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时分,顾平林灭掉信灯,甘立果然很快赶过来了。昨夜顾平林吩咐准备东西,甘立就猜到会有事发生,看到院中情形,他也没露出半点惊讶之色。
顾平林扫视倒塌的围墙:“这些……”
甘立会意:“师叔放心,稍后我安排人过来打扫,不会有外人知道的。”
顾平林“嗯”了声:“去请观主到厅上说话吧。”
甘民记挂重孙的前途,一刻不敢疏忽,哪里睡得着,听说顾平林有请,他立即赶到厅上等候,没多久,就见顾平林和江若虚、冷旭三人过来了。
两边坐定,道童捧上茶盘,甘立亲自为三人奉茶,然后退到甘民身后站着。
因为顾平林事先设置了结界,江若虚与冷旭两人并不知道昨晚发生的事,甘民也识趣,半句都没提过,顾平林便知他是得了甘立嘱咐,顿时对甘立又满意几分,开口道:“老观主现如今是何境界?”
甘民满面羞愧地摇头:“老朽无能,修了一百多年,始终在大周天境徘徊。”
“如此,”顾平林端起茶,拿杯盖慢慢地拨着茶叶,沉吟,“怕是寿元将尽了吧。”
甘民知道机会来了,长叹道:“正如师兄所言,老朽已经时日无多,大约就在这两年了。”他以袖掩面,拭泪:“我自知愚钝,此生难有突破,没什么看不开的,只是放不下这孩子。”
这番话虽是有心,感情却丝毫不假,甘立垂眸,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冷旭忍不住要说话,被江若虚用眼色制止,江若虚摇头,暗示他看顾平林。
顾平林将这些看在眼里,笑了下,放下茶杯:“此事我正要与观主商议,甘立师侄资质不错,办事也仔细,我有意将他带回门中,但这观内事务也少不得人打理。”
听他肯带甘立回去,甘民转悲为喜,激动地起身行大礼:“师兄放心,老朽说什么也能撑些时日,等门中派人过来接手。”
顾平林摆手:“我这里有一粒冲脉丹,能助你破境。”
冲脉丹极为贵重,甘民受宠若惊:“老夫万万不敢!”
“你在夜城经营多年,谨慎用心,掌门知你辛劳,故让我赐你灵丹,”顾平林道,“此观有今日气象,冲脉丹便是你应得的,炼气境近在眼前,我先恭喜观主了。”
甘民闻言既心酸又欣慰,用丹比不上正经修为,但他此生原本突破无望,哪会在乎这些,当即朝灵心派的方向遥遥拜下:“谢掌门赐丹!”
再起身,已是老泪纵横,他双手接过冲脉丹,小心翼翼地收好,想重孙终于踏上道途,又再三向顾平林道谢,当场就要让甘立拜师。
顾平林制止甘立:“我可以带你回去,但你想入内门,照样需要通过入门比试,我看你性子过于圆滑,恐会耽于机巧,修炼重在勤奋踏实,你若能通过下次的入门比试,我当替你寻一个严厉的师父。”
甘立跪地叩首:“弟子定会刻苦勤奋,谨遵顾师叔教诲。”
顾平林转向甘民,淡声道:“门中带走你一个人,还你数十年寿元,望你不要辜负掌门的苦心,珍惜余生,为这道观寻个合适的观主。”
甘民正色答应,虽然遗憾顾平林不肯收徒,但这结果已经远远超出期望了,他欢喜地讲了些夜城的趣事,又让甘立带着三人游玩。
接下来几日,甘民闭关破境,顾平林趁机休整,又送信与岳松亭,禀明甘立之事,闲暇时将内门正宗功法传给了甘立,也算甘立运气好,初学就是改进后的新功法,他天赋不错,几日之内恰好破了个小境界,进入纳元四重。
江若虚和冷旭每日出去打听消息,情况果然异常,越来越多的散修和大派弟子路过夜城,悄悄赶往东海。幕后之人故意放消息引人去海境,必是阴谋,只不知此事与魔域共主嵬风师那封信有无关系。
段轻名最近很少现身,或者早出晚归,或者独自关在房间,因此江若虚和冷旭并不知道他也来了。辛忌很快解了毒,想到自己遭人控制,整个人也有些无精打采的,成天长吁短叹。唯独顾平林毫无异常,夜里打坐修炼,早起研习剑术,偶尔指点甘立,过得很有规律。
午后,顾平林坐在窗前饮茶,视线扫过墙头,墙外古树上的叶子几乎掉光了,寒鸟在光秃秃的树枝间飞掠,更添冷清气氛。
墙下,辛忌故意踱着步子。
顾平林收回视线,端起茶杯。
辛忌在他视野里晃了半日,见他不理会,终于走过来道:“段公子今日要走了。”
算来也差不多该走了。顾平林笑了声:“他才是你的主人,你将消息泄露与我,就不怕他打散你的命魂?”
辛忌暗自冷笑,他自诩行走修界多年,也有几分眼力,近日观察下来,这两人说是同门,其实关系根本没那么好。他故作惊讶:“两位是师兄弟,有什么不能说的?”
老奸巨猾。顾平林直言:“你想要瞳画?”
目的被猜中,辛忌暗暗吃惊,忙隔着窗拱手作礼,叫苦:“我背离魔域,必定会遭到追杀,总要有点自保的本事,还望顾公子体谅我。”
顾平林似是随口问:“你的易容术呢?”
