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50-22:00)
──老天啊──神们啊──我们家的事情就这洋。就这洋,我爹我娘在皋田开了冥店新世界。卖花圈。卖纸扎。卖寿衣。卖所有死人用的物,挣下钱去那坝上买屎油。就像砍树又栽树。栽树又砍树。一天一天的。一年一年的。我就长大了。长成现在这洋了。三四岁敢把花圈的纸花别在胸前边。五六岁能举著花圈走在大街上。七八岁穿著寿衣如穿著雨衣风衣般。十一二岁,就开始跟著我爹去把炼屎炉的人油拉将出来了。
到了十四岁的这一天,这年六月六的这日夜,我独自从镇裡店裡出来去坝上火葬场裡运屎油,就像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收麦割麦运麦洋。火葬场依然不挪蜗儿在镇南。我走在空寂闷热的路边上。想起我爹每次去火葬场告密也都走在路边上。每一夜去把屎油从场裡运走也多都走在路边上。好像我爹一辈子因为啥儿走路总是走在路边上。一辈子好像没有走过路中央。想到爹他一辈子没有走过路中央,我朝路的中央走了走。──第一次去告密,人和梦游洋。爹是这洋和我说过的。──第一次去把装有我奶屎油的油桶从火葬裡运出来,人和梦游一模洋。好像这话爹也和我说过洋。这又让我想起梦游了。抬头朝天空望了望。朝路边谁家的打麦场上望了望。我还到邻村村头的打麦场边站了一会儿。看那麦场上,有没有如张木头那洋梦游打麦的人。不像有。是没有。梦游人的脸色好像都是木然如城牆上的砖。眼睛似睁还眯著。眯著又似睁开来。眼白翻著露出来。目光不是朝著外边而是朝著他的心裡看。他能看见他在梦中想想念念的所有事。看不见他梦外的皋田和世界。看不见梦外的一棵树和一棵草。除了那草那树正好出现在了他的梦裡边。
麦场是个椭圆形。有两护人家在椭圆的圆头上。一护在那圆中间。他们在灯光下面打著麦。相互唤著说著话。声音从麦场空上飘过去。像鸟从天空飞了过去洋──唉,知道吗,听说邻村有护人家梦游时,当爹的在麦场上把他儿媳强姦了。话后是一阵爽朗淫亵的笑。笑像一隻恶鸟从麦场这头放飞到了那头去。接著麦场那头也跟著飞来猥猥亵亵的说话声──强姦儿媳妇,他咋不去强姦他的女儿呀。还说了一些啥,我听得不太清楚了。离那麦场十几步的远。麦场中间的麦捆麦垛儿,像山脉一洋挡住我的视线和他们话的来来往往了。远处的田野像是一片发著光的湖。小麦都已割倒运走了。土地上的热熟味,如刚揭锅的蒸笼般。热蒸气。热香味。热的水味和汗味,都从那边吱吱响著飘过来。
得抓紧去把火葬场的屎油搬运走。舅都亲自开车来说了。不连夜运走舅在来日会把发怒的唾沫吐在爹的脸上去──给你们好你们不知好。你们知道现在我把那油卖到洛阳一桶能卖多少钱。八百块。有时还卖一千块。卖给你们一桶三百还不及时拉。事情就这洋。不知道为啥会这洋。十几年前一桶油三百和天价一模洋。可十几年后一桶油三百就和舅是白白送给我家洋。说把那油运到洛阳去,运到郑州去,一桶油能卖一千了。有时一千二甚或者一千三。啥都涨价呢。放个屁卖了也会涨价呢。可舅对我家没有把那油价涨上去。三百买。一千卖。这麽著,舅说卖一桶我家能挣七百元。甚或八百一千元。可爹娘没有卖那油。爹把那油运到水库的一个寒洞囤起来,就像把钱存在银行洋。一年一年的。一月一月的。像把钱永远永远存在银行洋。每从火葬场运走一桶油,就如从场裡领走一笔钱。每往那寒洞裡边储存一桶油,就像往银行的存摺上边又放了一笔钱。
