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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生意人 第四部 舍得 第二章 一把火烧了自家茶园

所属书籍: 大生意人

    天色已晚,古平原兴冲冲进了潜口镇,他原打算在镇上打个尖,寻间干净客栈饱饱地睡上一觉,明儿一早再赶那最后20里的山路回古家村。

    古平原不是不想快点看见亲人,他有自己的一片孝心。远戍边疆一晃6年多,慈母在堂不知流了多少眼泪,若是自己黑灯半夜回家,灯下一照风尘仆仆、面容憔悴,岂不越发惹得母亲伤怀。反正到了潜口镇就等于一只脚踏进了古家村,也不必忙于一时,休息一夜养足精神,明儿在镇上买些礼物带回家中岂不是好。

    古平原的如意算盘打得虽妙,可一到镇上就发觉情形不对,满大街都是逃难的难民,屋檐下、墙角边处处都铺着芦席,横七竖八或坐或躺着唉声叹气的人。

    徽州府下6个县:歙县、黟县、休宁、婺源、绩溪、祁门,歙县是徽州府衙所在地,其实是府县共治,潜口镇便是歙县治下的一个大镇,也是距离古家村最近的镇子。古平原看见镇上乱成这般样子,心里先就惦念着家里,牵着马走到街里的一个杂货摊前,俯身问道:“掌柜的,打扰了,请问这街上是怎么回事?为何到处都是逃难的人?”

    做小买卖的是个老汉,大约还从没人叫过他“掌柜”,愣了一下才道:“这位客官,不是本地人吧?”

    “我……”古平原迟疑了一下,“我是本地人,只是离乡多年了。”

    徽州人多的是背井离乡做生意,十年八年不回家也不稀奇,因此那老汉只是点点头,向着街上指道:“这都是遭了兵灾,家里都被打仗打毁了,青壮的被拉了从军,老弱病残可不就跑到镇上来了嘛。好歹镇里有保甲,小股子军队也不敢轻易闯进来,要真是来了大军,就连地保也要带着全家跑了。”

    古平原回想了一下,当初在黄河边只听说庐州府的三河镇陷于长毛陈玉成之手,而徽州地界没有开仗,自己这一路走来也没听到徽州府的战报,怎么无缘无故就打起来了?

    他又怎能知道,这正是京里面恭亲王与宝鋆想定的“左右逢源”之计。安徽巡抚袁甲三接到宝鋆密信不敢怠慢,紧急安排军务,苗沛霖是条老狐狸,尽管表面听命,暗地里却不肯动用手里的实力,与太平军打仗只是半真半假地敷衍。袁甲三的军队原本只是奉命在旁观望,没料到苗沛霖与太平军打着打着,像股绞绳般把官军也缠到了里面,三方这一打起来,战场不断扩大,徽州府6个县倒有一半或多或少遭了秧,其中被毁的最厉害的就算是潜口镇周边的几个乡村。

    “那古家村现在如何了?”古平原从老汉处得知潜口镇周遭几个村子都没能逃过此劫,心里一阵发慌。

    老汉答道:“古家村?哎,听说就数那儿最惨哪,几伙子军队在村里迎头撞上,打了败仗的还放了把火,听说整个村子都变成了瓦砾。”

    老汉话音方落还在叹息,一抬眼,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已经走得不知去向。

    古平原上马之后扬鞭就赶,恨不得早一刻赶回家看个究竟,一路上他不敢想古家村遭灾后的情形,只望自己的母亲和弟妹安好便是万幸。

    沿着山路一路往东,路不算宽,只能容两人并肩而行,天黑之后骑马在这窄道上飞驰其实很险,一不留神就会掉入山下的新安江支流中。但古平原顾不得了,只管快马加鞭,就觉得身旁的山石树木呼呼地飞掠而过,一个多时辰后就进了古家村的村口。

    古家村建在一处山窝里,藏风聚气,村前一条长流水,两侧高山如凤凰展翅,实在是好风水。然而这好风水这一次却没能保佑古家村的平安,现在夜幕掩盖下的村庄已被烧成一片残砖碎瓦,许多家被烧垮的大梁还在冒着缕缕细烟。在村头看,全村别说人,连狗都看不到一条。

    古平原离乡5年,本就一肚子的离愁别绪,哪里再见得这般的惨景,双目一胀,在马上已是流下泪来。房子虽然毁了,石板铺成的道路还在,古平原不费力就找到了家,他家原本是一处三进的大宅,为了养活孩子,古母将前面两进大院卖给了村里的财主,妇道人家守寡在堂,自己将原本通往前院的角门用砖封了,自后墙另开一门,虽然走路绕了些远,却免得人家闲话难听。

    如今大路前面卖与旁人的两进宅院已经烧的是片瓦无存,古平原的家里因为与正路隔开,只被大火燎了一侧厢房,“四水归堂”的另外三边还都完好。

    古平原急急进到家中,张口大呼:“娘!二弟!小妹!”如此喊到喉咙嘶哑,却无人应答。

    古平原颓然坐到屋内的一张椅上,心下琢磨:“娘会带着两个弟弟妹妹跑到哪里去呢?”要么是到了镇上避难,要么就是被军队掠走,又或者……古平原晃晃头不敢想下去,站起身决定再回镇上寻找。

    他牵着马刚走出家门,就见长长的石板路的尽头有一条黑影往这边走过来,一见到他便迟迟疑疑地站住了。

    “喂,你是……”古平原开口叫道。

    那黑影竟然转身就跑,古平原想也没想翻身上马便追,别看这马刚跑了一大气已然累了,但四蹄撒开还是比人快得多,没一会儿古平原便已从后面撵了上来,那人回头一瞧,心里慌张一脚踩到了路边的水沟里,咕咚一声栽在地上。

    古平原再次下马,三步并作两步赶过来,就听那人恐怖得岔了音:“别,别,别杀我!”

    古平原知道他是把自己当成了官兵或是长毛,再走前两步刚要安慰,忽然睁大双眼,失声道:“平文!”

    倒在地上这一个听人说出了自己的名字,也就不那么害怕了,天上虽有月亮,他看古平原是背光,黑糊糊辨不清面目,抖着声问:“你、你是……”

    “我是大哥呀。”弟弟古平文与自己相差5岁,现在正是自己当初离家时那般年纪,从前的稚气还依稀可辨,唇上却也有了黑黑的茸毛。

    见古平文还是傻傻地望着自己,古平原索性一把将他拽了起来:“看看,我是你大哥不是?”

    “大哥,大哥!”古平文一认清楚眼前这人正是被远戍关外让一家人朝思暮想的大哥,高兴地抱着古平原便不撒手,嘴上在笑,眼里却有止不住的泪水。

    古平原也落了泪,不过他心中有事,不得不很快平伏了情绪,问道:“娘和小妹呢?”

    “住在山上的茶棚里,我们村里大部分人都躲在那儿。我这是偷偷下山回家看能不能给娘和妹妹找点吃的。”

    看茶人的茶棚僻静而且目标不大,的确是个躲祸事的好去处。古平原随着弟弟来到不远处的山坡上,这一片是古平原家的茶田,一向是包给邻人栽种。

    古平文还没到竹棚前就兴奋地喊道:“娘,你看谁回来了。”说着一头钻进去。

    古平原日思夜想就是这一天,如今真的回来了,只觉得双腿有千斤重,听得里面母亲熟悉的声音问了一句:“是谁啊?”登时心头就像钱塘江的大潮打过来,“咕咚”一声重重地跪在地上,呜咽着答了一句:“娘,儿子不孝通天,儿子回来看您老人家了。”

    里面一时没有半点声息,就听古平文催促着:“娘,你出去看看啊,大哥回来了。”

    “扶着我……”古平原的母亲胡氏也是声音颤抖,说一声“扶”,那当然是听了儿子一声唤,两条腿也是软得站不起来。

    等古平文搀着母亲出来,一看见跪在地上双泪交流的古平原,胡氏踉跄几步到近前,身子一歪坐在地上,伸出颤巍巍的手抚着古平原的脸:“儿啊,儿啊……”就这样也不知叫了多少声,她叫一声,古平原答应一声“娘”,再叫一声,再应一声。此情此景,母子俩不约而同地都想起当年科子读书时曾复诵的那首《卖子叹》,当娘的想的是“此时一别何时见?遍抚儿身舐儿面”,没想到老天爷开眼,把这个儿子又送回到自己身边;而古平原则想到那两句“嘱儿切莫忧爷娘,忧思成病谁汝将”,自打当年离了徽州,历经多少风波,这才深深感到世间除了娘亲,还有谁能无私无怨地对自己好,无时无刻不记挂着自己,一念及此,这娘俩哭得是肝肠寸断。

    后来还是古平原怕娘哭伤了身子,先止住悲伤,强作笑颜道:“娘,别哭了,儿子这不是好端端回来了,今后又能承欢膝下侍奉您老人家了。”

    古平文也在旁边一个劲儿地猛劝,胡氏这才勉强收了眼泪,一家3口进到窝棚里,胡氏拉着儿子的手问东问西,问他这些年在外面遭没遭罪,怎么流放之期未满就回到了家乡。古平原不愿让母亲难过,半真半假拣着好的说。古母嘴里一连串的“佛天保佑,菩萨保佑”。一家3口流泪眼对流泪眼,哭过了便笑,笑过了还哭。

    古平原不敢说自己是私逃入关,只说减刑释放。他有个疑问一直放在心头,说了半天终于忍不住要问了:“小妹呢?”

