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岭的山像是被墨迹染就一般的黑沉,极少的土地和大块的山石影影绰绰在暮霭或者夕阳下的时候,就像是一群张牙舞爪的魑魅魍魉,又或者某个诡异的图腾,以狰狞示人,然后常年孤独地静默在那里。
出了关远眺,地势便渐渐平坦了起来,冷寂的意味随着耸起山峦的匿迹而浅淡了不少,除了零星的村落和几个城池,便是人迹罕至了,隐隐地能闻到西北地方吹来的风,异族的味道在这夹缝中间回荡。
再北,便是大片的草原和雪山了,野旷天低树,乍看上去马群和牛羊逍遥到一起,风吹草低,碧色和蓝天在远方粘连,不多的云彩极白极干净,于广袤的大地上投下缓慢移动的影子,悠然地聚散在风里。
有泥泞而细小的溪流或者湿地,成群的水鸟停靠在这里,猛地受惊冲天而起,双翼带起星星点点的水珠,光仿佛被拉扯出来一样——这是春夏期间极美的时候了。
然而此时已经入了冬,猎猎的风没了山峦的遮挡,越发肆无忌惮起来,干而且疾,曾经的美景如今只剩下凄凄枯草,第一场雪落下来,一夜间埋了整个世界似的。
不知道哪里吹出了羌笛,一声一声,不时喑哑,嚎哭一般,原是断肠的声音。
进军草原并没有那么顺利,那场迅捷而惨烈的战斗之后,冉清桓干脆一鼓作气,趁着将士们胸中的热血还没有冷却下来,一口气追出了几十里,大军扫过,将原本麦子岭失守后江宁放弃的几个失地全部收复回来,甚至踩在了原本赤旗的地盘上。
草原人印象中柔弱的中原军突然强悍起来,这打得他们措手不及,几乎望风而逃,中原的将士们这仗打得简直是越来越顺手,每个人都生出了长弓射天狼一般的豪情壮志,然而冉清桓却突然下令停步休整。
直到这场好似度日如年的休整结束之后,这些中原的男人们才尝到了真正的草原的味道——这片美丽祥和的土地上有着无数未知的危险,外来的人们在这里有种发自心里的茫然,远不知东西,近不辨南北,随时随地有可能陷到沼泽里,敌人好像消失了一般,只有不知何处冒出来的袭击才是他们仍然存在的证据。
“将军,喝口水吧。”冉清桓在大帐里,弓着身体看一张潦草的地图,也不知道冷,上衣随意地丢在一边,瘦削的身上缠得满满的绷带,他的手干瘦得越发见了骨,手指牵动时总有筋一条条地顺着手背、腕子冒出来。
军队在草原推进极其困难,多一天过去,他的眉头就深一分,甚至隐隐有了刀刻一般的痕迹,眼睛里爬上了不少血丝,眸子的颜色都仿佛暗淡起来,李野推给他一个水壶。
冉清桓抬头看了他一眼,大概也察觉到渴得极了,接过水壶一通猛灌,直把沉甸甸的一壶水喝的剩了个底,才停下来喘了口气。
“那天在雁不归的时候,将军问我的话,我没说完。”李野坐在一边,他看起来比这狼狈不堪的上司好了不知多少,起码衣冠整洁,纵然面上不可避免地有些征尘色,毕竟还是镇定自若的。
冉清桓顿了顿,也坐了下来,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飘到外面:“我大概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是我现在不想听。”李野不做声了,静静地陪着他坐着,良久,冉清桓才叹出口气来:“不甘心啊不甘心……”“末将听说,皇上派了使臣来,这会子应该快到了,将军不出去迎接么?”冉清桓好像轻轻地撇了下嘴,低头披上衣服:“我倒忘了,你怎么才提起这事来,快走着,可别怠慢了。”他口气说得好像很真诚似的,慢吞吞穿衣服的动作却远不是那么回事,显出些漫不经心来,几件衣服,他足足穿了有一盏茶多的时间还没系好带子,李野也不催,一声不吭地站在旁边等着。
末了,他总算是磨蹭完了,想了想,却突然道:“算了,我不去了,你代为迎接吧,就说军情紧急,多有不便……”他停了一下,又补充道,“嗯,你跟老江一起去,没什么好招待的,礼数周到些就是,我便不见了。”李野闻言,也没问原因,行了个礼便出去了。
才走了没多远,突然被一匹快马超过,刚刚还说军情紧急懒得见使者的人跳上一匹通体漆黑神驹纵马而过,他好想有意学着晇於人,将马鞍卸了下去,也不嫌冷,在大营里放开速度狂奔起来。
这是压抑得不行了。
诸葛武侯六出祁山啊,各种滋味,他现在总算是体会了个遍。
他这一跑不要紧,信马由缰,直往没人的地方奔去,反正天大地大,冉清桓忍不住朗声长啸起来,一吐胸中抑郁之气。
这郁愤非是为儿女情长,非是为名为利,却是因了外患不得平息的忧恨而发,舒不尽胸中一口气,无怪千古英雄遗恨,总令人扼腕而叹。
