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宜给押得直不起身来,勉力抬头看,说话的是同来的另一位王爷。
这王爷长得比七王爷更得人意儿,七王爷是满脸的骄矜,这位呢,模样不跋扈,眉眼也谦和。有的人五官凑在一块儿觉得挺好,拆开了不能看,他却不一样。以前老听说宇文家出美人,她以为泛指女人,原来并不是。王侯将相嘛,作养得好,和她四周围那些平头百姓云泥之别。她自小家败,没读过多少书,但是闲着也爱从书摊儿上淘换诗集。想起来有句话形容他很合适,叫腹有诗书气自华——他一定是个有学问的人,有学问,自然就熏陶出那份从容优雅来了。撇开旧恨不说,定宜这刻还是很感激他的,不管怎么样,能替她说句话,可见这人至少比七王善性。
至于七王爷弘韬,衙门里唠家常时偶尔提及过,听说脾气不好,干什么都爱较真,白瞎了贤亲王的名号了。
“你不知道里头缘故。”七王爷有点不耐烦,“和你说不上。”
“我问过底下人,照我看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安灵巴武既然已经伏法,前头的种种不提也罢。”那位好心王爷看了她一眼,“依着我,不该杀,倒该赏。”
七王爷听得立起眉头来,“你的意思我明白,可他拂了我的意。”
“满朝文武都躲着,事情也平平顺顺过去了,临了你倒沾一身腥,叫人说你和安灵巴武有牵扯,这话传到皇上耳朵里,好听么?”他踅过身抬了抬下巴,“把人放了。”
戈什哈都是旗下包衣,主子的兄弟授了意,不敢不听,也不敢全听,手上松了松,犹豫着看弘韬脸色。弘韬刚才火气大,脱口一说,再倒过头来想想,的确有不当之处。其实一只蝼蚁,碾死就碾死了,没什么大不了,要紧的是消息传出去,对他自己没好处。利害关系一计较,那股子热气也冒完了,打算顺杆往下滑。
“没听见十二爷的话?”他胡乱摆了两下手示意放人,但是就这么饶了他又太便宜他了,因横眉冷眼道,“今儿算你运势高,没有十二爷替你求情,不要你命也打你个腿折胳膊烂。下回长点儿心,再犯在我手里,仔细你这一身皮!”
定宜先前吓出一身冷汗来,那些侍卫一松手,简直像阎王殿前转了一圈,腿里都带着酥。待缓和下来,呵腰说是,“小的记下了,下回见了王爷一定好好伺候着。”那头要上轿,她紧走两步上去打帘,“天儿热,王爷受累了……您好走。”
就这么,七王爷手指头漏道缝,够她超生的了。回过头来再看十二王爷,太阳光照在他肩头的行龙上,龙首四爪,立在那里,伟岸如山。
他似乎并不指着听她的客套话,事儿办完了,迈过抬杆进轿门,定宜虽迟疑,还是蹭过去唤声王爷,就地打了个千儿,“今天多亏了王爷,小的才保住一条命。您的大恩大德,小的没齿难忘,以后王爷有吩咐,小的肝脑涂地,报答王爷救命之恩。”
她说了一堆,奇怪醇亲王像没听见似的,坐定了,表情也没什么大变化。竹篾编成的围子透风,夏天代步清凉,窗口的小帘子被风吹得飘起来,有零星的光落在他脸上身上,宝相庄严,叫人挪不开眼。
王爷就是王爷,派头大是天生的,救了你不表示愿意搭理你。她讨了个没趣,轿子上肩了,只好讪讪退到一旁,倒是边上一位近身长随应了她一句,“王爷知道了,往后办事留神,救得了你一回,救不了第二回。”
她一迭声道是,把腰弓得虾子似的,“恭送王爷。”
亲兵在黄土道上走出一片扬尘,脚步隆隆去远了,她这才直起身来。视线追随,唯见轿顶天青的燕飞翩翩,这样充满血腥的地界儿凭空冒出一股清流,难得,但也格格不入。
她劫后余生,把衙门里其他人吓傻了,一个个远观不敢靠近。等那些亲王和侍卫们拐了弯才围上来,缩脖儿吐舌头说:“你小子命真够大的,回去告诉你师父一声儿,今晚上下碗面吃,捡了条命,多活几十年。”
她长出一口气,突然觉得天旋地转,抹着脸上汗嘀咕:“可把我给吓懵了……”说着人就瘫下来了。
大伙儿“哟”地一声,敢情天热又受了惊,两下里夹攻中暑了。七手八脚把人抬进鹤年堂,搁在藤榻上,绞凉帕子擦脸、给她扇风,伙计兑好了醋茶灌她,折腾半天才缓过劲儿来。她还惦记刑场上,挣扎着朝外头指,“我活儿还没干完呐!”