    小妹古雨婷比平文小1岁,自小乖巧可爱,古平原记得当初离家赴京文试,妹妹还拉着他的手要他从北京带好吃的果子,现如今定是也长成大姑娘了。

    奇怪的是,古平原一语问出,古母和平文都默不作声,就在古平原等得有些发急了,古母才说了一句:“你妹妹在那边的山崖边照料白老师。”

    这“白老师”说的不是别人,正是古平原的授业老恩师。他是真正的视师如父,立时急问道:“老师怎么了?”

    “唉,真是一言难尽,眼看几天前还好好地,怎么无缘无故就遭了这么一场祸事。”古母刚刚还喜笑颜开的脸随着古平原的问话而郁郁了下来。

    “大哥,我来跟你说吧。”古平文先让娘在一旁坐下,然后对古平原把大致的经过讲述了一遍。

    古家村遭兵灾是在10天前,3股军队原本都只是打此路过,原都没想杀人放火,没留神却都在村子里撞上了,立时就拼得血肉横飞。古家村的村长也是这一族的族长,为人还算镇定,匆忙间躲着这群厮杀汉,组织村民往山上跑。偏偏古平原的老师为人正直,见官军也如土匪般烧屋掠货,觉着自己做过两年县丞,心里存了个“为民请命”的念头,竟然走到战场上,要寻官军的头领说话。

    战场之上人人杀红了眼睛,哪个来理这糟老头子,心地好些的便自作不见,但毕竟也有凶恶成性之辈,一刀便把老人家砍翻在地,白老师的女儿从后面赶上来要救爹爹,还没等靠近,就被不知是哪伙子人马劫走了。

    白老师被砍中后背,血流了不少,伤势颇重,但没有毙命当场。那帮打仗的军队撤走之后,他被几个村人也救了上山,就在山崖那边的一个木架子里将养,缺医少药,几日下来已是奄奄一息。

    “孩子,你去看白老师,千万不要说依梅被人劫走一事,自从你师母过世,依梅这孩子是他的命根子,这要知道了,一条命就保不住了。”

    古平原听了之后心如刀绞,匆匆点头,留下弟弟陪着娘,往山崖边快步走去。

    离着山崖不远,古平原已是听见了老师有气无力的咳嗽与低沉的喘息之音,他的脑海里顿时浮现出6年前在村前小河旁,老师送了自己一程又一程,眼里是眷眷期盼的目光,却只叮咛路上万万小心,末了才提到考试的事,说的却是:“场中莫论文。金榜题名最好,万一不得意,还回来读书便是,哪里也没有家乡的水养人。”

    想到这里,古平原喉头哽咽,只不敢放声,悄悄拭了泪,这才走到木架子搭的茅草棚前。

    此时恰从棚里出来一名穿着荆衣布裙的女子,姣好的面容上却是愁眉不展,乍一见古平原吓了一跳,随即皱起了眉,又慢慢舒展开,一张小嘴却慢慢张大,声音有些发颤:“大、大哥?”

    真是女大十八变,古平原能认出弟弟,却无论如何也认不出眼前这个亭亭玉立的姑娘就是5年前缠着自己要糖吃的妹妹。

    “小妹,是我,我回来了。”古平原见妹妹要哭,连忙止住,轻声说,“老师在里面。”

    “嗯,大概是伤口疼,怎么也睡不宁,我去叫平文来给老师换药。”小妹会意,也放低了声音。

    “不必,我来就好。”古平原让妹妹先回去,自己一低头进了木棚。一进来他便鼻子一酸,心里想着怕惊动老师,可是眼泪一滴滴滚下来哪里止得住。

    木棚里只铺着一尾芦席,自己的老师形销骨立,面冲里侧卧在席上,背后用布条包起来的伤口还在渗着血,不时咳嗽两声,大概是牵动了伤口,立时便难受地呻吟着。古平原轻轻蹲下身,慢慢地扶着老师的肩头,低声呼唤:“老师,老师,我是平原啊,我回来了,来看您了。”

    白老师发着高烧,神志不清地将眼张了张,又闭上,喉头“咕噜”几声,像是说话,又像是喘息。

    “老师,您别劳神且歇着,等好了再说话。”古平原见状只得先给老师换药,等拿过放在一旁的药碗,古平原更是难受。这哪里是药,不过是将茶田里的新叶捣碎而已。茶叶虽然也有平热凉血的功效,但药效毕竟有限,只是眼下无药可用只得将就。他抖着手将“药”敷在老师背上的伤口上,又用方巾蘸着水给老师擦了脸,伺候着喝了几口水。见老师好不容易沉沉睡去,古平原不忍再看,定了定神,走出木棚转回到自家。

    一家人团聚,自然有说不完的话,古平原把自己这几年的经历草草说了一遍,这才知道原来弟弟已经辍学归农,家里这块茶田就是他在打理,妹妹则帮着娘亲做些针线活计来贴补家用,一家人过得自是清苦。

    “儿啊,你回来就好了,不管怎么说,一家人总算又在一起,就是再苦,为娘也闭得上眼睛了。”千里之隔,古平原又身处关外虎狼之地,古母原本以为此生再难见大儿子一面,此刻“团圆”之喜足慰当年“破家”之痛,眼里面上都挂着笑意。

    古平原道:“娘说哪里话,不孝儿在外没有一天不惦念母亲,这几年多亏弟弟妹妹尽孝,现如今是我的事了,娘只管放心,我们家的好日子在后面呢,您就等着享福吧。”

    一句话说得全家都高兴起来,小妹雨婷是个爽快人儿,张口就道:“大哥回来我们家总算不再怕人欺负了,哪像二哥比没过门的小媳妇还怕事。”

    “我哪有……”古平文红着脸争辩了半句就被妹妹打断。

    “没有?才怪啊。不信,大哥你问娘。唉,我呀就是个女子,不然我早就出来替家里出头了。隔着门听二哥跟那些人说的吞吞吐吐的几句话,险些没把我气死急死。”

    “怎么,有人欺负我们家?是族里的人吗?”古平原一怔。

    “不是不是,族里一向照应我们家。你呀,别听你妹妹的,巴掌大的小事她说的比天大。”古母一片息事宁人的心,根本不愿意大儿子刚回来就为了家里的事操心。

    古平原皱皱眉头,道:“娘,既是有事,儿子迟早要知道,咱们虽不惹事,但有事情也不能怕事。”

    古母想想,叹息一声:“既是如此,告诉你也无妨,其实也没多大的事。”

    正如古母所言,事情并不算大,但对古家而言却带来了不小的烦恼。

    事情起在一个茶商身上,其人姓侯,做茶叶生意10多年,收了茶制成茶砖卖给藏边,论起本钱不大不小也是尊神,行里一向有个尊称“侯二爷”,其实背地里都叫他“油二爷”,取“侯”“油”谐音,暗讽他贪婪凶霸,石头缝里都要榨出油来。

    茶商收茶与盐商收盐一样,一向有个地界之分,划好了界,谁也不能越界去收茶,否则就是犯了行规要被群起攻之。换言之,茶农的茶卖给谁家也是有定例,很少有随意转卖的。这样做的好处是买的不愁没地儿买,卖的不愁没地儿卖,按照当年当季的茶价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省了许多麻烦。

    如果都像这样做买卖,自然谁都没话说,但偏偏就有那喜欢占便宜的主儿,侯二爷就是一个。无巧不巧,他所收的茶田里面就包括了古家这一片,原本古家把茶田租给邻人时还没事,待到古家自己种了,侯二爷就多出许多话来,一时说茶叶成色不好,一时说制茶时不经心,后来竟还挑古家的茶田风水不好,说先是古平原的父亲失踪在外,生死不明,后又是古平原被发配关外,连累家人也是罪孽,所以说古家地里种出的茶不能按别家的价格来收。

    “大哥,您听听,这分明是欺负二哥老实,我与娘又不能抛头露面去与他讲理。结果硬是把我们家的茶价往下压了三成,本来这日子就过得艰难,哪还经得住这么受人欺侮……”古雨婷说着说着,小嘴一撇,只是强忍着不落泪。

    古平原一边听,一边已是心头火起,顾着娘在一旁,只是勉强笑笑:“不要紧,大哥既然回来了,自然有我去和他理论。”