不甘心啊,不扫平西北的狼群,便是死了都不甘心!==============================================而这个时候,正有一行晇於族人正大喇喇地靠近着大景的大营,在这么一个敏感的时期里。
塔里木里总算等到了这个时机来见一见这他期待已久的男人,他从接到了来报说这次大景的将领是冉清桓以后,就一直关注着两军对垒中种种细枝末节的信息,私下里,塔里木里对那个人征战中原时候的战役研究得很透彻,这男人给他的印象一直是权谋运用过重,诡谲中带着些许不那么光明磊落的东西,然而这回冉清桓雷厉风行地收复失地、生擒吉吉里的一仗,却是漂亮得让几乎让他拍案叫好。
他期待起来,冉清桓——究竟能有多厉害。
赫鲁自从知道吉吉里在麦子岭附近被生擒的消息以后,大嘴咧着就没合上过,他一直看不上吉吉里那嚣张的独眼小白脸,早年还吃过狡猾的赤旗的亏,这回总算见着老对头吃回瘪,还是惨败在一向最看不上眼的中原人手上,也不理会自家首领是什么意思,絮絮叨叨地在塔里木里耳边道:“嘿,我听说吉吉里家的小子叫手下人护着往回跑,裤子划破了,屁股露出来,都没管,险些让人把另一只眼睛也射瞎了,那可是屁滚尿流啊,跑了十多里硬是让追上了,给抓了回去,多半喂了狗了吧?”他想了想,似乎想要更促狭一点:“狗说不定都懒得吃,那小子都是酸肉,浑身都是婆娘的味。”塔里木里瞥了他一眼,摇摇头,不知道说这人什么好,再怎么也同属于晇於的族人,当年在贺兰大神面前立过誓的,虽然这些年白旗和赤旗背信弃义,三旗早就决裂,也别幸灾乐祸到这么明显不是——而且……若冉清桓真的顺利踏足草原,只怕他现在不是悠哉游哉地带着礼物来找中原人说话,而是要回去喂马练兵,准备招架了。
赫鲁虽然有点缺心眼,但是毕竟还是看出首领的不赞同的,摸摸鼻子,傻笑了两声,改变了话题:“那个叫什么让什么汗的……就是大察察说的男人么?”“冉清桓。”塔里木里由于母亲的缘故,中原官话讲得极好,字正腔圆地念出来,几乎听不出外族的口音来,“就是他,这个人我是实在好奇得很啊——有时候我在想,若有这么个人留在草原,别说是一个老头子一个半吊子的赤白两旗,就真的是吞并了中原也没什么好稀奇的。”赫鲁皱皱眉,多少有些不情愿似的嘟囔了两句,塔里木里一偏头:“你说什么?”“没、没什么……”赫鲁眼珠一转,忽然指着前方喊道,“大察你看,有个人!”塔里木里本来是好笑地看着他顾左右而言他,闻言漫不经心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了一眼,远处有个人躺在马背上,从正面看过去的角度刚刚好瞧不清楚他的脸,但四肢修长,应该是个男子,躺着一动不动地望着天空,不管马也不看路。
塔里木里直了直身体,打了个手势令身后的人停下来,对赫鲁扬扬下巴:“看看,什么人。”赫鲁应了一声,打马过去,走近一看,才注意到那青衣男子的装束明显是个中原人,有点不知所措地回头看了塔里木里一眼,清清嗓子:“那个,我家大察问你是什么人,从哪里来的?”他说的是族里的土话,那人先是木然地看了他一眼,随后似乎注意到了什么,皱了皱眉,坐起来朝塔里木里的方向瞥了一眼。
这是个看起来极不修边幅的年轻男子,和旁边五大三粗的赫鲁比起来简直显得身体干柴一样的瘦,脸上带着爱答不理的倦色,可他微微下沉的肩膀和按在刀上的手,却怎么都和那样不慌不忙的神色不搭,望见苍旗上的图腾,男子这才稍稍正色了一些。
只听赫鲁又说:“我们大察是苍旗的首领,你是中原人,是军人么?”青衣男子扫了他一眼,低声道:“你这傻大个就看不出我听不懂鸟语么?”塔里木里的耳目极其灵敏,男子虽然说得声音很小,却叫他一字不漏地听到了,看看赫鲁张牙舞爪想解释什么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出来,高声道:“这位朋友,我们没有恶意,来参拜你家将军的!”青衣的男子听得他会说大景官话,颇有些意外,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挺直了腰:“你是苍旗的首领?”他这一声声音很沉,目光极锐利地望过来,穿透力极强,竟让人忍不住地想退让。
塔里木里眼神一凝,单手搭在肩上,微微地低了下头:“我是塔里木里恰图巴奇,苍旗首领,特来拜见大景冉清桓将军,请问阁下是姓江还是姓李?”青衣的中原男子低低地笑了一声:“原来是苍主亲临,失敬失敬——在下不姓江,也不姓李,不才,正好姓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