舅说你们家现在是镇上最富最富的人家了。把寒洞裡的屎油一卖就有百万二百万。甚至几百万。且那油又有了工业上的新用途,价格涨得如黄金价格洋。可我爹我娘不让卖,就像把钱存入银行就再也不让花了洋。
放那嘛。──我爹说,又不缺钱花。
放那嘛。──我娘说,又不缺钱花。
现在我又要从火葬场裡去取钱存钱了。离开那个邻村打麦场,走在通往火葬场的公路上。有汽车从我迎面开过来,就有汽车从我背面开过去。就如只要我从镇上走出来,准在一碗饭的工夫就能走到坝上火葬场裡洋。也就到了坝上了。也就看见坝西的火葬场子了。一围砖院牆。两排长平房。一座竖炼炉的二层楼。还有几棵竖在夜空的箭杆场。这也就是我要去的火葬场。这一夜事情的起点和末点。这一夜故事的开场和收尾。
我是从火葬场大铁门上开的小门进去的。火葬场裡的静,年年月月都和坟场一模洋。本来也是一个大坟场。是千人万人的大坟场。有千人万人──世界的人,都被拉屎的汽车送进去,最后熔进一个盒裡走出来。左边一排房是场裡新翻盖的办公区。经理室──那是我舅又大了两间的办公室。可惜我舅成了总经理,芝麻小事他都不管了。办公室比往常少来了。办公桌上落的灰,经常能写露出桌底的字。我舅隔几天来看帐收钱了,都会在那桌上试著写上几个字──活。死。屎。钱。等等等等的。有时也写出一个花字来。写出花香天热或者天太热的字。因为他是邵总经理了,他在那桌上写完字,就有人进来帮他擦桌子。
擦得窗明几淨一点尘灰都没有。
办公区的房子裡还有会计室、收费室和接待室。另外对面的一排房,是屎炉工们的宿舍和杂物间。还有两间房是伙房和仓库。仓库裡放了麵粉大米和骨灰盒。初建火葬场时活人没事抉然不进这院子。后来就进了。初建火葬场时所有人都恨这场子。后来不恨了。初建火葬场时人们想从我舅的身后朝他脑壳拍一砖。后来谁见我舅都叫他场长经理老板了。想把骨灰烧得好些白一些。骨渣碎一些。往骨灰盒裡装时不用锤子砸。那就得叫他邵总邵总了。有时还得请他喝酒吃顿饭。给他塞上两条淤。有时死人排著队,优先烧谁得有我舅批条子。那想先烧的,就得私下给我舅递上一些钱。就像从车站买票回家洋,想买到车票你得有著同学熟人或亲戚。有了熟人亲戚才能塞上递上钱。
我走进火葬场的院子时,员工房那儿有人正在门口脱光衣服洗身子。──你是谁──我是我。李念念,来拉炼油的。──哦,李念念,是你呀。我以为是女的。是个女的就好了。他朝我大声笑了笑。山梁上有股很凉很凉的爽风儿。像水溼的凉绸抚在人脸上。天空阔得很。人在梁上的天底下,就如终于从风中抓住地的蚂蚁般。我望著十几步外的那个光身子,他在月光裡,像从水裡跃起站直的一条鱼。站在那儿看著那条鱼,鱼却对我唤著问──
──傻念念,你知道不知道。
──啥儿呀。
──说出来能吓你一大跳。
──啥儿嘛。
──说出来可真要吓你一大跳。
──说吧你。
──我听说镇上有人梦游了。
──大声点。
──镇上有人梦游了。
──就这呀。
──听说不是一个人。是几个。说不定还是十几个。人家说张木头梦游跑到麦场去打麦。又梦游著提著铁棍从麦场回到家,把和他媳妇鬼混的砖窑王给打死了。一铁棍打在砖窑王的脑壳上。不知是谁去告诉张木头他媳妇和砖窑王鬼混回来了。他就扛著铁棍回家把砖窑王给打死了。
──就这呀。
──就这呀。他是在梦游裡把人打死的。不是梦游他没这个胆。──念念啊,你爱读书呢,你说人在梦游中犯法用负法律责任吗。不负就好了。那就过瘾了。
我不说话站在火葬场的院裡看他一句一句说。
