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成灵微十三年正月晦,帝于长宓台祭神,三方玉玺齐出,日月光华盛极一时。
传说中,神明戴榺照管五生魂、五恶鬼,忙碌了一年之后在正月的最后一日不小心打了个盹。趁天神小憩之时,五鬼逃出为祸人间,五生魂为挽回局面、修补亏缺的月亮做成宝珠,五鬼被光华所吸引吞噬了月亮,终于惊动天神,将其重新收复。
自此,正月的最后一日无月,被称为晦日。
按照天成惯例,皇帝要在阙城宫墙内的元穹殿进行长达三日的祭神活动,以保来年山河兴旺、百姓无灾。
然而今年的正月晦之祭,与以往又大有不同。
碧疆战事大捷,理当开坛祭英魂。而除此之外,这又是天成三枚国玺归位后的第一次祭典。
失落多年的秘玺终于找回,对于那些等着在史书中落下浓墨重彩的一笔的史官来说,这一场祭典是多隆重也不为过的。众礼官联名上书,请奏皇帝将此次祭典安排在宫外的长宓台以彰庄重。
长宓台在阙城城西不远处的焦松县,三面环山、一方绕水,古来引荐为通天聚灵之地,备受方士巫觋追崇。
前朝涅泫伺神历史悠久,白藏、玄英二祭乃是皇家秘事。涅泫王朝覆灭后,昔日皇家祭典的传统也随着旧王室的覆灭而消失于历史长河之中,玄英祭的内容与地点已不可考究,只有行白藏祭祀大典的地点保留了下来,便是有着赤州第一高台之称的————长宓台。
事实上,不论朝局变幻、势力更迭,古来统治山河的王者们都不可避鬼神而不谈。轻者医巫并提,神鬼之祠,多如林立。亦或是椎牛酬神,解祟禳灾,无不重于此道。
巫蛊之术同庞大的权势斗争已如藤绕根系,深深纠缠在一起,轻易无法分割开来,是以即便早已改朝换代,如今的天成也依然委任礼官操持盛典祭祀,岁年不断,不可荒废。
重开长宓台是大事,消息在宫内宫外传开来后,群臣亦是热议一时,焦松县城十里八方的村民百姓都聚了过来,差点将县衙辛辛苦苦重修的几座石桥给挤塌了。
虽然长宓台威严高耸、闲杂人等也绝不可能靠近观礼,但这丝毫不能削减半分喜看热闹的天成民众的热情。
无数热切期盼的脸呵出的白气将整个焦松吞吐得云里雾里,那一个个高矮胖瘦不一的身影在寒冬腊月也不惧严寒、一站便是一整天,他们拥挤在一起,议论着、憧憬着、开始在心中写下这值得回味一生的时刻。
皇家祭祀向来是私密而遥远的传说,那些被围在那高高的宫墙之内的咒语祝词、严正礼制,不一不散发着神圣不可侵犯的气息。
而天成的皇帝,更是出了名的深居简出,早年似乎是因为身体不大好的样子,甚少有过出宫的时候。如今不仅御驾亲征,竟然还公然抛头露面,这便和传说中的天神下凡也差不了多少了,这一等一的“大热闹”,错过一回岂不抱憾终生?
据那日挤在最前排的八卦群众实时转述:有人说皇帝身形甚是挺拔、容颜亦是俊美,也有人说皇帝远征归来清减了不少,瞧着有些病弱,然而更多的人还是在抱怨离得终究太远、什么也没瞧见。
这些人当中,当然并不包括肖南回。
祭典尾声,皇帝会亲自颁与立下战功的诸位将士封赏的漆匣班剑,总共一十七名大将论功与官位排列,亲自接下这份殊荣。
她作为领将之一,此刻就站在离他不过十步远的地方。
他今日穿得比往日任何时候看起来都要隆重,乌发束进赤金冕冠,层层叠叠的上衣下裳繁复厚重,玄底十二章纹衮服广袖收衽窄腰,外层还罩了极薄的纱縠,穿在他身上竟也不显得臃肿,只将身形勾勒的比平日硬朗许多。
肖南回觉得自己并不是有意要偷看皇帝,而是今日他确实格外好看,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亦早已忘了一年前的自己还是决计瞧不上这等病弱美男的。
祭典中心最抓人眼神的,除皇帝外、便要数此次祭典领头的大祭司。
那是个穿的同样隆重的长眉老者,手拿一柄缠花杖,此刻就端坐在祭坛的正中央,可谓是整场目光的焦点。
此人便是那传说中自北方而来、自封北弘济门的扶丘天师。
北弘济门是个听起来比步虚谷还要神神叨叨的地方,实则也确实是个靠鬼神吃饭的地界。领头人扶丘一边自诩巫族出身,另一边又颇行顺天道的自然大法,早年夙氏定江山时曾在旁协助过,后来便成了年年国祭上的主角,如今在霍州、赤州都算得上信徒众多。
几个时辰前,肖南回以光要营守卫将军的身份护送众礼官进入长宓台,倒是留意观察过这远道而来的贵客。
整个北弘济门排场极大,除扶丘本人是个糟老头子外,其余随侍仆从无一不是俊男妙女,寒冬腊月里各个穿的是花枝招展,瞧着不像仙子仙孙、倒像是哪个洞哪个窟中修出来的精怪。
这扶丘天师本人长得虽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意味,可一瞧他那□□坐着的那匹青牛,可谓是金银都武装到了牛犄角尖,雕镂精美的鞍子上,白蜃为珂、紫金做花,九色丝绦遍绣银线,挂满了整个牛身。
这副模样当真不是过来唱戏的么?肖南回对这未曾见识过的祭典充满了怀疑。
一个时辰过后,她的怀疑已然转变为了切切实实的肯定。
祭祀的礼仪才走了不到一半,数十礼官各个手执各式祭器法宝,以那扶丘为首,将皇帝团团围在中间,像是一群作法的道士要将那“阵法”当中的人念咒念死。
这祭祀是否真能通鬼神她是不知,可她知道这人是会累死的。
眼下她都有点站不住了,更不要说一直在行礼配合仪式的皇帝了。
以她对那副小身板的了解程度,她十分担心对方抗不住那几十斤的衣服和头饰、最后要在这祭台上晕过去。
过往当真年年如此么?这到底是祭典还是渡劫呢?
