少见的,便跟谷主一起,假称是外地来巡游的马戏团,借住在寒潭寺中。
常青见过的那只受了伤的鹿蜀,也变成了个其貌不扬的中年男人,带着老婆一起,在莲心塔对面摆了个煎饼摊,还给自己起了个人类名字,叫做陆九色。这鹿蜀倒也老实,整日里只晓得起早摸黑埋头干活。他摊一个煎饼,他老婆便往上面磕一个鸡蛋。旁边的背筐里装着两只小鹿蜀,争咬着同一根麦草。
小萱也跟他们在一起。
自从咬了常青一口之后,小萱再无任何反应,整日里也只是呆呆地,坐在陆九色的摊子旁边,望着天香楼发愣。常青几乎日日都去看他,跟他说话,可小萱再没流露出认识他的样子。
开始陆九色一家对常青还有些敬畏,后来见他总带些天香楼特有的好吃好玩的来,人也温煦可亲,慢慢也就熟了,肯跟他说些心里话。陆九色的老婆嘴比较碎,絮絮叨叨地,开口闭口说的都是这一对儿女。
“离了灵脉,便只有这些普通的麦草吃。我们这一对儿牙口都老了,吃什么不是一样,只可惜了他俩。成日里吃草吃草,眼看着连皮毛都没有了光……”
“认真干你的活儿吧。”陆九色打断了她,接着又低声抚慰道,“能有一口吃的便不错。人家肯收留咱们已经是尽了心……”
常青摸了摸小雌鹿的头,雄的那只不甘寂寞,也挤过来要摸,两条一模一样赤红的小尾巴在筐里扫着。
“桃花。”一旁的小萱忽然道。
常青一惊。他从未听过小萱开口说话,此刻见他睁着一对银白色眼睛,望的是天香楼的圆窗,头顶犀角隐隐生光:“九九八十一瓣,重瓣山桃。”
天香楼的圆窗上,雕刻着的确实是重瓣山桃。一朵究竟有多少瓣,他却并未数过。
朱成碧爱这种桃花,凡她所到之处,不仅屏风上要绘得有,帘幕上也要绣得有。兴致上来时,她还要在桃花林中开宴席,请上一群山精游龙,催弦拂柱,饮酒作乐。他也尽都依着她,一株一株地替她绘出来。
人面桃花相映红。他念着这诗句,自桃花的缝隙中偷看她,只觉得她脸上红晕,像是被那桃花的汁液点染出来的一般。
“你也喜欢这种桃花?”他牵小萱的手,“走,我带你去楼上仔细看去。”
他俩刚进了天香楼,就遇上了朱成碧。
她自从得了忘忧果,便把自己关在房里闷着头捣鼓,甚至不许翠烟跟樱桃两个进去帮忙。十来天了,常青这还是头一回见她。她眼看是有些疲惫,双眼下沉着阴影,一侧的嘴角却上扬着,心情颇好的样子,朝他招手。
“做好啦!”她怀里抱着只通体透明的水晶匣子,一面下楼一面解说,“我用了忘忧果的果汁,染了三种颜色的忘忧糕。说来也不难做,不过是将糯米大米混在一起研磨成粉,再加大枣、桂皮、松仁,一并细细地研了,制成了米浆,再上屉蒸上半个时辰——”
她珍重地将水晶匣放在了他手上。匣中静静地躺着三块桃花形状的凉糕,用樱桃酱跟蜂蜜点染出了花心。白色那块质地尤为通透,有如上好的羊脂白玉。
忘忧忘忧,真能令人忘记忧愁?
“哎?这玩意儿又是你从哪儿捡来的?”朱成碧一伸手,把躲在他身后的小萱揪了出来。
“这孩子的娘去世前曾将他托付给我。”常青苦笑,“可我将他弄丢了,这次在凌虚谷才又遇到。”
“白灵犀,据说犀角生光,可驱鬼魂,通幽冥,照亮一切阴暗。我还以为早被贪婪的人类猎杀光了呢。”朱成碧把手放在小萱的角上,那角尖隐隐有光,却很快暗淡下去。
“可有恢复的希望?”
她摇了摇头:“不行。痛苦的回忆太多,将他重重围困,才成了如今这个样子,除非——”她看了看常青手中的水晶匣,“不如干脆让他吃了这白的,忘得一干二净,从此恢复正常,如何?”
常青皱了皱眉。小萱会变成这个样子,原因他也猜到了。任谁亲眼见着母亲被猎人割断犀角,生生流血而死,都会在记忆中留下深刻的创伤。
可是,要因此就选择遗忘吗?
那些跟小萱母亲相关的,美好的回忆,也会跟着一起灰飞烟灭吗?重要的是,小萱自己若是能开口,也会同意这样做吗?
“罢了。便是你同意给他吃,我还舍不得呢。”
朱成碧见他沉默不语,又朝水晶匣子点了点头,慢悠悠地道:“这三块忘忧糕,我留着还有大用处。”
三
傍晚时分,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有道人紫帔青裹,着元始宝冠,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细雨之中。细雨纷飞,却没有一滴沾染他的衣袖,他就像是从一个很遥远的地方,穿越了漫长的时光,终于站在了这里,却依然和整个世界都毫无关联。
“常公子?”陆九色远远地问。
那人没有答话,只是继续向前。天色阴暗,只有陆九色的煎饼摊上的炉膛中还有明亮的一团火,照亮了这人的脸。不,不是常青。虽然有七八分的相似,但这人除了俊朗,更有凌厉如刀的气势,微微上挑的剑眉下面,是睥睨天下的一双眼。
“养得不错。”他朝陆九色身边的背筐抬了抬下巴,“平日里吃的都是些什么?”
陆九色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此人问的是那一对儿小鹿蜀。
“也没有什么。”陆九色含糊回应,“不过是些麦草之类。”
“麦草……”那道人点点头,俯下身,朝筐中的小鹿蜀伸出手去,“这一口麦草,若是给了奶牛,还能换得一口奶,能养活一名失母的人类婴儿——用来养这样两个东西,能换得什么?”
他的眼瞳瞬间收缩,竖立犹如蛇瞳。
“这样小,勉强能凑一顶鹿蜀纹的皮帽子吧!”
天地间所有的雨点,都在同一个瞬间静止了。
名叫陆九色的中年男人已经消失,出现在原地的是一只白首虎纹的异兽,火焰般通红的鬃毛在空中飞扬,碗口大小的蹄子已经高高抬起,眼看就要朝着那道人的后脑落下去——
鹿蜀是食草的,性情温顺的兽。但这并不意味着,为了保护幼兽,做父亲的不会发狂。
在那个短短的瞬间里,陆九色的脑中爆炸开来一团愤怒的白光,覆盖过所有应有的谨慎和理智,只想着要踹死眼前的入侵者。
然而他很快重新感到坠落在头顶的雨点,嗅到浓烈的血腥。有温热的液体正沿着身侧滚落。成年鹿蜀圆睁着眼,朝下望去,正撞上那道人充满嘲讽的双眼。
那人慢条斯理,将刺入鹿蜀腹部之物抽了出来——是根两尺来长,通体澄黄生光的长笛。
“啧,竟然弄脏了我的绿桐。”道人随意地甩了甩手中的笛子,将温热的血溅到了小鹿蜀的身上,它们在背筐中惊慌地挤成一团,发出了呜咽。
在他身后,成年鹿蜀跪倒在地。剧痛让他双目赤红,但他仍有最后的力气,咬住了道人一只袖子,死死不放:“我们……做错了什么……”
明明,只想要一口麦草而已,只想要活下去而已。
“你们什么都没有做错。”道人答道,“只是这尘世是人类的天下,不是你们妖兽该来的地方。”他的一侧脸颊上,正有细小的蛇鳞一阵阵滚过,“不过,算你运气好,我今日不但不会杀你,还有一样东西送给你。”
陆九色已经开始模糊不清的视野中,晃动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玉杯,杯中浅浅一层液体,散发着诱人的香气。他只觉得喉头发紧,口渴得厉害。
“用定魂玉杯盛的琼华梦。”那人点了点头,“虽然只剩了这么一点,对你来说,也该是足够了。”
陆九色惊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湿漉漉的雨地里,旁边的炉火都已经熄了。
怎么就睡着了呢?他抹了一把脸,心疼地检查着蹭满泥水的衣裳。幸好老婆不在这里,否则她念叨起来,必定又是没完没了。他只觉得脑子昏昏沉沉,想了半天,才想起有个长得很像常公子的古怪道人来过……似乎还对他做了些什么?
他上上下下地拍打着自己,并没发现任何异样。除了喉咙里弥漫着一种特殊的甜味,犹如荔枝酿成的酒。难道那道人给他灌下了什么?陆九色咽了口唾沫。他还挺喜欢这味道的,它让他浑身都充满了力量,轻飘飘的,仿佛随时能从地上飞起来。
算了,不想那么多了。他甩了甩头,朝一旁的背筐伸出手去:“来,别睡了,咱们回家——”
两只小鹿蜀头顶着头,安静地沉睡着。稚嫩的小身体微微颤抖,摸上去却是一片滚烫。
凌虚谷的妖兽们几乎从未患过病。
仙山周围灵气充沛,草木茂盛,连花果都莹莹生光。他们长年浸润其中,就算偶有微恙,也只需要再沐灵气,便能恢复。
可如今,灵脉已枯,唯一能让它们重回灵界的通天引,又被镇压在了莲心塔之下。骤然失去了灵脉滋养,又不适应尘世的食物,进入无夏城短短十几日,倒有几十只妖兽病倒,全都送到了寒潭寺。
谷主因此焦头烂额,连胡子都揪断了不知道多少根。幸好他本身是只千年人参成了精,揪下来的胡子都是参须,全都让患病的妖兽嚼来吃了,勉强能吊着性命。
“这样下去不行。”一只蛟龙抬起头来,朝谷主道。它原本奄奄一息地盘在柱子上,这一抬头,脖颈上的鳞片纷纷掉落,露出下面苍白的皮肤,“谷主,可否再与那朱……再与她交涉一番?我们并无意抢夺灵脉,只求能与她分享一二,救得性命即可。”
凌虚谷谷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默默摇头:“这些天来,我与她交涉得可还少了?几乎是每日都上一趟天香楼,可她说——”
砰的一声,是房门狠狠地磕在了墙上。陆九色裹着一身的雨气撞了进来,惊惶失措,怀中抱着一对瘫软的小鹿蜀:“谷主,我家孩儿,你来看看我家孩儿!”
被打断的谷主缓缓转过头去,望着他。
陆九色这才觉得不对劲。
小小的一间僧房内,挤满了他认得的谷中妖兽。可它们看起来如此陌生,他简直都要不敢相认了。原本遨游天际的游龙,此刻鳞片脱落,皮肤裸露。身躯庞大的熊罴,瘦得只剩下一副包裹着骨架子的熊皮。角落里不断地传来扑腾着翅膀的声音,是一只全身抽搐的仙鹤,还在徒劳地尝试着飞起。
难怪谷主望着他的眼神如此宁静,底下是深深的绝望。
谷主继续道:“那朱成碧说,我们的死活,与她无关。那莲心塔中的灵脉,乃她独享,我们休想靠近一步。”他将手放在陆九色怀中小兽的身上,又摇了摇头,“你的孩儿们,恐怕只有等死一条路了。”
“为什么?”他不敢置信地追问,“为什么?我们做错了什么?我们只是想活……”
他拥紧了怀中幼小的身体,那一对儿小心脏因为高热,在他掌心急速地跳动着。失去了家园,忍受着尘世的喧嚣,伪装成普通人类,委曲求全地想要活下去。可即使是如此,也还是不够吗?他可怜的孩子究竟做错了什么,要忍受这种苦楚?