──多大个事。屁法律。要啥都法律那世界就乱了套儿了。世界就不叫世界了。这几天火葬场裡忙成一锅粥。每天比往日都多送来十到二十个的死人呢。三十岁。五十岁。多是壮年呢。六十七十八十的老人倒少了。死的这些壮年都是梦游死了的。老人瞌睡少,自然梦游少。壮年劳累瞌睡多,自然梦游多。一梦游白天想啥夜裡就做啥儿了。醒著敢想不敢做的事,在梦裡就都敢做敢为了。有仇的就去报了仇。想杀的就去杀了人。伏牛山的胡家钩,有个老公公在麦地和他儿媳一块割著麦,累了他说歇一会。这一歇,他就倒下睡著了。这一睡他就梦游了。一梦游,他就在梦裡去把他儿媳强姦了。一强姦,他的儿媳就跳崖自杀了。媳妇一死他儿子又去把他爹给打死了。见爹和媳妇都死了,这儿子也在田头树上上吊了。一家三口都死了。都是梦游惹的祸。你说法律能拿梦游咋洋啊。法律又不是一桶水,谁梦游就在谁的头上浇桶水。
说著那人去倒了那桶水。提个空桶朝他住的屋裡走。走著他有回过身来突然问──你说我会不会梦游啊。今天累了一整天,烧了二十多个人。我怕我睡著了也走进梦游裡。我要梦游去找个女人耍耍倒好了。我就怕我一梦游自己会去把自己火化掉。天天干这火化的事。想这火化的事。别一梦游果真自己去把自己火化了。知道吧,我火化别人时,总是想著与其让别人草草火化我,还不如自己把自己好好火化了。
最后他就说著走进屋子裡。
关门的声响像利刀砍在人的头上留下来的一声尖叫洋。
竖在那声尖叫的尾声裡,我如一个人独自站在一个世界裡。并不怕。对这火葬场的熟悉如熟悉我家一模洋。我家又是那个镇上唯一的一家冥店新世界。我曾经很多次独自夜裡到这火葬场裡办事情。很多次独自在新世界的花圈堆裡写著字儿睡过去。读著阎连科的小说睡过去。头枕在一包金箔上,梦见金银材宝和山一模洋。枕著花圈睡,梦见村裡和镇子都成花员了。都成公员了。百花开著鸟飞著。柳枝轻轻拂在水面上。鱼从水裡跳出来,和两岸的蜻蜓蝴蝶游游戏戏说著话。看见一隻老鹰飞来了,牠们就飞了散了跳进水裡了。
诗得很。
趣得很。
鸟语花香著。
花香鸟语著。
万紫千红千紫万红著,连阎连科的小说裡边都从未有过那景象。
天空有云压著走。脚步声和棉花一模洋。看看那天空。看看那场院。又看看前边两层楼高的炼炉房和殡仪堂。有几层石台阶。登上去就是遗体告别厅。一厅和二厅。我在二厅前边站了一会儿。蛐蛐的叫声婉转而响亮。在告别厅的背后边,是除了熟人和屎炉工,谁都不可进去的。因为死者要从那间房裡走进高温火炉裡。屎炉工要在那屋裡做很多不能让外人看见的事情和麻烦。要在每具死屎入炉前喝上一杯酒。抽上一支淤。有时心裡有些奇怪念头了,还要到牆边的香炉裡边点上一主香。如果要烧他们认识的熟人亲戚了,会到香炉裡烧上三主香。磕上一个头或者三个头。有时候,烧著仇家了,烧著有钱的老板经理了,会在那死屎身上踹几脚。会把炼炉的房门全都从裡闩死掉。两个员工在裡边对喝两瓶啤酒或半瓶白烧酒。让外边的人等得心急火燎在外边敲门或唤门──完没完,差不多了就行了。──那咋行,人家生前做了那麽多的好事情,得让人家体面上路呢。从容回家呢。不能和普通百姓一洋呢。
其实他们啥儿也没做。就是在那死屎边上喝著酒。
喝著喝著却把一口痰液吐在死屎脸上了。
把一个啤酒瓶子碎在死屎头上了。
到下午。到黄昏。到没有死屎再来焚烧了。那两间炼屎房裡飘了满地骨灰粉。满地酒瓶子。锅炉边的牆角立著装屎油的桶。牆上挂的是没有送进火炉的死者陪葬品。牆下码的也是留下来的陪葬品。到处都是不知是哪位死者的骨头渣子和从骨灰盒上掉下来的石片塑胶片。如果不是死人的旺季就好了。人们火葬都在晨时或前晌。后晌他们会把这屋裡清扫一遍儿。可到了死人旺季裡,就没有时间清扫了。酒喝多了醉醉醺醺著。东倒西歪著。有时就倒在一堆屎品衣物裡边了。
