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同福巷,虞崇毅给车夫付完帐,带着红豆上楼。
一进门虞太太就迎上来:“玩得怎么样。”
红豆笑道:“开心,一餐盛馔不说,还有幸听到了白凤飞唱戏。”
想起寿宴上的事,她下意识不想母亲多问,一伸懒腰往房里走:“妈,明早还要上学,我先睡了。”
虞太太察言观色,暗觉女儿比平日腼腆几分,跟儿子对了个眼色,一等女儿进了房,便掩上门问儿子:“如何,刚才你去贺家,可曾看见红豆跟哪位后生走得近?”
早在去贺家之前,虞崇毅就得了母亲的嘱托,只待妹妹一出来,隔老远就往妹妹身后看,然而妹妹只跟顾筠几个女同学在一起,身边哪有什么年轻男子,便摇头道:“没看着,妈,您是不是想多了,这几日妹妹为了找玉淇,整天跟着我们跑东跑西,哪有机会认识什么年轻后生。”
虞太太一怔,脑子里仿佛飘过一点影子,忙逮着这话顺势往下说:“这几日红豆每回出去都是为了找玉淇,既贺先生王探长帮咱们找人,想来红豆不是跟你在一起就是跟着他们二位了。”
虞崇毅道:“是啊,贺先生和王探长都是正派人,有时我去抓人无暇送红豆回来,就托他们帮着照应红豆,贺先生这人教养好,从来不啰嗦,送过红豆好几回。”
虞太太惊疑不定坐到沙发上,贺云钦她是见过的,既有学问又有相貌,红豆这两天古里古怪的,难道竟是跟他有关。
这时楼下大门砰砰砰有人敲门,似是来人不少,敲门之余,还伴随着肆无忌惮的说笑声。
因更深夜阑,那动静平白被放大了数倍,声声入耳,无端惊心。
虞崇毅诧异地跟母亲一对眼,披上刚脱下的外衣道:“我下去看看。”
不一会儿子去而复返,满脸异色地带来了几位同僚,其中一位四十出头,高大英壮,进门之后,大剌剌环视屋内一圈,而后冲虞太太打招呼:“这位是崇毅的母亲?”
虞崇毅走近低声对母亲道:“白厅长。”
虞太太压下心底的诧异,忙挤出笑容道:“原来是白厅长?不知白厅长造访,刚才险些就怠慢了贵客,崇毅平日多亏了您关照,早就想找机会好好谢谢白厅长了,您别站着,这几位大人,快请坐,周嫂,给贵客奉茶。”
白海立施施然在沙发上坐下,夷然一笑道:“虞太太不必忙,我这也是凑巧路过,想起我这得力下属住在附近,顺便过来拜访拜访。虞太太看着倒年轻,想不到将崇毅教得这么好。”
虞太太笑道:“白厅长过誉了,崇毅在警局这几年,就算有些长进,也全是多亏了白厅长训导有方。”
白海立打开雪茄盒取出一根雪茄,散漫一笑道:“虞太太过谦了,崇毅为人忠厚,跟家教绝少不了关系。除了崇毅,听说虞太太还有一个女儿?有虞太太这样的母亲,想来虞小姐也不会差。”
说着将那雪茄含到嘴里,故作不经意扫了一圈:“噫,崇毅,你妹妹呢,怎不见在家。”
虞崇毅皱起眉头:“舍妹明日还要上学,现已歇下了。”
白海立大笑:“上学好,上学好,我白某算半个粗人,平日最仰慕读书人,那日在富华巷咖啡馆喝茶时,恍惚见过一个女学生,模样好,说话也体面,一看就知读过不少书,就不知她是不是你妹妹?我这人最讲绅士风度,上回邀你妹妹去大万国,她看上去好像不大乐意,我想这里头有些误会,早就想当面向你妹妹赔罪了。”
虞太太眼皮猛的一跳,早年她随丈夫经商,各色人等见过不少,平时没少听儿子说起白厅长,心知此人在公共租界横行无忌,时常搓磨手底下这些人,碍于这人来头不小,她总劝儿子以忍耐为主。
谁知今晚这人不请自来,绕了两句,一下便扯到了红豆身上,想是见虞家无权无势,行事之恣意令人咂舌,看这架势,今晚见不到红豆恐怕还不肯罢休。她早年跟着丈夫经历战火,中年又不幸丧夫,而今半生过去,早看淡了许多事,唯独一双儿女是她的命,当下便淡了脸色:“白厅长,我们虞家虽是小门小户,却也知些礼数,深更半夜的,绝没有让女儿起来见外男的道理。”
她这话说得毫不留情面,白厅长还打着让红豆做续弦的主意,并不想跟未来丈母娘撕破脸皮,当即放软语气道:“虞太太这话严重了,白某之所以夤夜拜访,无非是想着崇毅这几日立了大功,过来关照关照,再顺便闲聊几句,既然虞太太多有不便,那白某明日再来。”