    侯二爷的事情古平原眼下还无暇料理,他最挂念的还是老师的伤势,依着他的意思立时就要返回镇里去为老师延医买药,外面天色早已黑透,兵荒马乱的年月加上山道难行,古母怎敢放他去,好说歹说,后来道:“总以稳妥为上,黑灯瞎火的,若是你再出了什么事,连你老师再加上我们全家还活不活呢。”

    古平原听了只得暂时安歇在老师的木棚外,找了个避风的角落胡乱打盹。但这一晚压根没有睡实,不时起身看看老师,又想着老师被乱兵劫走的女儿白依梅不知身在何方,老师就是治好了伤,知道此事后只怕也要急疯了。

    白依梅就是他青梅竹马的恋人。

    古平原上学的地方就在老师家中,那几年与白依梅几乎日日见面,虽然因男女授受不亲而寡言少语,但两人朝夕相见,互有好感,早已情愫暗生,只差没挑明这层窗户纸而已。

    古平原的老师其实也早已视他为东床快婿的不二之选,古平原本想京试之后便禀明母亲,托人提亲,怎知飞来一场横祸,自从被发配关外后,他自惭已成罪犯,又要远戍10年之久,对白依梅早已不做婚姻之想,硬是强迫自己将姑娘的倩影从心中抹去。

    现在知道当年的心上人竟然被兵匪劫去,一个女人家遭遇如何不问可知,古平原心里就像被人用拳头死死地攥着一样,想着想着总是难以入眠,站起身向山下望望,却发现二弟平文正向这边走来,原来他也是一夜未睡。

    “二弟你来的正好,我有事情想问问。”古平原要问的正是老师女儿的事情,“她被劫走,夫家难道没有去寻?”

    “哪里来的夫家,依梅姐可是一直没有嫁人呢。”

    “没嫁?我记得她比雨婷大了4岁,那今年可不是整20了么,怎会没嫁?”古平原惊讶不已。

    古平文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提亲的倒是不少,可都没成,依梅姐总不答应。小妹常去她家玩,听小妹说,依梅姐自己说过,要守着老父尽孝,一辈子不嫁呢。”

    古平原听后怔怔不语,心里若明若暗已是大概猜到了白依梅的心思,心下一阵难过,叹了口气低头不语。

    “大哥,要说这两年还真亏了依梅姐,时常来咱家坐坐,陪着娘说说话,我和小妹都没她会帮着娘解心结,要不是她,娘为你的事早就不知道要急病成什么样了。”古平文没留神大哥的神态,只顾着往下说。

    “不要说了。”古平原闭上眼痛苦地摇摇头,“二弟,我亏欠老师家实在是太多了。你帮着我照料一下老师,我这就去镇上请大夫买药。”

    “可是、可是这天还没亮。”

    “顾不得这么多了,娘要是问起,你就说是天亮才出发的。”古平原轻轻牵过马来,走出很远知道马蹄声不会惊了母亲,才扳鞍纫蹬上马疾驰而去。

    这一次他比来时还要快,所幸道路刚走过一遍,何处险何处缓心中有数,天边刚一露鱼肚白,他便已经到了镇口土城的门口。

    城门还没开,几个同样赶早进城的乡农靠在路旁的土墙边上打盹,古平原心里有事,不能这般等下去,便上前叫门。

    喊了几声,倒有个团丁出来,可是一听古平原既不是官府差役,也不是传递驿报,不耐烦地道:“去去去,靠边等着去,我还当什么大事,搅了老子的好梦。”

    “总爷,我真的是有急事,麻烦你行个方便。”古平原耐着性子道。

    那团丁把眼一瞪:“给你方便?谁给老子方便?现在城外又是长毛又是土匪,万一开了城门放进来歹人,你担我担?”

    他顿了顿,上下打量了古平原几眼,不怀好意地笑道:“就是你,我看着也脸生,搞不好就是长毛派来赚城的。”

    古平原知道和这帮兵痞子讲道理白搭,不如用银子摆平,不料伸手入怀才发现,自己的行囊匆忙间落在茶棚里,散碎银子都没带出,只有一张一千两银子的银票缝在衣襟里。

    这张银票是当初常四老爹替乔致庸开茶路,剩下了两千多两银子的余头,还给古平原时,古平原留了一半,剩下的给常四老爹重整家业。这张千两的龙头大票便是古平原此番回乡重整旗鼓干一番事业的本钱。他为了老师当然不会吝惜银钱,不过问题是贿赂这种事没有找零的道理,可也总不成把一千两都给出去吧。

    古平原正在为难,那团丁已经老大不耐烦,打着哈欠就要往回走。

    古平原真的急了,抬起脚来对着城门就是两脚,大喊道:“开门,开门。”

    清晨时分本来最是安静,在一片寂然中,古平原这两脚不亚于两声炮响,城门楼子里回音响得吓人。守城的团练兵卒这几日被城外的战火早已吓成了惊弓之鸟,此刻一个个屁滚尿流爬起身,晕乎乎不知出了什么事。

    “老刘,怎么了?”

    “他娘的,是长毛还是土匪,多少人?”

    这么七嘴八舌一问,那个先出来答话的“老刘”慌张地一指门外,“就一个,这贼胆子真大,单枪匹马就敢来攻城。”

    众团丁听只有一人,胆子顿时大了,立时起了抓人请赏的心,纷纷道:“这定是长毛的探马,抓住他去领赏银。”

    正待开城门抓人,就见从一旁的门领小房里不紧不慢走出一人,慢吞吞地开口道:“且慢,干什么去啊!”

    “哎呦,郝老爷,怎么您老昨晚没去镇公所安歇?这把您老也惊起来了,罪过罪过。”

    “少放屁,你们当我替知府大人巡视各县各镇的城守只是糊弄了事?不在城门这儿住上几日谁知道你们这群丘八是不是卖力守城。”来人点指笑骂道。

    “方才你们说的那些屋里都听见了,敢情你们是要找死,门外的那一个不是长毛还好说,真要是长毛,身后必然躲着一大帮,就等你们开城门好打进来,你们这群混蛋,还想着抓人,别被人砍了脑袋去。”

    这位郝老爷这般一说,弄得团丁们个个心里发怵,互相瞅瞅,方才那股子劲头早就飞得无影无踪。

    郝老爷一哂:“瞧你们那脓包势,好歹也得问问清楚,难不成今儿一天都不开城门了。”

    说着,郝老爷上了城墙,探头往下说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我姓郝的可是火眼金睛,别想蒙我。”

    城门里的对话,古平原听得一清二楚,先是好笑官兵把自己当成长毛,随后听那郝老爷讲话算是头脑清楚,只是声音却有些熟悉,隔着城门见不到长相,等到他把脑袋一探出来,古平原登时就认了出来,喜道:“老风流!”

    “嗯?”郝老爷没料到一早晨起来就有人叫自己的绰号,他自称火眼金睛,其实却是个大近视,拢目看去也瞧不真切,“你是谁?”

    “我是小古。你忘了?当初到省里乡试,住在文馆里,你半夜说饿了,硬拉着我去吃施胖子家的油蓑饼……”

    郝老爷登时忆起,一张嘴笑得咧开:“是古老弟啊,进来,快进来!娘的,你们这群贼丘八,吓老子一跳,什么长毛,这是老子的文友,当年乡试高中第3名的古才子,老子才中了个榜尾。”他嘴里念念叨叨地说着,指挥团丁开了门。

    古平原见遇到的是他,肚里暗笑。这姓郝的当初是个屡试不第的秋风钝秀才,差1岁就年届不惑还在乡试,偏偏乡试那一年古平原就与他住在文馆的同一间房里。

    待到进了号舍发下考题,诗题扣的是个“迟”字,这郝秀才触了情肠,一首诗作的是《老女出嫁》,诗云:“行年三十九,出嫁不胜羞。照镜纹生靥,持梳雪满头。自知真处子,人号老风流。寄语青春女,休夸君好逑。”

    他的卷子在房官那里本已黜落,偏那年阅卷的学政张大人也是个诙谐人,见郝秀才的八股虽然做得差强人意,诗却是自嘲自讽有真意,就提了上来,放在一榜的最末。

    郝秀才中举变成了郝举人,他不谢学政大人,不谢自己的卷子,却偏咬定是沾了古平原的光,乡试之后连着请古平原吃饭喝酒,古平原也喜他为人爽快,不似文人虚伪,两人年纪差了20多岁,却就此成了莫逆之交。只是他那首诗传了出去,听到的无不掩嘴而笑,送了他一个外号“老风流”。

    当年古平原赴京文试在安徽会馆里还见过他,这一晃儿6年多没见面了。郝老爷将古平原迎进城来,先就问道:“老弟,你不是被发配关外了吗,这想是被放回来了,真是可喜可贺。”

    古平原含含糊糊地一点头,郝老爷忽地脸色一变,说道:“见到你,我突然想起一事,来,随我到一旁去说。”

    “那可不成。”古平原心急如焚,哪有心思与他叙旧,便把自己来到镇上的原因说了。

    “哦,那好,你先去办正经事,我呢,眼下在徽州府的知府衙门当个闲差,左右这几日也不走,转天去寻你说话。”

    古平原在马上一拱手,两人匆匆而别。

    背井离乡的难民一多,镇上的病人着实不少,大夫却只有一位,分身乏术无法前往古家村,问问白老师的病情,知道不是什么疑难杂症,便开了剂内服外敷的方子叫古平原自己去抓药。

    古平原马不停蹄到钱庄兑开银票,抓好了药,依旧匆忙回转古家村。

    这服药倒是对症,只是老师年老体虚,又延误了数日,所以用了药依旧是时好时坏,烧虽退了,神智始终不清。

    这中间古家村的人都知道古平原回来了,算是村里不幸中的一件幸事。古平原人很大方,感激族人这几年照顾老母幼弟,见村里遭了这一场大灾,好多家已在为衣食发愁,便将身上那张买药兑开的银票拿出来,一半交由族里买米买面,虽然僧多粥少,可也帮村民解了不少燃眉之急。

    就这样过了10多天,古平原日日在老师身边守护,人也累得瘦了一大圈。这一日,他正在木棚外煎药,古平文气喘吁吁地跑了来。

    “大哥,族长要你去呢。”

    “什么事?”