雪白的光再一次在陆九色的脑中爆裂开来。
待那光消退后,成年鹿蜀甩动着赤红的鬃毛,喷着鼻息,站在原地。他只觉得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甚至能舔到口中新生出来的犬牙。
仿佛是被他所激励,那只盘在柱上的蛟龙也昂起了身躯,抖了一抖,竟有锐利如刀的鳞片刺穿了皮肤生长出来。旁边趴着的熊罴竟也膨胀出了崭新的肌肉,露出半尺长的雪白利齿,一边滴落着唾液,一边低沉地咆哮着。
真奇怪,陆九色隐隐疑惑,它们病得如此之重,忽然之间哪里来的力量?他又朝空中嗅了嗅:果然,空气中有一股熟悉的,荔枝味的酒香。
原来如此,它们也遇到过那古怪道人,饮了那白玉杯里的液体。那东西可真带劲啊,不仅给了他新生的犬齿,还给了他对鲜血的渴望。他温顺的一生中,从未象现在这般愤怒,只想立刻便冲出去,将遇到的一切统统撕裂。即使要面对的是那只令人畏惧不已的饕餮——
“就算是上古凶兽,也未免太过分了!”
“上莲心塔!上莲心塔!将灵脉抢过来!”
“横竖不过是一死!”
忽有一阵狂风自敞开的门口席卷而来,裹着冰冷的雨滴,砸了激动不已的妖兽们一身。陆九色朝门口望去,一瞬间,有细小的闪电蜿蜒划过天空,照亮站在那里的人。
他满头黑发已经湿透,紧紧贴在脸侧,一手护着怀里的小萱,一手下垂,握着那只唤出狂风的生花妙笔——正是常青。
四
酷似常青的道人出现在漫天雨帘中时,真正的常青正在教小萱作画。
他握着小萱的手,扶着他,将沾了朱砂的笔尖落到洒金的宣纸上,轻巧地一勾,便是一个花瓣。
“看,这是你喜欢的桃花。”他哄道。然而那孩子只会愣愣地看他,他一松手,笔就从孩子手里掉了下去,滚在纸上,那朵桃花顿时洇成了一团。
朱成碧觉得好玩,一直抱着零食罐在旁边看着。
“教妖兽画画,你还是开天辟地来的第一人。”她塞了一嘴也不知道是什么,一边大嚼一边评价。
“我也是忽然想起来的。小萱内心悲伤的回忆太多,以至于看不见,也听不见当下发生的事情。若他能将那些回忆一点点画出来,不再堵在心口,说不定有助于他康复。”
“你对他倒还真的挺上心。”她闷闷道。
常青一笑,习惯性地要摸她的头:“我应过他娘,要好好照顾他的。”
“你这人,就是心里装的事情太多。许下的诺言,答应过要救的人,全都念念不忘。”朱娘摇摇头,“还是那句话,我只担心你哪天,会将自己赔了进去。”
“哪能呢。”他陪笑,“不是有位独一无二的饕餮大人罩着我的么?”他转念一想,又问,“其实我一直想知道,你活了数千年之久,积累下来如此多的回忆,有欢喜的也有悲伤的,不会彼此搞混吗?会不会有一日醒来,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
“怎么可能?”朱成碧嗤笑一声,“无论是不重要的事,还是不重要的人,我从来不会记得,更不要提什么悲伤的回忆了,那种无聊之物,转眼便忘得一干二净!”她转过金眼,远望着圆窗外的莲心塔,轻声道,“我只要记得真正重要的人就够了。”
等她再度转过头来,却骤然变了脸色。
常青跟朱成碧闲聊的时候,小萱独自在一旁,摸到了他放在桌上的生花妙笔。
他原本不是很在意,那只笔是有灵的,脾气大得很,连对他都经常是呼来喝去,百般嫌弃,除了偶尔屈服于朱成碧强大的淫威之下之外,任何人都休想驱使它。没想到的是,小萱随意往空中一画,拙劣的线条竟然化为了桃枝,转眼开出花来。
他额前的犀角重又发出了光,犹如神助一般,继续在空中添加着重重桃花,和花枝下的一男一女。女子靠在桃树下,手中举着杯子,似乎在邀人共饮。她对面的男子身着道袍,吹着长笛,一面回望着她。两个身影都异常熟悉,常青只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以小萱的年纪,还远不到能独立创作这么复杂的画的时候。那么,是他之前在哪里见过类似的画,因此模仿着画了出来?
常青觉得很是欢喜。虽然那一对人影最终都没有成型,在空中悬了一阵,便犹如薄雾一般消散了,但他仍是看到了治愈的希望。带着小萱去找陆九色的路上,他还在回想着。
“若是再加上一对长角呢,那女子倒有几分像我认得的一个人。”他跟小萱絮絮叨叨地念着,“不过你不可能见过饕餮将军吧?对了,那男子该不会是我吧?可我从未穿过道袍——”
他忽然住了嘴。不,那不可能是他。
那人的身影浮现出来时,朱成碧瞬间变了脸色。她将手中的团扇握得吱吱作响,双目一点点转为赤红,唇上虽然还是在微笑,却像是随时能落下泪来。
她从未这样看过他。也从未这样看过任何人。
漫天的雨都滴落在他头顶,是透心的寒凉。
怎么?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白泽在他心底冷冷笑道。你不是连那人的姓名都一清二楚的么?
“你闭嘴!”
然而他面前只有一片茫茫夜雨,并无人回应。
五
没想到再次见到陆九色,他却已经化出了兽形。
“我送小萱回去找你,你却不在,摊子也无人看管。”常青走向兽群,也不看别人,只对着那只成年鹿蜀说。
他带着小萱回去时,陆九色的煎饼摊上只剩下大滩血迹,一对儿小鹿蜀也不知去向。似乎有人在血迹中挣扎过,留下了一串带着血的脚印。他沿着这脚印一路找到了寒潭寺,将谷主和妖兽们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眼见事态要无法收拾,不得不出面制止:“谷主大人,在下在无夏城多年,从未听闻过城中有灵脉,更未见过类似之物。这其中必有误会。”
听了他的解释,凌虚谷的谷主叹了口气:“常公子,你高风亮节,救了我们一谷三百八十二口,这份恩情,我谷中众民铭记在心。可既然救了我们,又要让我们在这里活活饿死,是何道理?”他举起拐杖,指向莲心塔的方向,“那塔身灵气四溢,即使在夜里也光焰逼人,难道我们都看不见么?”
常青迟疑了一下:“塔中有一串星月菩提制成的佛珠,是用来镇压莲心塔的。你们看见的,是佛珠的光。”
旁边的蛟龙冷笑一声:“五百年了,谁听说过莲心塔还需要镇压?”
“那是因为我!”常青抬高了声音,“因为我盗了麒麟血,朝莲灯和尚的像上倾倒了半瓶,莲心塔身从此出现了裂缝,不得不靠佛珠镇压!”
这些话,朱成碧并未说过。是他自己猜到的。
它们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已经压了很长时间了。原来说出来,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艰难。
“这答案,你们是否满意?”
一道新的闪电划过了天空,有一瞬间,似乎有悠长的蛇尾自窗外游过,短暂地分去了常青的注意。
大白?不,不对。大白失去蛇珠,元气大伤,此刻应该仍在西湖下沉睡才对。
凌虚谷主扭过头,跟妖兽们凑在一起,说了些什么,又朝他转过脸来,满脸皱纹都堆在了一处:“我们商量过了。既如此,只好请朱掌柜的暂借佛珠一用。”
怎么可能?常青苦笑:“那是莲灯和尚唯一的遗物。莲灯和尚是谁,各位都知道。以我家掌柜的性子,绝不肯外借的。”
他每说一句话,都不得不往后退一步。盛怒的鹿蜀喷着鼻息,弓起了背,正在一步步逼上前来。在它身后,蛟龙鼓起了锐利的鳞片,熊罴掀起了上唇,露出了刀刃一般的利齿。他们曾经是他的朋友,为他所拯救,对他感激不尽,如今却变了形,也变了脸。
谷主站在兽群中央,柔声细气道:“不必担心,谁不晓得那饕餮最宝贝的是谁?若是用常公子去换,她必定是肯的。你便好事做到底,再救我们一回吧?”
“是啊,是啊。”常青叹道,“每个人都晓得我是她的软肋。却从来没有人问过我,会不会束手就擒!”
他握紧了手中的笔,在空中狠狠一划。
群兽齐齐朝后一退,以为将要面对洪水或是风暴——却空空如也。
关键时刻,他家的生花妙笔又开始生涩了!
常青大急,正待再咬手指,手中却一空。小萱一直被他护在身后,此刻却冲了出来,抽走了他手中的笔。那笔也怪,到了小萱手中之后,竟然开始嗡嗡作响,整个都悬浮起来,笼罩在光芒之中。
“小萱!危险!”
小犀牛充耳不闻。他额上的犀角放射出如此强烈的光芒,双眼灼灼:“不许伤害我娘!”
笔尖滴落出的墨团在空中疯狂地旋转着,紧接着猛然朝外爆裂开来,常青下意识地抬手一挡,衣袖上便是一道裂纹,像是被锋利的无形刀刃给切过。他在小萱背后,所受伤害尚小。对面围困他们的兽群就没有那么好运了,风刃所到之处,惨叫声此起彼伏。
“我要……杀了你们!”小犀牛银白色的眼瞳中,渐渐地涌出泪来,“我要杀了你们全部!”
风刃的攻击毫无章法,连同他自己,都被切割得血迹斑斑,可他毫不在乎,还要驱使着那只笔继续攻击。
这便是围困他的回忆了。是每一日都在重复的,母亲惨死时的情形。无法被忘记的仇恨,现在,借这只笔的力量,终于蜂拥而出。
再这样下去,他会杀死所有人,连同他自己!
常青一咬牙,朝小萱扑了上去,将他紧紧地拥在了怀中。风刃一刀接着一刀,落在他的双肩,鲜血淋漓,他也不曾放手。
“小萱,小萱。”他忍着疼痛,在孩子耳边唤着,“没有人要伤害我们,没有人要伤害你娘。她不在这里,她现在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
而这都是你的错。你忘记了我们,背弃了我们。
闭嘴。常青想着。但他已顾不上再呵斥白泽了。小萱正在他怀中奋力挣扎,更多的风刃一起落下,常青背上又有几处切痕瞬间绽开,深可见骨。他痛得脑中嗡的一声,眩晕便涌了上来,连气息也开始不稳。
幸好小萱在他怀中一点一点安静下来,睁着双流泪的眼睛望着他:“常……”
“是。”他尝试着做一个微笑给他,“你终于认得我了吗?”
“我认得你,常公子。”小萱揪住他的衣服,“你什么时候带我们回灵界?带我回家?”
