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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甲 正文 第一百零七章 明月下西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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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一点烟火陨落,整个玥河上空弥漫着一股淡青色的烟雾。

    祭典已经接近尾声,皇帝携众礼官退居高台上座。

    高台上灯火变幻,无数宫人执花灯而入,将正中方圆相嵌的祭台照亮,随后便有带着木质面具、身着七彩羽衣的伶人入圆中站定。乐师围坐在圆外的方池之中,以鼓、龠、大竽、匏笙演奏,为即将上演的傩戏铺垫乐曲。

    傩戏古来是祭典上用来表现神明驱逐疫鬼的舞蹈,如今随着编排演绎大多有了些情节,是极具观赏性的皇家舞戏。

    而今傩戏作为祭典的终篇,也是百官入席的信号。

    候在高台两侧石船上的文官武将们纷纷挪动脚步向着高台上而去,躲在听风楼包厢里的肖南回却不想挪地方。

    按照原计划,她此时也应当已经和肖准酒足饭饱、随着那人群步上高台了。

    左手将空酒坛扔到一旁,肖南回又抓了一把糖酥花生,告诫自己吃完这一把,就得立刻、马上、片刻不得耽搁地下楼,去高台上和众人汇合。

    百官宴没有百人也有数十人,一眼望去恐怕也分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可坐席却是对号入座,她若不去,光要营的席间便会出现一个缺口,到时候皇帝真要是较起真来,她又吃不了兜着走。

    捏花生的手一顿,肖南回面上突然有些不自在起来,她撑起一只手、从窗棂的缝隙中向着河面上的高台望去。

    他们之间隔了约莫有十数丈远、中间挤满了纷杂吵闹的人群,可她还是一眼就瞧见了他。

    整个祭台上的灯火都围绕着他,他换了月白的礼服,头上是摇曳的九旒冕,整个人席地坐在正中铺就的绣锦丝毯上,巨大的藤蔓旋花图案在他身下向着四周蔓延开来,像是一朵平地绽放的巨大烟花。

    空气中的青烟还未散去,但肖南回觉得她几乎可以瞧见对方脸上一个细微的神态、一个暗流涌动的抬眸。

    她一时挪不开眼,待终于微微转开些视线,方才注意到他身旁坐着的人。

    那是个珠帘遮面的乌发美人,同他一样穿着月白的华服,颔首间脖颈连着胸前那片肌肤露出一点雪白、亮的刺眼。她安静地坐在帝王的身侧,像是一只依附在莲花旁的白鹄。

    肖南回手指尖捏着的花生不知何时已经碎了。

    她已经习惯在他身边看见丁未翔的身影,却几乎从未见过他身边有过女子。时间久了,竟忘了他帝王的身份、本就是该鲜花锦簇、蜂蝶环绕的。

    可不知怎的,心头竟突然有些憋闷。

    眼前猛然闪过那晚在行宫内的经历,肖南回“嚯”地站起身来,脚下踉跄着退了半步,一不小心撞上身后的条案。

    条案上新插的梅瓶跌落下来,“啪”地一声摔得粉碎。

    盯着那一地狼藉,肖南回一时间愣怔不能回神。

    她慢慢抬起一只手拍了拍胸口的位置,她的心还好好地待在那里跳动着,可又似乎生病了一般有些怪怪的。

    一阵脚步声在厢房外响起,打断了她的思路。

    她以为是听风楼的小厮听到动静前来探查,正有些尴尬要如何解释、又有些担忧那梅瓶价值不菲时,小厮的声音已在门外响起。

    “客官,有位客人说要见你,不知客官方便否?”

    肖南回愣住了,厢房里有片刻的安静。

    是肖准吗?

    他不是不来了吗?

    远处河面上传来伶人唱戏的声响,戏文正道:“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她突然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该如何面对此刻门外站着的人。

    那小厮许久未得回应,正要带来人退下,肖南回连忙开口道。

    “进来吧。”

    小厮应下,为那人撩开了厢房外的竹帘。

    一阵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过后,便是软履踏在木板的声音。

    奇怪,这声响听着有些短促,听着不像是肖准的脚步声。

    “肖南回。”

    女子的声音隔着屏风响起,下一秒,屏风上映上一道纤长的影子,那影子绕过廊柱从暗处走来,赫然是一身麻衣的白允。

    “他不会来了。今夜要找你的人,是我。”

    女子走到光亮处,身上隐隐透着些血迹,不知是自己的还是旁人的,只有那双眼睛映出窗外灯火,似有火焰在其中燃烧。

    肖南回难掩震惊,一低头发现对方脚上的镣铐已不见踪影,更是警铃大作:“你是、你是怎么出来的?!”