    “听说是藩司衙门派人来村里巡视灾情准备赈济,族里几位长辈都在陪着,不知为什么也让大哥去。”

    古平原皱皱眉头,他是逃人身份,眼下虽无人知晓,可他却不愿与官府的人打交道,但既是族长有命,也不能不去,交代弟弟几句,便向山下走。

    古家村现下是一片瓦砾,只有村头的土地庙因为与民宅距离较远,安然无事地躲了一劫,几位村中耆老便在庙里与一位七品顶戴的官儿相坐而谈。见古平原进来,族长忙介绍说:“乔大人,这边是小老儿说的古平原了。”

    外面眼光刺眼,古平原乍一进来看不分明,定睛一瞧后差点失声叫出来。

    这乔大人正是半月前刚刚分手的乔鹤年!

    就在他怔神的时候,乔鹤年已是抢先开口了。“古平原,本官此次特奉布政使大人之命,到歙县各乡巡视灾情,一进村就听闻你急公好义,仗义疏财,古家村才没有饿死一人,这功劳不可谓不大。”

    古平原机智极了,一听乔鹤年的口气是要装作素不相识,便连忙跪倒答话:“大人言重了,草民也读过几日圣人书,知道‘报本返始’的道理,生于斯长于斯,怎能忍见乡亲们受苦而不伸援手。”

    他这一跪,乔鹤年才有些发窘,好在边上一人搭了话。

    “大人,古平原是我的知交,当年乡试高中第三,是有名的神童才子。”古平原这才发觉,郝老爷竟也在座。

    “哦?”乔鹤年却不知此事,真正诧异万分,“既如此,那便是有功名在身的人,如何自称草民?”

    “嗨,大人有所不知。”郝老爷将当年的那段往事解说了一遍。

    古平原见村中耆老俱在,心想这正是个解释的机会,不然连日来总有人问自己为何刑期未满便已返回,真要是惹得人动了疑心,告到官府去可就麻烦了。他于是接着郝老爷的话道:“本来10年刑期未满,却正遇上先帝爷驾崩,新皇继位施恩,泽被万方,连我这罪余之人也得沾雨露,被提前释放了回来。”

    这可不是他信口胡编,事实上就在他逃进关的半个月后,朝廷就发了大赦的旨意,像古平原这样的罪名都在赦免之列。这也真是阴差阳错,古平原要早知道有这么一道旨意,何必冒死逃进关里,如今不但不能被赦免,而且还罪加一等。万幸的是,这些日子他一打听,关外军营并未行文抓捕,看起来是营官们为了免受看管不严之罪,沆瀣一气将此事掩盖过去了。也就是说,只要没人举发,自己在关内是虽险实安,只是要时时留神别往枪口上撞就是。

    乔鹤年也是第一次听古平原说起这段往事,他先命古平原起身,点头感叹道:“时也,运也,命也。不过功名虽然革去,腹有诗书气自华,观你此番行事便可见你的志气。大丈夫处世立命,也不必将功名过于挂怀,俗话说的好‘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嘛。”

    这句话正说到古平原心坎里,他恭敬地答道:“是,大人教诲,平原谨记。”

    “你们多年之交,见面想必还有话说,我还要到南山看看,郝夫子不必跟随本官了,就在这儿与你这位老弟聊聊。”说着,乔鹤年向古平原使了个眼色,暗示自己先去处理公务,有话不妨慢慢再说,便在几位长老的陪同下继续巡视,留下郝老爷与古平原在庙中相叙。

    两人少不得叙叙别后的情形。郝老爷是两番京试不得意,他倒乐天知命,知道自己中举已是侥幸,就绝了考进士的心。举人是衣冠中人,按例不得补缺,但可以在衙门谋差,至于是否成功,全看人缘好坏。郝老爷这几年便在安徽各个衙门间游走,亏得他为人圆通,时不时能得份差事。有差事则必有油水,郝老爷大事办不了,小事却不断,一年下来日子过得倒也滋润。像这一次,上头派人来巡查灾情,他便跟着候补知县乔鹤年一同前来,名义上是协同帮办,其实不过跟来溜溜,回去领一笔差费而已。

    古平原也拣着能说的,把自己这些年的经历与郝老爷讲了讲。等到他说完,郝老爷的脸色却沉重下来:“唉,当初你出事,我也在京里,却没能帮上什么忙,事后想起总是……”

    “郝大哥。”古平原摇手道,“你在京城也是人生地不熟,自然有心无力,再说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你又何必内疚呢。”

    “话不是这么说,你我相知一场的朋友,有件事嘛……”郝老爷素来爽朗,难得有这样如鲠在喉的样子,古平原不禁也起了好奇心。

    “郝大哥,你有话就直说好了。”

    “那我就直说了。”郝老爷正了正身子,神色变得郑重起来,“当初在号舍窗外报假信害你的那个王八蛋,其实并非没有找到,考场森严,哪怕飞进一只苍蝇也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又不是神仙,怎会没人看见呢?”

    古平原做梦都没想到郝老爷说的竟是这件事,虽然早知道了是张广发干的,可也不由愣愣地听他说下去。

    “我听说顺天府的人第二日就抓到了那个人,可是隔日又悄悄放了,也不说抓对抓错,包括考场内的佐役在内,都被警告不得再提此人。”

    “那、那这个人呢?”古平原急急问道,他想知道的是,此后有没有人再追究此事。

    “不知道,放出来之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有几次在府县接了进京公干的差事,还特意趁便打听此事,时过境迁,消息倒也不是那么严了,你猜怎么着?”郝老爷向两旁看了看,稍微放低声音,“据说这个人之所以能被放出来,是京商使了银子上下打点的缘故,而且还以京商的势力向顺天府施压,顺天府尹杨大人官声素来不错,最后却也缄口不言。”

    “京商?”古平原喃喃自语,他本以为张广发一死,自己当年蒙冤真相就要石沉大海,想不到郝老爷一番话让他再看见一丝光亮,“原来是不只是他陷害我,还有京商的其他人也在从中作祟。”

    “不过……”古平原细一想越发不解,“我从进京到入闱不过短短一个月而已,要说无意间得罪一个人或者可能,若说得罪了京商,还要施重手对付我,这、这不是笑话吗?”

    郝老爷摇摇头:“刑名案子这些年我也经手不少,有些事儿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看不透也瞧不明。”他从腰间抽出短烟杆,装了一袋旱烟点着,长吸一口吐出来,接着又道:“刑名案子总要有个缘由,往往是案情离奇,动机却司空见惯。比如雍正朝湖广的九命奇冤,审到最后才知道,不过是大妇嫉妒小妾引发;再如嘉庆朝山东知县自尽案,昭雪之日方才明白,是上司贪贿,下属不肯从恶,结果被上司买通他的仆役勒毙,伪装成自尽。凡此种种,归根到底大都是因为‘恩怨情仇名利’这六个字,不过也要人证物证俱在,再遇上个通达事理的官儿,加上一个律例明晰的师爷,这才能水落石出。至于你的这桩案子根本连审都没审,想弄清楚岂不是痴人说梦。”

    这话说来就十分在理了,古平原也知道这么多年想破头都想不明白,张广发一死更是死无对证,郝老爷的话一点不错,自己还是不要抱什么希望的好。不过郝老爷说到“恩怨情仇名利”,古平原心中忽然一动,仿佛想到了什么却又抓不住,正凝眉苦思,土地庙外有人笑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依我看,郝夫子便是深明律例了。”

    说着,乔鹤年一个人走了进来。

    郝老爷连忙站起身:“鹤公,想必是公事已了,辛苦了。”

    古平原还待要跪,乔鹤年抢先一步扶住他:“平原,依你我的交情,当着外人的面不得不维持官制体统,如今只有你这位知交在,你又何必如此。”

    “你们……”郝老爷睁大了眼睛。

    古平原见乔鹤年不欲隐瞒,自然也就拣着紧要的把自己在山西如何与乔鹤年相识的事情说了一遍,当然事情有繁有略,还有些根本不能提,像与乔鹤年联手摆了恭亲王一道的事儿,古平原便只字不提,吊死岭的事情更是三缄其口,而且为尊者讳,古平原也没说太多乔鹤年家里的事情,结果到头来,变成说自己多,说乔鹤年少,这一段经历真把郝老爷听得目瞪口呆。

    “哎呀,古老弟,你、你可真行啊!遇风成龙,遇雨成虎,功名虽然没了,经商也是这般出色,了不起!”

