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外,行刑的酷吏安静得听不见一丝一毫的声响,却只听见女子压抑的呜咽声断断续续传来。起先只是轻轻飘在空中,到了后来便成了声嘶力竭地喊叫。
大殿上再次陷入沉默。
许久,神像下的男子才开口打破了这令人备受折磨的局面。
“鹿松平何在?孤想听听他欲戴罪立功,到底都查到了些什么。”
许治立在一旁不置可否,一双眼却时不时地扫过不远处的肖准。
传闻没有人能在廷尉司手下过到半个时辰的极刑,他有的是时间看这出好戏。
殿外宫人层层传召下去,不一会,鹿松平的身影便出现在殿上。
他仍穿着黑羽守备的甲衣,行礼时甲衣在坚硬的地面发出刺耳的剐蹭声。
“臣鹿松平,叩见陛下。”
“鹿松平,孤且问你,白氏因何能够逃出黑羽军营?”
“白氏称幼弟白止突发恶疾,恐危及性命。臣等顾及陛下指令,要保全其性命,这才抽调车马护送其前往医馆,不料却教她钻了空子,伤了守卫数人,乔装后逃出去了。”
许治听闻此话不由冷哼:“黑羽营各个以一敌百,她就算身负些功夫,却也是手无寸铁,如何伤得了看守侍卫?”
鹿松平看一眼许治,面色不动如山。
“许大人对着白氏倒是了解,这倒也难怪,毕竟当初这看守白氏的任务当是落在廷尉司头上,也不知是因何缘故最终又塞给了黑羽营护卫。”
阴人对上阴人,许治没有占到便宜。
然而他毕竟官大一级,推拉的手法已是炉火纯青。
“鹿中尉肯接下这烫手山芋,想必当初是有了万全之策,就是不知这完全最后怎么就成了万一。”
鹿松平不再多看许治一眼,转而从身上取出一样东西,呈给身边的内侍官。
“臣有一物,请陛下一看究竟。”
大殿上的目光一瞬间便都聚焦在那内侍官的手上。那隐约是张帕子,帕子上有一只木簪子。
内侍将簪子捧到主位前,单将飞单手接过,又细细查看一番才递交给主位上的男子。
片刻后,男子的声音不急不缓地传来。
“以木枝雕做锁匙,确实手巧。”
鹿松平却又进一言:“请陛下闻一下那枚簪子上残留的香气。”
单将飞瞬间疾言厉色:“放肆!这簪子上若有古怪、伤了陛下,你可担待的起?!”
鹿松平垂首行礼:“臣以项上人头担保,那香气不会伤人性命。”
帝王深深看一眼单膝跪地的年轻中尉,将簪子轻轻放在鼻尖晃了晃。
“香气清幽,却有经久不散之势,是特意调制过的。”
“回陛下,正是如此。白氏善调香,先前臣便特意交代营中守备清理了别馆中的花草树木,为的便是杜绝后患。但是”
“但是什么?”
鹿松平沉吟一番,最终还是开口道:“但是昨夜出事后,黑羽营仔细搜查别馆,却发现了以兽角粉末和梅花花蕊制成的迷香,同白允随身之物上残留的香气吻合。”
此话在大殿上引起一番低语。
不少人心中已有定论,只道今日这殿上怕是不止白氏一人要见血了。
肖南回被缚在身后的双手紧紧绞在一起,一时竟不敢抬头。
她在心中默默祈祷,祈祷那人不要追问。只要他不追究,那么
刻漏声滴答了整整三声,她的心就这样悬在那里。
然而,帝王的声音还是不急不缓地传了来。
“兽角何来?梅花又何来?”
