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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命而生 正文 第四章

所属书籍: 借命而生

    俩犯人的逃跑,起先被视为一起突发的偶然事件,后来才证实是早有预谋。

    过程并不复杂,没有电影里跳墙、挖地道之类的情节,在此后人们的讲述中,甚至带着几分儿戏的意味。一切也都巧了。那天又到了该向食品公司交付冰棍棍儿的日子,所长又让杜湘东和老吴这一组负责。这次程序却与往日不同:所里的一辆北京212吉普刚报废了,另一辆后勤科要开出去买菜,因而先与冷库商量好,所里组织犯人把货搬到方便的地方,再由食品公司调来一辆卡车拉走。挑选人手时,姚斌彬和许文革就有意无意地站在了队列前侧。杜湘东还没说话,老吴先对他们开了口:

    “你,还有你——搬最后一截吧。”

    按照计划,被挑选出来的犯人们要分成若干小组,每组三到五人。前一组先把货物搬到某个中间地点,替换的另一组再过去接力。一拨儿人干活儿时,其他人就在各自的监舍里候着。如此几趟,等把货物从劳动车间运送到高墙的墙根附近,就该最后一组登场了:他们只需要让货物跨过警戒线,码放在看守所正门内侧的那块空地上即可。而毕竟是要靠近门口,兹事体大,因此对这一组的人员选择是有讲究的。首先,人数不能太多,绝不能超过三个,怕的是人一多就乱,乱了就看不过来;此外,他们还得一贯表现良好,能让管教们“放心”;再另外,不管多么老实的犯人,干多么繁重的工作,只要过了警戒线就必须戴上手铐,这也是不容商量的铁规矩。当一切就绪,管教立刻清场,然后才敢开门,把食品公司的车放进来,让冷库职工自己装货。

    如此一来,让姚斌彬和许文革负责最后一段,也是顺理成章的了。姚斌彬虽然手上没劲儿,可许文革干活儿一个顶俩,这就不会耽误约好的交接时间。再说这俩犯人还曾经立过功呢,功臣总是格外值得信赖的。后来上面调查逃跑事件的时候,杜湘东如实交代,如果由他挑人,挑的也会是姚斌彬和许文革。

    交待完毕,开始干活。起初一切正常,犯人们或扛或拽,把车间里堆放的麻袋往外运去,远看好像蚂蚁搬家。这些麻袋散放在屋里还不算什那么,聚拢在阳光下,就变成了一座相当巍峨的小山。再想想小山全由寸把长的扁平小木棍组成,就可以联想到北京城里有多少怕热的胖子和馋嘴的小孩儿,到了夏天要消耗多少山楂、小豆和牛奶冰棍。这还不算最壮观的呢,杜湘东听刘芬芳描述过她们冷库储藏猪腿的场面:几百条猪腿在一字排开的铁钩上齐齐挂着,膝盖微弯,蹄尖笔直,毛发早已褪尽,皮肉覆着白霜,简直像是全北京的芭蕾舞团正在集体汇演。真不知她怎么会从猪腿联想到芭蕾舞,而猪腿和芭蕾舞都是让她忧愁的。想到刘芬芳,杜湘东的心里便痛了一下,那种痛感倒不剧烈,只是隐隐的,但却让他感到憋闷。这时看到老“杆儿犯”又在偷懒磨洋工,他烦躁地吹起哨子,训斥了几声。

    就这样,麻袋组成的小山分散再集中,集中再分散,终于移动到了墙根的阴凉处。这时已经快到中午十二点了,只好先让犯人们吃饭,吃完饭,杜湘东和老吴才从十七、十八监分别叫出了姚斌彬和许文革。走到劳动地点,杜湘东四下望望,确定附近并无闲杂人等,又低头检查了一下俩人的手腕,确定手铐上好了锁,这才点头,表示他们可以开始干活。许文革弯下身子,两手抓住一个麻袋,硬生生往肩上一甩,直起腰来就走;姚斌彬则左手攥着麻袋角,右手爱莫能助地搭在一旁,屁股朝前捣着小碎步,仿佛一松手就会摔个四脚朝天。俩犯人先后到达了终点,又规规矩矩地折回来,开始第二趟搬运。杜湘东依次看了看他们的脸,都是沉静的、心无旁骛的,仿佛他们并未意识到那道自由与监禁的分水岭近在眼前。随后是第三趟、第四趟、第五趟……他们沉默地重复着机械劳动,脸上、脖子上淌出了一道一道的汗水,粗布“号服”被渗湿了一片。墙根的小山渐渐瘦了下去,靠近铁门的小山此消彼长地胖了起来。