    古平原谦虚几句,乔鹤年忽然面有忧色:“要说你们这个村子,也真是毁得厉害,方才我在村里转了一圈,各家各户的宅子还有族中的祠堂都烧个干净,这要全都重新盖起来,还不得几万两银子?”

    古平原刚一开口:“大人……”

    “平原,你我的交情,这样一叫岂不是疏远了。”

    “那我随郝大哥,称你一声‘鹤公’。”这是官场中人的称呼,听来也很得体,乔鹤年点了点头。

    古平原接着道:“鹤公,想必你也看见了,茶田没事。我们村除了外出经商的,便是以种茶为生,眼看春茶就要采摘,只要卖出茶叶,家家都能缓上一口气,省吃俭用几年也就把房子重盖起来了。”

    乔鹤年听罢微微摇头,郝老爷更是冷笑一声:“只怕没那么容易。”

    “郝大哥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们从省城先到了县衙门,听户房里的书办讲,茶商目前集合在一起,都不肯来收遭灾这几县的茶叶,鹤公为此事正在发愁呢。”

    古平原吃了一惊:“不收茶?这是为何?”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就如你方才所说,遭灾的地方急等钱用,茶商拖上一拖,价格就能压低。”郝老爷不屑地说,“都是本乡本土,就这么黑心,难怪人说无商不……”他看了一眼古平原,把后半截话又咽了回去。

    古平原一点就透,忙问:“府县难道也坐视不理。”

    “这要如何理法?他们又不是强买强卖,只是攥着银子不肯买,大清律四百六十条,没有一条能治得了这帮奸商。就是知府大人也只能请来他们中带头的人好言相劝,半点也奈何不得啊。”乔鹤年苦笑道。

    “我懂了。他们也是瞧准了村里无钱将茶叶外运,只能卖给他们,所以才有恃无恐。”古平原又问道,“带头的是哪一个?”

    “听说是叫侯二爷,外号叫‘油二爷’,是个茶霸,这次的事就是他上蹿下跳撺掇着一帮茶商干的。”

    “原来是他!”古平原一听侯二爷的名字就气不打一处来,暗自咬了咬牙。

    乔鹤年看了看古平原,又看看郝老爷,心里也在不断动着念头。他自从到省城的藩司衙门禀到,上院投帖,藩台只是拨冗一见,语气冷淡,根本不提补缺的事儿。乔鹤年倒是日日上院听候,可是挂牌的差事无论是缺还是差,总无他的名字。辗转一打听,本省藩台便是户部出身,不用问,宝鋆必是打过了招呼,自己想在这个人手里补到缺,只怕是难如登天。

    就这样拖了十来天,乔鹤年坐困愁城,好几次绝望之下想掼乌纱辞官,但都为了赌一口气忍了下来。又过了几天,歙县受兵灾一事层层上报,藩司衙门派下差事,找人去各乡巡查,结果不但没有自告奋勇之人,反倒是派到的人纷纷都病了。其实说破不出奇,赈灾本是肥差,可惜这一趟的灾是兵灾,而且袁甲三袁巡抚的兵就是始作俑者,一旦出去巡查,回来必得行文细禀,不说是当差不力,说了便要得罪巡抚大人。而且袁巡抚必定要遮掩此事,赈灾款项估计很难拨下来,到时候派去巡查的官员首当其冲,夹在巡抚和怨民中间,非被磨成齑粉不可。

    看起来是没人肯去了,偏偏就有人胆子大。这个人正是乔鹤年,别人觉得这差事弄不好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可是乔鹤年却眼光独到,看出来藩台为此事为难,巡抚也是一样,这差事若办好了则本省两位大员都欠了自己一个人情,反正拖在这里也不是办法,不如拼上一拼。就这么想着他把这差事接了下来。藩台正在发愁,他掌一省钱粮,赈灾是份内之事,若不去做,万一灾民暴乱,那就非同小可,本来是巡抚惹出来的祸,最后变成自己替人挡灾,那太不划算了。

    难得这个时候乔鹤年自告奋勇,藩台自然喜上眉梢,把乔鹤年招到衙门签押房,一反常态温言以对,同时话里话外的意思透露出来,如果这一趟差圆满地办下来,可以保乔鹤年实补一个州县缺。

    为此,乔鹤年一路上动了不少脑筋,他也看出来了,歙县受灾虽重,但是刀兵之灾毕竟不同于旱涝蝗,受损的只是民宅民居,庄稼特别是歙县人赖以为生的茶田大多完好。这就好办了,只要茶叶卖出去,老百姓手里就有了活钱,乔鹤年自己也是穷人出身,对老百姓的心思最了解不过。只要没到绝路上,只要还有一口吃喝,哪个肯去造反作乱?银钱到手,老百姓的心思自然就转到了如何用这笔钱重整家业上,所以有没有赈济银子倒不打紧,当务之急是赶紧帮着百姓卖茶。

    谁知事不凑巧,碰上了侯二爷借机欺行霸市。知府大人调停时,他是上面委任的专差,所以也在座,算是与这个侯二爷打了一次交道。他冷眼旁观,这个人豺视狼顾,一脸的贪色,仗着有财有势,根本就不把自己放在眼里,面上倒还恭敬,但是话里夹着骨头,一口一个朝廷法度,不能强令商人收茶,结果是噎得乔鹤年无话可说。

    卖不掉茶就真要起大乱子了,可以想见的是,到时候替人受过的就不是藩台,而是自己这个七品芝麻官。乔鹤年为此急得睡不着觉,夜里忽然想到当初在安庆城下分手,古平原曾经说过,他的家乡就是歙县古家村。经过山西一番遇合,乔鹤年深知古平原商才了得,这件事保不齐他就有办法。所以乔鹤年来古家村,不是无意间遇到了古平原,根本就是特意来移樽就教。

    乔鹤年自觉得与古平原之间的关系十分微妙。当初在蒙古,他是古老板,自己是小伙计,是患难之交。回到山西,古平原慷慨解囊,助了自己一臂之力,后来更是联手驱逐了王天贵,这交情更是非比寻常。自己一度沦落为匪的事儿也只有古平原知道,看样子他是不会泄露,但也要结以恩义才能放心。更何况自己孤身来到安徽为官,想要有所施展,看起来必须借重这个人的能耐才行。

    一想到这儿,乔鹤年觉得应该把来意挑明,免得被古平原看出来再说反倒不妥。

    “事情便是这样,想等官府的救济那是镜花水月,若是茶卖不出去,难保没有暴民作乱的事儿。”乔鹤年把事情经过一讲,压低了声音,“平原,自己人说老实话,搞不好袁巡抚正希望如此。”

    郝老爷久经官场,虽未为官但是耳濡目染见得却多,一听之下耸然动容,一挑大拇指,“鹤公心思真灵,只怕是说到了巡抚心里。”

    古平原犹自不解,郝老爷亦是沉声说:“真要是逼反了村民,哪怕是聚众请命,都可视作长毛乱党,到时候不就证明巡抚的兵上次剿得有理,而且还可以名正言顺再剿一次,变成一笔糊涂账,也就不怕御史参劾了。”

    “这……不至于吧。”古平原听得毛骨悚然,到底是官,总不会比土匪还凶恶。

    “但愿我是杞人忧天,不过官场龌龊,为了保顶子,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倒是不能不防。”乔鹤年道。

    “那就非得赶紧解决这件事,让附近村民的茶卖个好价钱,给大家一条活路。”

    “就是这个话。”乔鹤年听古平原自己说了出来,赶紧接过话,“不过那侯二爷把嘴咬得甚紧,看样子是欲壑难填,知府大人亲自说项都不成功,我实在是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

    古平原攥着拳头,在土地庙里来回走了两圈,停住身笃定地说:“就算是非亲非故,我也不能看着这个侯二爷坏了生意人的名声,更何况本乡本土,更不能坐视乡亲们受苦。眼下我也没什么好主意,不过‘谋定而后动’是不会错的,鹤公、郝大哥,你们二位若是无事,不妨在我古家村暂住一两日,等我打听些消息之后再做商议。”

    乔鹤年与郝老爷彼此看了一眼,都点了点头。

    古平原派弟弟去打听消息,可惜古平文不是生意场上的人,直到三天之后才有确实的信儿带回来。

    “鹤公,原来这个侯二爷是一门心思吃定了茶农,他料准了茶农无路可走,最后必然会压价卖茶给他,所以连水陆舟车都下了定钱,只等茶农交货,便要经成都,运往青藏西域。”

    “这么说他也并非如面上那般好整似暇?”