想不到他连这也知道,辛忌真被吓到了,对上那锐利的目光,只得硬着头皮道:“老夫虽然会点易容术,但两位是要去海境吧?那边危险重重,若有瞳画傍身,老夫为顾公子办事……也能出得上力。”
面对暗示,顾平林没有回应:“你怎知道我们要去海境?”
辛忌“嘿嘿”笑,放下手,颇为自傲地道:“海市出售线索,魔域早就有了消息,老夫自有手段打听,你们来这夜城,其实不就是去东海?”
“有理。”顾平林点头。
“那……”
“眼下还不是时候,用得上时,我自会将画还与你。”
辛忌大为失望。原以为暗示足够,谁知对方全不动心,莫非自己猜错了,他们两人关系并不差?想到这种可能,辛忌不敢多说,点头答应,灰溜溜地走开。
顾平林随手取过纸砚,提笔写了几行小字,然后起身到院门口踱了圈,随手灭了一盏小灯。
正如辛忌所言,段轻名很快就回来了,他仍是一身简单的公子装束,外面是白色绣银丝纹的直领宽袍,里面是淡蓝色交领长袍,腰间束着银白的蛟皮腰带,足下白色缎靴,行走之间,宽袍下摆微微浮动,甚是清逸。
被顾平林拒绝,辛忌心头有鬼,生怕他揭穿自己,忙先一步上前问:“老朽正问顾公子,不知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段轻名闻言顿住脚步,笑着瞧他:“嗳,看来你是不小心多嘴了。”
辛忌头皮发麻,冷汗冒出来:“我以为……”
“准备上路。”段轻名打断他,进房间去了。
见他没有计较,辛忌这才松了口气,心道那个够精明,这个更不好糊弄,不免又多生几分敬畏之心。
没多久,甘立赶过来问:“师叔有何吩咐?”
顾平林将叠好的纸交给他:“将此信送与你江师叔。”
甘立忙接了信就走。
这边段轻名很快从房间出来,也不与顾平林打招呼,直接出院门。辛忌连忙跟上,顾平林也慢步跟着走出去。到了大门口,段轻名与号房管事拱手道别,旁边几个道士都过来送他,甚至出来的两个客人也主动跟他打招呼,可见人缘极好。
看他应付这些凡人,辛忌颇不耐烦,顾平林倒是不忙,负手站在旁边等,直到段轻名与众人作别完毕,走下台阶,顾平林便跟上去。
段轻名似乎这才留意到他,回身问:“顾师弟要去哪里?”
顾平林面不改色:“我打算与师兄同行。”
段轻名意外:“我不记得邀请过你。”
顾平林道:“没听过俗客扰人,不请自来?”
“你啊,就这么记仇,”段轻名笑起来,“与我同行十分不便,我是担心自己惹上麻烦,不想连累你。”
顾平林道:“我是担心别人惹上麻烦。”
段轻名“喔”了声:“说谁是麻烦呢?”
“我是麻烦,”顾平林道,“难道段师兄会怕麻烦?”
段轻名看了他半晌,含笑点头:“师弟屈尊与我同行,我求之不得,请。”
甘民此时正在全力破境,需要人保护,所以顾平林特地留信与江若虚和冷旭,让他两人等到甘民破境成功,就立刻带甘立赶去东海海市会合。
三人沿着大道走出城门,已经是傍晚了。
顾平林止步:“你的麻烦呢?”
“这嘛……”段轻名微微仰脸,“应该快到了,你听。”
“段轻名!你果然就是段轻名!”有人大喝。
几只仙鹤自上空降下,鹤背上坐着几个人,当先是个外貌不足二十岁的公子,红锦衣袍,墨发银冠,天庭饱满,眉俊目清,唇红齿白,浑身散发着逼人的贵气和傲气,分明世家骄子。
那少年公子起身站在鹤背上,居高临下地打量段轻名,嘲讽:“你躲什么,段氏天才竟也胆小如鼠!”
“嗳呀,为兄一时眼拙没认出来,莫非是表弟?”段轻名笑道。
“谁是你表弟!”公子也不作礼,轻蔑地道。
段轻名道:“轻侯是我亲兄弟,若你与他是表兄弟,自然也是我的表弟。”
公子无言反驳,还是不肯见礼,挑眉道:“听说你连天剑剑意也受不住,带伤而归,就这也敢妄称天才?难怪段家那些老前辈都羞死,所以丢开了你。”
段轻名叹气:“实在惭愧。”
“我祖父说你诡计多端,剑术却古怪,”公子抬左手,并二指虚挑了下,一柄金色长剑自他身后飞出,“我今日定要看看你有多大本事,走过三十招,我就认你是表兄。”
“公子……”另几个人想要劝止。段轻名再如何也是段品的长子,身后还有程家,来阴的就罢了,明面上闹开只会让齐氏难做。
“滚一边去!”公子不耐烦地挥开他们,“亲戚嘛,比个剑又怎地?”
段轻名笑道:“我剑术粗浅,想是令祖父过奖了,亲戚动手有伤和气,你说是不是,表弟……齐婉儿?”
看到仙鹤上那几人,顾平林已经猜出这少年公子的身份,此时听段轻名故意提这个名字,又用这种戏谑的语气,便忍不住好笑。
齐家也算名门正道,遇到魔修直接砍了都正常,辛忌易了容,还是生怕被看出来,一直低头站在顾平林身后,冷不防听到这名字,他立即探头,惊讶地打量齐婉儿。
齐婉儿登时通红了脸,大怒:“你叫我什么!”
“你难道不叫齐婉儿?”段轻名满面春风地道,“抱歉,我只听说齐氏婉儿表弟容貌端丽天纵奇才,莫非竟认错了,不知阁下又是哪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