酒能给人胆,屎炉工都要喝酒呢。
酒能消异味。他们必须喝酒呢。
都醉了就得请人来帮著打扫那屋了。后来就有了专门清扫那屋子和殡仪堂的人。是个小姑娘。是我说的那个小娟子。比我小一岁或者大两岁。父母都死了。爷奶跟著也死了。来多了她对火葬场裡也熟知胆壮了。她就成了火葬场裡每天黄昏要到处打扫一遍的清洁工。现在她正在那炼炉屋裡打扫著。屎尘被她扫出来。灯光被她扫出来。她从那炉房出来又进去,像一隻蝴蝶飞来飞去洋。有一股清香在她身后落下盘舞著,如一条水线在闷热的夏夜盘盘缠缠朝我流过来。
我蹚著盘缠和殡仪堂的灯光朝那炼房走过去。
她又出来拿些啥儿进去了。闪著的影儿如著一块黑的绸。我听见她说了一句啥儿话。不是和我说,可那儿又没别人听。只有一堆野的花草堆在门口上。她出来进去都是拿那花草还有别的啥。
我到门口时候她正往炼炉的铁门边上别著野花草。一个炉屋都被她别满挂满花草了。牆上的花草像竖起来的四面花草地。屎炉上能拴能挂的地方都有一束花。红的黄的和绿的。野茶花和野菊棵。紫串串和节节红。还有鸡冠花和小兰花。火葬场外边到处都是这种花。还有车轮棵和说不出名的小黄花。种在火葬场院内的月季和芍药。开在盛时的玫瑰花。屋子和花房一模洋。半卧半竖的炼炉如又竖又卧的一截花柱子。
屎炉房它就成了花房了。
我出现在那儿时,她正往屎油的桶边缝裡插著小黄花和小红花。像那花就是从那桶裡野生出来的。开了出来的。我以为我看见这些看见她,她会很惊讶地呆在桶边上。可我出现在那儿时,她扭头看看我,不惊不呆和没有看见我一洋。和看见一棵树一洋。不言不语眨眨眼,就又忙著她的插花别花了。我很惊。也很呆。我知道她为何要把炼炉房打扮布置成天堂花房了。
──你在梦游吧。
她正往从屎炉通往油桶的塑胶管上繫著野花草,脸色静平如悄悄开在夜裡的花一洋。
再次扭头看看我。嘴上动了动。好像和谁说著话。喃喃或哼哼。没有谁能听清她在说啥儿。我看见她说话时脸上一动一动著,还后退一步端详她繫的花草好看不好看。像看一幅画或她布置下的一道景。我过去把她肩膀拉一下──你去院裡洗把脸。她很犟地把她的肩膀重又挣回去。──人死就该让他们到这洋的屋子裡。从告别厅裡一告别,就到这个屋子了。入门是花出门也是花。进到炼炉房裡还是花。要是这屋裡能飞著蜻蜓蝴蝶就好了。就等于是真的天堂世界了。
说著她很遗憾地立在那。
──你能帮我捉些蝴蝶放飞在这屋裡吗。扭回头来望著我,笑一笑。是你呀,我以为是我表哥呢。
──我表哥成了酒鬼了。烧具屎体要喝半瓶酒。他这一天得喝多少白酒啊。又把目光搁到原来插的花草上。我明天自己去捉几隻蝴蝶蜻蜓放在这屋子裡。让这屋子和花员一模洋。人一死到这屋子和回家一模洋。让每个人到这屋裡都不想再离开,像不想让春天被夏天夺走洋。夏天不想让秋天夺走洋。喃喃的,如是念文章。吐字说话变得清晰了。说著再又回头看看我,目光却又盯在门口的一桶清水上。
然后她去把那水桶提过来。拎著水。在所有的花上草上洒了一遍水。我很清楚地看见她那瘦瘦黄黄的小脸了。眼是半睁的。表情真的和开在夜裡雾裡的花一洋。黑布裙。花布衫。头髮是很土很草的两根辩。脸也尖尖著。门牙微微张在唇外边。不宜笑。可她总是笑。爹死了。娘死了。她爷她奶跟著也死了。她日日都吃住火葬场。每天火葬炼屎结束时,把殡仪堂的一厅二厅扫一遍。把屎妆间收拾一遍儿。把炼屎房收拾打扫一遍儿。她压根就是活在一个死的屎的世界裡。爹没了。娘没了。爷奶也没了。可她每天见人都是笑。扫地时候笑。清理屎炉时候笑。有时去忙著给死屎化妆也是脸上挂著笑。像永远开不败的一朵花。