    古平原点头:“正是如此。要是日子一到还没有茶叶装车上船,他先就要赔一大笔车马费。这还只是面上的,既然定了车马,那么他也必然通知了那头接货的买家,人家也要腾出库房、安排转卖,所以这茶他要是迟迟弄不到手,信誉必然大失,搞不好还要包赔下路买家的损失。”

    “但是无论如何,茶农卖茶之心比这个侯二爷要急迫百倍。”郝老爷提醒道。

    古平原一笑:“这个不去管它,只要侯二爷也急,那这次就要他吃个哑巴亏。”

    乔鹤年眼睛一亮:“平原,你可是有了什么主意。”

    “主意有一个,正是从鹤公身上来的,没有你,此事万无成功之理。”

    “要我做什么,你但说不妨。”乔鹤年知道古平原没有把握是不会说这句话的。

    “你要司里出这样一张告示?简直是胡闹!”本省的藩台是个上三旗的旗人,其名布赫,他本来就没对乔鹤年此行抱什么希望,只是要找一个挡箭牌而已,如今听了乔鹤年的回禀,顿时翻了脸。

    “大人容禀。”乔鹤年心里气不打一处来,当初派自己去的时候说一力支持,如今却一点责任不肯担,但与上官争执是官场大忌,他低声好言道:“此次赈灾的关键全在茶商肯不肯按往年的价儿收茶,肯则万事大吉,不肯则易酿成民变,而要茶商伏首听令,则非有这张藩司衙门的告示不可。”

    布赫将脸越发沉下来:“听你这话里话外的意思。若是我不发这张告示,那么赈灾不力激起民变的责任就都归到本官头上了。”

    “卑职万万不敢。”

    “好了。”布赫不耐烦地打断说,“你可要知道,这张布告一发,若是百姓惶恐闹出事来,那才全都是本官的责任呢。你再去想别的办法,此事我决不允许!”说罢也不送客,站起身带着怒意匆匆走出了签押房。

    乔鹤年走出藩司衙门,等在外面的郝老爷过来,一看他的脸色就明白了。

    “布藩台果然不允?”

    “意料中事。”

    “那你真的要走这步险棋?”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如今千斤重担压在肩头,已然不容我卸责。赈灾不力必被当成替罪羊,一道参案上去,顶戴就没了。既然如此,不如兵行险招,我看准了这位藩台大人为官圆滑,若是有碍他的前程,那么就算是我得罪了他,他也会忍一时之气,反倒能将此事办成。”

    “就怕秋后算账。”

    “萝卜吃一节剥一节,先把眼下的差事应付过去,将来的事情再说吧。”乔鹤年到省城之后,有同乡给他荐了个听差,名叫康七。当官的甭管多穷,至少要有一名听差,帮着投拜帖、拎衣包、打帘子,乔鹤年也就把康七用在身边,此时点手唤过。

    “拿着东西跟我进去。”他吩咐道。

    “这……”康七此前也跟过两个老爷,把嘴一咧,“老爷,这怕不合规矩吧。”

    乔鹤年把眼一瞪:“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天塌下来有我顶着。走!”说完一转身又迈步进了藩司衙门。

    郝老爷看着乔鹤年的背影,佩服地点了点头。这个官儿看起来与众不同,倒是值得一帮,想到这儿他也急匆匆奔着官府差役平素吃茶聊事的那家茶馆而去。

    “胡闹,简直不成体统。这都三天了,真把我藩司衙门的签押房当成了客栈的上房不成?”布赫在府衙后花厅里大发雷霆。三天了,已有不少省城的官儿借着到衙门办公务,实则是来看稀罕,这堂堂衙门变了戏台,官威何存?

    此刻他的两名师爷,一姓贾,一姓秦,都在花厅里。贾师爷一向是看布赫的脸色行事,此时亦是忿忿不平道:“向来只有上官督促下属办差,如今却反过来了,一个区区七品官儿敢要挟大人,不给告示就睡在签押房里,连行李被褥都搬了进来。要我说,直接命人把他连人带铺盖都丢到大街上,然后大人动本参他,让他丢官滚蛋。”

    秦师爷算是脑筋清楚的,见布赫跃跃欲试,立时摆手道:“不成,这个当口如此做法,大人就算上了此人一个恶当。”

    “怎么说?”

    “这姓乔的敢这样做,摆明了是不计后果。如今有人在外面给他造声势,都说他一心为民,憨直可悯,大人想想,您若是打了他参了他,那大人您的官声……”

    “这……”

    “还有,大人原本的用意是要让这姓乔的挡在前面,免得与巡抚大人冲突,如今真把他参掉倒容易,上哪儿再去找这么个挡箭牌、替罪羊呢?所以我说,这姓乔的走一步险棋,看起来鲁莽,其实心底瓷实着呢,搞不好是想借机脱身。”

    “照你这么说,本官倒奈何不得他了。”

    “这倒不是。”秦师爷缓缓道,“布告不妨先给他,这样大人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他要是靠着这张布告把差事漂漂亮亮地办下来,那不还是大人的功劳嘛,要是办不下来,哼,大人到那时再摆布他,谁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布赫考虑良久,终于点头道:“好,我就先退一步,倒要看看这姓乔的有什么能耐!”

    “平原,你来看。”乔鹤年在藩司签押房里几乎是彻夜不眠,这件事利害太大,若能酣睡无忧那简直就不是人了,此时他眼里布满血丝,拿着一张文书告示,上面盖的正是藩司大印。

    “这告示正符你所求,写明了因为长毛侵袭本地,故此不日之后将烧茶山为焦土,以免茶叶为长毛所抢,以致资敌。”

    郝老爷在旁也伸脖子瞧着:“古老弟,你这一计我完全懂了。就是只拉弓不放箭,是要逼那帮茶商来买茶叶,不买的话,想买也没得买了。可是我的顾虑也是依旧,你说的这一条其实不过是大言欺人,与事实并不相符,长毛只抢粮草,从来没听过抢茶叶这一说,再说他们更不会去抢还没有采摘的茶叶。”

    “郝大哥。”古平原不慌不忙,“你说的是事实,可是这一点你知道,我知道,那帮茶商却不知道。他们是靠茶叶赚钱,在他们眼里茶叶就是银子,银子自然人人要抢,这个信念在他们心里根深蒂固。正所谓‘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只要告示一出,他们就要慌神,哪里还能细思这其中的漏洞。”

    乔鹤年道:“你这是在和他们赌心思。茶商里有见识的人不多,我想这张告示应该能吓住他们。”

    知府衙门的告示一出,原本抱成团的茶商登时就乱了,他们原本聚在潜口镇听消息,没想到却等来一声霹雳。

    告示一大早贴在了各乡各镇的地保公所,侯二爷却并不知情。他来到镇上有名的“天和”茶店吃早点,一屉蟹黄小笼包,两张油饼,四样小碟,再加上一壶滚烫的毛峰,正吃得有滋有味时,一群茶商慌里慌张地赶来寻他。

    “侯二爷,可不得了了!”

    “嗯,出了什么事?”

    “藩司衙门出了告示,说是要烧茶山。”

    侯二爷一惊:“烧茶山?平白无故为何要烧茶山?”

    “哎呀,我们也说不清楚,您去看看就知道了。”

    侯二爷在众人簇拥下来到镇公所墙外,墙上果然贴着一张告示,上面盖着知府大印。侯二爷仔细看了看告示上的文字,又品了品滋味,“扑哧”一声笑了。

    “亏您还笑得出,咱们还是快去收茶吧。若是去晚了,茶山真的被烧了,我们今年别说赚银子,赔也要赔上一大笔。”众人议论纷纷。

    “诸位且慢。”侯二爷高举双手,等周围稍平静下来,一指墙上的告示,“不必惊慌,这告示是假的!”