常青胸口一阵剧痛。有一瞬间,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只是茫然四顾。在他因失血而模糊的视野中,是摔倒在地,被风刃所伤的鹿蜀,折断了翅膀,再也无法飞起的仙鹤,还有哀嚎不止的游龙。他自幼能通兽语,鸟兽也愿意与他亲近,他便自认为是他们的朋友。他曾允诺过,要为它们拿到麒麟血,再开通天引。
如今却走到了这一步。
“都是我的错。”他喃喃。
没错,阴冷的男声在他耳边盘旋,越来越大,越来越响亮。都是你的错!
新的闪电划过天空,接着是隆隆的雷声在耳边炸响。待到雷声停歇之时,那个曾经怀抱着发狂的小萱,死也不肯放手的年轻人忽然将小犀牛推向了一边,缓缓站起身来,嘴角带着高深莫测的微笑。
一枚白泽眼纹在他的前额鼓动不休,鲜红得犹如在滴血。
六
灰蒙蒙的天空,既无日月,也无云彩。但仔细去看,能见到凝固的表面下,有细细的墨丝流动。
就像是在一整盆清水当中,滴入了一滴墨汁。
常青再次睁开眼睛时,所见到的就是这番景象,而他身下,是平整地延展到天边,毫无起伏的灰蒙蒙的大地。他坐起身来,只觉得头痛欲裂。
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干瘦老头原本担忧地看着他,此刻见他醒来,又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去看远方的地平线。
“……我说,既然世间万物你都能绘出,为啥不把这里搞得稍微有生气一点?”
被常青这么一说,老头立刻炸了:“混小子,若不是我及时出手,将你拽进笔里,你这次就要完全被白泽吞噬了!这就是你道谢的态度?”
“谢了。”常青不甚有诚意地道,“不过,下次能不能不要用李白的样子出场,看起来有点儿瘆人。”
眼前这干瘦老头,就是妙笔生花的笔灵。这只笔在数千年的时间里,辗转于无数主人手中,渐渐地生出了自己的灵。常青刚拿到生花妙笔那几年,笔灵对他不屑一顾,根本不曾出现在他面前。上回他搞了次大手笔,绘了整整一座无夏城,笔灵这才对他有了些兴趣,肯时不时地现一下身。
在常青看来,笔灵现身与其说是为了指点他,还不如说是为了嘲讽他。
“你敢还挑剔我的造型??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你与其他人不同,身上属于白泽的血肉太多,他若要占据你的身体,简直是轻而易举,千万要小心——你倒好,任由自己受伤,还流了那么多血!”
抱怨归抱怨,笔灵从善如流地将外形换成了个头戴方巾,大腹便便的老爷子。
……就算是换成东坡居士也很瘆人好吧。常青捂住了脸。
“若不是你关键时刻没墨,一到小萱手里就兴奋得不行,非要来场大风暴,我其实也不用流这么多血的。”他咬牙道。
“那孩子是罕见的白灵犀!灵犀最为敏感,能跟我有最高的共鸣好么?我换过这么多主人,都没有见过那样纯粹的心志,满心满意,只有复仇一个念头!”苏东坡外型的笔灵训道,“更何况,他跟我做了交易,存了他最宝贵的记忆在这里。每一个使用过我的人,都存了一部分记忆在我这里。”
“……我就没有。”
“你还早得很!”笔灵指着他的鼻子,“瞻前顾后,犹豫不决,什么都想要抓在手里,你这样如何能到忘我之境?如何能真正成为妙笔生花之主?”
笔灵的外表悄然发生着变化。现在站在那里的,是个跟常青有几分相似的英俊男子,披着三十六股紫纱制成的山水袖帔,头戴道冠,身后还伴有五色云霞,简直是飘飘欲仙。
常青顿时哑口无言。
“你之前一心只想要麒麟血的时候,心思是多么纯净坚定,如今却……你怎么了?”
常青摇摇头:“我只是没有想到,他也曾是妙笔生花之主。”
“他?”笔灵朝自己身上看了看,“啊,这家伙是贞观年间的国师段清棠,本事大得很,可通阴阳,测未来,算得上半个神仙。这人活了一百多岁,到安禄山造反的时候,他一人在长安城外对阵五万叛军,阻了他们三天三夜,后来精力耗竭,魂飞魄散了。”
“……我知道。”
笔灵发现他有点儿无精打采,想了想,蹲下来哄他:“你也不必气馁,在我这么多主人中间,你也是有优点的嘛。例如——例如——”他嗫嚅了半天,最后憋出来一句,“几千年来最穷最抠门的一个?”
“滚!赶紧送我回去!!”
醒来时,常青依然头痛欲裂。
而且痛的还不仅仅是头。他躺在自己的床上,一双手从手背到双肩都被包扎得严严实实,连脸上都是伤口。最惨的是左手,手掌稍微一动就往外渗血,手指肿得跟胡萝卜一般,活像是被人刺穿了个通透。
可他怎么也想不起来这处伤从何而来。
樱桃和翠烟两个在他床头寸步不离,见他醒了,忙着端水送药,双眼都是红红的:“公子你怎么不小心些,怎么就从楼顶摔下来了?”
她俩这么一提醒,常青恍然想起来,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全都因为朱娘想用金蚕把白泽钓出来,结果被讹兽所控,现了原型,将天香楼吃下去一半。光这笔修缮费用就花掉了整整半年的进项,常青自然心疼得要死,非要亲自监督工程进度,结果摔了下来。
“姑娘让你暂时不要管事了,安心修养要紧。”
常青想了一阵:“我大概是摔到了头,有些糊涂。眼下还是三月吧?”
翠烟跟樱桃对视了一眼:“是的。”
“我记得前几日,凌虚谷的谷主有托青鸟送来封信,似乎没有来得及拆开?拿来我看看。”
“你已经看过了。”冷硬的成年女子声音从门口传来。常青勉强转头,望见的却是饕餮将军。平日里见她这副样子见得少,他颇有些讪讪,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信中什么都没有写,不过是些日常寒暄。说是新得了些仙茶,邀你过去共饮。”
是吗?常青恍惚觉得她说的是对的,紧接着却又开始头痛。饕餮将军叹道:“你眼下这个样子,如何能去作客?还是在楼中好好休养吧。”
常青于是开始了养病生涯。
朱成碧给他用的也不知道是些什么药,不出几日,他脸上和手背的伤口便好得七七八八。只剩下左手伤势实在吓人,恢复较慢。他享了几日清闲,终究是个劳碌命,放心不下,总想找些事情来做。
朱成碧这几日懒得尤为厉害,不说是开门做生意了,白日里连美人榻都懒得下,眯着双金眼总是在打盹。天香楼里安静得很,连鸟儿都少来叨扰,几乎能听得到玉兰花轻轻飘落的声音。
常青便平白无故地,生出了些岁月静好的感慨来。
“等到有一日,人类也好,妖兽也好,都不用再彼此争斗了。你也不用再总是守着莲心塔,我带你出去走遍神州大陆,吃遍各地美食去。”他找了幅旧地图,用完好的那只手持着笔,一处一处地圈点着,“你没吃过扬州的富春包子吧?还有岭南的煲仔饭?我听说泉州那边的山中,有极好的红茶……”
他越想越美,不由得弯了眉眼,微笑起来。
朱成碧在一侧静静地看着他。
“是啊。”她点点头,“要是真能有那样一天就好了。”
养病归养病,帐还是要算的。
见他日日抱着算盘不放,樱桃打趣道:“公子你何必如此勤勉?难不成还惦记着要在临安开分店?”
他一边拨着算盘珠子一边回答:“你俩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可是还要给小梨攒嫁妆的——”
等等,小梨是谁?常青忽然间惶恐不已。这个名字应当是万分熟悉的,否则自己不会说得如此自然。但是与这名字相关的一切都仿佛消失在了黑洞之中,他越回想,越是胆战心惊。
“樱桃,你告诉我,小梨是谁?”
樱桃眼中有泪,还在劝他:“奴婢,奴婢也不知,公子你还是歇息去吧,这些劳心的事情,你就不要管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头上生着银白色犀角的小男孩忽然出现在了樱桃身后两步之遥的地方,皱着眉头看着常青,一副随时能哭出来的样子。
常青能肯定,自己之前从未见过他。但为何他看起来如此熟悉?
“等一下!”
那孩子受了惊吓,头也不回,直接跑上了二楼。
常青也跟着追上了二楼。眼前是重重叠叠的雕花木门。一扇接着另一扇,似乎无休无止。
哪一扇是那长着犀角的孩子所进入的?
他迟疑起来,一扇又一扇地查看,却差点被脚底下的东西所绊倒——定睛一看,竟然是寒潭寺的木制金刚,却只剩了半截。
他记得是鼠王和它的臣属最喜欢乘坐的,却为何损坏成这个样子,遍体的伤痕,仿佛被野兽撕咬过?
“你究竟对美人做了什么?”鼠王的声音从最近的一扇门后面传来,“为何自他被白泽俯身之后,你就将他藏了起来,任谁也不许见?”
“他伤了手,自然是还在休养。”回答的人是朱成碧,只是略有些嘶哑。
“他伤的又不是右手,依然可以驱动生花妙笔,何不让他助我们一臂之力?”
朱成碧低沉地咆哮起来,连门板都在震动:“谁也别想打搅他,他已经够辛苦了!”
鼠王回以更猛烈的咆哮:“所以我才怀疑,以美人的性格,绝不可能袖手旁观——你究竟对他动了什么手脚?!”
有人在旁边轻轻地拽着常青的袖子。他低头一看,长犀角的孩子怀里抱着只水晶匣,踮起了脚尖递给他。
忽然有碎片般的影像浮现出来:老人的拐杖顶端生出三枚不同颜色的果实,发疯的鹿蜀朝自己一步步逼近,生犀角的小男孩站立在风暴之中,双眼炯炯发光。
“小萱!”他喊道。
那些影像很快消散了,只剩下越来越剧烈的头痛。
他再也无法想起更多,却已经明白了真相——眼前的水晶匣里只剩下两块忘忧糕,白色的那块已经不知去向。
忘忧忘忧,她竟然给他吃了忘忧糕,连他的记忆也一并抹去了。
若鼠王说的是真的,他曾被白泽俯身,在那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常青再也无法忍耐了,伸手便推开了门——
七
虽然在朱成碧身边随侍多年,常青其实很少见到她以饕餮将军的形态出现。
他更习惯于她梳着双髻,眉间点着朵桃花,赤着双脚,靠在榻上打呵欠的样子。那时,娇俏的少女犹如一只慵懒的猫咪,简直能给人造成”谁都可以上去顺两把毛”的假象。饕餮将军则是另外一回事情。几乎每次见她出现,无夏城都处于危难当中,面容姣好的女将军总是一脸冷峻,金眼灼灼,头顶的红缨犹如燃烧着的明亮火焰。
她是如此强悍,如此美丽蓬勃,叫人转移不开眼睛。
也因此,他从未想过她竟然受了伤,披散了长发,胸口上缠绕着层层白布,竟是前所未有的脆弱。
他叫这场面吓了一跳,满心的愤懑和疑惑也跟着一起跳了跳。
这么一迟疑,饕餮将军立刻收拢了衣袖,将胸口藏了起来,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
“你来做什么?”她问。
常青没有立刻回答。他正盯着旁边饕餮形状的香炉。那香炉有一双祖母绿的眼睛,也正在回望他。
“不是芙蓉香。”他喃喃。是另一种,专门用于麻醉和镇痛用的香。但他此刻忽然想不起来它的名字了。这几日来,朱成碧的袖间都是这种新的香味,他只道她是兴致一起,想要改换风格。却根本没有想过,那是为了能忍住伤痛,在他面前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究竟出了什么事?你这又是何时受的伤?”