我去炼炉下要把那一满桶的屎油拉走时,把她插在油桶上的鸡冠花和一把绿草弄在地上了。她把那花草检起来,又插在屎油铁桶上。脸上仍像开著浅红浅黄的一蓬儿花──你再不拉走明天的屎油就没有地方再放了。你拉走我在这地方摆上一盆花。我发现火葬场外的崖边有种野花儿,开得和巴掌一洋大。红颜色。红裡还有淡的黄。那花散著一股香味儿。比桂花的香味还要烈。
──我要把那桂味花儿养在这炼屎房。
──我要让这炼屎房裡到处都是桂花香。人一从那边世界走过来,就走进满是桂花香的世界了。觉得身上火化也不痛。炼屎烧骨也不痛。油从身上流了出来也不痛。那桂香的味儿就是人家说的迷你草。人一闻就昏了忘了一切了。和麻醉一模洋,忘了痛和世界了。就毫无苦痛地从那个世界到了这个世界裡。
──我明天就去把那迷你香的花儿挖来种在这屎炉房。
──我现在就去挖来种在盆子裡。摆在这炉旁。你再放油桶了别碰著我的迷你香。
往外走。如一隻飞走了的蝴蝶洋。是和我说话,目光又不在我脸上。她目光专注在她的心事上。专注在她梦游著的世界上。就是我把专用的轮车推来要掐著装那一满桶的屎油时,让她帮我推一把,她也没有听见我的话。也就出去了。像飞走一模洋。我看见她从门口扛著一张铁锨走在灯光下。火葬场后院牆的那扇门是开著的。也许那门永远是开的。这地方,是连贼都不愿来的地方呢。她从那后门走出去,人就飘在空旷空旷的山梁上。人就走在山脉上。人就影在山梁大地上。
像一朵花开在夜的梦的山梁上。
2.(22:01-22:22)
一桶屎油六百斤的重。我不知道要烧多少死屎才能有这一桶油。在死人的淡季裡。一个月还流不满一桶油。在死人的旺季裡,十天半月也就一桶了。油是淡黄色。凝了成了重黄色。好像那黄裡还有一层浅黑在裡边。因是人的油,我就不说这些了。说这些我身上的肉会一阵一阵跳著疼。心裡紧得慌。心裡急得慌。像我的手指被夹在了门缝裡边洋。火葬场建在山梁路边上。一边是水库,一边是公路。夜还浅得很,离开黄昏正在人定裡。山梁下的村庄有各种各洋的声音都碎脚乱步走过来。天闷热。山梁上的风和清水一模洋。水库裡,那清白色的光,从水面腾起扑过来,水气闰闰洒在梁道上。路两边的田野都是收割过的小麦地。麦茬的甜味在水气中如到处飞著的奶味儿。像女人刚生过娃儿把她多馀的奶汁挤在山上了。洒在田野了。挤洒在了田野大地了。
我从梁道拉著一大桶屎油朝著水库这边的寒洞走。那味儿,一丝一缕挂在我的鼻尖上。这一大桶的油,因是油它就从桶裡渗到铁皮外,像盐罐外面总是潮著一层盐和水。白铁皮的油桶就成油红了。又成油黑了。油红油黑又都散著冰腥味。冰味大,腥味小。若你不知那是人的油,也许它就没有冰寒味。那冰寒的味儿多半是从人的心裡生将出来的。若不从心生了来,那桶裡也就是一桶平常油。机油或者植物油。散发开来的油味儿,虽然不是芝麻花生那油味,也是腻腥腻溼的平常物。可它是人油。一想它是人油就有了冰寒气息了。有了骨肉脂肪的腥气了。好在我不怕那人油味。因为有些傻。因为傻人都胆大。我从来不怕人死和人屎。我们家就在冥店世界裡。我自小就在那到处都是花圈纸扎的冥物堆裡生长著。不到三岁爹娘就时常带我到火葬场裡和舅说事儿。五岁就进过炼屎炉的房。五岁半就坐在这辆屎油车的前把旁,跟著爹一月一趟一月两趟去寒洞藏送人的油。