    白允也没有打算瞒她,抬手从发间抽出那支枯梅枝做的簪子。

    肖南回这才发现,簪子藏在乌发中的部分,竟被仔细雕琢成了钥匙的形状。

    “他们知道我的能耐,所以搜走了我身边的一切铜铁,我花了些功夫才用木头磨出了形状,却也是今天才知道行得通。”

    肖南回望着那细弱却发挥了可怕作用的梅枝,仿佛在看眼前这柔弱却令人害怕的女子。

    昨日她出现在别馆是个意外,但在那短短的一瞬间,白允已想出利用她同理心的法子,轻而易举将她骗了过去。

    沉默间,女子竟已察觉她所想,轻轻笑着:“你不必气恼,我利用了你的同情是真,珍爱这梅枝却也是真。”

    好个玲珑心窍、杀人不见血的冰美人。

    肖南回眼神透出冷意,手覆上腰间别着的匕首:“我不是我义父,他会对你手下留情,我却不会。”

    “怎么?要杀了我吗?”白允的神情依旧淡淡的,似乎一点也不害怕肖南回会将她当场擒下,“杀了我,你会错失很多秘密的。”

    肖南回的动作果然顿住。

    她自然没有什么秘密可供人拿捏,可她想到了肖准。

    “你是他收的义女,多年来应当同他上下一心。我且问你,你愿意为他做到何种地步?”

    对方话未说尽,肖南回却从这话中听出了些别的意味。

    收复碧疆是件难事,但他们已经做到了。剩下的便是肖家疑云。

    灭门一案一定事关重大,不论是揭开真相、亦或是伺机复仇都非易事,她从懂事起就明白这个道理。

    可她愿意为肖准做到哪种地步呢?

    这么多年,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她只是尽力去做,却不知道到了生死大义的关头,自己究竟会坚持到几分。

    她想到那日在梅府,梅樵反问过她的话。

    如果有朝一日,要她叛国谋反、亲手杀害心爱之人,她也愿意吗?

    肖南回脑海中反复滚着这段话,一时无法给出答案。

    窗外传来人群欢动的声响,高台之上的傩戏已进入**,伶人挥舞着缀满铃铛的青铜剑,起落间劈开了象征着日月的玉盘,盘中珠玉瞬间四散开来、叮叮当当落在地上,引得高台下围看的人群惊呼哄抢。

    “你怕了?”白允的声音在嘈杂喧闹的人声中显得忽远忽近,“真是可惜,我本已打算将真相告知于你了呢。”

    真相?

    “什么真相?”

    耳边的喧闹渐渐尖锐化作耳鸣,肖南回感觉自己像身处一个盒子、一口棺材中,憋闷不已。

    长久以来那个埋伏在黑暗中的种子,此刻似乎突然开始躁动萌发,挣扎着要破土而出。

    “你难道不想知道,那年春猎究竟发生了什么吗?”

    天成绥元三十九年的春天,肖家突逢变故的那个春天。

    肖南回不明白为何有人可以一边做尽残忍之事,一边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

    “是你白氏谋反,残杀黑羽守备、肃北驻守军,又恐朔亲王带兵追上,于是痛下杀手”

    她的话被白允的笑声打断了。

    那笑声中没有笑意,有的只是凄厉和绝望。

    “好一个白氏谋反,痛下杀手!”她瞬间收敛了笑,死死盯着肖南回的眼睛,“你可有亲眼所见?亲耳所闻?那提笔写下这段史书的史官可有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理智告诉肖南回:眼前的人疯了。

    可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她却不由自主地想要知道那个所谓的真相和答案。

    “我这人不喜同人兜圈子,你若知道些什么,当下便讲出来,否则我便当你在这胡言乱语。”

    “你可想好了?如今知晓这件事的,除了我与父亲,便是做下这件事的人。你若知道了,便要做出选择。是与他一起,还是抛弃他、去做他的敌人。”

    许久,肖南回深吸一口气:“我无法对你做出那种承诺。便是义父此刻站在这里,也一样无法应允你的要求。”

    白允渐渐安静下来,她眼角的那颗痣活了一般,衬出一种凄绝的美。

    “你果然是他教出来的。就连性子,也一模一样。”

    肖南回同肖准像吗?似乎是像的,但肖准经历过的事,她并未经历过。他们又注定是不同的。

    “如果你口中所说的真相并非虚妄,何不同我义父说明、非要在这里同我打哑谜?”

    白允半垂下眼帘,声音轻轻的。

    “若是当年,我一定拼死将真相告诉他,只可惜这么多年过去,他和这里的牵绊已经太深,我不忍心看他受折磨。但是你不一样。”顿了顿,白允一字一句道,“你本就不属于这里,难道不是吗?”