他原本准备好的质问,终究还是抵不过对她的关心。可她只是冷淡地应道:“不关你的事。”
常青只觉得两耳之间嗡的一声,不由得将手中的水晶匣子越捏越紧。这家伙从来都是这样,什么都不肯告诉他,自作主张地安排好一切,然后肆无忌惮的一意孤行!连消除他的记忆这么大的事情,都能做得出来!
“是吗?那这匣子里的白色忘忧糕去了何处?这总关我的事情了吧?”
“原来如此。”一旁的鼠王点了点头。他之前都跪坐在朱成碧身边,此刻也站起身来。”你给美人服了忘忧糕。难怪你会收下谷主的忘忧果,原来是早有打算——”
“那忘忧果是少有的奇珍。”朱成碧喃喃:”我第一眼看到,便知道总有一日能派上用场。”
“为何要让我忘记凌虚谷的妖兽们?你还让我忘记了什么?”
像是有烈火在脑中烧过,而他透过烈火看到了新的景象:被闪电刷得雪白的天空之下矗立着的佛塔,塔身的飞檐上游动着的蛇尾,还有汹涌的,卷曲的雪白头发,铺天盖地,遮盖了整个视野。
常青猛地捂住了额头——他被白泽附身后,发生了什么?
“那群白眼狼?”朱成碧满不在乎:”明明是你救了他们,他们却得寸进尺,恩将仇报。我不明白,你还要记得他们做什么?这忘忧糕,本来就是拿来消除忧愁用的。服了它,你便从此高枕无忧,世上的一切烦心事,都不用再挂念了。”
她望着他,专注而温柔,眼光明媚,犹如藏着十里春光。
就好像他是这世上最美味之物,除了他之外,剩下的一切都不值得一提。
“你不是想去扬州吃富春包子,去岭南吃煲仔饭么?我带你去,我带你走遍神州,我们去看塞北的雪原,去看东海的仙山——你什么都不需要记得,只需要留在我身边就够了。”
这是,多么大的诱惑。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曾在心中勾画过多少次这样的景象:大雪落满山谷,四周静谧无声,只有他们两人并肩而立,等着一轮红日喷薄而出——花开花落,云卷云舒,却再无纷争侵扰,直到用尽他所能陪伴她的,短短的这一生。
他原以为这是他一个人的愿望,说出口时,也不过是当个玩笑罢了。
可她真真切切地将它摆在了他的面前,甚至自顾自地,已经采取了行动。
只要他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只要他将凌虚谷的妖兽们忘得一干二净
身后有什么人,一直在锲而不舍,拽着他的袖子。不用回头他也知道,是那个头顶有着银白色犀牛角的孩子。
在他被忘忧糕切割得七零八碎的记忆中,他还是记得他叫做小萱。
怎么能忘得掉呢,怎么能真的就闭目塞听,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明明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已经许下过的誓言?
“你还是不明白……“他缓缓摇头:”就算有数千年的寿命,可你还是不懂。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所有过去的一切汇聚而成的我。我们人类的生命本来就转瞬即逝,如果再擅自抹杀自己的过去,等于是杀死了一部分的自己。”
朱成碧往回退了退。
“所以你还是要选择想起来,即使那是痛苦不堪的回忆?”
“即使是再痛苦的回忆。”
他们久久对视,直到朱成碧挪开了眼睛。
“我明白了,你终究还是选择了他们。”
可我真正想要选择的是你。
常青死死地咬住了这句话,生怕它会自己冒出来。
“那匣中的红色忘忧糕便能让人恢复记忆,你咬一口吧。”
说完这句话,饕餮将军便起了身,拿起了一侧的长刀,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
红色忘忧糕一直安静地躺在水晶匣中,质地温润,像是用玛瑙制成的。
鼠王头戴黄金质地的冠冕,在他对面正襟危坐,眼神复杂。
“她到底是因何而受的伤?”常青追问:”我在外面看见受损的金刚,尽是被大型妖兽撕咬的痕迹——无夏城哪里来的大型妖兽?除非……”
鼠王点点头,冠冕上的琉璃珠一阵晃动。
“没错,正是凌虚谷中的那群妖兽。连续几个夜晚,他们一直在围攻莲心塔,要她交出佛珠。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得来的帮助,原本一个个病得半死不活,一到了晚上,就立刻膨胀了形体,连平日里温顺的,也变得嗜杀好斗起来。”
“……可我不信,事情只是这么简单。仅仅靠几个发了疯的妖兽,便能让她受伤?”
鼠王盯着他看了一阵。
“不错,这世上能伤她至此的人,总共也就那么几个。”
常青的心停跳了一拍,紧接着疯狂地跳动起来。
“你若真要想起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便咬一口这红色忘忧糕吧。”
小萱在一旁担忧地看着他。这孩子虽不曾开过口,可眼神一直都系在常青身上,看着他取出了桃花形状的忘忧糕,将它放在唇边。在他白皙的指尖,它犹如凝固的鲜血。
“没关系的。”常青察觉到他的注视,抬手安慰式的摸了摸那银白色的犀角,接着便一口咬了下去。
糯米的香甜之中,是淡淡的桃花清香,还有一种很难辨识的味道。他一点点地辨别着,刚想开口对鼠王说点什么,便有洪流般的记忆从脑海深处喷涌而出,让他不由得捂住了自己的额头,痛苦地呻吟着。
那个曾经阴魂不散地纠缠着他的男声再一次自心底浮现出来。没错,他现在想起来了,自从饮下麒麟血之后,白泽的声音便从未消失,自己又是怎样苦心遮掩,一次又一次地将白泽眼纹从额上生生地抹下去。
一瞬间,他再度站在云船之上,用指尖的血画出救生用的虹桥。下一个瞬间,他却站在了雨幕当中,满心满意都想着那个在桃花枝下跟朱成碧遥遥相望的道人,心中一片寒凉。
“等等!”他抓住了鼠王的肩膀:”那个道人!我在被附身的晚上见过,就在莲心塔上!他现在长着蛇尾,我怎么能忘记呢——必须得提醒她!段清棠——”
段清棠又回来了。
明明已经死去数百年,死前还魂飞魄散,可他竟然又复活了。
谁让他复活的?他们想要做什么?为何会出现在莲心塔?
他死死地抓住鼠王,这些问题在脑海中翻腾,一个接一个地噎在喉咙,可他一个也吐不出来。
眼前的景象正在发生新的变化:越来越多的雨丝滴落在他的手背上,头顶是从中间裂开的屋顶,露出夜空中层层翻滚中的黑云。细小的闪电游龙一般在其中蜿蜒。
这是他被白泽占据了身体的那个晚上。这是他所遗忘的记忆。
耳畔尽是妖兽们的呻吟,而被他抓在手里的,再不是鼠王。满头的白发披散下来,挡住了他的脸,而他自发间望见的,是朱成碧的金眼。少女的颈项被他死死捏住,嘴唇已经有些发紫。
脖颈之上传来轻微的刺痛——她的长刀已经在他的咽喉之上,却再也无法前进一步。
“……不过是个跟段清棠有几分相似的人类,你便痴迷至此。”
不,不,这不是他要说的话!他想起来了,那时他刚从笔灵那里得到自由,可身躯已经完全被白泽占据。
他虽尽力争斗,但一时无法获胜。便听见白泽用自己的声音说着:“我当初选了他,又教会他用生花妙笔,为的就是今天!到如今,我占了他的身体,你便杀不了我,否则就是杀他,若我不占他的身体,你也一样杀不了我,否则他就会是新的白泽!”
不,不!
他将全副的心力都集中在手上,一点一点地夺回控制权,重新松开了手指。
朱成碧挣脱出来,朝后退了一步,长刀掉落在他俩之间。
“迟早有一天,我会亲手把你这叛徒的心脏挖出来,看看是什么颜色……”
那时,他是亲口说出了这样残忍的话吧?他亲眼看见朱成碧眼中聚集起来的一点泪光——那泪水犹如火焰,点燃了他的胸口。有一瞬,他甚至靠着这愤怒的火焰暂时地夺回了右手的控制权
“我都想起来了。难怪她要消除我的记忆。”
常青跪在原地,将头抵在鼠王肩上,低低地说。
美人在怀,鼠王全身都僵了,一动也不敢动。
“我捡起了她的冰牙刀,刺穿了自己的左手,以为这样白泽就能退却。可是——”
她曾问过他,即使是再痛苦的回忆,是否也要记得。
而他现在想起来了,她的血是如何沿着刀身流淌下来,滴落在他持刀的手上。
那触感,足以令人终生难忘。
八
无星的黑夜笼罩着整个无夏城。
只有莲心塔依然光芒四射,犹如一朵九瓣的金莲。这是子夜时分,黑暗和寒冷都浓厚到了极致。露水在石板上悄然凝结,即使是最警醒的狗也昏昏欲睡。无夏城中绝大部分的城民都陷在最深的梦境里。
他们中的一些敏感者将会梦到兽群,梦到闪闪发光的尖牙和长角,梦到自屋顶上奔跑而过的庞然巨物,他们甚至还会以为在梦中听到了它们撕杀时的咆哮,和跌落时伴随着的瓦片碎裂声。
每当第一缕晨光降临,这些梦境均将消散,隐没为碎片,再不被人记得。那些发生在夜晚的厮杀,将只属于夜晚本身。
但若人们肯仔细回想,说不定还能想起来,那伴随着每一场梦境的隐约的笛声。
夜空之下,它仿佛晶莹细长的游丝,袅袅不绝。
既像是召唤,也像是诅咒。
饕餮将军站在莲心塔顶。
塔身的光芒映照下,她的身影威风凛凛,犹如战神。
层层叠叠的青瓦之间,忽然一左一右,同时升腾起了两团烟尘,方位却截然相反。那烟尘在半空之中膨胀开来,转眼间扑出了犹如镜像一般的一对巨熊,身躯比寻常熊罴大了十倍不只。巨大的熊掌带着闪光的利爪在空中划过,从不同的方位朝她袭去
却在最后一刻,悬在了她的头顶。
饕餮将军收回了手中的长刀,伸出了一根指头,在头顶的那只熊爪上轻轻一戳。
巨熊仰天嚎叫起来,扭转着身体,朝不同的方位倒下。就在刚才,有更快,更锐利之物,悄无声息地斩断了他们的脊骨。
那双属于饕餮的金眼甚至连眨都没有眨一下。
但她并没有放开手中的刀,仍在戒备。她在等待着笛声响起。在过去的数个夜晚,这样的事一再发生:无论她斩杀这些妖兽多少次,只要笛声响起,他们就会再度热血沸腾,哪怕剩下最后一口气,也要朝莲心塔爬过来。
就像现在这样——一只巨熊已经失去了意识,但是另一只身上忽然发生了新的变化,它断裂的脊骨从中间开裂,露出半边白骨森森的胸膛,可还是挣扎着站了起来,再度朝她扑了过来。
她朝一侧闪开,顺势将长刀插入了熊的肋骨之间,狠狠一扭。
白骨与刀刃摩擦,溅出了火星。尖锐的声响让她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熊的肋骨一根根地掉落在莲心塔下。可那笛声仍不肯停歇,仍在催促。
所有的白骨都在卡卡作响,连同之前失去意识的巨熊体内的骨骼,都在挣扎着要脱离了血肉,重新拼接起来。远处甚至又出现了新的妖兽——露着半截白骨长尾的龙,脖颈上血肉掉落的仙鹤。空洞的眼窝中已经没有了眼睛,却还是望着莲心塔,燃烧着晶亮的渴望。
“啧。”她摇摇头:”虽然是些背信弃义的家伙,但任人驱使到这个地步,未免也太过分了些!”