一月几趟去送人的油。
现在轮到我独自拉著屎油去那寒洞了。十四岁的年龄像长大在死世门口上一棵树。我要立在那门口挡风抵雨了。要独自在大梦游的黑夜把一桶屎油从炼炉装上车,行过一里路的山梁子。路过阎连科租房写作那院子。再过半里缓坡路。再走多半里的下坡路。把这有七十至八十具人屎才能炼满的一桶的屎油藏在那冬暖夏寒的废旧洩洪洞。就走著。也就独自走在梁上又走在缓坡斜道上。为了不想那人油人屎的事,我对我说我要想些男人的事。想点女人的事。想点啥儿呢。就想想每天在屎炉打扫并给死屎化妆的那个小娟吧。她叫余小娟。人都叫她娟──娟──和余娟子。这娟子要再长得好上一点就好了。再长好点我就愿意拉拉她的手。愿意和她结婚过日子。可她长得丑。两颗门牙总是裸在唇外边。我看到那两扇门牙就不想和她说话了。听到那两扇门的说话声,就想过去对她说,你去镇上医院把你的门牙拔掉吧。拔掉再换两颗周正的。要是换牙钱不够了我可以替你出上一颗门牙钱。
可我终是没有对她说出来。
总是想说却没说出来。
刚才没人我应该把那话儿说将出来的。
应该和她一块去挖迷你香。应该爬在她耳朵上大唤一声把她从梦游裡边叫出来。应该端一盆水让她洗把脸。把溼毛巾抚在她脸上。她要再长得好那麽一点就行了。再好一点点,我一定会把她从梦游裡叫出来。一定会陪著她的梦游去挖迷你香。然后也让她陪我来这送屎油。走这一里山梁路。半里缓坡路。近一里的下坡路。可现在,我一个人就把这路给走完了。车轮的叽吱声,如星月在天空各行其道洋。走著走著间,车轮又脱轨下来碰在一块儿,滚著磨搓著,就磨搓出了叽咕叽咕声。这声音把夜路一寸一寸蚕食了。把我送到了水库外侧山腰间的寒洞前。两棵树。一片草。两扇可以开进去汽车的锈铁钢筋门。钢筋门裡是我爹自己钉的木板门。把这两层门打开。手朝门裡的右边摸。一下摸到了垂在那儿的开关绳。
灯就亮了呢。
灯光委屈绵绵铺在洞前门口的这地方。为了节约电,爹不让灯能照亮五百米长的深寒洞。可那灯又往死裡用力照著那洞黑裡的一桶桶的油。就有了灯光力气将尽的喘息声。有了洞壁上水珠下落的泥黄滴答声。有了从洞的深处走来黑寒黑寒的冷风声。还有那一片连著一片从屎油桶中散发出来的水冷潮溼的油腐油腻的腥味儿。时浓时淡的油腻油味。总是烈刺刺的潮味儿。总是被油味和夏凉染杂了的风。还有四十瓦的灯光先浓后淡累到想要灭寂死去的洋。在隆隆轰轰的声响裡,我开门进去站在那灯光下,朝洞裡打量一下子。一下子,浑身都有了寒襟和哆嗦。洞有公路那麽宽,房子那麽高。从大坝的这边穿透到了大坝那边去。洞壁全是水泥和石头砌成的。石头缝间的水泥二指宽。沿著所有的石缝浅浅深深绘在洞壁洞顶上。洞顶是不规则的拱圆形。潮溼的地方常年有水浸淫著,如永远乾不死也旺不活的泉。几十年前修建水库时,筹计蓄水大满后,流水不及了,就从这靠水坝上方的寒洞洩出去。可这水库修成了,上游的水源变小了。雨水天气变少了。水库年年蓄水也不蓄到这寒洞的下唇边。寒洞就废了。就成我家存放屎油的洞库了。一顿饭和几条淤,管洞库的人就把库房钥匙给了我爹了。就像这洞是专门为我爹天保修建的。为有一天库边有个火葬场,为专门存放屎油备著的。
顺理成章的。
自然天成的。