“兽角被制成扳指模样,一直为白氏贴身携带。因白犀角本就质地如玉,是以先前守备未能察觉。而梅花属下只查得一半事实,未能窥得事情原委,请陛下降罪。”
肖南回像是一条被抛上岸、又短暂回到水中的鱼一般,不由自主地喘了口气。但那梦魇般的声音却再次逼近,像是今日诚心要同她过不去、置她于死地一般。
“鹿中尉不妨说出那一半事实,剩下的部分,孤自会定夺。”
鹿松犹豫了一下,似乎也在斟酌是否要说出那虽只有一半、却分外凶险的实情来。
许治嘴角一沉,瞬间便拿出严审重犯时的做派来:“鹿松平,你本就还未洗脱嫌疑,莫要因为陛下召见就得意忘形。有些事你现下不说,日后若让我查出来,你今日便是在陛下面前说一藏一,当以欺君之罪论处。”
鹿松平没有看向频频施压的许治,最终谨慎言道:“白氏住所发现的梅蕊,整个焦松县皆无产出,最近所得也要数十里之外。此事事关重大,还请陛下准许臣引荐行宫灵芝园监苏开盛上殿作证。”
群臣哗然。
赤州负有梅花盛名的古城只得鄀城与阙城两处,而鄀城远在氐水以南,只有阙城离焦松县整整数十里。
如果白氏谋逆所用梅蕊来自皇城,那此事便很可能与朝中近臣有关。谁也没有想到,本以为是一桩远自岭西的旧祸,实际却是一出灯下黑的戏码。
一时间猜忌、推诿、怒斥、忧言响彻大殿,帝王充耳不闻,只轻轻挥手,示意传召。
“传苏开盛上殿。”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过后,一名穿着布衣的干瘪小老头被带上殿来。他微微行礼,开口时声音像是从一截枯木中传出的一般。
“老臣苏开盛叩见陛下。”
“免礼。不知苏先生对此有何见解啊?”
“老臣曾在宫中掌管草药数十年,后举家迁至焦松,便在行宫灵芝园谋了份差事,这些年对制药制香也可自称一声有门道。鹿中尉呈于老臣的香粉,调配秘方看似简单,实则却精妙细微。用香者颇为懂得润物无声的道理,故意削减了迷香中太过招摇的气味,也并不追求使人昏厥的霸道药力,却使得这香粉有了乱人神志的功效,能惑人于无形之间。说到底,要多亏其中那一味梅蕊。”
帝王语气平淡,不急不缓:“依先生所见,那梅蕊应当出自何处呢?”
“梅有幽香烈香两分别,而能炼香粉的烈香梅花少之又少,这一朵虽只剩下蕊心,却还是有迹可循。老臣多年前离开阙城时,曾有幸一睹这种梅花的风采,是以绝不会认错。老臣以为,此梅正是映水重楼无疑。”
虽然早就知晓这答案,但真的在大殿之上听到那个名字,肖南回的心还是狠狠一跳。
她听到四周急切议论的声音,那些迫不及待的判断和争先恐后的定论,就像是一道道不详的预言,等待着被兑现那一刻的到来。
不知是谁站出来发出疑问:“鄀城亦有映水重楼,为何偏说是在阙城?”
那苏开盛似乎早料到会有此质疑,声音依旧破败,给出的答案却如板上之钉:“映水重楼喜土中带沙,氐水以北开做赤红,以南便做胭脂色。这别馆中找到的梅花色泽如血,必是产自氐水以北的阙城无疑。”
“鹿松平,你可知罪?!”许治的声音已然如山石般压下,“畿辅一带皆归黑羽守备,你竟对此毫无察觉。不论将映水重楼带入别馆的人是谁,你身为黑羽中尉,已有失职之嫌,当以军法处治。”
畿辅守备除去黑羽便是光要,若是黑羽牵扯其中,则光要也无法独善其身。
烜远王夙彻沉声问道:“敢问鹿中尉,事发前几日,可有黑羽营之外的人进入别馆?”
“有。”
“是何人?”
鹿松平望向群臣中那道站得笔直的身影:“是青怀候肖大人。”
哗然之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几乎不带任何掩饰与压抑,直将那青铜刻漏的声响一并吞没。
先前一直默不作声的余右威此时也站了出来,语气中带着些不容人回避的压迫感:“听闻这昔日的白家六小姐,本就是个造兵器的奇才,与青怀候算得上是相识相知于年少之时,情谊不比寻常。肖大将军,不知老臣说得可对?”