她又转动眼珠瞧着左邻右舍,可周围的人似乎并没有人在意皇帝在做什么。
众臣神游的神游、瞌睡的瞌睡,似乎早就习惯这一年一度的“行刑场面”,反倒显得她很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日头从正午到西斜,围在长宓台外围看热闹的百姓都换了五六批,祭典终于进入尾声。
肖南回已然腰酸腿疼口干肚子饿,将姚易那的云叶鲜外加杜鹃拿手的那道水晶烧鸭、在脑海里复习了三四遍。
可再瞧那数十礼官却精神焕发、越战越勇,她简直要怀疑他们是否上台前服了什么秘药,否则她实在想不通一群半百老臣,平日上下马车都要人扶的主,今日竟然如此中用、百战不殆。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一直端坐正中的扶丘终于换了个姿势,拿起了一直放在一旁的铙管呜呜咽咽地吹了起来。
听到这动静,肖南回终于打起点精神来。
这是祭典开始前,礼官千叮咛、万嘱咐过的流程,也是整个祭祀过程中,唯一需要她参与的部分。
其实也说不上参与,只是配合皇帝走完一道赐剑的流程,从头到尾也不到一盏茶的时间。
祭祀台上除皇帝外,任何人不得佩戴兵器。这是对神明的尊敬,也是出于守卫安全的考虑一早定下的规矩。
按原本的祭典祖制,祭台上除皇帝和礼官外,亦不得有朝臣在侧。而今年因祭战事英灵,才增了一道皇帝将象征荣耀庇佑的玉班剑赐予功臣的流程。
天成以左为尊,官位最高的文臣武将便立在左侧,而她站在最右,便是离夙平川也还有几人相隔,更莫要提站在最左的肖准了。
但即便如此,能与帝王同台参礼神佛,也是至高无上的荣誉。至少这一刻,她离肖准身边的位置又更近了一步。
半年前,她便是为着这一天才只身往碧疆腹地而去的。
可如今她得偿所愿、切切实实地站在这点将台之上,心中所感却和当初预想的不太一样。
她想起归途中遇到的那个南羌男孩,想到那个她生活了数月、最终在大火中化作灰烬的寨子。
她为了这一天付出了许多难以估算的代价。
而或许她曾经以为自己一直渴求的东西,其实大多数时候都只是肖准想要的东西罢了。
礼官手中清脆的击玉声在耳畔响起,肖南回微抬眉眼,发现皇帝已在她左侧赐剑完毕,正走到她面前。
一段长而拗口、听不明是何意思的吟唱过后,礼官将最后一个漆匣打开,露出里面纹饰精美的班剑。
皇帝缓缓将那剑从匣中取出,双手持平、递到她面前。
皇帝的双手掩在袖间,她什么也瞧不见,待伸出手去接那班剑时,才触到那人的手心,却发现那双的手冷得像块冰一样。
不知为何,她的手突地抖了一下,心似乎也跟着颤了一下。
鬼使神差般、她抬眼望去,却发现帝王漆黑的眼也正望着她。
那双眼睛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对冷热悲喜都失了感觉,便是当下有人刺他一刀,他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反应。
有那么一瞬间,肖南回感觉这偌大的长宓台上,似乎从来只得他一人。
她终于明白自初见时他身上便有的那股枯伴佛灯、万古寂寥的气息从何而来。
锦衣华服、万人簇拥、至高无上又如何?此刻身边连一个能为他焐热手的人都不会有。他只能一个人站在高台正中央,扮演着“神”的角色,接受他子民的参拜祝祷。
但在这副躯壳的深处,她坚信那里蜷缩着的终究不是神,只是个人。
是个会冷、会热、会痛、会笑的人。
寒风吹拂夙未冕冠上金玉打成的垂旒,发出细碎的金鸣声。
他望着她,似乎下一秒便要开口说些什么。
她连忙将目光垂下,像是从未与他眼神相对一般,单膝而跪接过那班剑,随后举过头顶。
“臣肖南回,谢陛下恩典。”
许久,她看见脚下那片玄色刺绣的衣摆离开,胸口屏着的那口气才悄悄呼出来。
随行的礼官用燧阳玉做的长柄槌轻击她手中班剑,示意礼成,她这才站起身来。
就在此时,一阵细微声响自风中而来,却在将将要达长宓台之时消失不见。
肖南回突然觉得脖颈后的汗毛立了起来。
她警觉转头,望向不远处高台下围观的百姓人群。那里一片人头攒动、密密麻麻,全然瞧不出半点端倪。
不对,这种感觉她实在有些熟悉。
过往的某个时刻,她曾经听过这种悠长的共鸣声。
凄厉的,由远而近,带着杀机
瞳孔猛地一缩,她抬头望向长宓台的最高处。
高台正中的祭坛上、高耸直指天空的交龙旂顶端,立着一道紫色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