虞崇毅暗暗握了握拳,忽从怀中取出一样物事,走近递给白海立道:“白厅长,这是属下的辞职信,属下资质庸碌,办案时常有力不从心之感,早就有换营生的打算,还请白厅长批复。”
那几名同僚错愕之下,齐刷刷看向虞崇毅,空气似乎凝滞住了,就连虞太太也是一呆。
虞崇毅盯着白厅长的背影,一脸决然,显见绝非儿戏。
白海立静静站在原地吸了好几口雪茄,这才缓缓转头。
虞崇毅瞬间便感觉到了来自头顶的两道让人如坐针毡的视线,然而他早已到了忍耐的边缘,顶住那道倾轧而来的威势,毫无瑟缩退让之意。
白海立看虞崇毅一晌,忽然意味不明笑起来道:“虞崇毅啊,有些事我本来打算明日你到厅里再跟你商量,既然你来了这么一出,今晚干脆就挑明了吧,你家书房在哪,我们到里头去好好说说话。”
这一去便是半个小时,虞太太守在客厅,一想起刚才白厅长的语气,只觉得心惊肉跳,时间一分一秒过得极慢,既无心招待儿子那几名同僚,也不敢回房去睡。
好不容易房门一开,白厅长率先出来了,见虞太太弹簧一般从沙发上弹起,极愉悦地笑了笑:“我给你儿子一晚上时间好好考虑,明早白某再来,往后就由白某亲自接送虞小姐上学。”
虞太太惊疑不定往书房里一看,儿子青着脸站在房中,整个人仿佛入了定,半天都未动弹。
好不容易等那几人走了,她忙进去急问:“出了什么事?”
虞崇毅浑身冰冷,根本开不了腔,白海立如今如日中天,只要认真想要对付谁,是栽赃也好,嫁祸也罢,有的是阴毒的法子,何况他还有实打实的把柄落在这人手上,就算不做警察,也逃不掉一场牢狱之灾。
事关红豆,他不想让自己自乱阵脚,想了想,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我们不能任白海立捏圆搓扁,王探长他们主意多,这就去找他商量。”
他咚咚咚下到楼下,满怀歉意敲开彭裁缝家的门,借了电话,给王彼得的寓所打电话,谁知接连拨了好多遍,那边都无人应答。
他定定立在电话机前出了一晌神,看来是临时出门了,就算去王彼得寓所怕是也会扑空,满怀失望正要离开,忽然想起贺云钦,自己是警察,管辖范围内的贵户电话早已烂熟于心,其中自然也包括贺公馆。
然而毕竟太晚了,这时候给贺公馆打电话怕是不妥,可一想起贺云钦这人处世随和,就算接了电话也未必会觉得冒犯,又鼓起勇气拨了过去。
幸而这回很快就有下人接了:“贺公馆,请问找谁。”
***
贺云钦回房去浴室洗澡,出来时换了睡衣,正系睡袍,就有下人来敲门:“二少爷,老爷和太太在房里等里,大少爷和大少奶奶也在。”
贺云钦知道这定是为了晚上家里混进内奸之事,虽说刚才已经清理了那下人,也顺带查出了幕后黑手,但因为事关贺家声誉,父亲多半还有别的话要交代。只得又换了衣服出来。
到了房前,敲了敲门,进入后抬眼一看,父亲和母亲都在,大哥脸色铁青,静立在父亲桌旁,嫂子半倚着沙发扶手,像是昏睡刚醒,脸上仍有泪痕。
他顺手关上门,正色道:“父亲,母亲。哥,嫂子。”
贺孟枚鼻子里冷哼一声道:“自从三月前有人造谣,此事一而再再而三被人拿出来做文章,若是今晚叫这些人得逞,咱们贺家岂不会沦为全上海滩的笑柄?老二,我和你母亲早叫你定下亲事,你非推说没有合意的,迟迟拖着不交女朋友,就算你行得正走得直,人家难免会猜疑——”
贺宁铮淡淡抬眼看向贺云钦。
贺云钦正要接话,门口有人敲门:“二少爷,有电话。”
这么晚了,谁来电话。
贺云钦隔着门问:“谁打来的。”
那下人道:“那人说姓虞。”
贺太太一讶:“姓虞?”
贺云钦怔了下,二话不说就开门出去:“我下去一趟。”
作者有话要说:爱你们,明天继续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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