“余宗正所言确实属实。”
朔亲王府的二少爷曾与白家小姐交好的事,是如风过林间一般有迹可循的事,但谁也没有料到肖准竟会当堂承认此事。
然而下一秒,肖准说出的话才是真的令人吃惊。
“正是因为臣对白氏知之甚深,先前才会恳请陛下将白氏女囚在别馆,便是要她交出制弓箭、冶铜铁的技术,以换得自己性命。”
群臣呆滞,又望向上位者。
皇帝神色自若,仿佛肖准提及的不过是一件无关紧要的琐事。
“然,确有此事。许廷尉以为如何啊?”
皇帝转手将烧红的铁球扔向许治,许治只得咬牙接下。
“既然青怀候是无辜的,梅蕊一事又一时无法查清,臣想不如先请陛下处置了白氏,再派我司中好手彻查此事,也算今日能给崔淑媛一个交代。”
不出肖南回所料,许治果然没有轻易放过肖准。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从方才开始就一直没有望向过她的皇帝,似乎很快地看了她一眼。
然而下一秒,那道短暂停留的目光便被收了回去,他的脸上呈现出一种熟悉却可怕的平静来,声音依旧毫无起伏,话语中的一字一句却都是杀伐之气。
“白氏女,怙恶不悛、逆心难劝,行刺未果,劣行昭然,罪当车裂,暴尸三日以示众。”
许治面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他看见肖准几乎是无法控制地向前迈了一步。
“陛下!”
从方才开始,肖南回的目光就停在肖准的侧脸。
他面容中那种发自内心的焦急彷徨,是她从未见过的。
她此前十数年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种种神色,如今短短一个月内教她瞧了个遍。
肖准的反应逃不过在场每一个人的眼睛,那余右威的脸色已然十分难看。
“青怀候这是何意?难不成康王一族的遗孤都比不上这逆臣贼子的性命?祭典上的一箭何其凶险,若非我那甥女为陛下挡下一箭,后果不堪设想。青怀候如今若要为那白氏求情,又将陛下的安危置于何处?”
大殿外,白允的嘶喊声已经几乎听不到了。
如肖准就此沉默,白允就算没有即刻送上刑场,也势必会被毒打至死。
可如果他开了口,要么便是坐实他与白允的私情,要么便是承认了两人暗中勾结的事实。
在每个人的呼吸都被刻意放轻缓的时刻,就连那青铜刻漏的滴答声似乎也被无限拉长。
终于,她听到肖准的声音艰难地响起。
“回禀陛下,映水重楼,是臣”
“是我带入别馆的!”
肖南回半张着嘴,等到那话音已经落地,才反应过来那句话是从自己的嘴里吐出来的。
和方才的哗然不同,此刻的大殿之上如渊中深潭一般死寂。
肖南回能听到自己如鼓的心跳在这一刻突然便放缓了下来,就像是先前一把悬在她头顶的利剑如今终于落下,直直将那最后一点悬念斩为两半。
她到底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许治的目光冷冷落在她身上,像是在审视一件有着明显瑕疵的赝品。
“你说梅花是你带入别馆的,意思是承认了谋反之事与你有关?”