    就在这时,杜湘东想起了一件事。他迟疑了一下,朝几米开外的老吴做了个手势,意思是要离开一会儿,就一会儿。

    老吴叼着烟,大大咧咧地挥手:没问题,走你的。

    杜湘东便小跑着穿过看守所,从侧门绕回宿舍,到屋里取了一包东西出来。那是刘芬芳给他织的围脖与毛衣。前两天刘芬芳又打了个电话,交待说,她会在收冰棍棍的日子再“下乡”一趟。这就是督促着他要换东西了。换就换吧,在完成冰棍棍交接的同时,也完成他们这段恋爱的最后交接,真是一举两得。以后刘芬芳就不会来了吧,她会在城里过着她的日子,那些日子将与杜湘东再无交集,她的忧愁也不是他的责任了。杜湘东的心里又是一痛,他提醒自己,一会儿见到刘芬芳,他得尽量表现得不软不硬、不卑不亢。太软太硬太卑太亢了都会招人看不起,作为一名警察,他需要在这种时候保持尊严。他也就剩一点儿尊严了。

    于是,杜湘东回去时故意挺直腰杆儿,把大檐帽又正了正。那副样子简直不像是去分手,而是像去立功受奖。围脖和毛衣就夹在腋下,软乎乎却沉甸甸的,谁知道今年冬天就要穿在谁身上了。

    然后,他就听见了电喇叭的警报声,紧接着是56式半自动步枪的枪声。声音是从正门方向传过来的,惊得杜湘东浑身一抖。

    他撒腿往枪响的方向跑去。

    隔着好远,便看见看守所的正门开了个洞。那是镶嵌在大铁门里的一道小铁门,也就一人多宽,平时锁着,只有接收或者释放犯人的时候才会打开。小山一样的麻袋稳稳当当地放在门里,而老吴已经屁股朝天趴在了空地上。姚斌彬和许文革却不见了。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就这么一会儿。杜湘东的脑子嗡了一声,那一瞬间眼睛再看什么都是花的。好在心思还算镇定,他的第一反应是扑到老吴身旁,看看同事是死了还是活着。

    老吴身上并无伤痕血迹,只不过迎头挨了一记重击,被打成了乌眼青。杜湘东摇着他的肩膀晃了晃,一道口水从缺牙缝里流了出来。老吴这才叫唤起来:“哎哟我操。”

    “人呢?”杜湘东吼道。

    老吴好像还懵着,叉腿坐在地上,扬手指指敞开的小门。他身上那串钥匙就挂在门上的锁孔里。门外是条土路,通往南边的农田和柏油公路,但土路侧面却有一条河沟,蜿蜒着往东分出岔去,最终会与一条人工挖掘的引水渠合流。

    杜湘东又吼:“到底往哪儿跑了,路上还是河里?”

    老吴说:“没在一块儿,一边儿一个。”

    这下杜湘东也懵了。他既没想到这俩犯人居然敢行凶,敢越狱,更没想到他们在行凶和越狱时居然还那么冷静,懂得要往两个方向逃——这样一来,同时落网的概率就要小得多。而接下来,最让他没想到的情况出现了。当杜湘东冲到门口,站直了往外眺望,心里盘算着该朝哪个方向追时,身后的老吴却结结巴巴说:

    “枪,枪……”

    看守所的管教平时本不佩枪,需要执行重大任务时才佩。而重大与否,就取决于犯人有无失去控制的可能。既然今天是相对自由的室外劳动,因此杜湘东与老吴就都配了枪。枪内共有满匣子弹八发,没拉保险栓。

    杜湘东往老吴腰间看去,空荡荡的皮套晃悠着,枪没了。

    “拿枪的往哪儿跑了?”这次杜湘东连吼都吼不动了,他嗓子眼儿发空,甚至觉得整个儿身体都是空的。好像自己是个橡皮人,刚挨了一枪,漏气了。

    老吴总算还没糊涂到家,他再次抬手,指指土路下面的河沟:“这边。”

    “你确定?”

    “他们把我打了以后,就到我身上来抢钥匙,一个还让另一个先跑。先跑的那个顺手从我身上抄走了枪,我看见他蹦到河底下去了……后跑的那个又补了我两拳,我就晕了……”

    没等老吴叨叨完,杜湘东已经纵身跃下了河沟。就算酿成了大祸,但他确定,此刻他的选择是正确的。仅仅几年前,东北的“二王”还让半个中国的人闻风丧胆,而要是在北京的地界上丢失一把枪,那种后果是连想都不敢想的。两公里以外,就是最近的一个自然村;五公里以外,就是郊县的县城;二十公里以外,就是西单、王府井和天安门。哪怕挨上一枪、两枪,直至八枪,他也不能让那把枪流落出去。他杜湘东的从警生涯已经够憋闷的了,绝不能让这种憋闷变本加厉,成为压得他一辈子抬不起头来的耻辱。