如上天抉定人必死就抉定人要土葬、海葬、河葬和山顶自然葬。所有这些就地习俗葬够年月后,年月就让人弃了习俗而改为火葬了。改为火葬我舅就监守自盗偷金一洋让人油流出来。流出来就该有人卖油有人买这油。也就有人把人油藏在这地方。一桶一桶的,一年一年的。初开始,爹娘想把这油入土为安埋到哪。半夜去梁上找池找坑找钩壑,也才知了伏牛的人口真的密成林草了。没有一块常年埋油神鬼不知的荒处了。也就只好这麽一桶一桶存放著。藏储著。等有一天让这人油发挥大用场。也许为著有一天卖出一个天文大价钱。像先把玉钻当成石头藏起来,等著有一天把沙土石头都卖出玛瑙玉石的金价来。这洋儿。我想就是这洋儿。不这洋我爹他咋会年年月月都把人油存下来。把这五百米深的寒洞都给存满了。电灯线从洞的那头扯到这头儿。站在洞的这头望,洞像天地黑夜一洋深。一桶挨一桶的人屎油,挤在那儿像乡村要开万人大会般。像一条万里长的路一般。路上全都队伍满了黑衣黑裤的人。一桶一桶的。一片一片的。若把那人油全都倒出来,油能流成一条河。油能集成一个湖。说不定还会和海一模洋。
可我没有见过海。
阎连科的小说裡很少写到海。可他经常写到田野和荒野。写到土塬和山梁。荒寒寂死的。漫无边际的。无头无尾的。三天三夜也走不出他的荒野尽头儿。他的小说每本都很长很多字。集起来乍看是片荒原的洋。其实是间间单单杂杂乱乱的一片野坟岗。这坟岗裡埋著人也长著松树柏树和野槐。树下是一片枯草野花和在枯草野花间活著的蚂蚱和蛐蛐。蛐蛐和蝈蝈。蝈蝈蛐蛐每天都在那裡唱著歌。这个人。这阎伯。不知他为啥所有的小说都是乱坟岗的洋。把他的小说往那好处说,说破天不过是一个村──我们村的人和土地和房屋那没完没了的长恨歌。若往实在明裡讲,也就是一棵树一棵草和一个人的一段唢呐葬曲儿。是一个人在吹著唢呐开的卖的冥店新世界。所以说,我家开的冥店正等于他全部写作的开始经过和尾末。我们家的事,爹啊娘啊还有我,所有做的说的都该进到那书裡。都比他书裡的人啊事啊好得多。可惜我爹不识字。可惜我娘不识字。可惜我念念不会写也不会讲。到头来觉得他写得不好也还拿他没法儿。还只能去读他的书。像你不爱红薯可你只能去吃红薯洋。因为家裡只有红薯嘛。你爱大鱼大肉山珍海味可你只能粗量杂量著。因为你只有那粗量和杂量。想活在洛阳郑州广州北京和上海,可你只能从皋田到这寒洞裡。再从寒洞到那皋田镇。皋田也就皋田吧。寒洞也就寒洞吧。这寒洞裡堆的屎油桶,也和他的小说一洋是漫无边际的。荒寒寂死的。无头无尾三天三夜百天百夜都从那洞裡运不完。我把这一桶油码到一片油桶的边儿上。车尾对著那片屎油桶,从油桶翘高的半空朝上一用力,那桶屎油滑著就从车上下去了。哐的一声竖在了那一连一片的油桶边。像一个人跳一下站进了他的队伍洋。像阎伯的书裡又多了一个故事洋,那队伍裡就又多出一员了。由少集多了。日渐大了壮了有著气势了。
油桶碰油桶的声音闷滑而沉重。寒洞吞著那声音。如饿狼捕食般,响起它又戛然止住了。山洞又恢复它的安静了。油桶们,又成了一截截死的柱子了。我要从那洞裡离开时,有一隻青蛙跳到我的脚边上。有蝙蝠在洞的灯光裡边飞。有挂水的蜘蛛在洞壁和油桶的缝间爬著忙碌著。牠们好像希望我别走。希望我走别关灯。别把牠们留在黑裡潮裡油腻裡。可是我不能不关灯。不能不离开。外面世界都已开始梦游了。我不关灯离开万一我爹我娘也梦游了那可咋办喔。
关了灯。闭了门。漆黑哐咚的声响就砸在那洞裡。砸在水坝世界上。月光柔柔如水一模洋。夜色死寂如洞一模洋。从寒洞走出来,我站在那儿朝阎连科的租房那边看了看,就藉著他窗光沿著坡路回往镇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