    此话一出,肖南回便感觉自己像被人刮去鳞片的鱼一般,赤条条地站在那里,连最后一丝尊严也被剥夺殆尽。

    她咬紧牙关看向眼前的人:“你究竟要我做什么?”

    窗外的高台之上,傩戏已进入**。

    伶人手中的彩旗经幡上下飞舞,象征着火神太一的大祭司吐出一团团火焰,炙热与艳丽的色彩将夜色搅得一团迷乱,鼓点密集如骤雨,金鸣之声不绝,带着寒光与杀机,震**四方。

    不知何时,白允的身形已离她不过几步远的距离,近到她可以清晰地看到对方脸上那毫不掩饰的恨意。

    “你且看清楚,造下肖家血债、害我白氏一族颠沛流离、至死不得魂归故里的人,如今就坐在那高台正中、灯火最亮的地方。”

    顺着白允的目光,肖南回缓慢望向高台上的身影。

    其实她不用看,也知道此刻最耀眼的那个人是谁。

    他依旧安静坐在那里,身上的月白色被灯火映照出一团团的光晕,令人想起北地那绵延不断、圣洁而受人尊敬的雪山。他是这场大戏的主角,却仿佛四周的喧闹热烈都与他无关。

    高台上的伶人飞速旋转着,彩衣开出一朵朵绚丽的花来。

    “我要你杀了他。杀了他就能为肖准报仇。”

    金鼓之鸣骤停,旋转的伶人随之定住身形,将手中还滴着鲜血的岩羊心脏高举过头顶,匍匐进献给主位的方向。

    这是所有祭祀的核心————“牺牲”。

    鲜血滴在洁白的丝毯上,滚出一道道血痕,像是预示着即将有一场杀戮在此上演。

    帝王缓缓起身,月白的衣裳在他身上滚动出一波波弧光,他伸出手指蘸取了那一点鲜血,在大祭司的额头上写下古老的符号。

    肖南回难以克制地盯着那道身影,指尖不自觉地攥紧。

    怎会是他?怎能是他?

    那双手上会沾有肖家人的鲜血吗?

    可是十数年前的事,那时他还没有继位,一个无权无势的皇子,怎可能同那样的事有关联?

    她坚信自己的推断,笃定道:“天家的事,怎能算在一人头上?”

    “为何不可?!夙氏绛灾祸于我族的时候,可有算过其中分别?!”

    肖南回哑口无言,但她还是无法就这样放弃:“他和其他人不同”

    白允的动作突然便停住了,她定定瞧着肖南回,那双秋水翦瞳里似乎多了些疑惑。

    “难道你对他”顿了顿,她眼中的疑惑渐渐变为肯定,“你喜欢他。”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瞬间令肖南回血冲天灵盖,整个脑袋“嗡”地一下,连脱口而出的辩驳都磕巴起来:“你、你胡说什么?!”

    白允瞧着眼前人的反应,神情变得有些好笑:“我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如今来看,倒是真的。”

    肖南回心乱如麻,她觉得今晚自己出现在听风楼或许就是个错误。

    “你私自出别馆,已经是重罪。你若不想连累义父,便随我回去向督军秉明情况”

    “肖南回。”对方突然唤了她的名字,“我改变主意了。”

    下一秒,白允突然便贴近了过来。

    肖南回能闻到她身上有股令人迷醉的香气,随着说话间气息流转在她耳畔涌动。

    “我帮你一个忙如何?”

    “什么忙?”

    她本能地想要躲闪,女子却已抽身退开。

    “帮你看清楚,你心里的人,究竟是肖准,还是现下坐在主位上的那个男人。”

    话音未落,肖南回只看见眼前一晃。

    对方的动作很快,脚下一个回转便已到了她身后,身法绝妙而老练,绝非寻常人可以企及。

    肖南回本就心神大乱之时,等反应过来、转头望去时,只觉得心间一滞。

    她立在身后角落的那把白角弓已落在白允手中。女子纤纤玉手拂过那弓弦,眼中有一瞬间决绝的神色,随后五指微张,一道黑影自她手中滑过、已稳稳架在弦上。

    意识到她要做什么的一瞬间,肖南回如坠冰窟。

    她要弑君。

    白允的侧脸上重新又挂上了笑容,像是一个缠绵床榻、饱受折磨的病人,在这一刻终于得到了解脱。

    弓弦拧紧的声音被淹没在窗外人群的欢呼声中,细白的指尖无声松开,弓弦在月光下弹起一阵灰尘。

    一切慢得好似静止了一般。

    肖南回的瞳孔骤然收缩,身体几乎如同那弦上的箭一般窜出,扑向那道白色的身影。

    可到一切底还是晚了一步,那支纤细的黑羽箭已然离弦。

    箭矢化作一道黑影钻出窗棂、刺破寒冷的空气,向着高台之上的帝王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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