她将手中的一对儿长刀彼此交错,缓缓拉开,刀身上燃起了熊熊的金焰,转眼间形成一个巨大的燃烧的十字,悬在莲心塔顶。
“破!”
简短的一声呼喝,十字形状的火焰旋转着飞了出去,直接射向了笛声传来之处。
远处传来了火焰爆炸的声响。
那细若游丝的笛声顿时停止了,换成了一个男子带笑的嗓音,悠悠地唱着清平调:“琴奏龙门之绿桐,玉壶美酒清若空。催弦拂柱与君饮……”
那歌声如此清越美好,就该是在繁花深处举行的宴会上唱起。就该是,酒已经饮过了三巡,每个人都已经微醺,美貌的舞姬甩着长袖翩然起舞,而心爱的姑娘就在身旁——就该是在那样的时候,他朝她走过来,手中的玉杯盛满清澈的美酒,曾经唱起的歌。
饕餮将军一点一点地攥紧了手中的刀,终究还是按耐不住,朝歌声传来之处扑了过去。
这是凌虚谷的妖兽围攻莲心塔的第七个晚上。
之前一直守着莲心塔,寸步不离的那只饕餮,终于第一次擅离职守。
“段、清、棠!”
饕餮将军咬牙切齿喊。
名为冰牙的长刀划破了夜空,熊熊火焰燃成一道长虹,朝那个漫不惊心的歌者头顶,猛地迎头劈下
然而无论是刀势还是火焰,到了唱歌的男子身前,都像是遭遇了一道无形的屏障,纷纷朝两侧散开了,让他悠哉地唱完了下一句:“……看朱成碧颜始红。”
金焰包绕之中,他玉树临风,神采飞扬,甚至还朝她挑逗性地眨了眨眼睛。
“别来无恙啊,阿碧?”
这是,琼华梦所能起作用的第七个,也是最后一个夜晚。
若那突然出现的古怪道人说的都是真的,它们必须在第一缕阳光照耀到莲心塔之前,进入塔中,夺得佛珠。
否则,一切都将结束。
巨熊也罢,游龙也罢,不过是为了转移那只饕餮的注意力。真正能威胁到莲心塔的,是一支以陆九色为首的小小的队伍。它们在黑暗的掩护下,朝着莲心塔步步逼近。鼠王的臣民所构建起来的,以莲心塔为中心的防线,在鹿蜀的蹄子下面悄无声息地崩溃了。
饕餮离开莲心塔的时候,陆九色的前脚已经踏入了莲心塔。
寒冷的佛堂当中,弥漫着混合了佛香的尘土气息。他谨慎地一步一步朝前迈着。
莲灯和尚的石像盘腿端坐在堂上,那串灵气耀眼的星月菩提,就挂在石像的胸前。
“真的在这里!谷主是对的!”他轻声喊道:”那饕餮不过是孤家寡人,哪里守得住——”
“谁说的?”
一个冷冷的男声在角落里道。
“谁说她是孤家寡人,无人相助?”
陆九色猛然回头。
一只银白色的狮子从黑暗中浮现了出来,然后是常青苍白的脸。自他自伤了左手,又被那只饕餮捡了回去,陆九色便再没见他露过面。
短短几日,他竟然瘦削了许多,几乎要连那身黑衣的重量都承担不起。
但他手持卷轴,缓缓朝陆九色逼近的步伐,却又沉如山岳,就像是千军万马,也无法撼动分毫。
“常公子……你也要拦我吗?”
莫慌。他对自己说。这人最是心软,凌虚谷的妖兽们又都是他救的,那日它们威胁他,要绑了他跟饕餮换佛珠,却也未见他如何恼怒,反倒是一直在控制着发狂的小萱。
“常公子,是你救了我们,我可怜的孩子还在生病……”
“化蛇。”常青念道。一只生着双翼,人面蛇身的蛇怪自卷轴中应声而出,悬浮在他的上方。
“你明明允诺过谷主,要让我们在无夏休养生息!”
“蛊雕。”他丝毫不为所动,继续念了下去,每念一个新的名字,就有新的妖兽从精怪图中浮现出来:”肥遗。重明。英招。”
不,这不可能,难道他事先画好了精怪图上所有的妖兽,要一次性地全部召唤出来吗?即使是白泽——即使是那个绘制了精怪图的神兽,也无法同时操控这么多只
那些必定只是虚影!
“你答应过我们,要替我们开通天引的!”
陆九色喊出了这句致命的话。果然,常青显出了一丝迟疑。他毫不犹豫,立刻跳了起来越过飘浮在空中的妖兽的虚影,朝莲灯和尚的坐像扑去
却被无数真实的尖牙和利爪噬咬进了身体。
“我是答应过你们,没能完成誓言,是我的罪过,你们尽可以来找我报复。”
常青的声音遥遥传来:”但是,但是,所有这一切,都与她无关。任何人都不得伤她!”
他停顿了一阵,接着低沉地,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地说:“包括我自己。”
九
紫鹤衣,绿桐笛。
段清棠还是唐朝国师的那一世,实在是立下了不少功绩。除了替正处在盛世的大唐占卜凶吉,预测命数,应付大明宫中的皇帝为了长生不老而不断冒出来的各种奇思妙想,他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忙着捕杀神州大陆上祸害一方的妖兽。
即使如此,他最为后世所称道的,居然是在音律上的造诣。
传说他的笛声能令白骨起舞,却没有人真正亲眼见过。
后世模仿他的人犹如过江之鲫,最终并无人能真正模仿出绿桐的音色。
很少有人知道,要经过足够多的妖兽鲜血浇灌,那长笛才会发出如此优美醇厚的声音。
“果然是汝,果然是绿桐笛!汝居然复活了!”
饕餮将军双眼灼灼。每说两个字,她手中带火焰的长刀都朝下劈砍一次。
段清棠依然带着笑,但却不得不朝后退却。他藏在怀中,用来格挡她的攻击的那张咒符,已经出现了些许裂缝。
“我听说你曾寻遍神州,想要找我的坟墓?——真是让人受宠若惊。”
他调侃着:”莫不成,你还有什么没说完的话要跟我说?”
对方的攻势却突然停止了。连火焰都消退了。
身材高挑的女将军握着长刀,默默地立在他面前。
“汝忘记了。我们曾经有过约定——”
她轻声道,又很快咬住了嘴唇。
“哎?”
段清棠回想着上一世。除了在梦瑶君的宴会上曾有过惊鸿一瞥,他借着醉意,冒昧地为她唱过一支清平调之外,他们之间并无特别的交集。在他斩断了秋子麟的角,令其黑化成了黑麒麟之后,他们更是成为了死敌。再后来莲灯和尚成塔,她因在淞阳关受伤过重,在无夏城陷入了沉睡,到他魂飞魄散之时,她仍未醒来。
他应该是心动过罢,否则不会将那双桃花丛中的金眼,描绘了一遍又一遍。
可那又如何?
多余的回忆这种东西,不过是累赘而已。
“你忘得一干二净,难怪叛了我们——我,莲灯,还有小秋,难怪你将我们带着通天引的秘密泄露给了突厥人,难怪你在戈壁滩上设下了阵法,捉住了小秋!”
段清棠舔了舔分叉的舌头,他有点儿不习惯这种指责。
“妖兽一日不除尽,神州大陆一日不得安宁。我与你从来都不在同一处,又何来叛与不叛?段某自认为问心无愧。更何况——”
他们所站之处,脚下的青砖忽然开裂,冒出银白色的巨大蛇尾,将饕餮将军死死地缠在其中,一对儿长刀都掉落在地。
他之前一直啰嗦不停,就是为了能将蛇尾探入地底,让她措手不及。
“多愁善感,不过是妇人的作为罢了!”他嘲讽道:”哎呀呀,忽然忘记了,你本来就是个妇人——”
他忽然住了口。
银白色的鳞片之下,温度正在急剧地升高。他此刻的身体只是木制的傀儡,根本耐受不住,不得不松开了些许。蛇尾包围之中,饕餮将军全身都燃起了火焰。那双金眼更是通明,仿佛融化的黄金。”太好了,”她恨恨地道:”这下我终于可以放心地将汝碎尸万段了!”
这是常青所经历过的,最漫长的夜晚。
整整一夜,身带白骨的兽群和来自白泽精怪图的各种虚影在他面前彼此争斗,撕咬着对方的脖子,羽毛和鳞片四处纷飞。毕竟是虚影,他所召唤来的妖兽不断地在对方的撕扯下消散,但他连续地召唤着它们的名字,直到藏在袖子里的生花妙笔都颤抖起来。
掌心中的虚汗让笔杆打滑,他不得不用了更大的力气才能握住它。
每一只虚影都用了他的血才得以绘出,而他并没有完全从上次失血的虚弱中恢复过来。等到东方的天空终于缓慢而艰难地透出了鱼肚的白色,他的冷汗已经湿透了衣裳。晨光之中,最后被召唤出来那只英招甚至已经无力维持形体,在随之而来的第一声鸡鸣当中,转眼便融化成了晨雾。
在他面前,是狼藉一地,尽都失去了意识的兽群。恢复了人形的陆九色躺在中间,揉着眼睛。
“怎么了,天亮了?”
“天亮了。”常青答道:”佛珠仍在,佛塔不倒。是你们输了。”
“你说什么?什么熟不熟?我的饼摊呢?”
陆九色在原地四肢并用地爬了半天,仍无力爬起。常青叹口气,过去扶他,一边问:”你还记得多少?”
陆九色表情有些呆滞:”有个道人,他说,他说……最后一个夜晚再拿不到佛珠。一切都将结束。”
他扭过头,朝后方的莲灯和尚像望了一眼,接着深吸了一口气,忽然死死地抓住了常青的手腕。
“常公子,你别怪我。”他喃喃。
陆九色的整个身躯都飞速膨胀着,犹如一只古怪的大球,整张脸上的五官都变了形,还在嘶嘶地喊着:”这是为了我家孩儿!”
鹿蜀的血肉之躯忽然由内而外,猛烈地爆炸开来。
十
这杯里的琼华梦可真是好东西。
那名半边脸上都带着面具,自称是檀先生的年轻人,在将白玉杯带给段清棠时,这样感慨道。
它是一名心地纯净,品行高洁的少年之梦的结晶,但却和一般的甜美的梦不同。这少年为了保护重要的人,曾两次跃入火焰,义无反顾——这梦尝起来除了悲伤,愤怒和痛楚,还有非凡的勇气。
“服下它的妖兽将拥有远超过平日的力量,不仅如此,这力量简直没有极限。你的愤怒越多,想要战斗的愿望越高涨,它就能让你越来越强大,让你无所畏惧。”
然而,任何东西都不可能无限制地增长力量。总有一刻,血肉制成的躯体将承担不起,只有自爆一个下场。
这就是”一切都将要结束”的真正含义了。
他当然把这些提前告诉了凌虚谷的妖兽们,否则这最后一个夜晚,它们就不会如此拼命。
段清棠走在莲心塔前的街道上。
在他身侧,凡是接触到第一缕阳光的妖兽,全都一个接一个胀满了身体,无声无息地爆炸了。而他不慌不忙地行走在横飞的血肉之间,嘴角甚至还带了一丝诡异的笑容。若是只看他闲庭信步的样子,你会误以为他此刻正走在生满了芳草的河堤上,身侧开满了鲜红的芙蕖。
凌虚谷的妖兽其实挺好用的,段清棠遗憾地想。真可惜,应该至少留一两只的头颅来装饰我的墓穴的。不过没关系,他正准备去找朱成碧来弥补这个遗憾。怎样的装饰能比得上凶兽饕餮的头颅呢?
