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当他回到天牛庙村向村两委干部传达南行感受的时候,却遇到了和镇上诸葛书记南行回来遇到的同样情况:村干部们也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也要亲自去南方考察一回。封合作说:“都去考察,要花多少钱?”只有二十七岁的支部副书记费红卫说:“不去看看,怎么解放思想,知道上什么项目?”封合作这时才想起,他南行时光跟着大伙人走马观花,没顾得上考察一个能在本村搞的具体项目,觉得是应该再去一回。但他还是顾虑钱的问题,说去年收的高价地款和提留款十万,搞轧钢厂的时候已经花掉了两万多,平时的开支又用去了一万多,如果村两委再去考察,钱用去了大半,上项目的时候怎么办。一贯沉稳的原文书、刚补选上不久的村主任宁山青道:“你刚才不是讲,人家敢于举债经营吗?咱们上项目再贷款就是。”其他人纷纷赞成:对,到时候贷款去!见大家都是这种态度,封合作便点头答应,决定等麦收过后就带领大家去。
麦收过后,村里的青壮年又向外走,许多土地无人耕种,有的村干部对此感到着急,封合作却说:不要着急,这是好事。只要挣来了钱难道还买不到粮食吃?不过外出打工总不是长远之计,咱们要抓紧把村办企业搞起来,让这些人回来做工。基于这种认识,他把带干部去南方考察的事抓紧了。“夏至”的第二天,有七名成员的天牛庙村考察团便正式启程。他们沿着镇考察团走过的路线,先天上后地上,一共花了半个月。整个行程里,负责理财的宁山青不断地从裤头上的暗袋里掏出臊哄哄的百元大钞,在不同的地方换成各式各样的票。到最后在南京逛了一圈夫子庙、秦淮河,裤头上仅存了回山东的车票钱。他看着一大包票自嘲道:“粮进肚里变成屎,钱到路上也变成屎,这些票都是屎啦!”
经过这么一番考察,村两委干部的思想得到了空前的解放与统一。大家一致决定:坚决改变单一农业生产的老路子,大力展天牛庙的第二、第三产业。要“几个轮子一齐转”,除了村里上项目,还要鼓动各家各户上项目。要“靠山吃山靠路吃路”,把应该在公路边做的文章充分做足。村两委决定,要把公路两边属天牛庙的大约五华里长的地段,建成“非农产业长廊”,无论是建工厂、开饭店、搞修理还是从事其他服务业,村里一概批给土地。哪怕是外村人外地人到这里搞,只要交足土地租用费和管理费也一视同仁。定下了这些原则性的东西,封合作便召开全体村民大会做了传达动员。到会的青壮年已经不多,多的是老人妇女。但封合作并没有因为这一点而降低了讲话的调门,依旧是坚定有力铿锵作响。由于去过两次南方,不得不学说普通话,这时他在村民会上还不自觉地冒出一两句那种味道的。下面妇女们听了都暗暗笑,小声说:“哎哟,书记跟南方人串了花了。”封合作操着这种串了花的声调继续讲南方,讲天牛庙村应该怎么办。他特别强调,在上项目问题上,党员要自觉带头,一家保证上一个项目,五天以内,要拿出计划向村支部汇报。
这次会议引起了强烈反响。散会后即有十来户向封合作申请批地,要在公路边开店做生意。从第三天起,也陆续有党员找他汇报自己的项目计划。他们计划上的项目,有建家庭小厂的,有建饭店的,有搞玉米皮编织的,有造爆竹的,有修自行车的,有贩卖粮油的……五花八门。有一对六十多岁无儿无女的夫妻党员前来对支部书记说,他们整整讨论了四天四夜,最后决定用家里五十块钱的积蓄上个商业项目:到公路边上摆个水果摊子。封合作以他们为典型,进一步动广大党员、群众,反复地讲不要看这对老党员的项目小,关键是精神贵,能够站在时代潮流的前头做“弄潮儿”。受到书记的表扬,这对老夫妻加快了项目进度,两天后即将一篓桃子抬到公路边上守着。村里人走过他的水果摊子都喊:“哎,弄潮儿!弄潮儿!”两个老“弄潮儿”也不恼,继续向来往行人叫卖他们的桃子……封合作这段时间每天都要在大喇叭里讲一通,说村里哪些户又上了项目,全村的项目一共到了多少。短短几天,封合作宣布新上项目已经突破一百个。
这天讲完之后,封合作刚走出村部广播室,看见与他爹同时入党的封从亮老汉正蹲在门外等他。他问:“从亮大爷,你找我有事?”老汉说:“有事。俺跟你说一声,俺也上个项目。”封合作一听很受感动,说:“哎呀,你这么大年纪了也要上项目?这太好啦!你真是黄忠再世宝刀不老哇!──你上什么项目?”老汉瞅着他的脸说:“我上的项目,是专补叫你给吹破了的牛x!”说着便起身走了。此时院里有来申请批地的村民,听了老汉这话都忍不住笑。封合作先是站在那里面红耳赤,待老汉走出门外后他说:“看见了吗?什么叫思想僵化?这就叫思想僵化!什么是改革的障碍?这就是改革的障碍!”