几个人忙按住她,“早办利索了,躺着别动,刚还阳还不容人喘口气?那么点子活儿,三两下就收拾完了,拖到这会儿招虫,鹤年堂甭做买卖了。”
她松懈下来,重又躺回去,两眼直勾勾盯着房顶。刚才那通好折腾,以前的事儿像灶房发大水,什么甜的酸的都涌了出来。因为经历过,觉得活着真不容易,这是遇见了好心人,要是那位十二王爷站干岸,她这会儿应该下去找她爹妈了。其实她也看得开,死的当口难受,过去了就松快了。认真说,死了倒好了,强似现在不男不女的活着。要不是那些常混在一起的人知道她不爱刮痧,在她迷糊的时候给她把衣裳剥了,那这口饭就吃到头了。
大伙儿啧啧为她庆幸,说十二爷是个好人呐,是她命里的福星。衙门里当杂差的,大官能见着几个,离真佛隔了十八重天,王爷杀人听过,王爷救人稀罕。张得全抓耳挠腮嘟囔,“醇亲王不常见,听说刚从喀尔喀回来?”
鹤年堂街面上做生意,迎八方客,消息也比他们灵通,伙计掸着柜面应:“你们不知道啊?醇亲王他妈是喀尔喀贵妃,位分虽高,搁着就是个摆设。老皇爷和太后的娇儿子十三爷,两朝正统,那是眼珠子。旁的儿子嘛,眼眶子不敢说,总差了一截儿。醇亲王十三岁封贝勒,派到喀尔喀做土地爷去了,一待就是十来年。这期间喀尔喀左翼偷摸着想造反,还没起事呢,走漏了风声,十二爷镰刀割麦子,唰唰全给他收拾了。立了功也不流放啦,回京,封了和硕亲王,可给他妈长脸了。”
大伙儿都赞叹,越受挤兑越有能耐,真好样的!
伙计歪脖儿咂了两下嘴,“可惜了的,那么好的爷……”
大伙儿又追问怎么了,他光摇头不吱声,大伙儿骂他,“话说半截不是人,赶明儿你姐姐生孩子,生一半留一半。”
“你们这帮人……”伙计急赤白脸拿手指头指点,“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告诉你们,你们也没机会验证……醇亲王啊,耳朵不好使!月有阴晴圆缺,人有瞎哑聋瘸嘛!不过听虽听不真周,架不住人家聪明。只要你正对着他说话,照样一句一句回得明明白白的。”
定宜原还躺着,听见这个坐了起来。难怪刚才道谢他没反应,原来是这么回事。看人口型,脑子里还得琢磨,真够费劲的。好人坎坷,坏人倒逍遥。就说那位七王爷,聋的怎么不是他呢!
大伙儿怅惘着:“好好的,怎么得了这毛病?能说话,那是后来聋的?”
“九成是。”伙计点头说,“打小儿听不见,怎么学说话呀?”
大家聊得正起劲,鹤年堂掌柜的进来了,瘦高个儿老头,颧骨上长雀斑,脸往下一拉,活像个褡裢火烧,冲伙计高喝:“说什么呢,活腻味了是怎么的?那是王爷,你当是你们家街坊呐,乱嚼舌头给铺子招祸,我活撕了你!还嫌我不够烦呐,我这儿一脑门子官司呢!”
掌柜的一骂,大伙儿悻悻然。碰巧夏至得了消息来接人,进门拍大腿就数落:“杀千刀的杨二叫我来收尸,吓得我肝儿都碎了。蒙事儿蒙到我头上来了,姥姥!”说着面门耳朵一通捋,居然眼泛泪光,“虽说咱俩常拌嘴,你要是死了,我还真舍不得。”
边上人添油加醋描述当时场景,定宜觉得挺没脸,叫人押着不好看,她到底是个姑娘,实在不愿意再回想了。下榻穿了鞋拽夏至,笑道:“这不是没事儿吗,别一惊一乍的。师哥咱回吧,我得给师父报平安。”言罢冲大家拱拱手,“偏劳了,我这儿道个谢,回头我师哥在小仙居包场子请大伙儿喝酒,大伙儿赏脸。”
夏至嗳了声,“我多早晚答应来着?”
“就这么定了,回见。”她扯着夏至出门,嘀嘀咕咕抱怨,“我不是你师弟啊?白捡了条命,你得给我压压惊。”
夏至思量思量,咬着牙说成,“只要活着就好,我真怕看见你掉了脑袋的样子,刚才路过皮匠铺和老马头说定了价格,二两银子给你把脑袋缝上。既然没死,这钱拿出来冲喜,值了。”
师哥到底是师哥,定宜吸溜两下鼻子,上了他原先用来准备拉尸首的排子车。
季鸟儿知了在枝头叫得兴起,蓬蓬的热气迎面扑过来,她打着黄栌伞问:“师哥,你知道醇亲王吗,今儿是他救了我。”
夏至唔了声,“这位王爷不怎么在外走动,我知道的有限。怎么,你惦记着报答人家?人家是黄带子,举手之劳办件好事儿,没准儿转头就忘了。你要是提溜着京八件上门谢恩,人家王府里管事的门都不让你进,你可消停点儿吧!”
她倒没想什么谢恩,就是听说他有耳疾,心里可惜罢了。和夏至一说,他咳了声,“人活在世,沟沟坎坎少不了。宗室吃朝廷俸禄,可怜能赛过咱们?拿人头换大子儿,谁愿意一手血呀。要是给我个王爷干,我情愿聋了呢!”
也是的,她自嘲地笑笑。自己到了这份上全拜他们那号人所赐,虽说一码归一码,反正不待见姓宇文的。她现在一门心思攒钱上长白山找哥子们,等找见他们,自己就不是无依无靠的了。今天的事不过是个寻常际遇,过去了也就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