要不是第一声爆炸发生的时候,朱成碧忽然便丢下他,头也不回地朝莲心塔奔去,再差一点,他的绿桐就能贯穿她胸前的护甲,而她的冰牙刀就将割开他的喉咙。
他其实非常期待,这两个结果中究竟哪个能够成真。
谁知道他真的到了莲心塔下,只见一片爆炸后的血肉狼藉,混合着一股奇异的带墨汁味儿的腥臭。一个他从来未曾见过的小姑娘,梳了一对儿幼稚可笑的发髻,背靠着莲心塔,怀里还抱着一个人。
那人已经面目全非,血肉模糊,眼看是活不了了。她却将他抱得那样紧,像是要将他揉碎了,打散了,再重新拼接起来。
直到看到了那双熟悉的金眼,段清棠才恍然大悟:“不会吧,你什么时候有了这种奇怪的爱好?都活了多少年岁了,居然开始扮小姑娘?”
他仔细想了想,记忆里全都是饕餮将军的影子,并不曾有过少女。
“这是要骗谁?你怀里那人?”他嘲讽:”不到十三四岁的样子,胸那么平,究竟有什么意思?”
段清棠抽出了怀里的绿桐,横在她的颈项后面。只需要轻轻的一个动作,他就能收割到新的装饰品。
可那小姑娘还是一动不动。
无论他嘲讽也好,威胁也好,她就当他完全不存在一样。
段清棠忽然意识到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朱成碧在哭。
那只将世间万物都看做可吃和不可吃两种的凶兽,那个天上地下横行了数千年,肆意妄为无所顾忌的家伙,那个刚刚跟他对战了一整个晚上,连眉毛都没有皱过一次的强悍霸道的女子。
她居然在哭。
是为了那个躺在她怀里的人。
段清棠只觉得莫名地烦躁,不由得竖起了瞳孔,面上生出了鳞片,露出一副狰狞蛇相。
明明刚才还在跟他彼此厮杀个你死我活的,明明那双金眼里,直到刚才还只有他段清棠一个人的
“被炸得这么烂,这人没救了。”他嘶嘶地吐着舌头道,一面想着,来呀,干脆彻底发飙暴走,现出兽形来,咱俩再大战一场,将这无夏城也好,莲心塔也罢,一并都踩碎在脚下
朱成碧却只是点点头。
“我知道。我早就知道这一切一定会发生。阳澄府的雾镜中所映出的事,无论我做什么,都注定会成真。我原以为,若他服下忘忧糕之后,再不记得他对妖兽们的承诺,或许,我能带他走,到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去——或许,这一天能晚一点到来。”
她诡异的,不同寻常的平静,竟让段清棠莫名地生出了些许恐惧,还有他并不会承认的,尖锐的嫉妒。就像是有人朝他的肚腹之中塞了一只绿油油的毒蛇,此刻正噬咬着他的内脏。
朱成碧把怀里的人放了下来,让他躺在地上,用自己的袖子,仔细地给他擦着脸。
“他第一次上天香楼来时,也是脏得很,光跟我说了一句让我吃了他,就饿得昏过去了。我给他擦干净脸之后,发现了他身上的生花妙笔。”
段清棠看清了那人的脸,先是一愣,接着哈哈大笑起来。原来如此!他之前的嫉妒简直太可笑了!
“这么些年,就对着这么一张跟我相似的脸?你该不会是我吧?”
“我原以为他是你。可后来才发现,这家伙洁癖得要死,又爱碎碎念,抠门得恨不得一枚铜钱能掰成两个花,怎么可能是你的转世?”
她垂着头,看着他,语调温柔至极。
“这人生性优柔寡断,明明是为了夺麒麟血才上天香楼的,可竟然迟疑了足足八年,不曾动作。这人又心软得很,想的都是他人,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许下的承诺就一辈子都记得,连跟他毫无关系的小犀牛也要豁出命去救——这样的人,这样的人类——”
她一字一句地道:”你连他一根手指都比不上。”
在他们头顶的天空中,翻滚着的阴云正从四面八方朝莲心塔聚集,犹如将风暴中狂怒的海面倒悬在头顶。只有塔尖的顶处还露着一处晴空。
身侧的风正在强烈起来,鼓动着段清棠的袍袖。他不得不努力与之相抗,以免被吹走。
“你在做什么?”他质问道。
“雾镜中所映出的事,一定会发生。但,并不是不能更改。就好像天地的法则,也一样可以更改。”朱成碧回答:”我只需要,逆天转命就可以了。”
“你要做什么??!!”
原本散落一地的妖兽的血迹正在诡异地流动,自地面上朝她汇聚而去,最终在她身下构成了一处复杂的阵法。有新鲜的血,从少女缠着白布的胸口渗透出来。她撕开了裹着伤口的布,用手指沾了自己的血,点上了怀中那人的额头。
“人肉为引,兽血为凭,天地神灵,听我号令。”
朱成碧的指下,画出了一只鲜血淋漓的眼纹。
“请白泽!”
很久很久以前,灵界和尘世还没有断绝,那时妖兽与人类共同生活在一起。当黄帝赢得了与炎帝的战争,有一只浑身生满卷曲的白色长毛,前额和身侧都生有鲜红眼睛的神兽出现在了黄帝面前,向他献上了白泽精怪图,里面记载有上千种不同的妖兽的形貌、名称,甚至还有如何降服的方法。
黄帝借此将妖兽赶入了灵界,如果不借助通天引,两界之间无法沟通往来。
这是一种被官方所承认并且宣扬的说法。
然而还有另一种说法:是黄帝掌握了一种特殊的阵法,以数千名人类和妖兽作为祭品,唤出了白泽,并逼迫它献出了白泽精怪图。
段清棠刚刚意识到,之前在莲心塔下死去的凌虚谷妖兽,正好充作祭品。但是,这样就足够了吗?
“你疯了吗?”他喊:”更改天命,是要付出代价的!”
已经晚了。
那个被她视作珍宝一般的人类身上,已经出现了巨大的变化:蜷曲的雪白长发如同瀑布一般从他的头顶上披散下来,原本残破的手臂和身体上开始生长出新的血肉。那人迅速地翻身坐了起来,用一种梦游一般赞叹的眼神打量着自己的双手。
“终于是我的了。”他语调阴冷,咧开的嘴角闪过细密的牙齿。”这个身体,不枉我苦心经营多年……”
“别忘了,你还在我的阵内。”朱成碧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既应召而来,就必须满足我的要求,用你的话来说,这是天地的法则。”
白泽咧了咧嘴角,试图站起来——但几束细小的闪电阻止了他。
“没有用的,你在他身上花费的血肉太多,又多次附身于他,现在你们已经完全不分彼此。我用他的身体召唤你,限制你,简直易如反掌。”
“你可真是狠得下心来,连他也能利用。”白泽嘲讽道,他一转眼,瞧见了旁边的段清棠,又呵呵地笑起来:”难怪……难怪,既然正主已经在了这里,这个拙劣的假冒品就没有用了吧?”
“段清棠之所以会重新复活,站在这里,难道不是因为你暗中给了他从大白那里抢夺过去的蛇珠?”朱成碧质问:”你让他蛊惑凌虚谷的妖兽,进攻莲心塔,难道不是为了借机控制汤……他的身体,好用他的手来伤我??你现在终于得偿所愿了,从今以后,你将一直呆在这个身体里,哪里也不能去。你将照管他,修补他的魂魄,维护他的心灵,佑他一世平安喜乐。”
白泽愤怒地咆哮起来,似乎准备兽化,但刚进行到一半,就被闪电束缚了回去。
“我杀不了你,更不可能杀他,但是,我可以帮助他控制你。”
“那,祭品呢?”白泽吼道:”按照天地的法则,这点妖兽的血根本不够!我要求更多的祭品!”
朱成碧微笑了起来。
她朝阵法中央走了一步,又一步,拿起他的一只手,放在自己胸前的伤口上。
“你不是一直很想看我心脏的颜色么?”
十一
他这是……在哪里?
常青略有些迷糊。他只记得陆九色的身体爆炸的那一刻,然后呢?然后他就孤身一人地站立在了一整片起伏的灰蒙蒙的大地上。头顶的天空挤满了墨汁构成的层云,正剧烈地翻滚变幻着。
他望着自己的双手:从边缘开始,这双手正在一点一点地消散。
“跟你说了多少次要小心,你为什么总是……唉——”
笔灵在他身后叹道:”你的肉身现在重伤濒死,魂魄虽然在最后一刻被我拉入了笔中,但也保管不了多久。”
常青回头,又见段清棠漂浮在空中,颇为同情地看着自己。
所以……这回是真要死了吧?他望着自己逐渐消散的指尖想,真可惜,再看不到妹妹小梨出嫁了。还有朱成碧,她现在又是孤身一人,就跟五百年前被莲灯和尚抛下时一样。
他不曾忘记,莲灯和尚化塔的晚上,那饕餮以兽形现世,吞了穷奇军数十万众。
如今,如今……她又该怎么办?
“送我回去。”
“为何?”笔灵一愣:”你肉身损毁严重,回去也是白白受苦。”
“我想,再看她一眼。”常青轻声道。
“……不能。”段清棠形态的笔灵不自在地盯着空中。
“为何?我只求最后一眼。”
“总之不能。”笔灵干巴巴地道:”你的肉身现在在一处非常强悍,足以逆转天命的阵法中,不在我所能够到的范围——喂喂?你冷静一点!!”
常青一把拽过了他的脖子,前后摇晃着:
“她又搞出什么幺蛾子了!我就知道哪怕一刻不盯着她都不行——赶紧放我回去!”
他晃动的动作大了些,一不小心,整个人都撞向了笔灵的胸口,竟然犹如被什么给吸住一般,穿了过去。一阵如同掉进了调色盘般的天旋地转之后,周遭完全换了天地,再不是单调的死沉沉的大地,而是繁盛的,望不到边际的杏花林,远处有遥遥的琴声传来,还有女子的歌喉,在唱着一支温柔缠绵的曲子。
段清棠形状的笔灵就站在他身侧,手扶着一株杏花树,专注地看着什么。来自原处林间的灯笼的光,照亮了他一侧的脸,竟然也有几分旖旎。
“你这不是挺会画的吗?”常青道:”这杏花林,这月亮,这宴会,如此眼熟,明明是梦瑶君家——”
他想起来了,这分明是梦瑶岛上的风光!