“并没有。”肖南回飞快否认,声音却异常的平稳。她觉得自己从未像此刻这般头脑清楚、冷静自持过,“我嫉恨义父时常往别馆去,也知晓白氏最喜梅花。前些日子在梅府机缘巧合得了几只映水重楼,便想拿去羞辱她一番,没想到无意中铸下大错。”
她的话方一出口,夙平川的声音便近乎愤怒地在她身后响起。
“你胡说!那日在梅府你明明”
“左将军何必自欺欺人?”她从不知道自己可以一边用如此恶毒的语气说话,另一边心却在滴血,“你那外祖年事已高、眼睛又不方便,我偷得几支梅花还是可以不惊动任何人的。”
夙平川的声音没有再次响起,这大殿之上唯一会为她开脱的声音彻底消失了。
肖南回嘴角的讥笑变得苦涩,又轻描淡写地为自己的罪责加上一笔。
“臣曾假借习射之名潜入别馆,当日黑羽守备皆可作证。”
此话一出,就连鹿松平也不由得看向她。
大殿之中无数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探究、审判、轻蔑和一点看好戏的意味,将她的背脊压弯、压弯,直到与那漆黑的地面融为一体。
神像下的男子仍未开口说话,她不知道此时的他面上会是哪一种表情。
她也不敢去看,既怕看到一张失望嫌恶的脸,又怕看到的是一副如那神像一般无悲无喜的面容。
“陛下。”肖准的声音离她很近,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臣的义女从小由臣教导,今日之事,臣身为肖府之主不能事先体察情况,有不教之过、未察之失,臣愿替她接受惩罚。”
那许治却突然仿佛心生慈悲、又秉承公正了起来,就连眼角的那丝阴柔之气也比以往更胜:“听青怀候话中的意思,怎么倒有些代人受过之嫌?肖家忠烈之门,陛下想必也不会不念旧恩、胡乱贬斥一番。此事归根结底,是你义女之过错,你就休要纠缠其中、令陛下为难了。”
“青怀候,孤本不欲令你为难,只是此事牵涉外邦之女无故遭殃,孤必须给康王遗族一个交代。白氏或可免于一死,但你肖府需得有人为犯下的错误付出代价。你便在这其中做个选择吧。”
若罚肖准,势必要看在他候位的面子上,酌情减轻处罚。这对于在场的某些人来说,是不可能轻易作罢的。
肖南回没有侧头,也能感受到肖准此刻的挣扎。
然而事到如今,她已经能清楚地看到,那对于他们来说最好的选择是什么了。
她赶在肖准开口前,将那选择说了出来。
“罪臣肖南回愿领受任何责罚,请陛下降罪。”
许久,肖南回都没有听到回应。
她跪伏在地上,看不到高高在上的帝王竟缓缓起身。
大殿之上的所有人都注视着眼前的情形。这是今日这出大戏中,最令人看不透的一幕。
夙未慢慢走下石阶,月白色厚重的披风在他身后滚落一级级台阶,威严地悄无声息。
他走到离她足够近的位置,声音近乎就在她的头顶上方。
“死罪能免,活罪难逃。你可听说过髃骨之刑?”
肖南回身上一抖,双手指尖用力扣向地面。
髃刑,军法之一,不是众多刑罚中最要人性命的一种,却是对习武之人最为残忍的一种。
行刑者以劈开的新竹为刑具,行棍仗之法,看似不如军棍凶险,实则柔韧中暗藏杀机,每一击都能准确落在受刑者的肩胛与巨骨交接处,时常会打断受刑人双肩经脉,使之终生失去发力用兵的能力。
“此事因弓箭而起,便罚你终生不得拉弓弋射。可算公平?”
这声疑问中似乎带着一丝隐忍不发的情绪。
群臣更是迷惑,帝王定罪,还需要去询问一个罪人是否公平吗?
然而此刻的肖南回并不能体察这其中细微,她只知道皇帝在等她的回应。
他在等什么?等她求饶吗?
可她不会求饶,也不能求饶。
她努力将恐惧压下心底,开口时才发现那声音已不像她自己的声音。
“公平。”
“好。”月白的披风在她面前一扫而过,只留下一点稀薄的影子,“光要营右将肖南回,玩忽职守、擅入重兵把守之地,有勾结之嫌,然念其西伐有功,又有侯府担保,暂不予追究。革去右将军一职,贬为营护卫,按军中律法行髃骨之刑,即刻领罚。”
她献他以纯白的牺牲,他报她以漆黑的地狱。
“肖南回,你可认罪?”
他似乎是最后一次发问。
而此时此刻的她匍匐在地上,连最后一片尊严也已经凋落破碎,答案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臣,认罪。”
空气中似乎有了一阵不同寻常的沉默,过了许久,帝王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这一回,已是不带一丝一毫的情感。
“来人,拖她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