    官府的告示在百姓眼中就如同圣旨一般,谁敢质疑?侯二爷一说假,众茶商顿时又乱了起来,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

    侯二爷双手往下压压,大声道:“诸位听我说,前几日我被知府大人请去商谈收买茶叶一事,想必大家都知道,当然也晓得我为了大家的利益没理这个茬儿。当官的想保顶戴,没理由让咱们茶商眼瞅着白花花的银子不赚不是?”他用揶揄的语气说着,“敬酒不吃当然就要喂吃罚酒喽。这张告示想必就是官府想出来的一计,专门来对付我们茶商。因为我们不肯收茶嘛,他便说要烧茶山,为的是逼我们去收茶。诸位如果去了,那便是功亏一篑,中了人家的计了。”

    这侯二爷真是奸猾,三言两语便戳穿了古平原想出来的计谋,众茶商这才恍然大悟。

    “没错,没错,是这个理儿,要不是侯二爷,咱们还真上了这个当了。”

    侯二爷得意地道:“各位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李三爷还去听曲儿,王五爷、赵三哥还去推牌九,陈老弟,你新娶的那房小妾要是你不陪,我可替你陪着去了。”

    在众人哄笑声中,侯二爷又道:“放心,他们急等钱用,撑不了多久,咱们这笔横财是发定了。”

    自衙门发出告示,乔鹤年便住在了潜口镇上,他借用地保公所作为自己办公歇息之地,日日派人打听有无茶商下乡收茶,却都失望而归。

    此时他与布藩台闹得不可开交一事已经传遍了全省,知府、知县这些官儿恨不得离他远远的,免得被藩台大人误会与他一党。既然乔鹤年愿意出力担责,地方官乐得一推了事。

    “当初被派下来时,这些官儿设盛宴款待,如今一转眼我便坐了冷板凳。”乔鹤年苦笑道。

    “这便是官场,谁让大人得罪了上官,手里又没权呢。若是权柄在手,还愁无人听用?”郝老爷这几年看得多了,一点都不奇怪。

    “如今我人憎鬼厌,郝夫子倒是不离不弃,真是难得。”乔鹤年瞟了一眼郝老爷。

    郝老爷举起三根手指:“这里面当然有缘故。一来这儿也是我的本乡本土,大人肯尽力维持,我自然没有不帮忙的道理;二来大人是古老弟的知交,我是古老弟的旧识,这个忙也不能不帮;这三嘛,”他脸上浮起狡黠的笑意,“大人事情办成了,我自然跟着沾光,就算是办砸了,那也牵连不到我这个无缺无职的穷举人身上。”

    “哈哈哈。”乔鹤年畅快地笑了,“郝夫子快人快语,但愿这事儿能成,到时候我自然有借重夫子之处。”

    话是如此说,可是一晃儿过去了十天,茶商那边毫无动静。茶农俱都等得心焦,已然有人准备低价出售,乔鹤年知道口子一开,一发不可收拾,急急派康七找来郝老爷商议。

    “郝夫子,你可听说有茶农已准备贱价售茶?”郝老爷一进门,乔鹤年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郝老爷一脸无奈地点了点头,继而说道:“这下可要麻烦了。现在家家户户都等米下锅,一旦有人按茶商开出的低价卖了,从之者必众,这帮奸商尝到甜头,更会压价,就连秋茶的价格也要大跌,茶农只怕几年之内都翻不过身来。”

    乔鹤年双眉紧锁:“我担忧的正是这一点。现在长毛不断招兵买马,若是百姓不能吃饱穿暖,这不等于是逼他们造反吗?可恨全省上下的官儿都只看眼前,全然不顾将来的利害。”

    一个七品的候补官儿念念不忘民治,真有些家国天下的味道了,郝老爷耳里听着,心里暗自赞叹。

    “最可恨的是那帮茶商只顾赚钱,全无良心,大人几次三番好言相劝他们就是不听!”郝老爷也有些沉不住气了,接着又说:“也许再等等,古平原的那条计万一要是有用……”

    乔鹤年摇摇头:“不会的,若是茶商上当,早就来收茶了,看来他们是看破了我们这一招,唉,也怪本官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对了,古平原这几日不见踪影,你常到古家村,他在做什么?”

    “他……”郝老爷张了张嘴,事实上古平原这几天只是偶尔问起有没有茶商来收茶,其余时候不是陪着母亲说话,便是守在老师床前送汤喂药。这事儿虽然是他出的主意,如今却仿佛全然与己无关一样,郝老爷也弄不懂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看郝老爷吞吞吐吐的样子,乔鹤年明白了三分,摇头一叹:“只怕是他也心灰意冷了,看样子我是作茧自缚,把自己套在里面了。”

    “你知道就好!”话随人到,就见从外面大步走进来的正是本省藩台布赫。乔鹤年与郝老爷赶紧上前迎接。

    布赫一脸的阴云,皮笑肉不笑道:“乔大人,当初你说得嘴响,‘一纸布告安天下’,如今又如何?”

    “……”乔鹤年无言以对,只得沉默。

    “奉巡抚大人的令,候补知县乔鹤年一意孤行,误了赈灾的时机,为平民愤将其解职待勘。”布赫声音里不带一丝感情,“参你是司里的公事,明日我便往吏部递文。”

    像这样的参案,吏部自然无有不准之理,乔鹤年把心一横,不顾郝老爷阻止的眼神,将官帽一摘:“既然卑职的顶子摘定了,何必多费事,今日就请大人赏收吧。”

    “你倒知趣。”布赫冷笑一声,示意边上人去接,谁知就在此时,从二门外急匆匆跑进一名听差,大概是跑得急了,一开口气喘不已:“禀、禀老爷……”

    跑进来的正是康七,乔鹤年一怔,回头问道:“什么事情这么匆忙?”

    就听康七断断续续说道:“外,外面,烧,烧起来了。”

    “什么?”在场众人都吃了一惊,连布赫在内都以为是镇子里有了火情,深怕是长毛偷袭,众人三步并作两步赶出府衙,四下一看却又无事,乔鹤年刚要训斥康七,郝老爷随在身边,忽地往远处一指:“大人,那不是火吗?”

    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就见极远处的山上冒起了浓浓的黑烟,看方向是古家村附近。

    “大人,古家村忽起大火,既然大人已到潜口镇,区区二十几里,是不是应该去抚慰一下村民。”乔鹤年见布赫只顾呆呆地看着,心下反感,冷冷地说了一句。

    布赫一怔,他可没这个胆子去,若是不小心失了火倒还好办,万一是长毛放火,自己一个三品大员岂不是自投罗网。但是藩台专管民政,眼看火情不小,不去也要有个能下得了台阶的理由。

    “乔鹤年,司里派你专管赈灾,这火难道不是灾?此事正该你管,怎可推脱给上官。”

    乔鹤年真想说一声:“卑职不是刚被您解了职吗!怎么转眼就忘了。”说出来倒是痛快,可局面就要彻底僵了。他用脚后跟轻轻碰了碰站在身旁的郝老爷,郝老爷早就想为乔鹤年说话,但是苦于找不到机会,见此情形立时站出来打圆场。

    “布藩台方才不收乔大人的顶戴,想必是还要借重长才。既然如此,这巡抚大人的令是不是请布藩台暂缓执行,也好让乔大人能以官身抚民。”

    “好吧,你先去古家村,千万可别出什么乱子,办得好,我自然替你在巡抚面前说几句好话,保住你的顶子。”说完,布赫匆匆带人离了这是非之地。

    乔鹤年赶到了古家村附近,火源已能辨清,正是后山的茶田,乔鹤年心道这古家村真是祸不单行,又命轿子转向后山。

    来到古家村村头,乔鹤年吩咐落轿,抬眼望去便是一愣,眼见火势凶猛,一片茶园已经烧得焦黑,奇怪的是古家村的村民却围在火场周围,眼睁睁看着也不救火,只防着火势扩大。

    乔鹤年也是个聪明人,甫一下轿被这阵势弄得愣神,但很快就明白了过来,待看到古平原脸上带着一丝笑意迎了上来,更是什么都明白了。他想了一想,竟上前一步,穿着官服向古平原作了一揖。

    “大人。”古平原慌忙上前托住,低声道,“朝廷仪制相关,您万万不可如此。”

    “我是替徽州府的万千茶农谢你,这烧的是你自家的茶园吧。此举当真有古仁侠之风,活活愧煞那些官老爷们。”乔鹤年不胜感叹道。

    “大人言重了。”古平原见一旁的火势已然无碍,便将乔鹤年与郝老爷依旧请到村头的土地庙叙话。

    “古老弟呀,当年你可没有这么多弯弯绕的肠子,这几年发配关外看来学了不少坏水,那帮茶商虽奸,这次也定然中了你计了。”郝老爷一伸大拇指,佩服地说。

    古平原笑道:“只拉弓不放箭怎么能哄得了那个侯二爷,既然他不见棺材不落泪,我就让他见见棺材又何妨?这片茶园确是我自家的,我已经请族人连夜将茶叶采收完毕,这才放了这把火。”

    “我说你这些日子不吭不哈,敢情早就想好了这么办吧。可是你家这一下损失太大了。这一季的茶倒是收了,可是下一季……唉。”郝老爷不胜叹息。

    古平原只是笑了笑,仿佛全不在意。其实他烧了自己的茶田,一是为了帮乡亲,二来可以治治那个侯二爷,除此之外,古平原也有自己的打算,这一趟的差事要是能帮乔鹤年顺顺利利办下来,等将来他补了实缺,对自己在徽州做生意必定是大有裨益,这里面的出入不是一两片茶田能算过来的。

    “事到如今,布告也发了,茶田也烧了,戏是做得十成十,就看侯二爷来不来上钩了。”古平原的眼睛望着潜口镇的方向,也将乔鹤年和郝老爷的目光引向了那里。

    古平原这一烧茶山,果然惊动了聚集在潜口镇的一干茶商,一传十、十传百,茶商们都聚在镇口,向古家村方向眺望。几个时辰后,派去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了,下马便道:“是、是在烧茶园。听说官府派了衙役到各村去,若是不烧茶园,就按通匪处置。现下只烧了一处,马上便要四处点火了。”他哪里知道,这些话都是古平原事先放出去的风,就等着茶商派人来问呢。

    “这下坏了,哎呀!这可怎么办?”