可笔灵完全不理他,像是下定了决心,开始朝着灯笼所照亮之处走去。常青身边的景色也跟着移动起来,而他始终漂浮在笔灵肩膀后侧的地方,终于跟着他一起,看清了之前他所望着的景象:灯光照耀下,一名相貌普通的年轻僧人席地而坐,面前摆满了奇异的瓜果珍肴。在他的左侧,四五位生着透明双翅的蜉蝣小仙女,簇拥着一名容貌俊美,唇红齿白的贵公子,争先恐后地往他的杯子里倒酒。而他的右侧,他的右侧是
常青的胸口如遭重击。
那成年女子头生双角,金眼灼灼,发间簪着芙蓉,耳上垂着明珠,毫无正形地趴在僧人的膝盖上。那僧人一剥好手中的荔枝,她便张了口过去嗷呜一声吞了,又再懒洋洋地趴了回去。
“这滋味如何?”
“还好吧。”她漫不经心答道:”不过是一棵一千六百多年的老树,我都吃腻了。没啥新玩意儿么?”
“这天底下的滋味你都尝得差不多了,哪儿还有新玩意儿?”旁边的贵公子插话道:”不过呢,今天晚上唱着‘看朱成碧颜始红’,还端着酒杯过来的那叫做段清棠的家伙,我看阿碧你就没尝过,说不定值得一吃。”
阿碧,阿碧。果然是她,所以那僧人该是莲灯和尚,这是五百年前,梦瑶君的宴会
笔灵曾说过,每一任他的主人,都留了一段记忆在妙笔生花之内,难道这便是段清棠舍弃的那段回忆?
若果真如此,站在身边的这位也不该是笔灵,应该是记忆中的段清棠本人。
常青刚想到此处,成年的朱成碧便皱了眉道:”人肉不好吃。”
贵公子噗地一声喷了一口酒出来。
“这吃嘛,有好多种吃法的。”他挥手赶走了蜉蝣仙女们,眉飞色舞地靠过来:”待我细细说与你听。”
莲灯和尚在后面重重地咳嗽了一阵,接着开口。
“阿碧,你如今年岁几何?”
那女子皱眉,开始掰手指:”一,二,三……六千多岁了吧。谁记得清楚?”
“刚才那人过来唱歌,照你往日的性子,早该发作,为何没有赶他走?”
“因为我并没有觉得他讨厌啊?”朱成碧道:”我只是觉得耳根有些发紧,脸有些发烫,心跳也快了——梦瑶君的酒是不是有问题?”
旁边的贵公子已经笑得捧着肚子,遍地打滚,遭到了朱成碧的一个威胁眼神。
“秋子麟!”她低喝道:”汝是不是皮又痒了?”
那贵公子就是秋子麟。常青意识到,是被斩断麒麟角,黑化成黑麒麟王之前的秋子麟。这个时候,他跟朱娘依然是可以调笑的同伴,莲灯也还活着。
他们都还在她身边。繁花在月光中浮沉,美酒在杯中荡漾,那些鲜血和杀戮还只是天边的喧嚣,远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这感觉,在你六千多年的岁月中,之前可曾有过?”莲灯和尚接着问。
朱成碧露出了货真价实的迷惑表情。
莲灯和尚叹了口气:”阿碧,我当初将你带入红尘,便答应过要让你知晓这世间诸多滋味。如今你也尝过不少味道了,可这世间还有一种滋味,你从未尝过。它可置人于死地,也可令人绝境逢生,可教人转眼坠入地狱,也可教人立地成佛。我问你,若从此三生三世梦牵魂绕,念念不舍,你仍可愿识得这滋味?”
“……我并不是常人,不会入轮回。”朱成碧思考着:”我也会从此念念不舍吗?”
“说得也是。你的寿命如此长久,对你来说,念念不忘,未免过于不公。”莲灯点头。”我知道在灵气充沛的仙山上,生得有一种名为忘忧果的果子。白的可消除忧愁,红的能唤回记忆,而唯有黑色的,能洗净你所有关于这种滋味的记忆。如果你尝过之后又觉得后悔,便去寻找这种果子,做成忘忧糕吧——从此便能将那人忘得一干二净,犹如再入轮回。”
听到这里,常青终于明白了,为何朱成碧看着凌虚谷主献上的忘忧果时,会有一瞬间的迟疑。
但她还是收下了三种忘忧果,用她的话来说,有”大用处”。
白色的给他吃了,清洗了记忆,红色的又让他恢复了记忆。那黑色的呢?
她想要忘记的人,是谁?
眼前的景象再度变幻起来,莲灯也好,秋子麟也罢,全都犹如滴落在水面上的颜料一般消融了。常青先是听到了一阵清幽的笛声,紧接着便望见了新的景象,就跟小萱笔下曾经出现过的画一样:身着紫鹤衣的段清棠吹着长笛,回身望着,眼神中尽是笑意。在他身侧,靠着一棵重瓣山桃,怀里抱着只酒坛,半醉不醉的,正是成年的朱成碧。
糟糕!不能让她喝太多,否则现了原形发起酒疯来,如何收拾?
这些年来,常青随口念叨她已经成了习惯,此刻完全忘记了这不过是段记忆,张口便要制止
“你还是少喝点儿吧,一共就只有半杯的量,偏偏又爱找人拼酒。”
笛声停了,紧接着是段清棠的声音。
朱成碧哼了一声,拍着酒坛子道:”最后一夜了,过来陪我喝一杯。”
“你明日一大早就要出发,跟莲灯一起护送通天引去敦煌。”段清棠望着她轻声道:”通天引可沟通尘灵两界,普天之下不知道有多少人存心要抢夺,这一路艰险,还是得多加小心——”
“过,过来陪我喝一杯!”
他叹口气,在她身边蹲下,朱娘愣愣地看他,杯子从手中滑落。
“果然是又醉了。”
“汝,汝们人类寿命短的很呢。”她喃喃:”我这一去,说不定就是七十年,七十年后,我又要到哪里去寻汝?”
常青只觉得喉咙中酸涩无比。
他还记得,她曾跟他说过一样的话。那时她也不知在阳澄湖的雾镜中看到了什么,一定要喂他吃下用数十条人命换来的双生菇,又弄坏了他的笔。他那时正在气头上,咬紧了牙关,就是不吃。
连她问他这句话时,他也只是冷漠地回答她,该相逢时,自然会相逢。
他并没有想过,再次问出这句话时,她已经独自守了五百年的塔。那时她又一次遇到了与段清棠相似的人类——那时的她,是怎样的心情?
眼前的回忆仍在继续:段清棠从怀中取出了一只外表普通的笔,在空中随意一划,便掉落下来一支开满重瓣山桃的花枝。
“我出生的村子里,种满了这种九九八十一瓣的山桃花,这是我最喜欢的花。等我死的时候,也会让他们找一处开满桃花,碧水环绕的地方把我葬了。这样,到我投胎时,就不会离这种桃花太远。”
他将那花枝放入了朱成碧的怀里。
“你且等着我。来世,我会出生在一个也种满桃花的村庄,我会找到生花妙笔,再去寻你。”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这么些年来,她如此爱这种重瓣山桃,如此喜欢在桃花簇拥之下开宴会,原来是这个缘故。
当初他刚上天香楼,她非但没有吃掉他,反而为他做了一份蛋炒饭。他一开始既是惶恐,也觉得奇怪:为何芸芸众生,偏就自己得了她的青睐,另眼相看。后来随着相处的时日渐久,他自己也动了心,便将这疑问暂且抛下了。
直到此刻,这答案才犹如五雷轰顶:五百年来,她一直在等另一个人出现,等来的却是不仅相貌有几分相似,同时也拿着生花妙笔的自己。
那白泽处心积虑,果然下得一盘好棋。无论是自己,还是朱成碧,全都成了他操控的棋子。
只是可怜了这一番痴心恋慕,如今看起来,竟是镜花水月,一场笑话而已。
不知从何时起,他面前的两人均已停止了动作,互相凝望着,犹如一幅美好的画卷。常青忍不住伸手,想要触碰朱成碧的脸,可在他的指尖能够碰到她之前,整幅画便一点一点地碎裂成了晶莹的粉末,在他的脚底下,堆积成了砂砾。
更多的砂砾铺展开来,一直绵延到了天边。
现在,只剩他独自一人站在无边无际的沙漠当中,身侧是狂风呼啸而过。
他伸出的手还悬在半空,可是从手掌到手臂都已经开始消散。离开了肉体的魂魄,本来就无法长久存在。
……这便是最后的结局了吧。
出人意料的是,常青却异常平静。他甚至盘膝在沙漠中坐了下来,闭目等待着。
“……你不想再见她了么?”
笔灵悬在他身后问。
“不必了。她等的人,本来就不是我。如今那个人终于回来了,虽然晚到了五百年,但是……我也该放手了。”
真奇怪呢,就算是魂魄的状态,他的心依然在感到疼痛。
“若我告诉你,当年,是段清棠自己舍弃了这段回忆呢?若我告诉你,段清棠从那之后,便开始大肆捕杀神州大陆上的妖兽,还逼得秋子麟黑化,莲灯和尚不得不化塔镇压呢?”
常青睁开了眼睛。
笔灵朝他俯冲了过来,试着将他的魂魄重新聚拢。可常青的形体仍在消散,速度甚至还加快了。
“我还要告诉你,就在你被困在笔里这会儿,那饕餮跟白泽做了了不得的交易——”
从常青已经残缺不全的身体中,飞出了无数晶莹细小的光团,犹如翩然起舞的蝴蝶一般,轻吻着他的脸。
那些光团嗡嗡作响,一个接一个用少女的声音在他耳边念着:“不是你说,人间的情侣也常常趁着这个夜晚相会?”
“那卤梅水明明是给你的,那些河工算什么,岂不是糟蹋我辛苦收集来的月桂?”
“若能有你相伴,这人世,却也没有那么苦吧。”
恍惚间,他再一次望见了饕餮将军。她注视着他,眼神专注而温柔。她甚至将整个身体都朝他倾了过来,急切地等着他的回答,就好像他们两个人的生死,都取决于他是否肯点头
“你不是想去扬州吃富春包子,去岭南吃煲仔饭么?我带你去,我带你走遍神州——你什么都不需要记得,只需要留在我身边就够了。”
那是他的愿望。
那一刻,她的眼里看见的是他。不是段清棠,不是其他任何人。
她曾经带他升上天河看喜鹊搭桥,为他采集月桂,制作卤梅水。在沙漠寒冷的夜晚,她温热的心脏,曾经跟他的心,以同样的节拍跳动过。
这是,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回忆。
他怎么能忘记,怎么能怀疑
“请你,送我回去吧。”消散到只剩下一半面孔的常青轻声道:”我想,再看她一眼。”
哪怕是最后一眼也好,哪怕是死在她的身边——这样前所未有的心情,在他胸膛中燃烧着,犹如炽烈的火焰。想要现在就看到她,想要现在就将她抱在怀里
他感到自己的魂魄重新又一点点聚拢起来,感到身体愈发沉重,像是在朝一个深不见底的地方坠落,紧接着,是一睁眼时刺目的光明。
有人正躺在他的臂弯中。他朝下看,望见朱成碧半眯着的金眼,眉间的桃花鲜红犹如血迹。
她的嘴角也有着血迹,却绽开着一丝微笑。
有一样东西,在他的手掌当中温热地规律搏动着:一下,一下。
在他重新回到身体的那一刻,白泽刚刚将它抓在手里,还没有来得及完全扯离她的胸口。
那是她的心脏。
十二
有惨叫声自莲心塔外传来,接着转为痛彻心扉的哀嚎,仿佛失去了爱侣的野兽。
这让段清棠的动作稍微停滞了一下。
看样子,那名与自己相貌相似的人类终于醒了过来,不得不面对眼前的惨状——说真的,为了逆转天命,居然不惜以心为祭,强行唤醒那人身上潜伏着的白泽,完全是愚蠢至极!