老党员封从亮上的“项目”没有阻挡住天牛庙村在商品经济大潮中的步伐。就在个体项目“遍地开花”之后,他又集中精力抓村办项目了。
村办项目是一个橡胶厂。这是村干部在江苏无锡考察时看中的。具体做法是购进生胶,加工成一些橡胶制品。封合作计划“滚动式”展:先造工艺简单的鞋底之类,等资金积累多了,再另上生产线,生产高级男女雨靴。销售市场已经打听清楚,本县鞋厂用的胶鞋底就是从外地进的,生产出来之后以卖给他们,现在需要再把材料来源考察好。于是,封合作和宁山青又去了一趟橡胶产地云南。
这次他们还是坐飞机。到昆明走了几家橡胶厂,请了几次客,把鲁南特产花生油送出几桶,终于得到了一家工厂的许诺答应供货。二人完成任务十分高兴,决定找地方玩玩去。把这想法跟橡胶厂供销科长讲了,科长向他们介绍以走广西,到桂林看那甲天下的山水去。二人连连点头说:好好好,就是这么个路线!
这次外出,封合作二人又花掉十天多时间和五千多钞票。
供、销两头都没有问题,厂子建设便着手进行。封合作在无锡考察时便与那个橡胶厂谈妥,一旦决定建厂,就请那里来人指导,条件是给他们一万元的技术转让费。现在了封电报过去,那边很快派了个姓沙的工程师。这“沙工”别看四十来岁长了个小个子,却像小青年一样精力充沛。他在“孙二娘饭店”吃完村里摆的接风酒之后马上动笔画出图纸,指手划脚让村里这样干那样干。根据沙工的指导,村里便在公路边套起一个十亩地的院子,建起两排厂房,再从银行货了款,从无锡拉来了设备。这时候,封合作已经将厂名起好了,叫作“沂东第一橡胶厂”。他这是受了封运品“鲁南拆车总厂”名称的启,决定要起就起个规格高、声势大的。是,就在请鼓岭联中的谢老师写好大牌子,正准备在试车这天挂出去时,他却现了一件让他十分恼火又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的事情。
那天他去公社开了个会,散会是下午五点,几个村的支部书记便叫上他去了饭店。这一两年来凡是去镇上开会,支书之间相互请客已经成了风气,今天你请,明天我请,美其名曰“加强横向联系”,吃完了在单子上将大名一签交给会计。那天请客的是王家台的书记王子成,此人最爱唱“卡拉ok”,不光自己唱,还要让别人唱,谁不唱是骂谁是“保守孙(分)子”。大家都不愿当保守孙子,就轮流抓着话筒向屏幕上的泳装美女恶声吼叫,直吼到九点多才作罢。封合作骑着摩托车回村,路上让风吹走了酒意,忽然想起橡胶厂的事,便决定到那里看看今天的工作进度。当他进了位于村西南角的工厂大院,现这里除了看门的封从运老头正坐在那里听收音机,别处已经没有人了。他见院子角落沙工程师的宿舍也没亮灯,便问他去了哪里,封从运老头诡秘地笑笑:“没去哪,在屋里。”封合作便去敲沙工程师的门。不料屋里没人答话,只听得有一男一女带了惊悸的低语声。他立即明白了里面正在生着什么事情。他压住心头之火装作自言自语说了声:“噢,出去了呀。”随后离开门口,到不远处的一个厂房墙角蹲在那里。他想看看这女的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