    茶商个个急得跳脚,这也难怪,收茶之地都有定规,他们除了这一片,若想到别处收茶,那除非高价去收,非蚀老本不可。

    眼见偷鸡不着蚀把米,脾气火爆的李三爷指着侯二爷的鼻子开骂:“我说侯二爷,你、你他娘的缺了大德了,我前天说见好就收,你说什么来着,不把价压到底不算完,我看哪,这下子他娘的全完了!”

    “老子今年收茶是借了高利贷的,都是听了这馊主意,真要是血本无归,我和你没完!”

    有人带头,茶商们你一言我一语地纷纷骂开了。

    侯二爷也是急得一脑门子汗,被人骂急了,一手掀翻了面前的茶座,站起来把眼狠狠一瞪,伸胳膊满场划拉一圈,点指着众人道:“好哇,如今都来骂我,当初还不是一个比一个想多赚点。我这主意一出,哪个不是拍巴掌叫好,现在反倒都来叫撞天屈,真有本事,当初别想着赚这份钱哪!”

    论财势他是当地茶商里头一份,一向霸道惯了,加上有个惹不起的靠山,所以这一发威,还真把众人镇住了。

    侯二爷想想不宜窝里反,又缓和了口气道:“咱们再打听看看……”

    一句话又把李三爷惹翻了:“我呸,还打听个屁,再打听咱们就只能收茶灰了。各位,听我的,拉大车去收茶啊!”说罢一口唾沫吐在地上,甩袖子就走。

    “走、走,跟李三爷走。”众茶商彼此招呼着,一个个匆匆离去。

    茶商之间的这个价格协议本就是口头约定,如今大势已去,联盟顷刻间土崩瓦解。侯二爷还要拽人,却哪里拽得住。他看着众茶商的背影,心里明白无论烧茶这件事是真是假,想借着兵灾发笔大财的愿望都已经落空了,一想到自己若是落于人后只怕连根茶毛都收不到,他气恼地一跺脚,也急忙赶回铺里取银子收茶了。

    “平原,这次的事儿实在是痛快,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乔鹤年脸上掩不住的笑意,双手举起杯。

    “我陪一杯。”郝老爷也跟着举起杯。

    “应该我敬鹤公和郝大哥才是,多谢你们帮这十里八村的茶农解了危难。”古平原也举杯。他与郝老爷此刻正在古家村的自家堂屋中。古平原家虽也被火所烧,不过烧得不厉害,有几间屋勉强可以住人,一家人此时已搬了回来,古平原将老师也安置在家中照料。

    提起白天的事,郝老爷忍不住又是一阵大笑。那侯二爷灰头土脸地跑到古家村,一见这场面就知道上了大当,再想要去通知各茶商,哪里还来得及,他知道事情已经不可挽回,只得恨恨地付了茶款。

    “可笑他还要压你家的茶价,却被老弟三言两语制住了。”

    古平原淡淡一笑:“他若是不按价收我家的茶,别家的茶也不会卖给他,宁可都低些价格卖予旁人,这是族长亲口许诺的。”

    “那也是因为你这一次的义举在村中极得人望,大家才愿意帮你的忙。”乔鹤年还要回省城复命,看看天色不早,起身告辞。

    “老弟,你小心那个侯二爷,我今天在旁看着,他那双眼睛恨不得在你身上挖个洞。”临走时,郝老爷把古平原拉到一旁。

    “郝大哥放心,我自会小心。”

    等送走了郝老爷,古平原将母亲请到屋中,又叫来弟弟妹妹,他有件事要当众宣布。

    “娘,您也知道孩儿的功名已然被革去,今后也要有个谋生之路,我打算经商。”

    古母听了沉默不语,只望着灯花出神。

    “娘,大哥说他想要经商,你倒是说句话啊。”过了许久,小妹古雨婷忍不住开口道。

    古母收拢心神,勉强笑笑:“其实依娘的本心,还是想让你在家务农,把茶园种好,不也是份口粮?可是儿大不由娘啊,你想经商,要是娘阻了你,只怕将来你会埋怨娘的。”

    古平原惶恐地说:“娘这是说哪里话。儿子自然是听娘的,您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古母摇了摇头。孩子没爹,小时候难免受人欺负,古平原是做大哥的,有时护着弟弟妹妹,与同村小孩打架,被打得头破血流,自己到村口的河中洗去血渍,回过头像没事人似地回家读书,为的是怕母亲伤心。这些事其实古母都看在眼里,知道古平原因为如此,自小便不甘人后,若是硬让他在家务农,只怕早晚憋屈出病来。

    “女人三从四德,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你父亲这么多年没有音讯,肯定是不用指望了。你是家中老大,这个家从今往后就由你来管,为娘的帮着你理理家务而已,外面的事你不必再来问我。”古母稍停停,背过脸抹了一把眼泪,又接着道:“其实我是因为你祖父和父亲都是因为经商没落了好下场,这才不希望你也重走他们的老路,但你既然有这个心思,娘自然成全你。”

    母亲说得情真,古平原心里一阵滚热,哽着嗓子道:“既是如此,恕儿子放肆了,就说说今后的打算。”

    古平原如今可不是当初那个不谙世事的举子了,他把心里的盘算一说,听得家人都目瞪口呆。

    古家的茶园虽然被烧毁,但由衙门来赔,再加上茶叶采好卖出收回银子,所以损失不大。古平原带回家中的那张千两银票,分给了村里一半,还剩下五百两。古平原算了算,现在手里能用的现钱也已经过了一千两,家中这些年借了些债,大可以一举还清,之后还能剩下几百两银子,这银子可大有用处。

    “家里总算万幸,但修好房子总也得二百多两银子,这是当务之急。”古平原缓缓说道,“若要经商,便先从自家产的茶叶入手,现在茶树已经烧没了,与其买来茶苗等上两年,我看不如多花些钱,从别处移种茶树,如果顺利,连秋茶的采摘都不耽误的。”

    “这一笔银子也要二百多两。此外家里日常用度,还有老师请郎中抓药,也要预备出一百两。”古平原最后说道,“这样一来,还有大概二百两银子的余份。”

    他这样精打细算,一笔笔将手头银两的用处分派明白,家人已经听呆了。古雨婷怔怔地问:“大哥,你几年到底是流放关外,还是学做生意去了,怎么算盘打得这样精。”

    古平原一笑:“咱家是经商世家,我这大概是天生的好算盘吧。”

    “羞、羞……”古雨婷刮着脸做了个鬼脸,古平文更是乐不可支,古家多少年没有这种发自内心的笑声了。古母含笑在旁看着,与大儿子眼光一碰,都发觉彼此眼里带着泪花。

    古平原不忍再看母亲的眼睛,将目光投向二弟。“平文,大哥知道你这些年吃了不少苦,今后想做些什么?若是想继续考学,大哥就用剩下的钱帮你请位好老师。”

    古平文本来只是笑呵呵在一旁听着,没料到大哥有此一问,倒一时回不出话来。

    “不要紧,你若是一时没有想好,过几日再和我说也不迟。”古平原拍拍弟弟的肩,安慰地说。

    “哼,你看大哥多有主意,你啊,真是没用。”古雨婷只比古平文小了一岁多,从小就不怕她这位性格内向的二哥,逮住机会就不时要嘲笑几句。

    古平文被妹妹一刺,涨红了脸,抗声说:“谁说我没用。大哥,我想好了,我也要跟着你从商。”

    古平原不想弟弟竟如此说,偷眼看了看母亲的脸色,笑道:“有大哥为家里赚钱就够了,二弟还是用心考学,为家里光大门楣的好。”

    “不!”古平文别看平日软弱,此时倒直抒胸臆:“我其实也不是读书的料,就是考取了功名,也不会当官,还不如随着大哥经商。”

    这也是一番道理,但古平原觉得母亲答允自己从商已是勉强,二弟这一说……他不禁又抬眼看了看母亲。

    古母的脸上倒是并无愠色,反倒说道:“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你们两兄弟在一起,我倒是更安心些。”

    古母既如此说,古平原便也顺水推舟答应了弟弟,两兄弟说好在徽州经商,家中便由古雨婷帮助古母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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