    好在不是汛期,河道里只淌着浅浅一条溪水,又好在前两天刚下了一场小雨,河床里裸露在外的泥地半干不稀的,印着几个凌乱而新鲜的脚印。看来老天爷总算没让他把背字儿走到底,杜湘东顺着足迹追了下去。犯人对地形不熟,手上又带着铐,跑也应该跑不远,而凭借着百米跑进十二秒的体魄,他有信心追上对方。风从头顶的河岸沿大地掠过,吹得整片天空像块破布似的抖了起来,河道里却静谧得连空气都凝固了,只剩下脚踢着鹅卵石和胸膛里呼哧呼哧喘气的声音。也就过了五分钟,或许更短一些,杜湘东便在前方的河道里望见了一个隐约的人影。那人因为无法张开双臂掌握平衡而踉踉跄跄的,远看几乎不是在跑,而是摇摇欲坠地飘在了半空。

    “站住——”估摸着进入了对方能听见自己声音的距离,杜湘东喊了一声。

    犯人一晃,继续跑。然而速度上的差距是无法弥补的,杜湘东咬了咬牙,让两腿倒腾得更快了。前面的是姚斌彬还是许文革?如果是许文革,一旦困兽犹斗,那么就要难对付得多。而无论是谁,他的手里都是有枪的。想到这一点,杜湘东把身体伏低了一些,同时跑起了蛇形路线。他的右手也摸向腰间,握住了事先打开保险的佩枪。两百米,一百米,前方的背影从模糊变为清晰,杜湘东认出了那是姚斌彬。五十米,二十米,在又一次蛇形跑动时,他已经能看清那孩子毫无血色的脸,以及像棒槌似的握在手里的枪了。

    如果他敢举枪,那么自己只能先开枪。作为警察,杜湘东出枪的速度和准头都要远远强于一个没受过训练的毛孩子,这一点毋庸置疑。听见姚斌彬伴随着咳嗽,拉风箱一般大喘粗气,他仿佛看见了7.62毫米子弹贯穿对方胸膛时的血光。电影上的人挨了枪只会留下一个洞,往往还是一个相当干净的洞,带着这个洞,反面人物还能求饶,正面人物还能交党费,其实这都是扯淡。按照弹道学的原理,子弹钻进肉里骨头里是会旋转、打滚的,因此造成的创伤面积远远大于枪的口径。如果打在头上,半个后脑勺都会给掀飞掉。

    因此杜湘东希望姚斌彬别犯傻。

    他甚至对姚斌彬喊了出来:“别犯傻。”

    而这时,姚斌彬再次做出了一个让杜湘东意外的举动。就在两人之间的距离只剩不到十米的时候,他戛然站住,转过身来,对杜湘东似笑非笑。

    再一松手,枪落在了地上。姚斌彬束手就擒。

    此后的行为对于杜湘东而言就是条件反射了。他冲上前去,娴熟地将姚斌彬按倒在地,又从兜里掏出一副手铐来,将姚斌彬的手和河道边上一棵碗口粗的小树铐在一起。他捡起老吴那把失而复得的枪,检查了保险和弹匣内的子弹数量,随即向天鸣枪三声。跑了犯人,看守所里一定进入了紧急状况,按照老吴的指引,也一定有一队管教和武警正在火急火燎地沿着这条路追过来。

    至于逃跑的具体细节,直到日后审讯姚斌彬时才得以还原。据他交代,主意其实早已拿定。在俩人刚到看守所的第二天,一块儿被按在盥洗室的水泥地上挨揍的时候,姚斌彬就对许文革说,不能在这儿待下去了。许文革一边承受着连绵不绝的拳脚,一边对姚斌彬咬牙切齿地说,那就想个辙。所谓想辙,无非是指制定逃跑计划。俩犯人利用放风的空暇,摸清了管教们换班的规律、高墙岗楼上的武器配备,最关键的是还观察到每个当班管教腰间都挂着沉甸甸的一串钥匙——那里面不仅有监舍门的,还有所里其他门的。而这些信息又是在劳动的间歇得以交流的。虽然杜湘东就在旁边监工,但俩犯人利用修理机器的噪音作为掩护,更利用心有灵犀的默契,每次只蹦几个字儿,甚至只用几个手势就把想说的都说清楚了。

    到了事发当天,杜湘东突然离开,他们认为机不可失,决定放手一搏。也没商量,一个眼神就够了:姚斌彬假装摔了一跤,吸引了老吴的注意,许文革用手铐锁链绊倒了老吴,顺势把他打昏在地。对付这个酗酒成性的老家伙,一个许文革绰绰有余。然后俩人摸走了钥匙,很幸运地试到第二把就打开了嵌在大铁门里的小铁门,随即按计划分散,姚斌彬跳进了河道,许文革沿着土路奔向农田。岗楼上的武警没在第一时间开枪,这是因为怕伤了和姚斌彬、许文革滚在一起老吴。而当犯人分头跑远,子弹又没打准。