不过……当朱成碧这样做的时候,那双金眼中火焰熊熊,全是孤注一掷。
那颜色,可真是美丽啊。
连他体内的蛇珠,都不由得波动了一下,仿佛重新具有了活生生的生命。这感觉太过于诡异,完全在段清棠掌控之外,让他不由得恼怒万分,扭头便进了莲心塔——谁要救谁,谁又杀了谁,根本不关他的事情!
他来这里最终的目的,是此刻就在他的手中,只需要轻轻一扯便能从莲灯和尚石像的脖子上拽下来的星月菩提。
它能帮助镇压莲心塔,也能帮助他更好地与这副傀儡身体融合。
段清棠手上微微用力。即使是这样微小的动作,也已经让莲灯和尚的石像上重新出现了裂痕。细小的碎片从石像身上掉落,可还没有落地,便被一股来自石像底部的黑雾吸了进去。
那黑雾盘旋不止,转眼间升腾起来,组成了四肢和身体,头上是折断一半的角——隐隐约约,是只黑色的麒麟。
“秋子麟?”段清棠问道:”怎么,在塔底下呆得不耐烦了吗?”
那麒麟双目赤红,在半空中朝他发出了咆哮。
“滚!!”
“五百年不见,这就是你要对我说的?你这个——”
他说到一半,却猛然出手,朝黑雾中探去。黑雾搅动起来,伴随着刺耳的众鬼哭号,声声都在耳边。可段清棠丝毫不为所惧,一把抓住了那麒麟头上的角,将它拖了出来,甩在一旁。
黑雾瞬间便滴落在地,重新成为墨汁。
被甩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的,只不过是个丁点儿大的小鬼头,额上生着只银白色的犀角。
“手下败将。”段清棠宣布道。
一只笔跟那小鬼同时被甩了出来,一路滚到他的脚下,被他踩住了。
“生花笔?还真是怀念啊。”他捡起笔来,摇了摇头:”可惜只学会了一点装神弄鬼的皮毛。”
他转身还要再摘佛珠,腿上却一沉,是那小犀牛扑了上来,死死抱住他不放。
“你不能拿走佛珠!常公子说过,那是镇压莲心塔用的。”
莫名的恼怒再度席卷上来,段清棠只觉得额角的血管都在根根爆裂,一瞬间已是动了杀心。可他表面上还是平静得很,只低了头,抚摸着小犀牛的角。
“我还记得,这神州大陆上一共两只成年的白灵犀,都被我拿来做了镇墓兽。你是他们的后代子孙吗?为何不乖乖呆在我的坟墓旁边,替我守墓?”
他抓着小犀牛的角,将他提在了半空。小犀牛痛得眼中都是泪水,却倔犟地一声不吭。
“明明我才是你的主人,你应该效忠的人是我!”
小犀牛在半空朝他踢打着,并不肯屈服。
“常公子,常公子,你们一个两个,口口声声念着的都是他。可他现在又在哪里?”
生花笔从他袖子里滑了出来,他握住它,犹如握住利刃。
“背叛主人的小畜生,我现在就可以画出刀子来割开你的喉咙,看你的常公子如何救你——”
没有反应。
他忽然发现,生花笔从刚才开始,对他就毫无反应。就像对待一个真真正正的死人一般。这副身体没有佛珠加持,终究只是傀儡罢了。
他略一走神,生花笔自己却发起光来,笔尖上生出了重重花枝,尽是重瓣山桃,将他缠绕在其中,一时间不得动弹。连抓住小犀牛的那只手,都不由得松开了。
那小犀牛摔在地上,却顾不得伤痛,只望着角落中,又惊又喜地道:“常——”
难怪。段清棠嘿嘿地笑了起来。
那姓常的一出现,连生花妙笔也自动认了主人。可惜他太蠢,不曾想过,现在握着这只笔的人是谁。
段清棠竖起了蛇目,连指尖也生出了利爪,狠狠一握。既然不能为他所用,那就都毁去好了。
如此珍贵的生花妙笔,顷刻之间便成了一堆碎片,从他掌心簌簌而落。
那人类居然半点心痛都没有,只顾着将小犀牛扶起来,护在身后。他脸上的泪都还没有干,整个人都还在微微发抖,象是拼尽全力才能保持站立。
可他的眼神,跟那只饕餮如此相似。
“你手上的,是她的血吧?”段清棠嘲讽道:”这可是你亲手做下的事。若我是你,早就找个地方自我了断算了——”
小犀牛闻言不由得瑟缩起来,抓紧了那人的袖子。那人轻声道:“我是恨不得自我了断,可我不能。她失去知觉前,用最后的力气在我耳边说了三个字——”
莲心塔。
“这是她拼死也要保护之物,现在,她将它托付给了我。”
他朝前走了一步,又一步。
“所以,我现在还不能死。”
段清棠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他甩出了银白色的蛇尾,眨眼间便膨胀了身躯,那些原本困住他的桃枝,轻而易举地便被他折断了。
“那么,你要用什么来阻止我呢?就用这种不堪一击的花朵?”
“你忘记了。”那人忽然抬起头,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你忘了这桃花的含义,也忘记了跟她的约定。”
“那些都只是累赘而已!”段清棠喊道:”这神州大陆,是属于我们人类的。是我们的祖先射下了九个太阳,治理了洪水,驱逐了妖兽——这每一寸土地,都沾着他们的血!这本来就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要回忆有什么用?”
“有用的。”
那人微微颔首。与此同时,那些被段清棠折断的桃枝,重又开始了生长,竟然比之前更加茂盛,重新将他围困。
怎么可能?妙笔生花已经被自己捏碎了不是吗?
段清棠又惊又怒,偏偏那人还在啰嗦:”我们人类,是能从回忆中吸取教训的生物。我们的祖先曾经为了生存而不得不屠杀妖兽,同时也被妖兽所吞噬。双方的仇恨和鲜血都因此层层累积。但这并不代表着,我们的未来,我们的子孙也必须如此。”
那人拥紧了怀中的小犀牛。
“总有一日,人类和妖兽能够共存,一起安宁地生活。这是我的心愿。也是她的。”
朱成碧说的一点都没有错,这人简直是,太软弱了!
段清棠完全失去了耐心。他将蛇身胀满了一圈,又一圈,硬生生地再度撑断了桃枝,紧接着取出了绿桐,自半空中朝那啰嗦的家伙扑了过去。他倒是要看看,等他将绿桐笛从那人身体里抽出来的时候,那张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然而他的身体却突然僵硬了,直直地从空中掉落。
蛇尾抽动,一寸寸地重新化为傀儡。
他不甘心地抬头去看——就在他胸腹之下,蛇身的七寸之处,钉着一截致命的桃枝。
“看似不堪一击,却有莫大的威力。”那人站在他面前,摇了摇头:”谁叫你夺的是大白的蛇珠?”
原本叫他捏碎了的妙笔生花的碎片,此刻竟然微微生光,悬浮了起来,朝那人手心之上飞去,重新拼凑出笔的形状。
在段清棠逐渐消失的意识里,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在说:“安心定志,则无坚不可摧。从今往后,你便真正为我妙笔生花之主。”
很久很久以前,似乎也有同样的声音,对他说过类似的话。
但那是在何时,何地,他却已经记不得了。连组成段清棠这个人的所有回忆,都已经一点一点地散落成了碎片,重新回归到永寂的黑暗之中。
不过,好歹这一次,他弄清了那双金眼真正的颜色。
这一次一定要记下来,可千万别再忘记了
这是闪过他脑海的最后一个念头。
十三
“所以,这个段清棠并不是真正复活,而是木制成的傀儡?”
朱成碧散了长发,靠在榻上问道。她气息仍有些不稳,歇了一会儿才接着往下说:”我还以为白泽既然得了金蚕,便能顺利找到他的坟墓——这么看来,它也未曾找到段的真身,只好借助檀先生的傀儡术和大白的蛇珠,令其强行复活。”
“哪儿有那么好找,你当初不是找遍了神州大陆,也不曾找到么?你还是少操点儿心吧。”
常青忍着心疼答道。
挖心之伤虽不是无法痊愈,但也颇为沉重。害怕勾起他的内疚,朱成碧甚至不允许他看望,连樱桃和翠烟都赶了出来,要独自一只兽呆着舔拭伤口。常青只觉得度日如年,日日都在她门外转悠,若不是还有鼠王替他传递消息,知道她确实日渐好转,他简直都快要把楼板给走穿了。
十几天来,这还是他第一次被允许探望她。
她面色苍白,虚弱了不少,但是一望见他便眯着眼睛笑了起来。
“可曾带了什么好吃的给我?”
“自然是有的。”他握紧了手中的水晶匣子:”不过,你得闭着眼睛,我才喂给你。”
她不疑有他,果真闭了眼,乖乖地将他喂来的东西吃了,接着又靠回榻上,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那么,小萱原来是段清棠的守墓灵犀的后代?”
“嗯,所以我在猜测,他所画出的那幅画,是不是年幼时曾在段清棠的坟墓中见过,不过,也只是猜测而已。”
这么说起来,或许小萱会知道段清棠的坟墓的确切位置?
他想到这里,刚要开口,就见朱成碧已经闭了眼,靠在软枕上,沉沉睡去。
他心中有万般不舍,伸手轻抚着她额前的碎发。
“汤包?”她迷迷糊糊念道:”不要走。”
“我不走。”
“我带你走遍神州,去吃各种各样的好吃的——所以你不要走。”
“……好。”
他手中的水晶匣子已经完全空了。
最后一枚黑色的忘忧糕,已经在刚才,由他亲手喂给了她。
等她醒来的时候,就会将他忘得一干二净。
白泽仍在他体内,不知何时会卷土重来。鼠王跟他解释过那法阵的规则:一旦他松懈,白泽再现,它便会理直气壮地向朱成碧再次索要她的心脏,作为祭品。
那样可怕的场景,只发生一次就够了,绝不能再有第二次。
在确定能完全战胜白泽,不被它所控制之前,他都不会再留在她身边。
这是,艰难万分的选择,却是最好的办法。
常青离开无夏城的那日,满城飞絮,杨柳依依。
他原以为在天亮之前就出发,可以走得悄无声息,可一出天香楼,就被无数晶亮的小眼睛给围住了。各种各样的妖兽们口口声声,都说是曾被他所救过,受过他的恩惠,簇拥着他出了城。鼠王牵着他的衣袖,一口一个美人,泪汪汪地将他送到了苍梧山上,再送下去,只怕是要跟着他一起上路了。
“多谢各位,常某就此别过。”
生花妙笔跳出了他的袖子,在空中勾勒出一只甩着长毛的狻猊。他骑了上去,朝送别的兽群拱了拱手,那狻猊便踏入了空中,带着他飞了起来。
他越飞越高,眼前是开阔的大地,袖侧是万千流云。
那些属于他跟她两个人的回忆,有他一个人念念不忘,就足够了。
未来,又将是一段新的传奇。
【《饕餮记贰》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