    针对案件的重点,上级派来的调查组还专门询问了抢枪的事儿。姚斌彬回答,开始也没这个打算,只不过当许文革按倒老吴的时候,佩枪恰好从枪套里滑了出来,他顺手就捡了。调查组自然不信,再深入挖掘动机,姚斌彬就交代,他本来胆儿小,再加上跑出去之后又要离开一直保护自己的许文革,于是便想随身带上一支枪。也没准备打谁,壮胆儿而已。这个说法得到了老吴的证实。当时老吴还有神智,听见许文革呵斥姚斌彬:“你拿这玩意儿干嘛。”似乎还想把枪夺下来扔掉。而姚斌彬则回答:“赶紧跑,赶紧跑。”说完就先跑了。也就是说,逃跑虽有预谋,抢枪却属于即兴行为。

    看守所也在第一时间派人去追许文革,可惜没追上。那犯人的脚力比姚斌彬强,很快就钻进了庄稼地,又从田里潜入了山里。再组织干警搜山,已经耽误了两天时间,早没影了。姚斌彬被捕,许文革依然在逃。这是看守所迄今为止最为严重的一次工作失误,也是全国少有的恶性事件。为了这个后果,上到单位下到个人都要付出代价。所里被取消了先进集体称号,所长公开做检查;再调查下去,上面得知俩犯人作为同案犯,却获得了碰面和共同行动的机会,尽管杜湘东与老吴也尽到了在旁监督的责任,并不算是明显违规,但还是一人追加了一个处分。

    然而在杜湘东的记忆里,案发当天的情形却远没那么狼狈。姚斌彬是由所长亲自带队押回去的。见到杜湘东,所长没说话,先揽住他的肩膀,前前后后摸索了一圈儿,这才长吁一口气:“没受伤就好。”那副神态全不像个在战场上见惯了血肉横飞的老兵。

    杜湘东说他没事儿,犯人也没开枪。

    所长瞪了他一眼:“没开枪不等于没可能开枪。你哪儿能一个人往前追呢?”

    杜湘东说就是因为犯人有枪,他才不能再等。

    所长默然不语。一行人回到看守所,就见正门已经站满了人,不光有荷枪实弹的管教和武警,连厨子、清洁工和看电话的老头儿都出来了。不知是谁叫了一声:“杜湘东活着呐。”人群立刻爆发出一阵欢呼,迎在前面的老吴更是挂着哭笑难辨的表情,脸上淌着眼泪、鼻涕以及口水。孤身一人追击持枪的逃犯,这说起来是多么凶险啊,追回来是英雄,追不回来没准儿就是烈士了。

    杜湘东的脸却僵着,进而红了。他想到是自己的疏忽导致了犯人逃脱,又想到了姚斌彬带着笑,近乎坦然地把枪扔下的样子。他自然还想到了和姚斌彬兵分两路的许文革。而这时,又从人堆儿里挤出一个人来,正脸像个红苹果,侧脸有点儿像吉永小百合。她的脸上挂着忧愁,咬着下嘴唇走到杜湘东面前,朝他胸口捣了一拳。

    然后她说:“你怎么不去死呀。”

    然后她又说:“你死了我可怎么活呀。”

    然后,她的眼泪就涌了出来,哇的一声扎进了杜湘东怀里。杜湘东的手尴尬地放在刘芬芳肩上,抱她也不是,不抱她也不是。他突然看见刘芬芳手里还提着个小网兜,网兜里装着一件衣服和两个牛皮纸信封。那是他送给她的列宁装、手表和金戒指。然而此时,刘芬芳却把他越搂越紧,勒得他都透不过气来了。刘芬芳忽地扬起头来,对着杜湘东的脸,又像对着在场的不在场的所有人宣誓道:

    “结婚,结婚,咱们明儿就到民政局领证去。”

    若干年后,当杜湘东若干次回忆起那一幕时,总会不由自主地提醒自己:它发生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最后一个春天。在那个春天,人们都在渴望改变什么并且相信自己真的能够改变什么,因而他们醉心于“改变”所衍生出来的概念、理想、梦幻……他们想要实现的“改变”有大的也有小的,有公众的也有私人的,有抽象的也有具体的,但总而言之,都被赋予了一层浪漫的、具有审美意义的色彩。为了那点儿虚幻的价值,他们往往能把现实种种弃之不顾,这在后来的人看来几乎是不可思议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与刘芬芳的爱情,算是杜湘东在八十年代的意外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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